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垅。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枚串红却开得艳红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辉,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说,“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哒呱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放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边问边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个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怜悯之情。一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涵着郑昆山的苦心安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着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相德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
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专政的威力没能医治了的奸尸犯,被大自然赐予的饥饿征服了。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那个“爱溜缰的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倒着那半口气,表述对索泓一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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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
“没看见你家里来人呀!”
“…………”
“……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卖身钱!”索泓一被追问得无路可走,愤然地往炕上一躺。
“卖身?”
“你被人鸡奸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开,往脸上一蒙,任凭同伙再问些什么,他都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声不吭。第二天早上,队里有马车去河滩装运芦苇,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饭用的盆碗装进网兜往手上一提,就来到了银钟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蓝。
这蓝蓝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让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蓝天的深远,有大河的清澈。不,爸爸不仅仅具有这些,还有大河发威时的滚滚涛声。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满污秽,无脸以对大河蓝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识地咬着一片桔黄的草叶,又琢磨起郑昆山这个人来了,职业赋予他一个“门神爷”的绰号,也许正是他的光荣。尽管这位“拿破仑”,有着许许多多为知识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习;可是他是个真正的人。是个挺着腰板,咔咔咔地迈着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仅对改造对象来说是块“铁”,对杨绪这样的顶头上司也同样顶得上是块钢;也许正是他身上这些不规则的基因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才开始向这个“黑鬼”身上倾斜。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着了芦苇熬高粱面糊糊,河岸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以为这是沿河巡逻的马队过来了,因而并没在意,直到马蹄声突然在他头上消失,他才停下手里搅动着面糊糊用的那节粗粗的芦苇,不无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视。棕色的蒙古马已经被主人松开了缰绳,在河堤上垂着头寻找草根;索泓一迅速从马鞍上垂下来的那双锃亮的马镫分辨出来——政委杨绪来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杨树;他面孔白皙滚圆,就像刚出笼屉的白白的暄馒头。他穿着一身区别于一般农场干部的猎装,双筒猎枪枪口上挑着两只死兔子,似乎他是在猎归时经过这里,而非故意到这儿来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两眼并没有注意索泓一,但是那双高腰马靴,却缓缓地向河坡下这口锅灶走来。
“杨政委!”索泓一虽然不想主动叫他,但受本能的驱使还是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好像他刚刚发现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苇子要烧完了,往灶膛又续了一把芦苇。他尽量不去看杨绪的脸,专注地盯着灶膛里升腾的火苗。
“吃得饱吗?”
“能吃饱。”
“是实话?”
“实话。”
哗啦一声,杨绪枪口上的两只死兔子,被他甩下来一只,扔在了索泓一的苇堆上:“留你过个节吧!”
索泓一生怕这只兔子,成为他重新去杨绪家的桥,便马上把兔子,双手捧给政委:“我不……不饿!”
“撒谎!”杨绪顺舌尖扔出来重重的两个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儿!”索泓一说,“我从小就不吃膻,吃了浑身出疙瘩。”
杨绪笑笑:“还有这个讲究?”
“嗯!”
“这么说,古人说的‘饥不择食’这句话,就该作废了?!”
“杨政委,也许是我肚里不缺食儿!”
“好了,那就叫它去喂鱼吧!”杨绪用靴子尖儿挑起那只死兔,一扬腿就把死兔子甩进了银钟河。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看了看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面糊糊说:“高粱面经煮,要煮熟它得烧旺火!”
索泓一觉察杨绪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还无法捕捉清楚,只好含混地应承着说:“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
“这儿的成员也是一样,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烂的牛蹄筋。”杨绪缓缓地围着灶台踱了几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专政单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施,只有靠加强火力,提高铁锅里的水温。”
索泓一搅动糊糊的苇棍,一失手掉进了糊糊锅里。
“谁叫你来这儿看堆儿的?”序幕已经过去,正戏开始了。
“郑科长!”
“你对他说过你另有任务吗?”
“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的身分是服从。”索泓一回答,“再说,那事儿……那事儿……我觉得难以出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着杨绪的电闪雷鸣。
“其实,我之所以叫你去干‘那事儿’,并不怀有什么私心。”杨绪并没有对索泓一大发雷霆,他依然缓缓地说,“我在农场爱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儿去‘描金画凤’,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饱饱肚子壮壮身体。作为一个分场的政委,我懂得什么是国家,什么是个人,既然这个意思被你误解了,那就把那张日历翻过去吧!”
“杨政委,我感谢您的关心。”索泓一喃喃地说。
“不必了。”杨绪微笑地摇摇头,“郑科长完全有权利把你分配到这儿来,我尊重他的意见!”言罢,他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转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上,一手牵起马恒,扭头又对索泓一叮嘱了几句:“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锅高粱面糊糊吧,它吃火经熬!”
棕色的蒙古马哒哒地远去了,索泓一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他反复琢磨着政委这几句“叮咛”,似在用难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对他点火加温。他后悔刚才对政委态度有失热度,说不定为这件事要承受什么新的灾难呢!望着马蹄在大堤上留下的一股尖烟,他嗅到了一股焦糊气味。低头一看,那锅高粱面糊糊,因为火大已被熬干了,变成了一锅褐红色的糊锅巴。“也许这锅粥就是我未来命运的象征。”他想。可是那惩罚的讯号,一直没有传来。直到逼近年节时给他运送口粮和咸菜疙瘩的马车夫,却给他送来了另一个信息:长着吹火嘴的那个性变态狂,到天国去报到了。他的浮肿过了肚脐,浑身上下“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马哈鱼,死前他把棉絮都撕着吃了,梦吃般地说着他看见了菩萨娘娘脱光身子,在蟠桃宫旁的天池里洗澡,她正向他招手呢!
“最近见到郑科长了吗?”他一边帮着马车夫往车上装芦苇,一边询问马车夫。
“见了,这家伙最近背兴。”马车夫说,“不知道为了个啥,都喊他郑队长了!”
“什么?”
“被降职了呗!”马车夫用绳子勒着满满一车芦苇,嘻嘻哈哈地说,“活该,谁叫他整们整得那么狠。这是报应!”
“不是报应,是报复!”索泓一忿忿地纠正马车夫的语失。
“变戏法的,他可是门神爷,谁能报复得了他?是你,是我,还是哪个不怕死的小鬼?笑话!”
“大鬼!”
“谁是大鬼?”
索泓一不再和马车夫磨香根,他待马车走后,取出铅笔,摹拟着郑昆山的脸型,画了一幅想象中‘门神爷”的肖像画。画面上郑昆山头戴唐朝时道人的方巾帽,他眉须竖立、双目瞪圆,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态。画上角,他写上“当代钟馗”字样,下边信笔由来地胡诌了两句打油诗:
钟馗虽会捉死鬼
活鬼也能戏钟馗
他把这幅抒发对杨绪忿忿之情的画,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后来想起《嘴上挂锁的人》那幅漫画的悲剧性命运,他把这幅画从褥子底下拿出来,在蒸高粱面窝窝头时,当作燃着芦苇的引柴烧了。尽管如此,他头脑里总盘旋着那幅化为灰烬的漫画。他猜不出杨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关老爷给贬为关平、周仓的。关于这个干部之间的秘密,他询问过好几个来拉运芦苇的车把式,个个都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索泓一只好把这个疑问闷在心里了。
到了来年的春末夏初,干芦苇被拉光了,一层嫩嫩的苇笋,在这片土地上织成一片新绿的时候,他才解开了这个谜。那天,天刚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看银钟河里第一只帆,看河里的第一朵霞。然后,他沿着宽宽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时间,过往河上的渔人,给了他搓板一样的胸膛以肌肉,银钟河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循环的血浆。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细胞,像充了电的马达一样,使他在艰苦的环境中,重新萌生了跃跃欲试的动力。
他刚在大堤上小跑几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郑昆山。他马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郑科长!”
“今后,叫我郑队长吧!”他的脸板得铁青。
“……”索泓一语塞地转口说,“您是来安排我工作的?干芦苇已经拉完了!”
“你先回你的苇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郑昆山神色显得十分急躁。
“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了滔滔的银钟河。
一种不安的感觉,立刻钳住了索泓一的心。这是谁呢?难道是李翠翠?这么一大早,到银钟河来干什么?每次李翠翠和他见面,都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郑昆山的,这次郑昆山能充当向导,把她带到这儿来吗?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着,两眼直直地盯着那间看守芦苇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快点!”屋门里端坐着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着手。
“你?”
索泓一刚进屋,李翠翠就把苇帘门放下来了:“坐这儿,听着!”
“这……不太合适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苇帘门。
“俺们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这股子酸劲儿,真是一辈子也难改了。”
索泓一稍稍安定下来,这时他才看见李翠翠肩上背着一个印花小包袱,马上警觉起来:“你……这是……”
“俺回兰考!掌柜的说了,允许我跟你来辞个行。”
“回兰考?”
“哎!这也是杨绪两口子逼的!”李翠翠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老郑挨整了吗?就打那天他把你调离宣传工作到河滩上来,那一对儿就给老郑小鞋穿。”
“谁不知道郑科长是双铁脚,这小鞋怎么个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杨绪拿俺开老郑的刀,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俺原来是河南兰考县的盲流。一个公安干部,收留盲流,并成家立业,杨绪说他严重违反了政策纪律。”李翠翠“呸”地吐口唾沫,“这不是一天结成的冰疙瘩,老郑逮着过他老婆偷稻穗,给他往总场汇报过,这两口子早就憋着收拾老郑了。可俺没想到……没想到……老郑吃了我的挂落!”
“难道盲流就不能有个家?一辈子盲流不更增加社会负担吗?”索泓一愤然地站起来。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铺上,低声地说:“俺想俺真是苦黄连籽凡脱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开会整俺的老郑,俺心急火燎,因为是俺在那天夜里闯进老郑屋里去的,他是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几天,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俺不是不会偷——俺在矿山给你弄过鸡鸭啥的;俺也不是不会扛,农场仓库的稻谷麻包,俺能扛起来就走。俺和老郑相处这段日子确实觉着他这个黑脸汉子,还是个男人,俺不愿给他黑脸蛋子上抹白,所以俺规规矩矩地跟他过日子。可是……可是……就在那几天,俺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的黑丫头,断奶断炊,吃了俺给她煮的苣荬菜汤,就伸腿瞪眼!”
索泓一眼圈突然湿了:“翠翠……”
“把眼泪擦了,你听俺说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块沾满污渍的手绢,扔给索泓一,“要不,整老郑的会,不知要开到猴年马月,俺抱着黑丫僵直的身子闯进了他们的会议室。把黑丫往杨绪桌前一放,大声喊道:‘开吧!再开下去俺马上去跳井!告诉你,俺是祖宗三代正经八百的贫农,你家里能开粮店了,却饿死俺这黑丫头,这个是啥问题?’老郑的会不但让我给搅了,事儿还惊动了总场,总场下来人,把杨绪这老小子一下降到了我们老郑的爵位上,杨政委变成了杨科长!真开心!真解气!”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索泓一激动地问。
“俺往哪儿走?俺在这儿待定了,俺和老郑要跟那两口子干到底!俺这是去原地政府补办一个同意结婚手续。”李翠翠说。
“何必呢!”索泓一诧异地说,“你们早就是夫妻了!”
“老郑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虽说补盖那个公章没啥意思了,他还是坚持要俺跑一趟,这就永远封住那个娘儿们的嘴了。”李翠翠说,“再说俺从当盲流离开兰考,已经两年多了,老家还有俺的叔叔、婶子,看看他们是活着,还是也逃了荒了!”
“噢!”
“俺回去还想给俺早死的奶奶和俺饿死的爷爷上上坟。”她的眉梢弯垂下去,样子显得非常忧伤。
“你爸爸、妈妈呢?”
“俺没有爹、妈。据奶奶告诉俺,是爷爷清早背着粪箕子去拾粪,在二郎庙后头把俺给捡回来的,爷爷奶奶就是俺的爹。妈。”李翠翠话音哆嗦着。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儿!”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哩!也许就是因为俺没受过亲爹亲妈的疼爱,俺从小就懂得刚强。”眼泪在她眼皮里打了打滚,顺着脸腮淌了下来,“爷爷、奶奶都很疼俺,特别是俺奶奶在世的时候,给俺讲过一个‘雁娘织布’的传说,俺一直记得很清楚。据说,古时候兰考县就是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有一年冬天,一个去树棵子里砍柴的穷后生,砍柴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了雪地上躺着一只冻死的芦花雁。这个后生心眼善良,便解开棉袄把这只大雁揣在心窝悟着。当他睡到半夜时,觉得身子旁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点灯一看,被窝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大闺女。长话短说吧,他俩很快成了家。有一天穷后生对他媳妇说:‘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穷就好了!’媳妇说,‘俺治不了天下的穷,能治咱家的穷!我能织布,你摆布摊,咋样?’穷后生笑笑说,‘俺买不起织布的校机,布咋个织法儿?’媳妇答道:‘这你就甭管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织布时,你不能偷偷地看俺。’打这往后,这穷后生真地摆开了布摊,雁娘织出的布非常好看,布丝里带着古铜色的花纹!这些布很快就被买光了,这穷后生家境当真好了起来。有一天,这后生终于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织布的时候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了一眼,立刻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雁娘是只大雁变的,她正在拔着一根根带血的羽毛,用这些羽毛,编织着一块块的布。她的羽毛已然快拨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伤痕。这后生闯进屋去,心疼地说:‘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愿受穷了!’雁娘说:“拔下来的羽毛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插不上去了!’后生埋怨她说:‘你为啥这么干?’雁娘回答说:‘没有你,俺早就冻死在雪地上了’……”
“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这些。”索泓一说,“你给我那个窝头几块鬼子姜的回报,已经太多了!”
“可俺总觉着不够。”李翠翠用索泓一擦过眼泪的那条手绢,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对你回报得太少,对老郑回报得也不多。你那窝头解了俺的饥,老郑把俺收留下来,结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只芦花雁,不能拔净俺浑身的翎毛,为你编一把挡风挡雨的伞,为老郑编一双穿不烂的鞋。俺只是个乡下丫头;不,不是丫头了,是个死了丫头的娘——一个没任何能耐的乡下女人。”
索泓一刚想安慰她几句,大堤上传来了郑昆山的喊话声:
“喂!渡船过来了——”
李翠翠蓦地站起身,掂了掂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说:“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李翠翠夹着眼皮,咬着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这是和你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为什么?”索泓一怔了。
“铁丝笼里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该赖在这儿自轻自贱。”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索泓一一眼,挑开苇帘,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见郑昆山站在渡口,只好拐弯跑到附近一个高土岗上,手扶着一棵老榆树树干,向那飘飘摇摇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连连向郑昆山叮咛着:
“黑丫她爹,心放宽点,俺不几天就回来!”
“黑丫她爹,那点土粮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碜!”
“黑丫她爹,去给黑丫的坟头多培点土,苇塘里有专扒死人吃的野狐狸!”
“里丫他爹……”
黑丫早就死了,她为什么总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郑呢?索泓一从她这几句叮咛中终干悟到,郑昆山和她的生命已经溶合在一起了。衔接他们之间的彩带不仅仅是饥荒,也不仅仅是苦难,更为重要的是这个黑脸汉子的一身铁骨,以及他身上闪烁出来的坚韧和不屈。风顺着宽阔的河面吹过来,索泓一那只风泪眼,叭哒叭哒地滚落下泪滴;他的那只好眼也好像受了那只坏眼的感染,大滴滴的眼泪滚了下来。透过蒙蒙泪光,他眺望着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应当是属干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而郑昆山在这一点上受之无愧。
小船飘远了,飘远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泪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船。只见大河东流,碧波闪闪……
“他娘的,撑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个子手搭凉棚,向河对岸望着。
“班长,先吃干粮吧!”索泓一从兜里掏出了红薯面蒸的窝窝头,啃着嚼着。
士兵也感到饿了,他拿出玉米面蒸的黄窝窝头,看着索泓一狼吞虎咽的样子,扔给他一个黄的说:“换个红的吧!”
“谢谢班长!”索泓一把一个红窝窝头扔过去,“这个交换你可吃亏!红薯面的可不抗饿!”
“尝尝新鲜。”
“你心眼真好!”
士兵回头看看,见河坡上静无一人,低声说:“俺挨过饿,知道饥饿是啥滋味。俺知道入伍吃粮多,就坚决要求参了军。”
“想家吗?”索泓一问道。
“这年头粮食就是亲爹娘,吃饱肚子就不想家了。说实话吧,俺那儿也和俺那老乡的家——兰考差不多,饿死——”士兵突然警觉地把后半截话贴在唇尖上,没让它滚出嘴唇。
索泓一并不想追问这些,他只关心对岸那条船。对这个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这岸的过河人,不挑着嗓子喊那摆渡人,那只船就会永远地横在河边。道理非常简单:这边是劳改农场,那边是自由世界,平日过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时节,说不定那摆渡人为儿子娶媳妇去脱坯盖房子呢!不过,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这芦花荡,也许将来他再也难以看到这么多的芦苇,这么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连这士兵也可能是最后一面,因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选择……
士兵无聊地用窝头渣儿,挑逗着河边的小鱼,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见一群白条子鱼喋水吐泡,那嫩红的嘴圈一张一合,争抢地吞噬着士兵的赏赐。索泓一看见大河的边边上,飘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样子它是网下逃生的,很可能在它钻网时,被鱼网刮掉了一些鳞片,因而它的躯体上斑剥地露出鳞片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断地蠕动,尾巴不断地拨水,硬是游动不起来了。索泓一折了根苇棍儿,帮它拨正了身子,想叫这条鱼顺水游动几下,潜入属于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费了心思,只要那苇棍子一离开它,它身子又翻转过来。索泓一突然感到,这条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几次催促他离开这儿,他硬是不愿意离开这块苦难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待到了什么呢?他最后才下决心,当一条钻网的鱼……
干芦苇被马车拉光了,他看守芦苇的活儿也随之宣告结束。这天,他谢绝了马车夫拉他回场的好意,从河边折断了一根小柳树,剃掉树干上的枝枝杈杈,一头挑起行李,一头挑着锅碗瓢勺,返回离开了近半年的农场。这些日子他用铅笔画了几十张风景画,画大河飞雪,画长天落雁,画旭日东升,画渔船夜泊。大自然以其无穷尽的魅力,还原着人的各种知能。这次他肩挑行囊杂什回场,有意用长途跋涉对自己的体力进行一次认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涂涂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干重活,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运儿”这顶带着花环的桂冠。
走走停停,几十里路他几乎走了整整一天。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意志上的胜利者,匆匆走过了家属区以后,离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经不远了。在他路过李翠翠刨过的那块红薯地时,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滚圆的“扁担”放下肩来,一边歇脚,一边缅怀发生在严冬的往事。那时,这片地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着那条“小狗儿”,腰里挂系着绳儿,绳儿捆着那口当向导的瘦猪。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大地虽然更换了颜色,但那个令人心灵震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顺着一行行土城望着,土埂上新栽种的一茬红薯秧,已舒展开绿色的叶蔓,在目光所及的绿色尽头,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儿”的坟。
他先是站起身来,而后毅然迈步沿着土垅向这个土“馒头”走来。他和那回土丘里的小东西沾亲吗?不沾;带故吗?不带!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双脚,蹒蹒跚跚向那土疙瘩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点,他才看见坟尖上还插着一根安魂的白幡,由于风吹雨淋,白幡的杆杆已经倾斜,白幡上的纸已经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断:这安魂幡或许是李翠翠回故里探亲前亲手插上的,不,也许是郑昆山在清明节时来扫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还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随风飞舞的纸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几乎丧失了走到这坟墓前的勇气,几次停步,又几次迈步,这个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铁一样把他给吸了过来。
当他屏气走到土丘前时,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场面突然闯进他的眼帘。土坟的背后,一个头戴着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着坟坡上的杂草。尽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脸,索泓一还是从那干瘦矮小的身躯上迅速地辨认出来:这人是郑昆山。索泓一第一个闪电般的意念,就是转身走开,匆匆离开这儿,闪到绿苇丛中去;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征服了第一个意念,为什么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着他的不幸吗?当然,他像拿破仑一样检阅劳教队的队列时,职业给了他以权威的荣耀,但是此时当他萎缩着身腰,在这儿拔着坟坡上的青草时,他变成了一个和自己生命价值近似的人。也许在这个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不幸,一场雷暴滚过天际,无论是高山大峒,还是参天大树,都要和小草一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也许由于它们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风摇撼所能产生的不幸,比小草还要大得多呢?!
索泓一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他并没发现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着,拔着,绿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双手;间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像风箱吐出箱内封闭许久的幽门之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记起了李翠翠抱着僵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呢?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家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儿,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归队了,路过这儿。”
“苇子拉完了?”
“完了。”
“…………”
“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
“…………”
“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
“…………”
“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不是假凤虚凰,弯腰摁了摁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约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去吧!”
“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了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
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
“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
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拯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你曾经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
“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
“你为啥去画它?”
“杨科长叫我画的。”
“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索泓一想了想:“肥猪。”
“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还我这个中队了!”
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
“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银钟河边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捡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
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
“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儿。”
“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夫!”
“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去干,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这么教育过我;郑队长,您使我懂得了人活着应当廉正。”
“索泓一……”郑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说。”
“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画!”
“我确信,这不是您的实心话。”
“……”郑昆山虽然脸色冷得伯人,但没能说出半句话。他双手用劲把破草帽一绞,那顶草辫子编成的玩艺,被他绞得变了形。散了架;他一挥手,那顶草帽成了一条条的草节,摊在了绿绿的红薯秧上。他没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惩罚似地咬了手背一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过自己的手),转身向家属区走去。
落日终于沉到远山背后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随着落日一齐下沉。是忧虑自己?还是怜悯郑昆山?也许是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像是经历了滑铁卢战役的惠灵顿将军,一举击败了铁面铁甲的“拿破仑”。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火枪火炮,而是用真理——这把锋利的长矛揭开了“门神爷”的心。到现在,索泓一似乎才真正认识了郑昆山这个人。当然,索泓一更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为把那口猪画瘦了的问题,等待他的也许是十级风暴。管它呢!反正他战胜了自己的卑躬与懦弱,向人的坐标迈了第一步,就像爸爸讲述的“鹿回头”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奔上了陡峭的悬崖。
之后,是使他时而晕眩、时而清醒的批斗会。
“你丑化了社会主义的猪!”
“难道我们养的猪是那样皮包骨吗?”
“你睁眼看看,杨科长圈里的猪头头滚瓜溜回!”
“你为什么把猪画得那么瘦?”
“这是右派立场不改!”
“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相异的面孔。
相同的语言。
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惊奇,在五七年的批斗会上他早尝受过了。使他惊异的是,这个批斗会本来该由郑昆山主持,因为他画这口猪的壁画时,是属于“门神爷”手下的“兵”,可是这个铜铸铁浇从不生病的汉子,据说得了重感冒,杨绪只好披甲上阵,亲自主持了对索泓一的批斗。批斗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号命令他低头弯腰,当重炮一样的轰鸣声失去效能时,他脖子被坠上了几块砖头;当那细细的铁丝勒进他的脖颈里,他真有点承受不住了,他几次想表态:杨科长,我承认错误,我一定去改画那口猪。可是每到这个时刻,他像抽疯发吃症一样,眼前总是看见翠翠背着“小狗儿”捡红薯时,腰间绳子上拴系着的那口猪。是眼发离了?还是闹鬼?那口瘦猪摇身一变变成了往山崖之巅奔驰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饶的话一下憋回到舌根下边去……
疲劳轰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业人员在食堂门口排队打饭时,发现了一张批判稿,个个伸长脖子观看。全文如下:
稿题:索泓一,你为什么不老实?!
稿曰:索泓一,你这个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简直
反动透顶。你的眼睛怎么长的?杨科长圈里的猪明明个
顶个儿长得肥头大耳,你为什么偏偏画别人猪圈里的猪?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再看看后尾的署名,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质问索泓一的不是别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门口顿时哗然:
“这小子把魔术变到食堂墙上来了!”
“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魔术!”
“他是吃了豹子胆啦?”
“快去报告杨科长。”
不一会儿,这张小字报被沾着水的扫帚刷掉了。索泓一手里捧着的那碗稀粥还没喝完,就被专政的铁扫帚扫进了严管班。严管班设在远离场部的狱墙脚下,白天岗楼上有值勤的哨兵,夜晚高墙上的示警红灯眨着眼睛。被送到这儿来的成员,除了他这坚持反动立场的摘帽右派之外,几乎清一色是“二进宫”“三进宫”……的亡命之徒。这二十几块“特殊材料”,不属于任何中队,直属管教科管理;这些亡命徒,嘻笑颜开地称呼这个集体为杨绪的“嫡系部队”。
内炼筋骨、外练皮肉——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开始了:炎阳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这些成员,在没有一棵树遮荫的荒原上,挖掘着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气奇热,由于沟渠里热得如同蒸笼,所有成员一律脱得一丝不挂。索泓一最初还以一条短裤保持自己的体面,后来索性入境随俗,也光起身子干活。这天,正好碰上杨绪来工地视察,别人光腚干活,他似乎视而不见,只把索泓一一个人叫到堤岸上来——那儿有一个专为干部和警卫搭起的遮荫凉棚。
“你怎么也光着身子干活?”杨绪问道。
“热。”
“你该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他们……”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严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条条地站在那儿,毫不脸红地说。
“你背过身去和我讲话。”
“我不理解!”
“它脏。”
“赤裸出来的东西都不脏,只有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脏哩!”索泓一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便您怎么理解。”
“你可不要后悔!”杨绪侧过脸去,目光从他光条条的身上移开。
“我早就不吃后悔药了!”
“真?”
“真!”
“你这是侮辱管教干部,来人——”杨绪解下随身带的小细麻绳并把它扔给了跑上堤岸的严管班班长。
于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现了一场光腚人捆绑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撑凉棚的一根木杆上,让太阳暴晒。收工的时间到了,捆他的那个班长,来给萦泓一解绳子。细细的麻绳已经被汗水洇透。杨绪走上来,拦着这个班长说“他不是愿意光腚干活吗?让他在这儿光上一夜!”
“杨科长,这……这……”捆他的班长为索泓一求情说,“苇塘里的黑蚊子会把他叮烂了!刚才我们不也光着身子干活了吗,您……”
“他和你们不一样!”
“是!是!”
严管班的队列,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叫着一、二、三、四的响亮口号回窝了。在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闭着眼睛,静待着夜幕降临后花脚蚊子的惩罚。他不后悔刚才的行为,却有点害怕妇女从这儿经过。这儿虽然比较荒凉,但堤下不远就是一条小路。如果他赤身露体地站在沟渠之内,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制高点,小路上只要有过往行者,都会看见他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原始动物。他忽然想到,进化的人类总是谪贬原始社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有现代的物质文明,却远比现代人纯真,就像他现在这样袒露着生命的一切似的。后来,出于御寒的目的,更出于怕丑的心理,老祖宗腰间开始围上兽皮,又进化成各种时装,不但遮盖了人的本来面目,而且矫饰了心灵……
堤下的小路上,当真有人走了过来。他完全能估计到,别人发现他时的惊讶表情,最好的办法不去看来者——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就业人员,或者是囚徒以及劳教分子;只要女劳教队不从这儿经过就阿弥陀佛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饺子下锅,显得零乱而无章法。在劳改农场生活久了的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右派队走过来了。他很想睁开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还没容他启开眼帘,堤下的声音就飞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运儿’吗?”
“他为啥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是在表现男性的曲线美吧!”
“哎——伟大的公民你怎么不说话?”
“幸运儿”“伟大的公民”这两个称呼,像针尖麦芒戳进他的耳鼓,他心里一阵酸痛,两只紧闭着的眼睛立刻涌溢泪水。他不想让伙伴们看见眼泪,蠕动了一下手背想抹掉它,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是无法动弹的。他扭动着脖颈,用肩头蹭着脸腮上淌下来的泪水,同时自己对自己下着严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这时候流眼泪,当初何必冒充男子汉呢!
好奇心重的伙伴,顺着大堤的斜坡跑了上来,直到距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景,才发现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男性的曲线——他是被麻绳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们不要解绳子,那是一根法绳!”索泓一向伙伴们示警。
“为什么?”
“别问了,给我揪几把茅草来,塞在我必须遮挡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请求。
茅草没有送来。有人到沟渠里拿来索泓一的衣裤,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裤子蒙在他的腰胯之间,再把两条裤脚管打个结系在凉棚的木柱上。这就算是对索泓一最诚挚的帮助了,至于那根绳子,无一个右派敢于问津。多亏了这块遮羞布,因为右派的队伍过去之后,一群光着脚板的妇女就走过来了,她们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提着化肥袋子,有的手里拿着脸盆;不知哪个眼尖的妇女,发现了他,一声尖叫过后,有人用手遮住眼睛,有的用脸盆挡住了自己的脸。
“缺德鬼!”
“臭流氓!”
“好像是那个变戏法的。”
“别看了,谁看谁长眼疒丁!”
在妇女的叫骂声中,索泓一只是像死人一样地听着,等女工班的脚步渐渐远去,他才睁开他那双眼睛。他定睛搜索着这群妇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内,他宁愿那群娘儿们把他看成畜牲,却不愿李翠翠眼皮子里沾上一粒灰尘。索泓一失望到了极点,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后,虽然没有回首张望,但显得步履蹒跚,显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到的精神苦酒吧?!
索泓一记得,他初进严管班那几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过她一次。她站在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后边的女伴,实则专为在等候他,因为她有意扬了扬手中的草帽,草帽上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偌大的“走”字。当时队列中的同伙,只认为这个俊俏妇女在用草帽扇风,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离开这块受难的土地。他微微晃了晃头,李翠翠顿时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那些色迷瞪眼的成员,以为她是“呸”他们的,顿时收敛了轻佻的目光。索泓一却难过地垂下了头。
索泓一盼着落日早点下山,夜幕降临后他就会变成乌有,但苦于盛夏昼长夜短,那太阳迟迟不肯谢别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开始搔扰他这充满汗腥气味的身体,他手脚不能动弹,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吮血。为了转移浑身的骚痒,他尽量想些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来抑制痒痛,想来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年的摇篮虽然令人回味,但距离自己十分遥远;抗美援朝时跳进江水抢救那个女文工队员的往事,固然激起他的兴奋,但在他整个生命中只像一道流星之光;对了,在市内在文工团里,苏雪这个姑娘值得回忆,她透明得像白雪凝成的冰,但因为她太透明了,留给索泓一咀嚼的东西反而显得很少;只有当他想到了在石灰窑的那个晚上,他的思绪才掀起狂澜:“雁娘”不就是她自己的投影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许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才把它信奉为生活罗盘。塞外的狂风吼叫之夜,他不情愿地奉献给她两个窝头几块鬼子姜,至使她蔡绕于怀至今念念不忘……
夏夜的热风吹了过来,索泓一那只眼睛盈出了泪滴。他喜欢这阵风,风可以驱散聚拢在他周围的蚊子。风声中传来电铃的声响,那是大墙里的犯人开始学习的讯号;风声中传来了堤下行人的脚步声,他不再害怕这种声音,因为没有人会看到他的存在。他是一株衰草,他是一块淤泥,他是荒原上一株不吐花的芦苇,他是被砍掉了枝条的一根树桩。没有人会注意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注意,只有一钩弯月和满天星斗对他眨着眼睛。它们像对待人世间的万物一样,给予他应占有的一线柔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终于分辨出来:这不是个过路的夜行者,而是沿着渠堤的斜坡,弓身向凉棚走来的人。是杨绪?他的行动总是伴随着马蹄声的,他不奢望杨绪对他施舍善心;是夜班沿着渠堤去稻田放水的人员?可是来者肩上没扛改畦口的铁锨。忽然,一个念头闯入心扉,难道是她来了?索泓一顿时睁大了眼睛。
正是她。
在离凉棚几米远的堤捻上,她停住了脚步。
“你回去。”索泓一难为情地低头看了看遮羞布。
“…………”
“你不该来这儿!”索泓一再次提醒她。
她依然沉默无声。
“我在赤着身子!”索泓一急切地告诫她。
“俺是过来人了,俺不怕!”李翠翠嘴上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移动脚步。她显得有些踌躇,站在堤上对他说:“俺原来不想来,刚才场部有线广播喇叭广播,说你侮辱了干部。俺一想,一定是那个姓杨的给你小鞋穿了,俺猜想不会让你一个人在河堤上罚站,一定是给你上绳了!”
“郑队长知道你来这儿吗?”
“他去东北伊春接逃号去了。你记得有个喂马的‘头人’叫刘鹏的吗?”
索泓一心里蓦地一跳:“他被抓住了?”
“他在林区当了几个月的黑户伐木工,被当地公安机关查获了!”
“他已经是解教释放的就业人员了!怎么……”
“你不也是解除教养摘了右派帽儿的人了吗?”
索泓一哑了。
李翠翠两步迈过来,绕到索泓一的背后,动手解着木柱上的绳扣。她边解边说:“老郑对那‘头人’印象不坏,可这是他的职业,你要当真跑了,他也要下令抓你!”
“你别解?!”
“为啥?”
“我愿意在这儿接受惩罚!”
“你愿意俺可不愿意,俺看着心里难受。”
“眼不见为净。你还是走吧!”
李翠翠把解开的麻绳往地下一扔,背过身去说道:“抖落抖落胳膊踢踢腿,省得哪儿淤着血。把裤子快蹬上,俺嫌你这样太寒碜。”
多亏那个带班班长积德,绳套捆得不算太紧,索泓一稍稍活动一下,胳膊大腿就恢复了知觉。他匆忙地穿上那条汗渍斑斑的短裤后,才感到浑身痒痛难耐。他蹲下身子,拼命挠着自己的双腿。李翠翠从背后助阵,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说:“要是还不解痒,你就像卸了车的骡马那样,躺在堤坡上打个滚吧。浑身裹上泥巴,蚊子就难下嘴再叮你了!”说着,她从兜里掏手电筒,朝地上照了照。“这儿地挺平,没有草裸子蒺藜狗扎你。”
“我不痒了。”
“浑身这么多大包,咋会不痒哩!”
“我不习惯!”索泓一袒露了心声。
“俺看你们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气。”李翠翠说,“真驴儿都当了好几年了,还怕当一会子假驴儿?”
“我干不来!”
“俺真想骂你几句,可那管个啥用,又把你骂不出农场去。”她叹了口气,狠狠地在索泓一后背挠了一阵,直到挠破了皮肉才罢手。她走到堤边,提过来一个柳条篮子,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饿死鬼,吃吧!”
索泓一借着她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篮儿里有几张玉米面贴饼子,两块咸菜疙瘩和一个空碗。李翠翠说:“俺在篮里装了一碗鸡蛋汤,夜路难走,撒了个净光,要渴我给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着!用不着!”索泓一边说边抓起饼子往嘴里填。他饿急了,挖土方的活儿最容易饥人,特别是和这群剃着光葫芦头的亡命徒干活,索泓一全力以赴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从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装泥人用锨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个小山头,才允许他挑走。杨绪对这些光葫芦头有过关照:索泓一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臭知识分子,要给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脱胎换骨。因此,索泓一一个下午就挑折了两条扁担,两个肩膀连同后脖梗子,被磨得血迹斑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趟趟从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冲闯着劳动上的鬼门关。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负荷,身上剥掉了捆绑的绳索,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李翠翠送来的食物,不禁潸然泪落……
李翠翠看到这般情景,声音也变了调儿:
“别……别……哭!”
“没哭。”
“俺看见你泪花都掉在饼子上了。哎!这事儿想前想后都怨俺。”李翠翠机械地摇晃着索泓一的小褂,为他轰着嗡嗡叫的蚊子,叹着气说,“当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窑跳车,碰不上你这‘白无常’,也许不会在矿山落脚。俺要是役在矿山落脚,你那顶右派帽儿也被风吹不掉,也许这时候还顶在你脑瓜上和右派们一块生活哩!俺和老郑是一片苦心,倒结了个苦果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饼子了,他说:“这怎么能怨你们呢,都怨我手里的画笔。当初,戴上帽子送劳教怨它,现在遭罪还是怨它。我要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免灾免祸了!”
“你要是那号人,俺就是拿这篮饼子去喂猪,也不会给你挎到这儿来。”李翠翠抱怨地说,“这儿的猪多的是,只会吃喝拉撒睡。”
“难保我几年后不会退化成一只四肢发达的猪。”索泓一悲悯地自语着。
“俺早就对你说过了:离开这儿!”李翠翠高声地说。
“走?”索泓一仰起了头。只有在今天,这个怕人的字眼,才唤起了他内心的回声,“往哪儿走!”
“俺早就对你说过,哪儿的黄土都埋人!”
“刘鹏不是又被押送回来了吗?”索泓一犹豫地问道。
“该他倒霉”。
“…………”
“别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胆子小,俺送你到银钟河。”
索泓一站了起来,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篮里剩下的玉面饼子,塞进他的衣兜,打开电棒,寻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说:“翠翠,我……我……我……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厉声问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时间,对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许会落实下来的!”索泓一惶惑地低声说。
李翠翠咬牙切齿地说:“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说地把索泓一拉到凉棚立柱旁,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三圈,突然把麻绳一扔,怨声怨声地骂道:“你自个捆自个儿吧!俺不愿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说着,她气忿地把柳篮用力一掷,柳篮飞进了堤下芦苇塘,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来,掏出索泓一口袋里的饼子,抛进了沟心的烂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小褂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纸包来;她打开纸包,抖出几张钞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说:“瞅,这是俺苦苦地攒下的三十八块钱,给你装来打车票用的,你倒缩了脖儿了。要是骨头这么软,何必跟那姓杨的装好汉?!”
“我是个矛盾体。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你骂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说。
“走不走在你了。在矿山那条河沟子里,你曾经想塞给俺打车票的钱,叫我到别处去盲流;今天俺把这钱留给你,算俺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后,俺俩在农场,是两旁路人。你就在这儿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没人给你来收尸!”李翠翠一边诅咒索泓一,一边抹眼泪,说到后来她竟然哽咽起来,把钱塞进索泓一的口袋,就向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着。
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身影儿就被夜幕遮盖住了。
索泓一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绳子已解掉了,衣裳穿在了身上,自己走回严管班,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继续留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抬头看看那镰弯月,弯月如同钩在天上一动不动;他抬头看看星星,星星也好像睡着了。他坐在凉棚角角上,后背靠着立柱想平静一下自己狂乱的心情,心神和肉体的疲惫一齐向他袭来——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着口水睡去了。
据生物学家论证:人之所以称为万物之灵,梦是它的显著特征之一;而索泓一度过的这个夜晚,是个没有梦的夜晚。他像个没有精神反馈作用的低级动物,蜷缩在大堤上大睡了一夜。黎明时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着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没有用手去挠痒,真地像驴儿那样在堤坡上打了个滚,草叶上沾着夜露润湿了他的衣裳,一阵凉意穿透他的胸背——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准备应付杨绪的提问。
上午,严管班的光葫芦头们照旧干着挖渠的活儿。索泓一就地接受审讯:
“谁给你解下的绳子?”
“我自己挣开的。”
“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曾看见过我演出的‘仙人脱衣’!”
“你是光着身子被捆上的,无衣可脱。”
“这涉及到魔术的秘密,我无可奉告!”
“绳子呢?”
索泓一低头一看,绳子确实不见了。便信口胡诌说:“可能是叫他们拿去剪断拴泥兜用去了!”
杨绪对这根绳子的丢失十分认真,他甩下索泓一,亲自到泥水汤浆的渠底,仔细检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绳索,没有发现劳动工具上挂系着他用的细麻绳,狐疑地走回凉棚,立刻开始第二轮的追查:“有人到过这儿?”
“是的。”
“谁?”
“过路人。”
“我问你他的身分!”
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业人员)敢为我解开法绳吗?那个人的身分反正比你显贵!”
杨绪微笑中流露出一丝怯意:“你首先侮辱了干部。我不过是用绳子煞然你的傲性!做得并不过头。”
“我如实向那位干部禀报了。”索泓一索性假话真说。
“他说些什么?”
“为我解开绳子,就是他的发言。”
“为什么他不叫你当夜返回严管班?”杨绪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指甲盖上磕着一只烟卷。
“出于人道和安全的考虑,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岗楼上的哨兵误认为是逃跑的犯人,开枪击毙!”索泓一回答得天衣无缝。
“他姓什么?”
“我人微言轻,不便于询问总场领导姓氏!”
杨绪失态地划着火柴,却没有去点燃他手中的烟卷:“你怎么知道他是总场的干部?”
“我去那儿变过魔术。”
“你不是在对我变魔术吧?”杨绪扔掉那根燃尽了的火柴,嘴角闪露着不安的笑意,“要是核实出来你在蒙哄干部,咱们严管班可紧挨着‘大墙’!”
“凭你发落。”索泓一孤注一掷地说。
“那么说,绳子是他拿走了?”
“此话不假。”
“好。那你去干活吧!”杨绪挥了挥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干活,牛马干完活还要吃草料呢,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饭!”索泓一原地不动,不卑不亢地说,“我不要求你什么恩赐,只要求人的待遇!”
杨绪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满足你这个要求。”
索泓一徒步而行。杨绪骑在马上。一个低头走路,一个仰面青天,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奔狱墙的岗楼走来。索泓一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真有意思,魔术演到生活里来了,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这固然是我索泓一堕落了,但并非我自觉自愿,而是命运逼着我踩这根钢丝。至于后果……他妈的听天由命好了。他不记得是哪个大哲人说过这样一个信条:遇见狼最好你也学狼叫。他学了,学得还有几分像,而且发生了效果;不然的话,杨绪怎么能痛痛快快地让他来喝早粥呢——没那么便宜。
喝罢早粥,杨绪对他施行了第二次宽大,叫他在家睡觉。索泓一觉得蹊跷,门口值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时候,总场部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有人提着麻绳去总场告状了,告杨绪把一个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梁柱上过夜。值班室和办公室只隔一道泥巴墙,这个老就听见杨绪一边挨克,一边向总场解释。真是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诌,居然歪打正着地应验了——他顿时想到干这个营生的不会是别人,一准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着以后,她又返回大堤,没有叫醒他就把那条麻绳捡走了,并连夜赶到十五里以外的总场部,向总场提供了杨绪捆人的物证。值班的老就规劝他说:“这地方关押的能人有的是,无论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光着身子和杨科长讲话,等于是骂他;他捆了你一绳子,让你挨一夜蚊子叮。半斤八两,你还没算吃大亏。今后,你这有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芦头卖一个价钱。”
索泓一连连点头。对这位好心人表示了谢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问,觉得自己虽然以自轻自贱的方法向杨绪展示了人的尊严,但也给他未来的生活,增加了危险系数。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过了十五,还有三十,生命的车轮究竟那天才能转到“平安里”呢?也许李翠翠的告诫是对的,真到了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低头看了看他裸露着的胸脯,那条麻绳的痕迹还没有消失,那一条条盘胸而过的烙印,就像一条条蛇咬噬着他的心。他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在两面炕之间的狭窄空间来来回回地踱步,像关在回笼里的野兽,寻找着出笼的缺口。他看一眼绳痕,增加了一分活力,他脱掉小褂对着惟一的一块破玻璃照照自己,经过近两个月的严管磨练,他的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他有条件去当个流浪汉了。
临近中午,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的思绪统统地打乱了——“头人”刘鹏被送进严管班。他是戴着手铐走进这间屋子的,当他发现索泓一也在这儿,并没流露出过多的惊奇,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索泓一却无法遏制自己的惊喜,连忙握住他那双被套在铁镯子中的大手:
“我已听说你从伊春被接回来了!”
“我也听说你进了严管班了!”
索泓一感到奇怪:“你听谁说?”
“‘门神爷’。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索泓一避开李翠翠的名字,转口说,“这儿都这么谈论。”
刘鹏毫不在意地笑笑:“说起来也怨我。本来,我在林区一个伐木队已经当上了小头头,还戴上了先进生产者的光荣花。只因为一个星期天,在伊春的小酒馆里多贪了几杯白干,酒后吐了真言。在酒馆里有个穿便衣的雷子(警察),我便被带进了派出所。我一不会抢劫,二不会偷窃,就这么简单。看样子,命里注定我是吃这碗劳改饭的了!”
索泓一毫无一丝笑意,动情地望着刘鹏的脸。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颧骨显得比昔日要高耸一点。他的眉毛、鼻窝……都蒙着一层尘土汗渍,显然是刚刚归场,就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这儿。索泓一拉下吊竿上的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上一缸子凉开水,送到他的掌心:“喝吧!”
在刘鹏双手捧杯喝水的当儿,索泓一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尽管刘鹏戴着“铁镯子”,两只手腕的肉皮却完好无损。在严管班他多次见过押送回来的逃号,个个手腕子上血迹模糊;更有甚者,腕子上翻起一圈内酱。刘鹏察觉到索泓一的目光,解疑地晃动了两下“铁镯子”说:“感谢‘门神爷’,过了银钟河渡口,才给我戴上这家什。”
“在押解途中没给你戴上它?”
“没有。”
“也许‘恨透铁’被熔化了!”
“没那么容易。他虽说没给我戴刑具,我上厕所,他跟着;我躺着睡觉,他坐着看书。我也不知道这个‘鱼干’,是什么玩艺铸造的,他好像不知道劳累。”刘鹏侃侃而谈,“只有当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火车的靠椅上时,这只黑老虎才打盹;可是我看见,他一只手总摸着别在他腰里的手枪。”
“几千里的旅程,你们没说过话?”
刘鹏略略想了想:“只说过一回。”
“说什么?”索泓一对郑昆山很有兴趣。
“他说:‘你是“内矛”,办了“敌矛”的事。你在马棚偷吃马料,我批评你几句,可并没一个劲地克你,后来你咋会跑了呢?’我说:‘到了大田队,我感到肚饥。’‘饿?’‘饿!’他阴沉着脸自语说:‘那天,我要不去马棚牵马就好了,偏偏场部半夜开会……’从打这次对话以后,在沿途上他再没张开过他那两片黑紫的嘴唇,可是每到打尖吃饭的时候,都给我多买馒头。对了,在天津火车站,他给我买了三兜包子递给我,我说:‘郑队长,我肚子再大,也塞不下!’他问声闷气地回答道:‘吃不了带上,你还记得有一个变戏法姓索的人吗?他也在严管班!’我琢磨着他这两句话,好像是叫我把包子带来给你,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便问:‘您是说把这些包子留给……’他却阴沉着脸闭口无言,真他妈的是个怪物!”刘鹏说完这番话,就示意索泓一帮他把肩上的背包取下来。
包子是用纸袋包着的,斑斑油渍透过纸背,索泓一毫不客气地拿出一个包子。
“吃吧!开开荤!”刘鹏催促着。
索泓一刚咬了一口,就皱起双眉:“真糟糕!包子馊了!”
“怨我手上戴着这玩艺。”刘鹏带有歉意地说,“没法儿让它通风!”
“馊的也没关系,告诉你吧,去年我浮肿的时候,还吃过死耗子呢!”索泓一边吃边说,“一场饥荒,造就了多少人的铁胃,在医学上,简直难以找到解释。”
“我在东北,一顿能吃一头野狍子。信吗?”
索泓一突然停止了嘴巴的蠕动,两眼专注地盯着包着包子的纸袋。
“吃呀!都把它吞下去。”
索泓一急切地把沾着油渍的纸袋拿到眼前,神往地望着。
“怎么了?”
索泓一把嘴里的食儿咽下去,眉眼中露出喜色:“老刘,你真是颗吉星,不但给我带来解馋的包子,还给我带来喜讯,你看——”索泓一指点着纸袋上密麻麻的铅字。
“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是一张今年六月底的旧报。”索泓一从报纸的角角上查到了日期。喜形于色地说,“看!XXX,XXX的名字,在报纸上露面了。这两位大人物曾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沉了底儿,现在又飘上来了!”
“嗐!那不是大人物吗?”刘鹏摇头笑了笑,“我是大老粗,可也懂得两句俗话:混龙闹海,鱼虾遭殃。你趁早别做梦娶媳妇,天底下没那宗便宜事儿!你甭看别人,就看我这‘内矛’手上的‘铁镯子’就行了!”
索泓一神不守舍地凝思着。
“你愿意想就想吧,想好事能解心烦!我一路上太累了!”他打了哈欠,囫囵个儿倒在索泓一的铺位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他的呼噜声。
索泓一望望带着手铐就入睡了的刘鹏!心里飘飘摇摇地打开了秋千。走?那也许意味着刘鹏的命运,后果可能不是进严管班,而是被掷进大墙的铁门。他又拿起报纸仔细看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都平了反了,对右派能不能也开个天窗?手铐和那张旧报纸,动摇了他早晨下定的决心——他陷入了惶惑之中。
苦夏匆匆走过去了,芦苇吐穗开花报告了萧瑟秋天的来临。刘鹏手上的铁镯子早就摘去,他的心却戴上了沉重的镣铐。一天,他肩上扛着铁锨,在“一二一”的行进队伍里,继续干他那永无休止修理地球的活儿。在路过家属区的时候,他在墙壁上看见一张写着歪七扭八字体的批判标语,上写:李翠翠为摘帽右派鸣冤叫屈,去场部提绳告状欲意何为……他顿时想到这一定是窝瓜娘娘在妇女群中,对李翠翠发起的围剿。索泓一的脑袋顿时轰鸣了一声,身子踉跄地靠在挨着他走路的刘鹏身上。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刘鹏扭脸看见了那幅标语,忿忿地低声骂着:“他妈个X,这年头到处鸡吵鹅斗,连娘们圈里也不得安宁。”
“别说了。”索泓一制止他说下去。
“她包庇你了?”
“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右派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摘了帽子的‘幸运儿’吗?”
索泓一顿时语塞。到了挖渠工地,刘鹏看看只有警卫在远处放哨,没有队长看管,便对索泓一说:“你挖的四米活段我给你包了,你就坐在河坡上休息。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赶大车的把式,就对我抖落抖落心里的乱麻刀,省得心里难受。”
索泓一实无心思干活,但又不敢坐在堤坡上休息,便一边拿着铁锨慢蹭蹭地挖土,一边向刘鹏简要地陈述了他和李翠翠相识的经过。刘鹏听得直眉瞪眼,索泓一话音一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表态:“我说索老弟,你这人确实少了点男人气,还犹豫个什么,趁早远走高飞。”
“往哪儿飞?”
“你有一身手艺,在哪儿都能活。”
“政策真是不能拐弯了?”
“你是个什么人?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右派就是反革命。也许有那么一天,天下会掉下馅饼来,依我看那要你熬到白了头发。”刘鹏赤裸裸地发表看法,“一句话,我百分之百地赞成李翠翠说的,就看你拿主意了。”
“咱们俩一块走吧!”索泓一突然说。
“我是逃号,眼珠子都盯着我,没人想到你会逃跑。”刘鹏显得很有经验,给索泓一出招儿说,“你要争取一个人出外干活的机会。
这天索泓一借着歇歇儿的工夫,到堤边折了一把干芦苇,晚上开始用苇秆和苇坯插一个小玩艺。三天以后,这件小小的工艺品完成了——这是一挂全部用苇子插成的小风车。只要风一吹,苇坯编成的小轮子就哗啦啦地唱歌。刘鹏感到诧异,责怪他说:“你还有这闲心?”
“我拜托你办一件事!”
“说。”
“我不能再给李翠翠一家人找麻烦了,等你离开严管班后,记住把这个小风车插到黑丫的坟头!”索泓一感伤地说,“那块红薯地紧靠家属区,我去那儿叫娘儿们看见不合适。让我以祭悼那条‘小狗儿’的形式,表达对这家人的谢意吧!”
“你下定决心了!”刘鹏转了转小风车,把它插到窗棂上。
“跳河一闭眼,决不再动摇。”
第二天晚上,杨绪在队列前训话以后,索泓一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规规矩矩地站好,向杨绪报告说:
“杨科长,我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你对自己有什么认识?”
“我反动立场未改,导致了一系列错误!”
“高粱面经熬,还是能煮成粥泥吧?”
“杨科长的话完全正确,我请求去重画那头猪,由于我思想上有了转变,我一定能够把社会主义的猪画好!”
“不必了!”
索泓一心里凉了半截:“为什么?”
“几场大雨过后,山墙上那口被你丑画了的猪,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杨绪认真地看了看垂手而立的索泓一,似在审查着他的诚实,“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想交给你去做!”
“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这才像个摘帽右派的样儿。”杨绪欣然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向索泓一布置任务,“明年是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间全国要进行第五届普选,金盏乡大队要画一幅迎接普选的街头宣传画,他们点名要你去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
“我不会辜负杨科长的希望。”索泓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庄重地回答。
“好。明天早上你就去。”
“我可以走了吗?”索泓一谦恭地请示。
“一定把这幅墙头画画好,不能叫贫下中农挑出毛病来。如果你圆满完成这件任务,我们准备结束你的看管。”杨绪眼球转了两转,试探地问道,“你看,把你安排在哪儿好呢?我想……我想叫你还回到郑队长那个队去。”
“不。我请求留在您手下搞宣传。”索泓一看透了杨绪的心思。
“好吧。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晨上路。”杨绪微笑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
“再见——”索泓一含蓄而礼貌地道别。
回屋之后,他就把已然入睡的刘鹏叫到了厕所的墙根。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走了。”
“上次你送我,这次我送你。”刘鹏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
“这儿不能多站,省得光葫芦头起疑。”
“是不是先到我叔叔那儿去?那儿是大森林!”
“还没想好。反正我要想办法去看看我妈妈。”
“杨绪会派人去那儿掏你的,你不能大意。”刘鹏低声叮咛着。
“学习狡兔三窟吧,这是生活向我出的课题。”索泓一神色黯然地回答,“当然,也有可能像你那样被铐回农场!”
“你一定要戒酒。”
“我记下了。”索泓一点点头。
“跟什么人都不能说实话。”
“我记下了。”他鼻子有些发酸。
“还有……还有……你要多穿点衣裳走。当个流浪汉难保要蹲车站,站码头,住小店,入秋了容易着凉!”
索泓一眼泪终于坠落下来:“谢谢了!”
“对了,遇见什么困难也不能哭!”
索泓一突然哭出了声。
刘鹏用手捂上他的嘴,又帮他擦掉眼泪,“睡去吧!”刘鹏硬是把他推离墙根——他们分手了。
早晨,索泓一套上绒衣,外穿一身干净裤褂,离开严管班。刚刚出门,他就被吓了一跳,一个荷枪的高大魁梧士兵在等待他,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只好使自己尽量装得欢快一些,以免士兵途中生疑,好在苦中作乐对他并不困难,他每次登台演出魔术时,不是经常逗得干部们捧腹大笑吗?
“你早!”索泓一笑眯眯地向他问好。
“走!”士兵头蠕动了一下,示意他少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