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果仍然记得,他把小非的骨灰从火葬场领回来之后,他抱着小非的骨灰呆呆地坐在小非曾住过的公寓里,就一个姿势坐了一整夜,他没有流泪,只有心被毁灭时的那种寂静。他记得他在美国洛杉矶机场下飞机之后,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寻找着小非的身影,他的大脑里像闪电一般闪回着小非过去的样子,就在那一刻,他心里涌起千种柔情万种蜜意,他想,他会以百倍的热情来弥补与小非分离后的牵肠挂肚,以他全部的爱去填补思念时的孤独。他寻找着小非扑向他的身影,他想,小非从来都是抿着嘴对他笑,此时此刻,小非也一定是这个样子吧?……他最终也没见到小非,他像一截木头一样立在大厅中央。小非的表姐和表姐夫,从一个角落里朝他走来,刘果急迫地问,小非呢?小非的表姐冰冷的面孔上除了悲戚,就是太过的冷漠。刘果顿时感到有种不祥正千头万绪地朝他压来,闪现在脑子里的唯一念头便是,小非已经跟别的什么男人或者就是柯敏讲的那个赵东……顿时,柯敏的话像金属一般在脑子里锐响。表姐沉默片刻之后说,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小非死了,在昨天,一场车祸中丧生。刘果记得当时脑子里的空白犹如一盏千瓦的白炽灯,在光芒四射地闪光。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像自己突然坠入一个梦境,而这种梦一直伴随着他,从他一下飞机开始到把小非的骨灰取出一直到离开美国回到这个城市,当听到阿英的叫卖声,他才如梦初醒,才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他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从此失去了小非。
这样一个夜晚,刘果望着波光粼粼的万家灯火,想着小非,想着他曾经忽视并冷落过的小非,心如刀铰,他不停地淌着泪,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刘果犹豫再三之后给柯敏打了一个电话。柯敏一听是刘果的声音就压抑不住地惊叫一声,说,你在美国给我打电话真是不容易,声音这么清楚就像在本城一样!
刘果说,不是美国,是在中国。
柯敏一听就十分敏感地哏了一下,嗓音诡秘地说,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刘果一时语塞,就引起柯敏空前的怀疑,她急迫地说道,肯定发生异乎寻常的事了,你赶快告诉我!
刘果一听柯敏的声音就心虚,他怕柯敏在电话里对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纠缠不休,就说,我这就去你家,一些问题等见了面再说。
刘果从楼上下来,天已经很黑了,夜市已经开张,可是阿英没来,刘果想去告诉阿英今晚就不去吃馄饨了,让阿英别等他。刘果在阿英的摊位前东张西望,不见阿英的影子,犹豫片刻,就去柯敏家。
刘果到了柯敏家,柯敏早已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一见刘果几乎扑了上去,说,你快说,发生什么事了?刘果说,你坐,你坐。刘果也自已找个沙发坐下。柯敏坐下,脸色苍白地对着刘果,刘果发现柯敏比他走之前衰老了许多,人变得很神经质,刘果心里很沉重。
柯敏说,小非还好吗?你们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吧?
刘果看一眼柯敏憔悴的面容,把目光移向别处,说,小非已经不在世,就在我去的头一天,死于一场车祸,我没能见到她……一股强烈的悲怆从心里涌出来,哏在嗓子里,使刘果一时哽咽难语。刘果咬了咬牙,把一股使人窒息的情绪压进心里去。刘果真的不想在柯敏面前失态。
柯敏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刘果,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久久之后她长嘘一口气,拖着哭泣的尾音说道,这是怎么啦,怎么啦?上帝想干什么!柯敏的语气里充满了悲愤,一行泪从眼里急速地流下来,直跌落在她的毛衣上。
柯敏显得极其虚弱,哭泣使她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柯敏说,小非是一个好女人,她一直希望过一种她想象中的生活,可是生活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是这么残酷,这么无情。柯敏说,刘果,我上一次在你面前说了她与赵东的坏话,我这心里一直感到后悔……
刘果摇摇头,看看柯敏的忏悔样子,心里就被什么揪痛了,他想安慰柯敏几句,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柯敏用虚幻的声音问刘果,你见到赵东了吗?
刘果目光直视着柯敏,说,赵东的存在或者消失,对你很重要吗?
柯敏呆愣许久,然后慢慢嘘出一口气来,说,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不管是你在欺骗我,还是他在欺骗我,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
刘果听了柯敏的话很感动也很酸楚,他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刘果告辞要走,柯敏用恍惚的目光看着刘果,她走到刘果身边,仰起头看着刘果。柯敏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在闪动,她说,刘果,我很想告诉你,我一直从心里喜欢你,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柯敏欲言又止,用充满渴望和爱恋的目光看着刘果。
刘果默默地看着柯敏,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你多保重。刘果走了,当他走到门外时,就听到柯敏汹涌的哭声从门里传出来。
刘果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去。
刘果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一种难以抵抗的寒冷在吞噬他,就在这时他不可遏止地想着阿英,就像一个在寒冷中垂死挣扎的人想着远方那盆火似地想着阿英,他快速地走着,他像着了魔似地想见到阿英,想对阿英说他喜欢她,想告诉阿英他内心的苦痛和伤感,想告诉阿英天下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脆弱的……
当他走到阿英的门前时,就呆了,他不知所措地望着阿英家的窗口亮着的灯光,他犹豫了,他像木头一样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敲开了阿英的门,开门的是阿英的儿子,他望着刘果,看了一会儿,亲热地说,你是刘果叔叔吧?我妈说过你的,刘果笑笑,伸手摸摸孩子的头,他觉得阿英的儿子非常可爱,那双眼睛跟阿英一样充满温暖和善良。
刘果进到门里,才发现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整洁,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杯水,正冒着白气。中年男人与刘果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闪出一种诧异和疑虑的神情。这给刘果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来得很突兀,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阿英的什么人。他不好当着面向阿英的儿子打听。刘果就对中年人点点头,说,有点事来找阿英。中年人没作回答,目光冷漠地看了刘果一眼,就端起杯子喝水。阿英的儿子告诉刘果阿英去工厂上班了,阿英现在是面包厂的厂长,要做五十种面包,阿英的儿子满脸的喜气,刘果明白地点点头,拍了拍孩子的头,刘果对阿英的儿子说,我以后再来。
刘果从阿英家出来,又走进冷风凄凄的大街,想到刚才坐在阿英家里的中年男人,那种眼神,心里许久不是滋味,心想,这个男人是谁?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阿英的前夫光光?等等,全在他脑子里盘旋。刘果走到夜市跟前的时候,看着阿英空荡着的摊位,心里很失落,而后他长嘘一口气,心想,阿英再不用来受冻了,他也再听不到阿英那忧伤而温馨的叫卖声了。
刘果望着那一排昔日热闹非凡的夜市大街,如今变得像一条被人扔弃无人拾捡的破腰带,灰冷地搁置在那里,不远处有几许亮着灯光的小摊,仍在冷风中坚持着,有少数的人影在晃动,传来的声音显得单调而空泛。刘果转身上楼,却在大门口碰见了阿英,刘果很吃惊,他无语地望着阿英,阿英显然也很惊喜,说,我去敲你家的门,你却在外面!两人对视着笑笑,笑得都很开心。阿英说,我回工厂上班了,老厂长真是很能干,跟国家贷款,办了一个面包厂,把我们这些能干活的人都招回去了,让我当厂长,阿英看一眼刘果不好意思地笑了,刘果说,你答应了吗?阿英点点头,说,领着大伙干活,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当的?我答应了,下礼拜就去学习班学技术。刘果说,祝贺你和你们的工厂红火起来,阿英望一眼刘果就笑得很明媚。阿英想了想,说,我很平庸是吗?成天就是挣钱做买卖,很平庸是吗?过去光光总这么说我。
刘果看着阿英摇摇头,说,你活得非常充实,虽然日子过得很艰辛,可是你很坚强,即便是一个男人也是无法和你比的,你承受着人生中许多的痛苦,也忍受着生活给于你的许多的不公平,可是你总是那么善良和宽容。
刘果真诚地望着阿英,说,你不平庸,真的,我想,一个人永远活在自己的信心之中,并活在良心的平安之中,是人生最大的安慰。尽管日子很艰苦,但是心灵是轻松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心灵的轻松更能打动人的?
刘果炽热的目光望着阿英,说,阿英,生活毕竟是越过越美好的,要相信自已
阿英望着刘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目光中流露出被人理解的欣喜和无法言说的辛酸和委屈。
刘果说,阿英,你不卖馄饨了,真还不习惯,心里总惦记着。
阿英轻轻笑了,默默地看着刘果。
刘果说,刚才我到你家里去了。
阿英哦了一声,很惊奇地望着刘果,说,你有事找我?
刘果摇摇头,目光深深地看着阿英,说,你来找我是有事吗?
阿英抬起头迅速地看了一眼刘果,脸訇然笑了,她垂下头,喃喃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不卖馄饨了,怕你老等我……
刘果走近阿英,深情地看着她,心里漫过一股柔情,一种冲动使他不可遏止地想把阿英拥在自己的怀里,告诉阿英他已经离不开她……
可是刘果没这么做,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刘果把目光望着别处,说,你家里来了客人,一个中年男人。
阿英抬起头,对刘果苦涩地笑笑,思忖片刻摇摇头,说,老厂长很关心我和孩子的生活,就给我介绍了对象,我下班的时候,老厂长才告诉我,说那个男人要到我家里去,所以我……
刘果望着阿英,说,你为什么不回去?
阿英低下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厂里出来就一直在街上转悠,心里乱,后来就想到来看你……,阿英抬起头望着刘果,眼里盈满了闪闪的泪水,那种凄婉的神情把刘果的心都揪痛了,刘果心里一颤,他拉住阿英的一只手,阿英的手很热,有微微的汗湿,刘果叫了一声阿英……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人就手拉手地站着,似乎彼此都感到了对方要说的话,紧握的手轻微颤抖,让彼此都感到对方脉搏在激烈地跳动,听到对方从心里传出的声音,两人默默地对望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许久之后,阿英仿佛从梦中醒来,用虚恍的嗓音说道,我该回去了,天太晚了,阿英的脸上仍然在闪动着泪光。
刘果一震,他松开了阿英温暖的手,就突然感到一股寒冷朝他袭来。
阿英说,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友情。
他茫然地望着阿英,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英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阿英的眼睛里有很深的眷恋和伤楚。
刘果痛苦地喊了一声,阿英!
阿英没有回过头来,也没回应他,阿英走了,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