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今冬无雪

五年过去了。

日子过得平稳,很少有什么大起大落,冬天来了添加衣服,夏天来了多吃冷饮,人们身上看不出什么太显著的变化。虽然,郑文彬升任为研究所的所长,妻子罗琳的腰围增加了一寸半,以前所有的裤子、裙子都无法穿了,但依然与五年前没什么两样,仿佛这五年的时光凝固了。

唯一让大人们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变老,岁月确实是在无情地流逝,是孩子长大了。他们的女儿亚欧已经十五岁、窜成了一个高个子,比罗琳都高出半头来,亭亭玉立站在人们的面前,会让人们的眼睛顿时一亮。像郑文彬?还是像罗琳?应该说都像,而且比他们长得都漂亮。

这一天是个周末,下午放学回家,亚欧见家里很乱,客厅里,摆着一只空碗,茶几上放着空方便面塑料袋。爸爸妈妈的房间更是零乱得惨不忍睹。沙发、床、地上……到处是书和报纸,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书报哗哗翻动,像躁动的一只只鸟儿不住扑打着翅膀上的羽毛,让人看着就心里烦乱。

不用说,妈妈开会去了,中午没有回家。爸爸一人在家,简单吃点儿方便面完事,然后翻书看报,羊拉屎一样扔得到处是书和报。这是爸爸的老毛病,妈妈常常一边拾一边数落,先数落爸爸,后数落亚欧,他们父女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今天,自己替妈妈收拾吧!省得妈妈回来又是一遍雨打芭蕉的数落。不过,爸爸实在该挨数落,收拾起来真让人心烦。这时候,亚欧才多少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说爸爸了。大概唠叨是女人的天性,自己要是到了妈妈的年纪,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亚欧想到这儿,不禁扑哧一笑。真有意思,长到妈妈的年纪,哦,我也可以发号施令了,再没有考试、毕业一大堆头疼的事了,长到妈妈的年纪是件多么开心的事……

亚欧把爸爸扔在沙发上的一本英文建筑资料放回书柜,谁知刚把这本厚厚的书插进书柜,书柜里面横躺竖卧的一摆书哗啦啦掉到地上。这肯定是爸爸干的好事,把书柜弄得成了旧杂货铺。亚欧弯腰拾起一堆掉在地上的书时,发现一本书敞开着,从书页间夹着一个信封落在书旁。

亚欧拾起书,翻翻封面,是一本契诃夫的剧本《海鸥》,真有趣,学建筑的爸爸和妈妈,居然还爱契诃夫!她又拾起信封,印有晴雯撕扇的信封已经有些发黄,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钢笔字迹有些发白发暗,显然是封旧信。亚欧掂掂手中的信,心里很好奇。这是谁写给爸爸的信呢?会不会是妈妈当年写给爸爸的情书?尤其是信封的下端寄信人地址处写着“内详”两字,更让亚欧想入非非,班上的同学不是常搞这种小把戏吗?这念头一钻出,让亚欧心旌摇动。要真是他们的情书,可是我哥伦布的新发现,太棒了!

亚欧禁不住抽出信纸。

她愣住了。信纸立刻在她的手中不安地颤动着,她像是抱着一只受伤不住蠕动的小鸟。

是五年前姚欣写给郑文彬的那封信。

“真想变成一个婴儿,就像那个黄河边的夜晚一样,让你紧紧的、暖暖的抱着我,没有风没有雨……”

亚欧不能想象爸爸当初是怎么紧紧的、暖暖的抱着另一个女人的!

还有信上“深深的结尾!”亚欧更无法想象出这“结尾”深到什么程度又深到什么地方?

亚欧匆匆读完信,又仔细重读了一遍。她大出意外,心像那只被射中的海欧,飘飘忽忽从天空中落在地上,沉沉地发出响声。

原来,爸爸以前爱着并不是妈妈,而是叫姚欣的这个女人。她是谁呢?亚欧尽量想象着姚欣的模样。比妈妈漂亮?年轻?有学问?……她想象不出。其实,她忘记了,五年前的冬天,爸爸、妈妈在家里请米伯伯吃饭时,旁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便是姚欣。五年前,她还小,也没有留意。

那么,爸爸把这段感情连同这封信一起珍藏着。他难道不痛苦吗?他告诉过妈妈吗?妈妈知道吗?妈妈又会怎么看?……哦,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年轻时是怎么过的呢?

亚欧一时理不清心里涌动着什么情绪?恨爸爸、同情妈妈、恨那个姚欣……一时又都飞逝如云,忽然她才觉得多少看清一些爸爸,就像才真正走进大山里、才看清山里的树、山里的水一样。应该说,第一遍读信是惊讶,是惊讶后的嫉恨;第二遍读信时却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了。亚欧忽然觉得大人们也不容易。大人心里也盛着许多苦。孩子可以把一切不快统统向大人倾泄,大人呢?孩子往往沉不住气,恰恰说明孩子的苦都是青春的苦恼,即便苦也苦得有滋有味。大人呢?沉淀下来的苦,有时会觉不出味道来,却已是把苦味渗进血液里,渗进生命里了呀!只不过大人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咀嚼、学会了忍耐……

亚欧把信纸插回信封,心里涌出的感觉已经超出她十五岁的年龄。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封信?告诉爸爸?告诉妈妈?还是谁都不告诉?就那么把它放回原处?就让这个秘密永远躺在契诃夫的剧本中沉睡?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毕竟发生了!就像刀子在玻璃上划出了一道印痕。

能够忘记吗?即便亚欧忘记了,爸爸呢?妈妈若是早知道了,又会忘记吗?

但愿妈妈不知道!

就在亚欧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在她的肩头,她回头一看,是妈妈,妈妈开完会回来了。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我进屋你都不知道?”妈妈问。

“没看什么……”亚欧有些慌张,仿佛自己干了一件错事,她匆匆将信插进《海欧》的书中,又赶紧弯腰抱起地上一堆书,“你看,爸爸看书看得屋里这么乱,我正收拾呢!”

妈妈笑笑:“你爸爸哪儿是看书,是卖破烂呢!”便走出房间。

大概妈妈没有发现。亚欧这么想。她把手中一摞书放进书柜放好,忍不住又看了一次《海欧》那本书的书脊。她总觉得那本书很刺眼。

一连过去好几天,她总到书柜前看那本书,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又总是偷偷观察爸爸和妈妈,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到是自己作贼心虚一样忐忑不安。

亚欧一直弄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那封信保存着?是有意留一份纪念?还是无意夹在书中忘记了?她也不明白妈妈到底知道不知道爸爸这一段隐情?妈妈看到过没有这封“深深的结尾”滚烫的信?

那封信像一颗种子落在亚欧的心头,悄悄发芽,再无法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