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金说的那位心理医生所在的那家医院,就在市中心广场旁的三角处,是日本人修建的,心理医生就在这所医院里。我那一天去找他,多半是受了金的暗示,抑或是鼓动吧。可是我到了这家医院的门口,就开始犹豫了,我怀疑自己兴许有点小题大做,因为一点小小情绪就去找心理医生,这种行为本身就证明了自己对自己的不信任。就像一个人脆弱的时候,需要找一种依托一样。

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园里转悠了近半个小时。我总在想,金为什么总催我去寻找心理医生?月明为什么也曾提起过他?这里边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未曾谋面的心理医生,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最后,我还是走进了心理医生的医疗室。

我跨进心理医生那间屋子的时候,我首先感到了异样的氛围,好像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一个娱乐休闲的场所,屋内相当安静,有轻飘如幻的音乐,在我跨进门的瞬间萦绕过来,这种音乐很奇特,似乎呈网状,使降临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自投罗网,音乐使你与现实拉开距离,或者隔着一层雾状的东西在看现实的东西,来者犹如步入一个奇妙空灵的世界。

心理医生背对着门,进门的人首先看到他的背影,似乎他的背影早已笼罩在呈网状的音乐之中。

在片刻的时间里,我辨别出是德彪西的管弦乐曲《牧神的午后》。我想只有德彪西这样的作曲家,才能使音乐有这般的朦胧、闪烁,难以捉摸的物质。他的音乐在描绘神秘、寂静和无垠,描绘流云和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波浪,他将转瞬即逝的感觉和微妙、飘浮不定的情绪,固定住,然后有形有色地描绘出来。

为了欣赏这段音乐,我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敲门。

心理医生听到了我在敞开的门上轻轻的敲击声,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好像刚做完面部按摩,脸上泛着抚摸过后的红光。

他对我点了点头,很职业性地打了一声招呼,便迅速地站起来,侧身在一旁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洗手。

他边洗边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这里是近些日子以来少有过的清静。”

心理医生的话音一出现,一下子将音乐推到了一个模糊的背景中去。

他的声音十分特别,充满了磁性。

我坐在一张半皮半木的椅子上,医生洗了手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

我很平静地打量他,因为他正在收集桌上散乱的书和资料处方之类的东西。

心理医生有一张方正的脸,修长的眼睛,由于眼线过长的缘故,使两边眼角有些下吊,两道微黄的眉也很随和地顺下吊的眼角垂下。鼻子呈扁平或者下榻的形状,显得平淡无奇,嘴比较阔,嘴角也稍稍下垂,由于嘴角下垂的缘故使两腮的肌肉也有条不紊地向两侧下垂。整个面部形象是塌方未遂的那种感觉。

我敢断言,但凡见过他这种面部形象的人,都会对他产生没有来由的信任感。

心理医生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然后坐下,友好平静地看着我。

我本想如实告诉他,是金让我来找他的,但我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

心理医生很轻松地向后靠着,他轻松的坐姿使人感到了放松或者是放弃一切戒备心理。

医生说:“你最近好吗?”

我犹豫片刻,我知道这是这种职业的医生惯常用的语言,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医生说:“你有什么不好,有什么想法,能告诉我吗?”

我想了想,说:“我好像对一切都很怀疑,很犹豫,我总处在回忆之中,对现实的一切模糊而淡漠……比如说,我到你这里来,就很犹豫,不知为什么,总这样。”

我打住话,想听医生说什么,可是医生平静地望着我,与其说望着我,还不如说在等待我说下去。

医生不动声色地坐着,他见我不说话就转动了一下脑袋,说:“音乐停了,另放一曲吧。你喜欢音乐吗?”

我说:“喜欢。”

医生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说:“你从那扇门进去,自己去挑一个曲子吧。”

我觉得有点突兀,犹豫了一下,起身走进那间屋子里去。

屋子不大,好像是用来存放医疗器械和贮藏东西的地方,一股西药的味道,一台VCD唱机就放在进门的一张白色桌子上,唱机旁放着一大堆的唱盘,我顺手拿起一张歌带盒上印着德彪西的头像和他的《牧神的午后》,是我刚才进门时听到的曲子。我放下拿起另外一张,是美国黑人歌手路易斯·布鲁斯的唱片,我极喜欢这位黑人歌手的歌。他的歌像清泉一般流淌,总是把人带到一种美妙的境界中去。这时我发现桌子旁的一个半高柜子上放着两张唱盘,我拿起一张看,是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回家》,对此我有点动心,正想放进唱盘里去,却又发现另一张上面写着《草原之夜》的盒子。我放下《回家》,拿起了《草原之夜》,是一位小提琴家经过创新之后的小提琴独奏曲,它把歌曲中原有的一种情绪推到了极致,我曾经在一个音乐会上听过,觉得效果妙极了,音乐充满了欢快、悲伤、怀念和温柔。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这张唱盘插进唱机里,站在桌旁等待声音出现。

不一会儿,小提琴悠扬而空旷的音色,将《草原之夜》那种悠远的怀念和无尽的柔情流传出来。

我聆听了片刻,从屋子里走出去。

心理医生正微微闭着双眼,大概在一直等待音乐的出现,当音乐一出现,便陷入沉醉之中。

他听见我走出来,就睁开眼睛。他若有所思地问我:“为什么喜欢这首歌曲?”

我说:“随便拿出一张,这首歌使人想起以往。”我淡淡地笑笑,表示对自己的肯定。

医生点点头,接着沉默无语。

乐曲不断传来。遥远的那片草原,连同它九月阳光下的风,都从一个很久远的地方向我飘来,不断地把我的思绪带走,带到那个我曾熟悉而又模糊的地方去……渐渐的那里的草原、阳光、天空、沙漠,随着音乐的旋律清晰地浮现出来,接着又沉沦消失,然后又反复出现。

心理医生看着我,说:“这首歌曲,与你的经历和心情有关系吗?”

我神色恍惚地说:“我曾在歌中唱到的那片草原呆过。”

医生说:“大概还有其它的缘故吧?”

我讶然地望着心理医生,我对他这种毫无来由的追问,心生烦意。

医生说:“对这首歌喜欢的人不少,几乎影响了几代人,然而有对这首歌特殊反应的人不多。”

我故意问医生:“我有特殊反应吗?”

医生望着我,他的一副塌方的五官此刻更加不可思议地塌陷下去。他观察地默视着我。

我避开他的注视,朝旁侧的窗口望去。窗外晃动的树枝告诉我,外面在刮风,阳光很明亮地沉浸在风中。

我想,这首歌与他的职业有什么关系?

我正想着,医生说话了,他说:“你对这首歌产生兴趣的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年龄?”

我把目光收回,投到医生的脸上,我略思片刻,说:“大概在十八、十九、二十这个年龄段吧,因为那时我正跟一个男孩恋爱。”

医生“哦”了一声,说:“是你的初恋吗?那你在什么地方?”

我说:“戈壁滩上。”

医生点着头,随即发出一声较为悠长的语气词“哦”。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使我心里有所触动,我沉默片刻之后,心里涌出一股酸楚来……

此刻,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金,想起金在那个年代,站在城墙上朝西北方向唱这首歌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那个年代那个金,已经离我太久太遥远了,金早已不唱这首歌了。他的嘴唇变得暗淡干枯……

医生定神地看我一眼,站起身走进那间小屋,他好像将歌带从头倒了一遍,然后走出来。小提琴曲随着他一齐传出来。

医生又坐在我的对面,他平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童年时期的事情,或者你对童年时期发生的事,是否还有记忆,最好是你生命最初的记忆。”

我怔怔地望着医生,思维好像一下子被定在了空中,半天下不来。

医生说:“想一想,你小时候的事情,如果你不记得,或者没有印象了,你可以凭借别人告诉你的,去回忆……”

我半天才转动了一下眼珠,思绪好像从一个悬空的地方掉下来,我说:“刚出生时的一些情景,我还能记得,大概是家人在我出生后常提及,所以我忘不了……”

我向心理医生讲叙了我刚出生时的某些印象……

我出生后,是一具死婴。首先是我们家的保姆媚姨断定我是一具死婴,然后是我的母亲。她们认为我是一具死婴,主要是从我身上的颜色断定的,因为经验充足的保姆说她接生了许多婴儿,从未见过我所持的这种颜色。

因此,全家人面对一具死婴束手无策。由于当时我的皮肤所呈现出来的颜色,使他们远远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怖。

后来我一度猜想出生后的我,皮肤肯定呈藏青色。

据媚姨的回忆,出生后的我,皮肤呈淡绿色,像没有成熟的苹果。

然而母亲的回忆却是咖啡色。

说真心话,我对这两种颜色都感到了恐惧和恶心,倒不是指这两种颜色本身,而是觉得一个生命所呈现出来的颜色,如此地混浊不清,这种混浊的本身意味着让人感到不舒服。

另外据两个女人回忆,我出生后的皮肤颜色完全不一致,但我可以想象,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两个多情而善感的女人,面对一具死婴所持的不同心态,而得出不同的映象和颜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就导致了后来我对淡绿色和咖啡色这两种颜色在生理上的厌恶。

可以想象,我的母亲当时面对一具不哭不叫没有任何一丝生命反应的婴儿,心灵在很短的时间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憎恶。

我的死亡状况和丑陋的形态大大地刺伤了母亲原本就很脆弱的心,使她深刻地感到我的出生和出生后的表现是在对她无情地嘲弄、亵渎,甚至是背叛。

因为母亲生了三个孩子都是鲜活而美丽的,而我不仅是一个死婴,而且呈现的颜色也是让两个女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心有余悸的。

我是母亲的第四个孩子,出生的日子正好是四月四日的凌晨四点。

后来我听母亲说:“四”这个数字是她生命中的忌数。

因为母亲生下我之后两次闹血崩,使她的生命几近死亡。

媚姨在揭开盖在我身上的那块曾经盖过我以上几个鲜活且美丽的哥哥姐姐的白色布单时,媚姨瞧我时的表情,犹如揭开锅盖瞧馍馍是否蒸熟那般泰然。

媚姨对我注视片刻之后,不假思索地对母亲说,扔了吧,留下也没用。

媚姨当时的口气,完全把我当成一锅捂馊了的馍馍。

母亲听了媚姨的话没有言语,将沉默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母亲喜爱桃花胜过喜爱一切花类。因此窗外景色使母亲不明白在这么一个明媚可人的季节,竟生下一个极其丑陋的死婴。

母亲把目光久久停留在一片挂着露珠的桃花瓣上。母亲有意识不去看我一眼,她怕我的死亡颜色留给她绝望的情绪。

母亲似乎轻言细语地说了一句,拿走吧。母亲那颤抖的嗓音,足以表明她内心的痛苦,她尽力在掩饰内心的激动与愤怒。

母亲的话音刚落,媚姨就秋风扫落叶一般地收拾我了。

她先从自己的屋里取出一个曾经作针线盒的长木匣子。她倾倒出匣子里的全部东西,然后把我不折不扣地装在里边,把我装进去之后,站在一旁眯起那双人们都说好看的杏眼,欣赏艺术品似的看一阵,然后心不在焉地问我母亲,这样行吗?……我看挺好的。

母亲至此,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接踵而来的是一片黑云一般的盒盖,于是我在黑暗中,闻到了盒里那种浓重的味道,那种味道汇集了一个独身女人全部的人生况味,它使我后来的回忆中,始终与我出生时的死亡色彩纠缠在一起,所以那色与味的构成,形成了我对生命之初的全部记忆。

到今我也不明白,媚姨为什么如此迅速地盖上盒盖。

就在媚姨抱起盒子准备扔我出门的那一刻,我的父亲出现了。

父亲接过媚姨手中的盒子,在那一瞬间,父亲明显地感到了媚姨的不安和不满。

父亲迅速地揭开了盒盖。

父亲注视我片刻之后,突然高声叫道——这孩子的眼睛这么明亮像月亮一般……

由于父亲的叫声,使两个一味地沉浸在我的死亡之中而不可自拔的女人惊愕不已。

应该解释一下的是,从我出生下来之后到父亲出现之前,我的双眼是一丝不苟地紧闭着的。

当然我的父亲很快地让两个惊慌失措的女人看到了——我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睛。

媚姨在恢复了正常之后,表情近似呆怔地说,这就很奇怪了。

母亲当时的平静,近乎于冷酷,她极其虚弱地说,我太累了。

细心的媚姨很快就发现我不会出声这一现实。她几乎是以尖酸刻薄的口吻对父亲说,无声无息地睁着两只大眼,怪吓人的!

媚姨的话使欣喜若狂的父亲突然变得灰心丧气,不知所措地望着盒里躺着的我。

父亲突然说,把她从盒子里取出来吧。

我感到了父亲那双手的温度和力度。随着父亲那双手的引擎,揭开了我生命的序幕,于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吼声从我的躯体里奔涌而出。

我的哭声明亮、率真、纯净,使父亲对我的生命的一开始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父亲托起我的躯体,如同托起一轮皎洁的月亮。父亲对我母亲说,多么明亮的孩子!

据母亲后来说,她前面所生的三个孩子中,父亲从未有过如此得意忘形的举止。

由于诞生我的时候,存在的凶险和复杂多变性,使父亲与我之间的情感从我生命的一开始,就有了深刻的默契,而这种默契后来达到了不以语言而以心灵的相互感应的地步。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把一个父亲能给予儿女的溺爱统统给了我,这是母亲乃至媚姨都无法理解和明白的。

父亲对我的深爱与偏护,虽然引起了全家人的反对甚至是难耐的愤怒,但是父亲始终不变他的初衷。

我发现心理医生在专心致志地听我讲述,仿佛整个情绪投入到我所讲述的情景中去,大有不可自拔的样子。我本想停下,或者听医生说点什么,或者把我的思路引向别处,但他此时此刻,一动不动地听我继续往下讲。

我略有停顿之后,又讲了起来……

那是一个温柔而忧郁的秋天,是我从一个死婴复活后的第五个年头,这一段时间我完全沉浸在一个金黄色的梦境里。

在一个十分寂静的清晨,我听到一个像眼前的秋天一样的忧郁的二胡曲,它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它的动听和迷人就像这个天气一样无可挑剔。那天从清晨就刮着小风,风中有黄叶飘落的声音,流动的曲子就在黄叶飘落中吟唱着深秋的凄婉。

我作出了离家出走的样子首先被媚姨发现了,她注视着我专注而又恍惚的神情,说,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没有理睬她,挣脱开她那双永远拽住我的手,趁媚姨转身之际,从家的大门口走出去,由于走得太匆忙,却忘记了归来的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迷路。

我走了一条很长很宽的街,然后又走进一条又窄又脏的巷,这条巷几乎使我走到了穷途末路。

我始终找不到那个迷人的声音从何而来,我被那种忧伤的曲子牵引着,在无从寻觅中感到不可抑制的痛苦,我茫然的东顾西盼,终于在小巷的尽头的一段残垣下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是我这一生中所看到的最生动最使我刻骨铭心的脸。那是一张金黄色的脸,他那双深陷的双目像干涸的河床,专注地望着前方,像把什么都看到看透了。

我站在他面前,他竟毫无觉察,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身体,望着更遥远的地方。他是一个盲人。

我站在他的面前感到寒栗。

他一遍又一遍地拉着一个曲子,一个十分忧伤的曲子。三三两两的人驻足片刻,然后将手伸进口袋,往他跟前的金属桶里扔下几个叮当作响的钱币,转身走去。

那种忧伤的曲子在小巷的尽头重复地响着,使空气中充满悲凄的哭泣。

那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想像别人一样朝地上的金属桶里扔进几个带响的钱。可是那时的我一文不名,除了随着哭泣的乐曲而哭泣的心灵,什么也没有。

那一天,我听到了我后来的一生中再也不曾听不到的最美丽的音乐。

可是,那一天我迷路了。深夜里我还在陌生的街头徘徊,就在这天夜里,我与那条狗相遇,它似乎被人遗弃,或者它抛弃了家人,总之它孤独地行走在深夜的街头。我与它同时发现了对方,它平静地走近我,仰起头像看一位久别的老朋友一样,注视我良久,它的目光中充满了坦诚和善良。我一下子全相信了它,我搂着它的脖子,感伤地哭起来。它沉默地听着我的哭声,然后挣开我朝前走,走几步又回头看我,好像在召唤我。我擦干了泪水,留恋地望了它一眼,然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当我回头时,它竟悄悄地跟在我身后。

在这空旷而凄清的街上,一条陌生的狗,跟随着我。

这时我听见了媚姨悲惨的呼叫。

我就和狗一齐回到了家。

那一个秋天,我的整个灵魂被那个乐曲摄去了,我恍恍惚惚地过着每一天。我几乎是每天走过大街和那条肮脏的小巷,来到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什么也看不到的双目。我就把手放在他颤抖着揉琴弦的手上,我的手随着他的颤抖而震颤,我的心在那一刻得到一种慰藉。

后来发生的事引起全家人的慌乱,是因为媚姨那天突然发现钱匣子里蓄存了若干年头的钱币一个也不见了。媚姨铁青着脸将我从小巷的尽头拽回家,她几乎以尖叫的嗓音把丢失钱币的事实告诉母亲。

我母亲在沉默中潜藏着深刻的憎意,说,我早就知道这孩子会这么做,从她出生那天起,我就对她没抱任何希望!

从此后,我就被关进一间小屋里,那条黄狗就成了我的伙伴,黄狗始终用询问和怜悯的眼神看我,使我心烦意乱。我问它从什么地方来,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它难过地低下头,久久不抬起来。我理解了它的苦恼,就不再问它,只好说,你不怕关在屋里,就跟我在一起吧。它似乎懂得了我的心思,用头靠在我的身上,一副相依为命的伤感模样。

这时,媚姨来领黄狗去洗澡,说,这条狗身世不明,不该把它领回家……

媚姨又说,看样子是条好狗,你看它的小眼睛、耳朵、前蹄,不是一般狗所能有的。它的出身不是名门贵族,也是有教养的人家。

黄狗被媚姨数落得挺不好意思的,头摆来摆去,很不安的样子。

媚姨说,说不定这条狗将来会帮咱家的大忙。

媚姨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得意和贪婪。

媚姨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媚姨想了想,说,叫大黄吧。

媚姨说完,也没经我的同意,就领狗去洗澡了。

大黄也许被媚姨夸得不知如何是好或者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竟然无比顺从地跟媚姨去了。

大黄出门时,故意回头望我一眼,满脸有压抑不住的振奋,又有一点对不住我的抱歉模样。

我一下就看懂了大黄的意思,释然地朝它挥挥手,说,去吧……你怎么也跟人一样!

后来,在与大黄相处之间,总感到大黄身上沾染着人的习性。我说不清楚对它喜欢还是厌恶,但我从内心还是认为它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狗类。

那天晚上,父亲兴冲冲地回家,把我从小屋里抱出来,放在灯光明亮的地方仔细地观察我,然后低声说,我带你去听钢琴曲,柴可夫斯基,很美。

我不置可否,忧伤地望着父亲欣喜的面容。由于我盲目地出走的过错,已经让父亲感到深深的忧虑,我不好再为难他,我点点头。

我同父亲去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据说那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剧场。

钢琴曲如同敲击金属一般使我无可奈何。

我浑身燥热,如陷水深火热之中,一种窒息的紧张似乎从天上地下冒出来,朝我挤压过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深深地感到委屈,我哭了。

当父亲发现我满脸流淌的泪水时,先是一愣,尔后很快就被一种新的发现惊喜不已。父亲以为我的灵魂与钢琴曲产生了共鸣,而达到了如此痴迷状态。父亲紧紧地抱起我,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如果父亲不放开我的话,我会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终于没有哭出声来。

我对父亲说,我要出去,我要去小巷的尽头,我要去看看那堵残垣下的拉二胡的盲人。

父亲怔了,沉默的目光久久地注视我。

在那一刻,我亲眼目睹了父亲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时的悲凉,就像目睹一轮太阳的升起与落下。

第二天,一直沉默的父亲陪同我去了小巷的尽头。可是小巷的尽头,那一堵残垣和那个盲人都不见了,眼前是一片空茫。

那双穿透时空的目光,那双颤抖着揉琴弦的手,似乎只存在于我的梦幻之中。

而那声声凄婉,向世人倾诉的声音呢?那迷人而生动的音乐呢?

也都在我的梦幻之中吗?

由于我的惊愕,脸色在秋风中显得更苍白。

我仰起头,望着父亲。

父亲摇摇头。

这时,有人走来,对我们说,那个人死了,就在昨天。

媚姨突然发现我的眼睛中有一种老人的孤独和忧郁,这使媚姨不得不把这种情景归咎于我出生时的丑恶现象。

我的沉默使母亲无时无刻感到一种愤怒,说这种近乎痴呆的沉默是一个低能儿的表现。

我从出生之后,就感到说话是种痛苦,这种痛苦常使我全身心疲惫无力,因为不爱说话,就成了我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对于一切我总是以摇头和点头来表示,而这种举止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有的。甚至连大黄也不喜欢我的沉默,它常常用热爱的目光着着我,等待我与它交谈。可是我什么也不说,只会沉默地望着它,可以从早望到晚。因此,我就在大黄的目光中渐渐地看到了灰冷和失望,就像看一轮太阳的升起和落下。在这些日子,大黄就出入父亲的书房,见父亲在埋头工作,大黄情愿放弃我的沉默而守候在几乎对它一声不吭的父亲身边,用一双智慧的目光深邃地望着父亲。夜深了,大黄就用前蹄拍拍父亲的脚背,父亲这才抬起头冲大黄释然笑笑,然后大黄就把父亲送到卧室门口,父亲跨进门坎后,转过头望一眼大黄,说,你也该休息了。大黄就十分满足地掉过头,走回自己的住处。

有一次,我听见母亲在书房对父亲说,她都五岁了,五岁不小的年龄了,佳儿(我姐姐)五岁已经上一年级,可她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说出十句话。

母亲的嗓音很涩,充满了愤怒。

父亲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不会说话,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母亲说,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父亲说,她这个年龄,容易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你没发现,她天天都在思索……

父亲说着笑了。

母亲叹口气,说,这孩子一是被你惯坏了,二是她出生时的情况对她的影响。

父亲说,你们无法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自从她得知那个拉二胡的盲人死后,就更加沉默了。

母亲幽怨地说,她的沉默真让人受不了。

……

心理医生一个无意的手势打断了我的讲话,我停顿下来,思维突然像潮水一般退却,我感到身心被抽空的疲惫。我有一种不可自拔的沉沦感,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症状。

心理医生刚才是在赶一只苍蝇。他说:“你在当知青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怔怔地望着医生,对他突然急转直下地将我的思路从儿时转到另外一个时代,略有些茫然,之后,我镇定下来。

我身子向后靠着,侧着头,无力地望着医生。我说:“我感到非常的累。”

医生点点头,起身去给我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我面前,茶杯是一次性纸杯,热气轻轻升腾出来。我神态有些恍惚,我看了医生一眼,他正专心地等待我回答他的问题。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有一股人造的香味,我立即把茶杯放下了。

我说:“我在戈壁滩上当知青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不说话,患了失语症,后来遇到一些事情,我想自杀,后来我遇到了一匹马,后来那匹马跳崖死了,我心里痛苦,至今都不敢去回忆那段往事……那匹马叫黑嘎,我与它有着同别人无法理喻的情感……”

“再后来呢?”医生平静温和的语调,使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我转了转头,我说:“后来我回到了这座城市,发现我初恋的恋人已经跟别的女人结婚了。”

我无奈地冲医生笑笑,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我说:“很糟糕的是,我成了我初恋恋人的情人,也就是偷情者。我曾一度想放弃他,离开他,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妻子走进了我的生活,他的妻子使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现实,我很茫然,想摆脱,想从此离去……”

一股泪水悄然地从我脸上滑下来。一种锥心般的伤心使我颤抖不已。

医生默默地看着我流泪。

我们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医生说:“从此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医生的表情很明快,好像一件事达到了预期的目的那样心满意足。

我不能理解医生的意思,甚至对他的许诺产生怀疑。

我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水,我已经没有丝毫的想说话的欲望,我的身子朝后靠着,一股由心而生的俯懒和放松,顿时漫布全身,我觉得过去的一些缠绕我的东西,仿佛在我往后一靠的瞬间退去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说,其实你心里还有许多的门没有打开。那里边关闭着直接危害你精神的东西。你如果把它们都倾诉出来,你会觉得好受些,逐渐地会好起来。

我点头对心理医生笑笑,表示了对他的好感。

心理医生也随之笑了笑。

我们的交谈就这样结束了,确切地说,一位心理医生对一位有着心理疾病的病人的治疗告一段落。

心理医生把我送出门,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他把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搁在我的肩上,并且恰到好处地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握住我的手。医生的手使我产生好感和幻想,在那片刻之中,我有些恍惚,甚至想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多停留一会儿,也许我内心初萌的好感会产生质的变化。

就在这时医生的手拿开了。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我左耳响起:“下次如果有机会一定讲讲那匹马,那匹马对你很重要。”

我内心那种乱七八糟的感想和往事,在医生的声音响起落下之际,稀里哗啦地退却了。

我像一位病人那样遵听着他的嘱咐,微笑着点头和挥手道别。

医生似乎不那么放心地朝我走近一步,说,有关那匹马的事,我极有兴趣……你别忘了。什么时间由你来定。

医生的目光很执着,充满渴盼地注视着我。

我被他目光中投射出来的某种力量所屈服,我不由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考虑是否约见那位心理医生,我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在医院门口他那种口气和神情,很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使我无法忘记自己的许诺。另外我也隐隐地觉察出内心的一种渴望,渴盼与他交谈,甚至有些迷恋他那副平淡无奇的面孔,那一双洞察别人的眼睛,和他健壮的体魄和充满男人特有磁性的声音……

这一切都是在与金分开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发生的如此突然,没有任何前因后果,当一切都发生之后,我陷入更深的迷茫。

大概医生看出我的用意。我在给他打过电话之后,他约我去他家里见面,他解释说,或许这样会好一些,我们就不会产生医生和病人的那种尊卑感。

我去了医生的家里,从家里的一切陈设和气氛来看,我直觉到,这里就他一个人生活。

我坐在沙发里观赏眼前茶几上的一盆君子兰。君子兰开着两大朵花,花色呈橘黄,大概在全部开放之后,会是橘红色或者大红色。

医生给我倒了一杯浓咖啡,站在我面前关切地望着我。这时我问到很香的咖啡味,发现心理医生有一双颀长而健美的长腿,而且形状很优雅与艺术与舞蹈之类的东西有某种联系。我觉得这样的腿长在一位心理医生的身上有些可惜,这两腿与他的职业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一股沁人的香味从喉咙里顺下去。

心理医生在侧面坐下,他先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谈到目前来找他就医的几个病人的情况。

医生边谈着边走到屋子角落的DVD机旁,蹲下往里放着光盘,一会儿巴赫的管弦乐曲便满屋子里回旋起来。

屋子里很暖和,咖啡使我心旌摇荡,音乐声使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很轻,似乎慢慢地飘起来……

我想站立起来,却又觉得站起来毫无目的,无事可干,我转念只好坐着。

心理医生转过身来,用一双洞察的目光看着我,淡淡地笑了笑,同时朝我伸出双手,他的手指很粗大,跟他的职业更加地不匹配。

我不由把双手伸给他,我被一种力量悬起,我的身体触到了另一个身体上,我的呼吸撞击着另一个呼吸,我有点眩晕。我听见医生说,我们能不能放弃医生和病人的这种关系,超越这种规定情景,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面对面,做一点我们想做的事情?

医生的话在我心理产生共鸣,我大概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在笑。我梦幻似的喃喃道——医生、病人,我是病人吗?

我的身体被一种轰然而至的力量拥紧,在短暂的一刻里,我有点想挣脱,想从这种力量中逃走,可是片刻之后,我内心隐藏的长久的压抑,好像被这种力量掀开,准备一齐扔掉。

我意想不到的是,心理医生此刻大喘粗气地对我说,你很压抑,很痛苦,你想离开一个男人,却又忘不了他,是吧?

我仰起头,迎合著这个问题,我说,是的,是的,我痛苦,我压抑,我想离开,我却忘不了……医生说,其实人类的一切心理疾患,都是因为失却爱而引起,爱得不到关怀,爱不被重视甚至被鄙弃,人类的心灵从此空落扭曲。

我发疯地抱住对方,我的眩晕在继续加剧。我的呼吸像在刮风……我感到我的身体在飘起,被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在托起——我被扒得一丝不挂,我赤裸的肉体在被一阵又一阵的热风袭卷着,我的灵魂突然出窍地站在一个地方,高喊着——我要爆炸自己!

我感到医生对我尖锐地进入和彼此的吸引,像奔涌向前的浪潮永不停止。我撕扯着眼前的男人,渴望着他把我的痛苦和压抑全带走……我深沉地喊了一声——金!我的呼唤如泣如诉。

医生从我身体上离去,一股凉风袭过我的肌肤,我打了一个哆嗦。

医生震惊地望着我,说,你认识金?

我茫然地点点头。我说他就是我曾初恋的恋人,我跟你讲过。

医生仰着头,坐在沙发里。他的表情十分古怪,沉默了许久,他好像被一种突然而来的噩耗震惊了。他的神情,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此刻,一股巨大的悲怆从我心里涌出来,我开始啜泣,双手捂住脸,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压迫着我,我说,我想借此来忘掉他,甩掉长期以来压在我内心里的痛苦,可是我没想到,心情会更糟。

医生这时坐在我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医生对我说,我的确没想到,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医生说,我们到外面去,也许你会好受一些。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医生随手取了一件毛衣,披在我身上,他拥着我走出门去。

没想到屋外,月亮已经升起,我几乎完全忘了来的时候的念头和时间。我心里一派迷茫,外面的冷空气,让我镇静下来,月亮看上去很圆。

医生在陪同我漫步走着,我感觉到他在沉思。他在想什么?一股冷风从他身边吹过来。

我推开医生抚我的双手,一个人往屋外的小路走去。月光梦幻奇异地映在小路上,朝小路边的杂树林延伸,我的脚步在这种情境中显得空灵、飘渺。

医生站立在原地。我离开他一段距离之后,转过身看着他,他也在静默地看着我。

一种奇异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来回跳跃。我知道,我与他,从此不管在哪一方面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是凶是吉,我难以预测。我心里极其不好受。

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回屋去,别忘了你的许诺,你一定要对我讲讲有关那匹马的故事。

我知道这是医生有意识地想转移我的思维和情绪。

我顺从地同他进屋,他让我靠在沙发的一个大枕头上,他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手,目光一直看着我。他在静静等待我讲述有关马的故事。

我跟医生讲完有关那匹马的故事之后,不久医生就死了。他的死因非常奇特。

我无法相信他会死去,这件事使我很震惊。回忆当时我跟他讲有关马的故事的时候,他的情绪非常镇静,听得十分仔细和投入,经常打断我,问一些他不明白的问题。我压根就没发现任何的死亡的影子在他和这个故事之间游荡。

当我讲到最后,我发现他的精神处在高度亢奋状态之中,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中有一种我事后也无法悟透的东西。我当时略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被别的事的出现给敷衍了。医生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十分凉,像在大冬天里冻了许久那样僵硬,这跟他亢奋的状态很不一致。

医生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他说,一切都结束了,包括缠绕你的一切……

医生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沉思片刻,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就在这时外面发生了火灾,是医生邻近的居民家里失火。吵闹声一下把我们之间谈话的空间全部破坏了。

我们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远处观看消防车急啸着开来,人影在烟火和灯光中穿梭,当一柱强有力的水柱冲出,浇在升腾着火焰的窗口时,医生长吁了一口气,他的身子略微地震动了一下。

我离开了医生,他站在火灾现场的旁边目送着我。

按时间推算,医生是在我跟他讲完有关那匹马的故事之后的第三天死去的。

前面我已经说了,他的死非常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