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月的恍惚

老关和罗曼是老相识了。在部队的宣传队里,老关是入伍三年的老兵,罗曼是新入伍的文艺兵。想想,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人生有许多偶然,却能铸就人生的命运。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罗曼不必参军,她早就可以进入这所戏剧学院读书了。应该说,她编个对口词、小话剧还不错,让她上台演戏,可真有点儿对不住观众。她虽懂得不少斯坦尼的体验理论,一上台却不知体验什么了。另外缺少些吸引力的还在于她的长相,她脸挺白净,五官也端正秀气,唯一不做美的是身材胖了些。没办法,领导只好拣些胖大嫂、老太太之类的角色让她对付着演。私下,老关议论:“怎么上级派来这么个棒锤给宣传队?真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老关人长得可是仪表堂堂,要个头有个头,要块儿有块儿,要模样有模样,正因为如此才从侦察连调到宣传队,在台上常常演些洪常青、大春、杨子荣之类的主角。可说心里话,他并不愿演戏,只想写戏。在这一点上,他与罗曼相同,成了宣传队的两大笔杆子。他们俩人合作写了一个《鱼水情》的小话剧被军区看中,准备进京调演之前,先请他们二位到军区修改剧本,这一改改了三个月,弄得两个人都有点儿像吞吃错了药,晕晕乎乎不知所向起来。

在军区招待所里,他们住在隔壁。偌大的招待所没住几个人。他们一人住一个房间,为的是静下心来修改剧本。首长们左一个意见,右一个意见,十个首长十条意见,改得他们头晕脑胀,最后改成一笔糊涂账。三个月,起初觉得过得还挺快,后来简直像蜗牛爬。他们索性不改了,躲在屋里聊大天。他发现罗曼真读了不少书,他头一次从她的嘴里听说除了那八个戏之外,还有那么多古今中外的名剧。他头一次听说索福克勒斯、斯特林堡、梅特林克、皮兰德娄、奥尼尔……那么多戏剧大师的名字。

“好家伙,你可真行,懂得这么多!”

她莞尔一笑。

老关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农村兵与城市兵的差异。原来引以为自豪的根正苗红的贫农出身,头一次像融化的冰山开始摇晃起来。在全村、全县,他都是好学生,被认为读的书最多、最有出息的学生,如今却大巫见小巫了。他觉得自己真如井底之蛙,对罗曼有一种说不出的敬佩。

以后,他索性放下修改的那个剧本,干脆每天听罗曼讲那些剧本故事。她记忆力真好,别看手中没有一个剧本,却讲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他越听越入迷,越觉得眼前的这个《鱼水情》寡然无味,像没放油水的菜汤。

一天晚上,他有些疲劳,洗完脚便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想早点睡觉了。门咚咚响了,他不知谁来了,慌忙跳下床开门,他可真狼狈,门口站着罗曼。

“真对不起!”

他慌慌张张穿裤子,两条腿竟穿进一条裤腿里。

“快点儿!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罗曼催他。

他不知要去哪儿?匆匆忙忙跟着她跑出招待所,跑进后院里,一片虫声唧唧,星月交辉,搅得他心头迷蒙,心旌摇荡起来。

“上哪儿?”

“你甭管!”

罗曼拉着他跑到一间库房前停下来,那大门有一把黑漆铁锁紧锁着。

“这是干嘛?”

“你敢不敢跳进窗去?”

他一愣。这个罗曼今天犯哪家子神经病了?军区的库房里装的不是枪支就是弹药呀!

“我白天偶然听说这里藏着好多书,就是军区图书馆把书堆放在这里的!我们偷几本看,反正孔乙己说了窃书不算偷嘛……”

老关一听这里面有书,来了情绪。不过,那窗台老高,爬不上去呀。

“你不是侦察连的吗,有没有办法?”罗曼问。

“有。你得帮点忙,敢不敢?”

“怎么帮法?”

“我踩一下你的肩膀!”

“行!”罗曼想起电影里战争的场面,解放军攻城墙,炸碉堡就是这样,觉得分外新奇。

真是只踩了一下肩膀,而且是那样轻得几乎没有感觉,他便像狸猫一样蹿上了窗台。窗户虚掩着,轻轻一推,“吱嘎”一下就笨拙地敞开了缝,合页锈死了,这声响吓了他们俩一跳,生怕被人听见,当场抓获,那可就出了丑!四周望望,没有任何人,只有风吹树梢,月亮穿云袅袅走过。

老关钻进窗,嗬!里面的书真不少,堆了一地,有的已经发霉,被耗子咬坏的也不少。借着窗外射来的月光,他东翻一本,西翻一本,像是走进宝山,忘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山门可就要关死出不去了呀!

在外面的罗曼等急了,冲着窗叫了一声:“快点儿出来呀!”这一声吓了老关一跳,以为来人了!赶紧从窗户里跳了出来,没仔细看,身子正好砸在窗下罗曼的身上,把罗曼结结实实砸了一个仰巴朝天的大跟头,他的头恰恰碰在罗曼富于弹性的胸前。那一瞬间的身体触动,给彼此都引起异样的感觉,闪电般过去,他们都止不住笑出声。

“嘘——”罗曼轻声制止道,“小声点儿!”这时刻,她与老关都像小时候走进了迷人的童话世界里,那一扇窗户打开着,像敞开一只奇怪的大眼睛,望着这两个调皮的孩子。

“找到什么好书啦?”

他伸出手,手里只攥着一本已经破了封面的、薄薄的小书。

“哎呀,你可真是的!在里面呆了这么久,就拿出来一本书!”

一本书拿得他手还颤颤的呢!这要让人发现还了得!这是一本皮兰德娄的剧本《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前两天,他刚听罗曼讲过它。

“你可真傻,就拿一本!”

“你一叫吓坏了我,我头一次干这种事!”

罗曼笑了。她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她虽读了不少书,那只是比老关读得多而已。许许多多的书她没读过。爸爸的书柜里藏有的书总不全部对她开放,爸爸总说:“你还小,暂时还看不懂,以后有的是时间读的!”谁想到,以后,爸爸的书全被红卫兵抄走了。即使爸爸落实政策了,官复原职了,书却只送回一套《鲁迅全集》。就是这本《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她也只是听爸爸讲过而没看过。

一本《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让他们两个人欣喜若狂。头一天夜里,他看;第二天白天,她看。那一对老夫妻,四个兄弟姐妹,那人物感情发展的线索、演员演出的又一个线索……他们暂时还理解不清这一切,但那一切人物新鲜的命运,戏剧形式的套层结构,都使得他们两个人耳目一新,犹如沉闷的夏夜里看见一道醒目的电光一闪。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奇妙的话剧!他们简直想把自己那个《鱼水情》撕掉。

第二天晚上,他们再次去那间库房前时,那扇窗子已经被木板钉得死死。太吝啬了,只给他们一个皮兰德娄!

三个月过去了。他们的剧本像块要烙的饼,东翻一下,西翻一下,终于算烙熟了。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改多少,只是重新抄写了几遍,首长们认可了,表扬他们改得不错。绿灯放行,他们可以回去了。这一天晚饭后,罗曼提议到长江边散散步,来了三个月,还从来没看过浩浩长江一眼呢。他同她一起去了,沿着江走了好远,她讲了如江水一样长长的话。他默默听着。原来她的父亲是国家戏剧界的权威人士,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在白区曾参加过田汉领导的南国社。抗战时期,到过延安在鲁艺教书,怪不得罗曼知道这么多!她有令人羡慕的爸爸!他不由想起自己的爸爸,一个大半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心中涌出的感觉是异样的,既有自卑,也混杂着不甘心。他望着浑浊翻滚的江水发呆。那江水被灯光照得一闪一闪发着黝暗的光,像是巨蟒翻动着闪光的鳞片。

“你想什么?”

“哦,没什么!”

“你一定在想什么!”

他被逼问无奈,只好遮掩道:“我在想你是个后门兵,让你爸爸托老朋友的关系,到我们这儿当的兵,为的是逃避插队吧?”他说得没一点儿底气,连自己也觉得言不由衷。谎话是无力的,可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心里话讲给她听。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总是把心事藏在心底,像藏进硬硬的核桃壳里一样,旁人是很难敲开的。

“你猜我在想什么?”罗曼望着他。他忽然感到她那一双眼睛像储满江水一样分外清澈晶莹。一时间,他惶惑不解。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上了你……真的,我不骗自己,也不骗你……我还没有对一个人产生过这种感情……”她小心翼翼地挑选着适当的词眼。

他顿时愣住了,像被电击的树木一样。他望望她,她的目光并没有看自己,而是在注视着江水,像是对江水倾诉衷肠。

如果说人生曾给予过他机会,他失去的第一次机会,便是这一次。他几乎想都没想,纯粹是巴甫洛夫手下的狗一样的条件反射,脱口而出,坦白得彻底,仿佛为了求得宽大处理:“不!这不行!我已经有了对象!”

罗曼回过头来,眼睛中含满泪水。他竟再不敢看她一眼。

回部队的途中,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一点儿也不像来的时候有说有笑,完全像是陌生人一样。书包里多了一个皮兰德娄,没有成全帮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