太阳压山光景,迎亲的轿子才从后山折回来。这是一顶结冥婚用的特殊轿子,轿帘没有花花绿绿的颜色,周围裹着一圈和棺木色泽近似的紫蓝色的布墙。尽管和活人结阳婚使用的花轿不同,但依然有乐器伴随抬着黄花闺女尸体的轿夫,才翻过后山山脊,高音唢呐和低音笛萧经鼓之声,就飞进了阴阳谷。娃子们往山道上奔跑,面孔乌黑的老头子和老奶奶,用手遮住阳光,翘首向山上遥望。
索泓一此时正往土戏台的后墙上,贴着大红喜喜字,看着这一幕他从没见过的阴婚戏,胸口部位不禁咚咚地敲起心鼓。昔日他在文工团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种纯属迷信和封建的民俗。他看看那些老者们的表情,个个神采飞扬,仿佛胡栓队长之举,给阴阳谷增加了荣耀一般。那胡栓的弟弟矬巴汉子,本来是指挥索泓一来布置冥婚现场的,看见轿夫们在山脊上露面,他狸猫似的一窜,跳上一座矮墙头,蹲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盯视着那顶抬死人的轿子。
另一座山洼处也有了响动,索泓一伸着脖子望去,山道上走下一群汉子,他们肩上伙扛着一口打就了的棺木,曲里拐弯地往山下走。
这边没有吹吹打打,人声喧喧沸沸地评议着棺木的木质和尺寸,谈论结阴婚的男女并排躺在里边是否过挤等话题。一阴一阳同时向索泓一逼近,他想到他正置身于阴阳交界的十字路口,——中国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不过,索泓一的新奇感迅速被压抑感代替。胡栓见他裱糊阴间车马手艺高超,喜喜字剪得工工整整,阴间纸钱剪得滴溜溜圆,在戏台前先是赞赏了一番,接着交给他一个突击任务,让他一夜之间给棺木涂上紫漆,并在棺木前描画出龙凤呈祥的图画来。对于涂漆,他欣然答应,对后半截任务,他有点犹豫,因为他回忆起在劳改农场时,曾给杨政委家描金绘凤,那时他还没有泯灭掉身上的傲性,曾在堂堂的政委面前显示知识分子的清高,结果招来无穷尽的麻烦,成了促使他当了逃犯的缘由之一。这儿既没有大墙,也没有铁丝网,更没有荷枪看管的岗哨,但在这大山旮旯,为了生存他还得像江湖艺人一样卖艺,只不过面前站立的不是白白胖胖的杨政委,而是彪壮汉子胡栓。生活真地又倒流回劳改队来了?
“咋的?你咋不说话?”胡栓队长声若问雷。
“涂漆我干得了,画龙画凤我……”
“你这人可就怪了,昨几个你在这儿说你会写会画,过一夜咋就变开八卦了!”胡栓语音里冒出火药气息。
正在土戏台上点燃红喜灯的蔡桂凤,忙插嘴说:“胡队长,你还不知道他的秉性,他是实心眼的人,生怕应得太满,一旦画出来你不满意,把他看成吹牛皮、放响屁的人。其实,这些阴间车马已表现出了他的手艺,画个龙、凤啥的,没有一丁点难处。”蔡桂凤说完了“大塔”,又去说“旗杆”,转脸对索泓一说:“这儿今儿个来了你这么个舞文弄墨的,就是阴阳谷的头号秀才,放大胆子画吧,我给你端颜料盘子!咋样?”
索泓一惟恐节外生枝,砸了在阴阳谷讨吃的饭碗,便满口答应着:“行!行!我画不好,一定尽心尽力地去画。”
胡栓阴沉的脸开始放晴,他抹了抹脸上的尘土,舔了舔因着急上火而出来的满嘴大疱,粗粗的脖颈向下弯曲地蠕动了一下,以示对索泓一表态的赞许。他说:“你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我胡栓正需要识文断字秀才的时候,你来到阴阳谷,这是我爹生前积下的阴德,也是我胡栓和你的缘分!”说着,他伸出他那骨节很长的巴掌,主动和索泓一握了握手,风风火火地去了。走出老远,他又想起了什么,扭回头来,对那几个抬轿的煤黑子说:“精神着点,别打盹,别让山里野狗钻到轿子里撕尸!三更过后,换着班去厨房吃夜饭!”
天,渐渐黑了下来,土戏台上除了几盏红灯笼之外,又点起了一盏贼亮贼亮的汽灯。汽灯是专为索泓一在棺木前脸画“龙凤呈祥”而准备的,尽管索泓一不会吸烟,矬巴汉子还是给他拿来两盒香烟,一瓶烧酒,一件老羊皮板子,供他御寒。索泓一用牙咬掉了酒瓶盖子,咕噜噜地对着瓶嘴喝了两口,辣酒烧心,却也暖了身子,壮了胆子。土戏台上并排站着金童玉女都是纸糊的,并不可怕;使索泓一心理上不能适应的,是土台下那挂花花轿子,里边挺着的是一位死姑娘。据说,娘家人要价很高,理由是黄花大闺女嫁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要两吨煤,十担粮,外加二百斤胡麻油;轿夫们去后山娶亲时,已经先把十担粮捎过去了,煤炭和胡麻油由驮夫陆续驮运。亮灯时分,索泓一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曾挑开轿帘往里膘了一眼,过早夭折的村姑年龄确实不大,她脸色蜡黄,辫子乌黑,紧闭着双眼僵挺地半站半靠在轿子里。娘家人没有什么好衣裳陪葬,死者只穿着一身粗布裤褂,大概是因为结阴婚要合棺之故,发鬓上插了朵白纸花,粗布裤褂的口兜里装着半露在外的一叠叠阴间纸钱。索泓一心想:或许又是一个荒年的饿死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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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泓一觉得环境压抑,甩开大刷子三下五除二地很快给白茬棺木,涂上一层紫漆。待他在棺木上画龙画凤时,几个看尸的轿夫,一块围拢上来,看索泓一手中那支神笔,画出的龙飞凤舞。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有这手艺干啥到这山旮旯来?”
“喂!索兄弟娶媳妇了没有?”
“就凭这双手,阴阳谷葱白一样的姑娘随你挑!”
索泓一缄默不答,给他端颜色盘子的蔡桂凤充当着“新闻发言人”的角色:“为啥到山旮旯来?这儿有粮有肉有油吃呀!你们为啥到这儿来挖煤,还不为的是混一个肚儿圆。人活一辈子,上啥山头,唱啥山歌,就能活得痛快,长命百岁!至于索兄弟的媳妇,用不着你们操心,胡栓队长就会大包大揽起来,就恐怕人家瞅不上咱这山沟沟的黑煤妞子呢!”
远山传来狗吠,那是由一只饿狼嗥叫引起的。一声、两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在这荒山秃岭引起沙沙回声。索泓一听见这悠远的狗吠合唱,心里当真升起了一点快意,是呵!这儿确实是个兔子逃避追捕的窝窝,用白灰书写在石墙上的阶级斗争标语,尽管十分醒目,给这座小山村披上了时代的外壳;可是瓤子里却还十分古老原始,人和人之间虽然不无等级,但彼此没有防线。不一会儿快意随着烧酒热力的消失,索泓一心中的快意也渐渐溜走了,他为自己卑贱而悲哀:我干的是什么活儿?给死人装点门面;不,这不仅仅是给死人涂彩,是给封建愚昧擦着脂粉,是给早已死去的奴隶制度招魂。不是吗?他记起昔日在大西北演出时,曾参观过陪葬的奴隶墓穴,那些卷曲着身子,或跪或蹲的活奴隶,随着奴隶主一起去死。历经人类几干年的进化,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正在叩响宇宙奥秘大门,卫星和宇宙飞船已经升上太空的时日,在中国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山村,还在煞有介事地操办阴婚,你索泓一还在为阴婚卖命,真是比江湖上卖艺的还低下了,多么可卑可悲!索泓一想到这里骤然停笔。他打开一盒烟,和那些卷“大炮皮”抽的煤黑子对着了火,拼命地吸吮起来。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你咋停笔了?”蔡桂凤怪异地问。
“我又不是奴隶!”索泓一忿然地回答,“还不许吸支烟!”
“哟!哪来的这多名词儿!你要有种到阴阳谷来干啥?再要觉着画这些龙呀凤的,丢了你这秀才的面子,你可以拔腿离开这山旮旯呀!干啥这么阴阳怪气的,跟我们这群粗俗的山里人要清高?嗯?”蔡桂凤高一声,低一声地对索泓一打开了“机关枪”,“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年月你就真是一只凤凰,飞下梧桐树落地变成鸡,你也得学公鸡打鸣,像母鸡一样咯咯地下蛋。要是这只鸡还常做梧桐树的梦,就会觉得打鸣、下蛋,都不是它该干的事情。”
看尸的煤黑们面面相觑,他们只觉察出蔡桂凤在挖苦这个索艺人,却听不出话外之音。索泓一却敏感地如同一只兔子,从患得患失的精神状态中,一下跳回逃犯的身分上来,他忙不迭地向蔡桂凤表示谢意说:“谢谢你的提醒,是公鸡就要打鸣,母鸡就要下蛋!”为了表示答谢她的这番话,他甩掉手中半截烟蒂,蹲在棺木之前,开始了描龙画凤的扫尾工作。那些煤黑还在浑浑噩噩地琢磨他和她的对话的当儿,索泓一那龙那凤已然画完了。龙在棺木上昂首竖须,凤的尾翅像扇面一样张开七彩的羽屏……于是,那些煤黑们只顾去评论那龙那凤,把刚才他和她含着骨头露肉的谈话,丢到脖子后边去了。
为办这红事白事,胡栓宽敞的院子里搭起席棚。到了吃夜饭的时候,看尸的和张罗明天结阴婚的人们,坐在席棚里连吃带喝,总管事的是胡栓的矬巴兄弟。胡栓则把索泓一和蔡桂凤带进家室,在一张小炕桌上吃饭,这个两眼熬得如同红灯笼一样的魁梧汉子,把索泓一的突然出现在阴阳谷,看成是文魁星下凡。棺木上画的“龙凤呈祥”图,使他惊喜地闭不上嘴巴,在炕桌上他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肉,给索泓一杯里倒酒。往炕桌上端菜盘的是胡栓的老婆,这个女人的脸略嫌扁凹了一点,因而鼻子显得很小,她又有这一带许多山里人犯有的粗脖病,脖颈上凸出一块肉瘤子。索泓一除感到她和堂堂仪表的胡栓,相貌上有失起码的般配和谐和之外,还觉得这个女人太埋汰一点,她端菜盘子走到桌旁时,他的冷鼻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她目光顺从而略带痴呆,对于和胡栓相好的蔡桂凤视而不见,似乎这个女人与她生活无关,因而脸上没有一丝喜怒的表情。倒是蔡桂凤心中不安,她几次“嫂子嫂子”的甜叫,并拉她袖口让她上炕桌一块吃饭,这个女人都只回答“俺不”两个字,随后低头走出。
席间,索泓一看看室内陈设,石屋的墙壁上挂着一顶矿工用的柳条帽,墙角矗着一把下窑使用的敲梆问顶的长把铁铆头,除了这窑工家家有的东西以外,墙上还悬挂着带镜框的奖状,在奖状的间隙中贴着多幅“鱼跃龙门”之类的民间画儿。对索泓一构成刺激的,是门背后墙角角上,挂着一杆单筒猎枪,大概是胡栓刚刚使用不久,在汽灯照耀下枪口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张野抱子皮大概是胡栓的战利品,铺开在热炕上,索泓一屁股底下,就坐着一张野山羊皮。那毛毛明明都柔软得如同棉絮,索泓一却总觉着如坐蒺藜针毯,因而他想早一点结束这顿夜饭,可是胡栓没完没了地对他劝酒:
“索兄弟,喝!虽说家里出了白事,我老爹在阴间也会知足了,有黄花闺女陪伴着,做儿子的我也算尽了孝道。”
索泓一只好又喝了一杯。
“兄弟这身手艺在哪疙瘩学来的?”胡栓被烧酒烧红了的脸膛,红得像赤面关公,他毫不掩饰景慕之情,敬重地望着索泓一,“我到过县上文化馆,那儿能画两笔的干部,跟你一比,差得天上地下。”
“我上过几天学堂,后来家里穷上不起学了,在城里跟一个庙宇修缮队的老师傅,学了几年手艺。饥荒年一来,在那儿混不圆肚子,回到家乡葫芦谷一看,比城市还不如,谁叫我是那儿的人呢,饿着肚皮干了两年民办教师,也算对家乡尽了我的心意,听说阴阳谷这儿有煤就有粮,就投奔朗队长这儿来了。”索泓一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谎话了,但有头有尾地编造谎话,这还是头一次。说这些心口不一的话时,他心里如同揣进一只兔子,连手脚都随着心跳失律而轻微哆嗦起来。
坐在索泓一对面的蔡桂凤,察觉出他的惶恐,话锋一转,堵住了胡栓问话的契机,她插话说:“胡队长,阴阳谷是隔门缝吹喇叭,名声可大了。远近的村镇不说,外省的盲流也往这山旮旯里钻。阴阳谷能搞到这个份上,跟胡队长的领导分不开,胡队长就该把这些事情向索兄弟摆摆。一么,让他对这个地盘有个了解;二么,往后他帮队里干个啥差事,省得走错了步点、敲错了庙门,对不?”
真是如同下棋一样,一步绝招能救活一盘棋。蔡桂凤一脚把球踢给了胡栓,解除了索泓一惶恐而尴尬的处境。索泓一悄悄打量着蔡桂凤,醉红了脸的一个乡野妇女,竟然有这么多对付生活难题的弯弯绕,对比之下,索泓一更感到自己是个呆子。他一方面十分厌恶她的粗俗和放荡,而求生存的心理天平上,却不自觉地朝着她的方向倾斜,他自知这是知识分子的堕落,但生活偏偏要求他这样做。因而,他攀附着蔡桂凤的话锋,也请求胡栓说说阴阳谷。
借着酒兴,胡栓摆开了阴阳谷的历史。在这个汉子嘴里,阴阳谷解放前有两大姓氏,一为胡姓,一为吴姓;尽管胡、吴字音非常相近,生活却距离很远。吴姓是个有二十口人的大家族,虽说只有一户,可附近梯田上的果木林都姓吴,吴家还在太原、阳泉开有煤栈买卖,是附近山区知名的富户,一家人住在阴阳谷能见太阳的阳坡。胡姓虽有几十户之多,因为都属于贫雇农成分。清一色地住在不见太阳的阴坡。桑乾河的小河又,正好流过谷底,形成为吴、胡两姓的楚河汉界。土改那年,’乾坤倒转,胡栓的爸爸是当年的农会主任,吴家被定为扫地出门的地主,吴老爷子被麻绳沾凉水抽打死在武道庙前,树倒猴孙散,吴姓一家散落到了山西、河北、内蒙各地,胡栓爸和几户赤贫搬进了阴阳谷的阳坡吴家的宅院——胡家升到天堂,吴家下了地狱。
土改那年月,谁也不知道山里埋着黑金子。直到胡栓接替了爸爸变为农业社一队之长的一九五六年,区里干部到阴阳谷来蹲点,才传来勘探队在阴阳谷附近发现煤线之说。一九五七年,由上边下来一个采样的煤炭技术干部,这事儿可惊动了整个阴阳谷,往山脚下打进去三米,真的挖出来黑煤。这时,这位干部才亮出了底牌:他姓吴,生在阳泉,阴阳谷是他的老家,他是主动请求到这山旮旯来为乡亲们找黑金子的。按吴家的家谱算算,这小子是吴老爷子的长门孙,还是在幼小时候坐轿来过阴阳谷,这时候在煤炭部门当技术员,这事很快成了阴阳谷第二号新闻。
依胡栓看来,这小子来这儿是一片诚心;可老爹一口咬定是来“卧底”,叫胡栓变着法儿把他撵走。胡栓说:“推完磨杀驴,那还叫人吗?人家是给阴阳谷的乡亲送财神来了,咋能翻脸不认人呢!”老爹说:“谁是他乡亲?‘亲不亲,阶级分’,这小子来这儿就没憋好屁!”胡栓不服,争辩道:“爹!人家可是国家干部,带着单位上的信来的!”老爹气得拍响炕席说:“孙猴儿还有钻到牛魔王肚子里去的本事哩,这有啥难的。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拜到鸡窝里来了!”胡栓还想说什么,他爹抢先堵住他的嘴说:“栓儿!你记住,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他就是吴家那只老红眼耗子生下的小耗子,到这儿借着挖煤打洞当由头,挖咱们胡家的房基来了!”
胡栓对老爹的话将信将疑,便留神对这吴家的小子进行观察。他跟那些开山挖煤的乡亲一块抡镐,一块在坑道架棚,脸上一抹黑,身上一身水。乡亲们也都说吴家这崽子叛了家道。没想到到了那年夏天,大城镇里闹大鸣大放时,这小子可显了原形,他向区里来蹲点的干部,上告胡家。他说:“解放前吴家造了孽,压榨山里百姓;解放后的胡栓一家,怎么也越来越像吴家了。刚刚挖出煤来,就往胡家院子里拉;别的乡亲还烧柴炕,他家就先升起地炉来了。多拿多占这还是小事,更让人心里不踏实的是,当年吴家祖宗三辈都当乡长,是封建等级的传宗接代;可是,胡栓老爹也是照方抓药,没经乡亲们选举,就叫胡栓当了一队之长。新民主主义革命打倒的玩艺,在社会主义建设中还魂了,这是严重的问题。我们不能再搞‘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了,那就是封建制度卷土重来。”区里这位干部,当天就把信儿透给了村里的土改元老胡栓的爹,老爹听罢抄起顶门棍,拦腰给了胡栓一棍子。胡栓这时才发觉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当天召开这老财小崽的批斗大会,胡栓一使眼色,吴家小子先被打掉了一颗槽牙;再使眼色,吴家崽子被五花大绑;胡栓一扭脸,几条山汉像牵狗一样拉着他上了山。送他回原单位不久,吴家这崽子头上就被箍上了党内右派铁帽。
“我胡栓不是个卸了磨杀驴的人,是这小子对阴阳谷下家伙了,我才打了这条蛇的‘三寸’!”胡栓把一杯酒倒进嘴里,抹了抹顺下巴淌下来的酒迹,长吁一口气说,“说实话,那小子真是个人才,能建成眼下的小煤窑都靠他的能耐,可是跟无产阶级心怀二意,唉!”
索泓一的心已龟缩成了一团,他甚至感到呼吸有一度窒息,但他看见胡栓推开酒杯,表示谈话已至尾声时,强制自己露出笑容,并违心地阿谀着胡栓说:“吴家小子只是开个洞口,小煤窑得以兴旺起来,都靠胡队长领导得力!”
蔡桂凤心情也有点压抑,她跟着驴驮子来售货,出入阴阳谷少说也有百八十次了,胡栓只对她讲起过小煤窑是金银洞,可没对她说起过小煤窑的由来,当然也就没有谈起过那个姓吴的地主崽儿。她看得出来,胡栓此时抖落出陈年的毂子芝麻,一半是白干酒烧出来的醉意,另一半不无对能人索泓一的告诫之意。很显然,他看见索泓一本能地想起了吴家小子,便借着半醉的酒意,显示胡家在阴阳谷是棵摇撼不动的大树。这至少说明这条山汉,对能人来阴阳谷不无警觉。因而,她对胡栓说道:“胡队长,索兄弟到阴阳谷来,是为了肚儿圆,没有别的鸡零狗碎。”
索泓一也顺水推舟地说:“我有体力,我请求下窑去挖煤。”
胡栓忙摇摆起两只大手:“这不是越说越远了吗?我胡栓开的煤窑,就恨吃干饭的太多,有能耐的手艺人才少哩!‘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别进店’,阴阳谷还有啥远景?这凭索兄弟这两只手,派他去挖煤不是把大梁当椽子使,活活糟蹋材料吗?这不行!”
索泓一焦急地说:“喝过点文化水的小知识分子,经受劳动锻炼,是向工农化迈步,怎么能说糟蹋材料呢!胡队长,我坚决要下煤窑。”
胡栓用手指叩打着脑瓜门,苦笑了一声:“往大里说,国有开国元勋;往小里说,村有村的功臣。我老爹是阴阳谷无产阶级的旗杆,领着胡家穷棒子,斗地主老财吴家,后来又闹互助组,办农业社,功劳和苦劳可以用外量了,为尽儿子的孝道,给老头子闹腾闹腾,把我快累趴了!这么办吧!等我睡上一大觉,脑子清楚清楚,再考虑着给索兄弟安排个差事,咋样?”
索泓一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间气闷的屋子,便麻利地从炕桌旁跳到地上说道:
“胡队长早点休息,我走了!”
“我也走。”蔡桂凤也从炕沿上溜到地上,两只脚却没挪动脚步。
索泓一知趣地匆匆走出屋子,他头也不回地穿过胡家宅院。刚才院子里席棚下坐满吃夜饭的煤黑子,此时已寂无一人,只有一盏汽灯还悬在影壁上,睁开着雪亮的眼睛,索泓一觉那盏灯亮得刺眼,两眼避开灯光,走出胡家两扇黑漆大门。
时间已过午夜,山村万籁无声,只有远山的野狗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吠鸣着。春夜的风凉嗖嗖地吹了过来,索泓一有些晕眩,这时他才后悔在饭桌上不该喝那么多烈性烧酒。诚然,这是他浪迹人生半年多的生涯中,第一次吃了如此丰盛的酒肉,作为人体肌肉的细胞虽然得到了充实,作为人体的精神细胞却在萎缩。“上啥山头,唱啥山歌”,这是蔡桂凤生命之舟的罗盘,索泓一恍恍惚惚真地觉得这混世哲学,在他的心灵里增值,他无力摆脱这个大口鲸的吞嚼……
这阴阳谷,不就像张着嘴的沙鲸吗?兀立的黑洞洞的巨石,正像它一颗颗尖利的牙齿。索泓一沿着淡月下稀依可辨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着,在他想象中,此时蔡桂凤那身白嫩的肉体,可能正像一条白条子鱼一样呈现在祭坛上。猛然,他身子发飘两脚拌蒜,重重地跌了一跤,待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揉揉疼痛的膝盖爬起身子来时,蔡桂凤已然笑嘻嘻地站在他身边了。
“你为啥先走了?”她抱怨着索泓一,“我一路紧追!”
“我以为你要被留宿在那儿呢!”索泓一坦白地说。
“你心眼够坏的。”她低声笑着。
索泓一借着酒力发作,大胆地说:“你和他不是相好的嘛!”
“他刚刚死了老爹,哪有这样的心思。”蔡桂凤说,“就是他有那心思,我也不能给他。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看待女人,我想一个女人被你们男人想着、看着、梦着,就是摸不着的时候,才最值银子。我是和胡栓相好,他怀着啥心思我明镜一般,我可不叫卒子撵过界河。”
索泓一明知不该再说这些事情,可是酒魔的威力仍在他胸膛发挥魔力,舌尖一动,又蹦出一句话来:“刚才你下炕来以后,好像有话跟他说。”
“着哇!是有话对他说呀!”蔡桂凤拉长声调地说,“我到这儿是流动售货来了,驮子背篓上那些百货,得带回钱去,我交给胡栓一张总的货款单据,让小煤窑的会计交上货款,至于由会计把这些百货卖给哪个煤黑子,我就不管了。跟你说吧,要不是和胡队长相好,我这货郎担能这么逍遥自在?还有空去糊那些金童、玉女?还能跟你一块在这山沟里夜游?”说着,她像怕他再次跌倒似的,把手插进他的胳膊弯里,半依半靠地搀扶着索汉一……
理智迅速地战胜了酒魔,他甩开搀扶的手:“我能走。”
“你能走,我脚底下还发飘呢!你喝了一肚子烧酒,我也灌了一肠子驴尿。说得牙碜一点,一个是瘸驴,一个是破磨,本该互相照顾着点,省得摔跤。”
索泓一很欣赏“瘸驴”和“破磨”的比喻,他清楚地知道他和蔡桂凤也理应互相照顾,但是几十年知识分子的积习,使他对她的粗俗举止不能适应。他歪头看了一眼蔡桂凤,她的步点确实有些飘忽,他不知这究竟是醉意所致,还是她在对他演戏。
“自私鬼——”蔡桂凤骂了一声,迈开大步独自向前走去。她步履蹒蹒跚跚,没有奔那座回队部客房必须经过的小石桥,两腿径直朝闪亮的小河叉走去。
索泓一心里一惊:“你……”
蔡桂凤毫不理睬索泓一的呼唤,歪斜的脚步反而加快了。这条桑乾河流经谷心的小河叉,因山区气温寒冷,以至到了暮春时节尚残留着一层浅冰。索泓一先是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他耳畔听到薄冰断裂声,才慌忙朝蔡桂凤追了过去。在小河边他一把抓住了她,可是这时她的一条腿已经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了。他拼命往上拉她。她拼命像河心拖他。索泓一脚下的河卵石一打滑,他和她双腿都一块迈进了河水里。
蔡桂凤解恨地说:“你不是要醒酒吗?冷水能醒酒。”
“你疯了?”索泓一向后倒退着脚步,“会淹死的!”
蔡桂凤死死地拉着他,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河叉最深处齐腰深,要死我先死,我在你前边膛!”
索泓一拗她不过,真有心随她膛过去,但泡在河水里的双腿奇寒难耐,他到底还是挣脱了蔡桂凤的身,从冷水里跳上干岸,并吆呼蔡桂凤说:
“别撒酒疯了,上来!快上来!”
“你自个儿去走干岸吧!我下河一闭眼了!”
“你神经出了毛病吧?”索泓一再次招呼她上来。
“神经病也比自私鬼值钱。”她头也不回走向河心。
索泓一呆了傻了。他匆匆跑上石桥,站在桥拦上向下望着,他担心河水淹没了她,但在淡淡的月影下,他始终能看见她的头发,只是她在水中每往前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就像随时可以在河心停步似的。他先是心中默愿她能平安过河,继而心头颤栗,他发现自己是个自私的懦夫,当她最需要支撑力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而她却给了他许多许多,包括能在阴阳谷栖身落脚。他再次想到“瘸驴”“破磨”的比喻,那似乎正是她命运的自白,而她为之负重并拉动的那盘破磨,不就是索泓一么!你为什么甩开她的手?你为什么此时站在桥头?你为什么……索泓一无时间再想,他匆匆从石桥上跑下,到小河对岸去迎接她,他没站在干岸上等待,而是哗啦哗啦地膛水到河心,并一把拉住了蔡桂凤的胳膊。
她半醉的酒意早已消失,冷得浑身哆嗦,她不想叫索泓一搀扶她,但已没有了挣脱的力气。索泓一顺势一背,把蔡桂凤背到身上。
“你放下我……放……下我!”她冷得牙打牙,语不成声。
“怨我。我们确实应该互相关照。”索泓一十分内疚。
“要是我被……我被河水……冲……冲走了,你是顺河沿……河沿喊人呢!还是跳下河来捞人?”
“…………”
“要是我死了呢?你……你能……能……能给我坟上添把土吗?”
“…………”
“在那些人面前,我我……我没有脸皮;那好比……比……是戏台,我……在演戏……在你面前,我是个人,是个要强要脸的……的……女人,你……”
索泓一粗粗地喘着气说,“你别再说下去了。”
当这两个水人儿,连颠带跑地回到大队部时,室内外一片漆黑。阴阳谷的上上下下,都去忙活胡家的冥婚,队部和客房的地炉,好在炉口上还有一点未烬的暗火亮儿,土炕尚有余温,两个浑身筛糠的人,蹲在地炉旁边各自拧着湿淋淋的衣裳。
索泓一划着一根火柴,搜寻着屋旮旯的干柴:“我把火生起来!”
蔡桂凤“扑”地一口吹灭了火亮。
“为什么?”
“弄得屋里大烟小气的,冻不死也会呛死!”她说。
“湿衣裳得烤烤干哪!”索泓一不解地说。
“烤在地炉旁边,天亮也就干了。”
“我回屋去了!”索泓一说,“队部那间房子,火比你这儿还旺一点!”
“别走了。”她高声说道,“再热的火炭,也没有身子暖着身子有火力!”
索泓一脑袋轰鸣了一声,若同炸了一声球雷。在他呆如木鸡的霎间,蔡桂凤已插上了门棍,把湿衣裳挂在地炉旁的椅子背上。从吊竿上拉下一条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迹,同时低声对索泓一说:“你知道为啥不叫你点灯了吗?”
地炉的火炭的光亮朦朦胧胧,索泓一面前站立着浑身赤裸。只穿一件短裤的蔡桂凤。她两腿圆润颀长,两个挺立着的乳峰,因她用力擦身而微微颤抖,她白哲的肩膀上长着一块黑痣,蔡桂凤毫不回避索泓一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指着那块黑痣说:“小时候,一个算命的老道曾说,这块黑痣长得不是地方,压在肩膀上,是挑担儿的命,注定一辈子肩上要压一根扁担,我这货郎担的工作,不正是应验了吗?”
索泓一强使自己低下头去。只觉喉头干渴,脖筋狂跳,一种难以压抑的欲望,小鹿般地冲撞着他的心田。他蓦地抬起头来,见她正弯腰用毛巾擦着脚背,散落下来的头发,披在她的肩上,他突然想起在美院附中学画画时,曾画过一幅用浴巾擦腿的模特素描,当时他只感到弯曲的女人体使他亢奋,因而手中画笔常常颤抖;此时蔡桂凤的婀娜身姿,唤起他的却是内心旋风般的骚动。为了镇静自己,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以平息心跳,接着下意识地把指骨捏得嘎叭山响;理智上告诉他,心河的堤坝即将崩塌,应该咬牙向屋门口走去,但他只是蠕动了一个脚尖——他的双脚粘住了。
“脑瓜里甭闹矛盾。愿意,就留下。”蔡桂凤直起身子,倒替着双脚,脱着腰上的短裤,毫不在意地说,“不愿意,你走!我给你去开门!”说着,赤裸着身子向门口走去,她边走边说,“你喝过墨水,是文化人;我是粗俗的村妇,你是瞧不上眼的,我蔡桂凤可别脏了你的身子!”
微微发亮的火光下,他像欣赏一件珍奇艺术品一样,看她扭动的腰肢和宽大的臀部。当她用手去拉动门插棍,索泓一心中堤坝坍塌了,他几步跑上去,想一把把蔡桂凤抱住;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水淋淋的棉裤,便匆忙甩去涸水的棉衣,蔡桂凤一头扎进索泓一的怀抱,她喃喃地对他耳语:“亲人!不会嫌弃我吧!我像个马戏团里走钢丝的角儿,不定那天会从钢丝上掉下来,掉进老虎嘴里,与其等到那时辰,还不如早点给一个我看上眼的男人哩!”她嘤嘤地低泣起来。
“上炕吧!太冷!”索泓一吸吮着她的眼泪说、“我实际比你还低下,我是囚徒!我是逃犯!”
热炕的被窝里,两个时代的不幸儿,如胶似漆地搂抱在一起了。索泓一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刻,会如此伤感,他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肉鼓鼓的双臀,一边对她低语说:“别哭!别哭!”自己眼泪却淌落在她的腮上。她像猫儿一样舔着他咸涩的眼泪,他像长颈鹿高颈般地用嘴亲吻着她肩上的那块黑痣……后来,另一种火从他和她的心底升起,烧干了泪,烧干了吻,他和她呼吸窒息了般地融化在一起。
……索泓一好像走在焦躁的炎夏铁轨上,没有云影,没有绿荫,有的只是噪耳的蝉呜。他干渴到难以忍受,仿佛在恍惚中见一枯井,纵身而下,泉水从井壁四溢而出,他喝个不够,觉得肚子饱了,便被上涨的泉水推出井口。他腾身而起,飘飘悠悠,似仙鹤一般腾云驾雾,迷迷糊糊,只觉心神畅快,甘甜至极……那是苏雪的微笑,那是李翠翠的圆硬的乳房,那是什么?森林中的瀑瀑小溪,有花,有草,有织春娘在叫,声音悠长,像病人在呻吟……长长的走廊上,穿白大褂的大夫,鱼贯而出……手术台,是手术台一个女人在剖腹,污血和婴儿同时而出……
“你不会怀孕吗?”他清醒了,有些后怕。
她还在甜醉之中,“听人说和真正相好的人,最容易怀上。”
“那不是苦了你吗?”
“我心甘情愿受那罪孽。”她迷着双眼,睫毛一动不动。
“我是个囚犯。”
“你愿意要,我养着;你不愿意要,我去找胡……胡……来上一回。说是他的种儿!”她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儿,看了看他,又把他抱紧了。
“是头一次?”
无声。
“问你话哪?”
她有声了,是反问:“你哪?”
“第一次。
“我是第二回了!”
“第一次是和……”
“一个县里的满脸麻坑的男人,他给我介绍了货郎担的工作。那是交换!”
“你真苦!”
“还要笑。”
“在山道上,我错看了你!”
“那也是我。这也是我。你没看错,那是我蔡桂凤的另一半。”她松开搂抱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自白着,“我掂得出我的分量,是黄泥瓣不是黄铜,我知道配搭不上你,只当两颗苦瓜偶尔连到一棵藤上,苦中作乐一回吧!”
索泓一十分辛酸,把蔡桂凤身子贴在怀里:“你比我小几岁?”
“才两岁,心比你老十年。”
“小妹,我落在这个份儿上,还能嫌弃谁,只是我和你真地一起过日子了,会连累你的后半生。”索泓一把自己的经历——包括和苏雪、李翠翠的事情,都细细地跟她说了一遍,“说不定哪天,手铐、监狱在等待我呢!我成了一只两条腿的耗子,哪有地洞往哪儿钻,才来到阴阳谷这个大山旮旯。”
“别抖落苦水了,再亲热一回吧!行吗?”她询问他。
……鸡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