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孟把这位“计划生育”娶回了家,便命中注定了一样,再没了好日子过。
为了少听她吵,或者说是为了睡觉,大孟先得在他家的房子旁边接出一间小偏厦,好让贝贝上那里去住,省得老麻烦人家小梦妈。为盖这小破房,大孟可没少受罪。其实,那年月,沙子、水泥、木料……都好弄,一座大楼盖了好几年,没盖成一半,钢筋水泥的空架子像恐龙,一天天还是立在那儿,工地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破将军庙。一到晚上,看工地的人,不是叫去闹革命,就是喝两盅酒睡大觉,根本没人管,沙子、水泥、要多少有多少,敞开拿。只是整砖不好找,工地上的整砖大多被小孩子玩给打碎了,到别处去买吧,到处贴着大标语:“先治坡,后治窝”,砖窑大多熄了火。即使能买到砖,大孟也没有这么大一笔开销。结婚时,花费了一些,已经欠了一屁股账。再加上这位“计划生育”生育倒是计划了,抽烟喝酒却一点儿没有计划,没有节制。贝贝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总也要花钱,贝贝的姥姥在外地,淑筠一死,老人受的打击不小,常生病,大孟不能不管,白当人家一回姑爷吧?虽说钱不多,隔三差五,逢年过节,总得寄点儿去。他一月那时也就五十多块钱工资,一颗心掰八瓣,够他折腾的?那天,是我告诉的大孟,附近工地上新运来了一批砖。半夜三更,大孟推着辆小推车去偷砖,他哪儿干过这事呀?不过,要照往常,偷它三车五车的砖,没问题,跟玩儿一样。今儿邪了,砖还没装满车,一道贼亮贼亮的手电光柱横空而来,照得大孟眼睛都睁不开了。“谁?”偏偏遇上这位夜班值勤的老大爷认真得连车带人都给扣了下来,送进了公安局。
第二天,公安局通知单位去领人。这问题不大,教育教育也就算了。大孟垂头丧气地回到大院,街坊们都同情大孟,叹口气说:“哎!大孟,挺好又挺能干这么一个人,看看,现在给逼成这样子!”
没说谁给逼成这样子的,大孟的老婆这位“计划生育”听见吃心了,噢,是我逼的他吗?他自己乐意!人前人后,他是个人,我倒不是个人了。晚上,大孟下班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就招来老婆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你说你丢人不丢人呀?”
大孟没得到安慰,相反刚进家门就挨了一通狗屁呲,火顶了上来:“我还不是千里扛猪草为(喂)的是你!”
“为我?为我个屁!”
“你这个臭娘们儿,怎么连良心渣儿都没有?”
得!又吵了起来。贝贝赶紧躲在大衣柜后面,她从小到大,哪儿看到过爸爸这样过呀?现在,动不动就吵,就骂,还要动手打人……贝贝眼泪汪汪的偷偷地看,心里小把拳攥着。这次,吵急了又动起了手。论动手,别看大孟是个老爷们儿,照样不是对手。大孟原来的脾气柔顺得像只猫,哪儿动过别人一个手指头?纯粹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关系,和这样的老婆的相处之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和老婆学会了对打,学会了以牙还牙,两人的脾气都变本加厉。再加上这一件件事不顺心,生平头一次还给送进了公安局,大孟的心气更是窝囊,恨不得打打架,出口子闷气。不过,他打不过老婆。离婚前,老婆和那位前夫早这样厮打较量过多次,打出了经验,这叫作熟能成巧,巧能生花。她知道怎样打,打哪儿,女人不吃亏,反而能占到便宜。因此,只要一打架,她便拉开了架势,连哭带嚎,杀猪一样地叫,任什么难听就骂什么、荤的、素的,像一盘污水一样泼了过来,那些骂人的话,甭说贝贝从来没听说过,就是大孟听着都新鲜。起初,一听这边有动静,街坊们还都过来看看、劝劝,日子长了,街坊们也不过来了;为什么?一是虱子多了不痒,大家听多了,也习惯了,再怎么劝也没用。二是这泼妇简直像母夜叉,连人家一起卷进去。三是打过之后,她和大孟又能好起来,没事一样,仿佛那一顿拳打脚踢,外带骂爹骂娘,不过是做爱前的一顿别样的抚模。你拿她有什么办法?她就是这么一头喜怒无常的怪物!
打够了,骂够了,洗完脸,洗完脚,钻进被窝,晚上照样干事不误。要不,结婚图个什么?也不能再养个孩子了,纯粹为了赔本赚吆喝吗?胡扯!两人觉得不这样就更亏了本,有什么办法呢?纯粹为了满足欲望,哪里谈得上什么感情?
两口子就这样打打闹闹,好好坏坏地过着,过得让人提心吊胆,不仅贝贝,连街坊们都为他们揪着心。不知道哪天晚上,哪儿有点不合适,就能打个天翻地覆,大孟在老婆的熏陶下,不仅学会了抽烟、喝酒,而且酒量也练了出来。两口子有时候赌气地喝、赛着喝,要是都喝醉了,再动手打起来,那才叫热闹!家具遭殃,贝贝遭殃,他们自己也遭殃,彼此的脸上、身上都会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时候,大孟骂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街坊们也是叹气,一个多么好的人,怎么讨上了这么一个老婆?大家的心,都还是向着大孟的一边,私下没少骂这个“计划生育”。我们大院的街坊,心里最不好受的是小梦妈。当初,这桩大媒是她一手牵的线,当的月老呀!要早知道是这么一个主儿,就是倒找钱,也不要呀!小梦妈心里一直犯嘀咕,这些日子,是不是自己也和大孟一样走背字?小梦跑到那么远的大西北,就够让她受的了,这儿又碰上这么一个事,真觉得对不起大孟。这哪儿娶老婆,简直娶的活冤家!
大孟这几年过得稀里糊涂,弄得他干什么都没心气儿。上班,净走神儿,要不就是打盹。回家,怕老婆回来。烟酒越闹越凶,有时,他想: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呀?纯粹像畜生,比畜生还不如,畜生自家还不和自家斗呢!有时,他想起淑筠,想起以往的恩恩爱爱,更让他百爪挠心。要不是淑筠死,这个家里怎么会来这么个母夜叉?没老婆时想老婆,有了老婆还得防老婆,总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大孟原先的名声呢?随着他的盆景和月季没有而彻底没有了。原先,只要一提起绿月季,没有不知道我们大院的大孟的!如今可好,方圆百里,一提起大孟,人家得先说:哦,就是那个他老婆叫“计划生育”的人呀?他老婆可惹不起!大孟的名声跟着他老婆一起顶风臭百里。
“唉!现在,夫妻俩双双白头偕老的、恩爱一辈子的,是少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的,也是少数。大多数夫妻两口子还不都是这味儿?凑合着混呗,没稠的,总得喝点稀的吧?”
这是大孟日后常对我说的话,为开导我,也为开导他自己。那时候,他和这位“计划生育”正闹离婚。他的苦是受够了,态度很坚决,可“计划生育”说什么不干,两人闹到了法院,看谁比谁利害。那时,他总瞒着“计划生育”和贝贝,常上我家里,让我帮助他写离婚的状子。那时,闹离婚的没现在多,法院是采取息事宁人的和事佬态度,两片嘴唇来回说,一通调解,不了了之。
拉锯战打得大孟更是疲惫之极,身心交瘁,人显得老了许多。我深深的懂得,这是大孟的切身经验、肺腑之言。没把他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他这么好心眼好脾气的人,是断然不会走到离婚这步棋上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在一起研究这离婚的状子怎么写,比起草中央文件还难。那时,我正待业在家,给街道干点儿零活儿,时间有的是。听大孟感慨人生,对结婚真是充满了恐惧。好的婚姻,能把男人养成一朵花;坏的婚姻,能把同样一个男人弄成豆腐渣。这是后来小梦妈常念叨的话,不是没道理。男人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一堆原始材料,女人厉害就在于是模具,再好的材料,也得进她的模具里,才能成型,能成什么型,全靠模具的功夫了。
大孟讲话有时候很有哲理,那都是他的血和泪换来的。我从大孟那里相信这么一条简单的道理:再高深的哲理,不是从书本里来的,而是从人的内心里体验出来的。大概我听大孟讲话时,一直都格外专心,是个绝对好的听众。大孟的心里话特别愿意对我讲,有时候,他会摸摸我的脑袋,说:“你要是个女的多好,你善解人意,心眼也好,要是女的,谁娶你谁有福气!”有时候,他又突然想起来小梦:“小梦这女人也不错,甭说别的,那么大老远的荒凉地方,人家就是跟着那个军人走了,能有这么个爱劲儿,容易吗?……”我不打断他的话,就听他这么说,他憋在心里难受。这都是他平日的胡思乱想,人到了无可奈何的绝望时候,常常爱胡思乱想。
有时候,他会半天半天不说话,就那么低着头,或者就那么望着你。我特别害怕他那时的眼神,看了让你心里发紧。我不怕他讲话,就怕他不讲话。这时候,我就劝他,或者找些别的话题,把他的话再引出来。他就长叹一口气,对我说:“人家说我命中缺水,看来我找的这两个老婆,都不是水。”他是这么说,我知道,他是想淑筠了。那么贤惠的老婆,的确让人想念。最后,又千条江河归大海的说到他那盆绿月季上,好像他的淑筠和绿月季是紧密地连在一起不可分割的:“你不信不行,绿月季没了,就是不行!那不是花,那是我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