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头顶上永远悬挂着一轮幽清而圆的月亮,我怀里时常横抱着一杆老枪,寂静的夜里,我倾听着深远的戈壁中狼的悲嚎……
这些,似乎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全部的所有。其实,我是多么想将一个十八岁姑娘,充满美丽光环的岁月向世人展示和倾诉,可是我羞于拿不出这些,最多我也只能向世人展示的是一个十八岁姑娘在那个年代所感受到的孤独和恐惧,丑陋和凶残,在饥饿状态下人的残酷和疯狂。对金的思念,由强到弱,由弱到强,在反反复复中,我的思念变成了一丝在风中吹拂的细线,我常常挖空心思地去捕捉,结果都令我沮丧。到了戈壁滩我几乎与金断了联系,我的文字只能消失在那一根在风中飘动的丝线一般的细弱的思念中。
由于我长时间地一个人独处不说话,患了失语症。后来医生诊断说是“青春期语域枯竭导致失语”,十八岁那一年我说不出话了,失语的痛苦使我至今也无以言表,当时我几乎因此痛苦得不想继续活下去。后来我才发现,在十八岁这一年时光中,我说了极少的话,我在那种无人对话的环境中几乎忘记了说话,当我想起该说话的时候,我却说不出话来了。
十八岁的年龄,容易使人联想到鲜花、阳光、雨露、春风、爱情小诗之类的东西,可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却与前面说的那些基本无缘,在那一阶段里,我除了与一杆破旧的老枪在一起,我是一无所有的。这杆枪是知青点的老班借给我的,他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独处时,碰到紧急情况弄出点响声来吓唬吓唬别的什么东西,给自己壮壮胆,可是事情的结局却大出所料,这杆老枪给我的命运罩上了一种很不光明的色彩,使我的命运有了很不光明的结局。
十八岁那一年我基本的形象是两只眼睛格外的大,且目光阴鸷而充满杀气,脸色灰黄呆滞,一派冷漠神情。一对齐腰长的辫子,由于漫长的冬天缺乏水洗,变得像皮鞭一样僵硬。我的四肢瘦小而缺乏活力,加之说不出话来的无声无息,就使得我的外部形象诡秘而怪异。
得出这种形象的结论,大概是在那次我去队部开会。开的什么会我已忘记,好像是几年中惟一的一次开会。有人骑着马来通知我的,那人对我说了去队部开会的事情后,就骑着马走了。我望着那人的背影,一直心跳不止。后来我用了一个整天的时间走到了开会的地方,在镇子里住了一宿,赶第二天的会。开会的时候人很多,我已经不习惯人多的环境了,我仓皇地站在会场的边缘,将两只阴鸷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目光飘浮在人群当中,想竭力地找准自己对人的感觉。就在这时队部的指导员走过来,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就显出吃惊的神态来,他说,你今年多大了?我慌乱地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是说不出话来的,但是我从他的语气和神态中,已经感受到我的老迈了。这时一位手握照相机的男人走过来,他几乎是用讨好的口气对指导员说,留个影作纪念吧。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我和指导员摄在一起了。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得到了这张照片,所以就得出了前面我的基本形象的结论。
在十八岁那一年,我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和生存情况,产生了空前的怀疑,因为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里,除了我自己的影子,便就是屋前的那棵沙枣树,再就是雪地里偶尔出现的野兔和饥饿的狼群,它们的影子在戈壁深处飘荡,深夜里传来它们悲天悯地的哀嚎,更多的时候,除了寂静无声的雪原戈壁,便就是浩浩恒长的漠风。
当我站立在这寂静无声的戈壁中,感受这种拂颊而过的漠风时,我便产生了一种幻觉,抑或是怀疑,我茫然四顾这无人的世界,我怀疑我的存在,因为我脚踏戈壁,仰面苍天,没有任何的东西作为我生命的参照物,因此我的怀疑在心中迅速膨胀起来。
回忆十八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就得出这样一种结论——人为自己定名为人的那天起,人就陷入了自以为人的圈套之中,于是人的痛苦悲观绝望就因此而生,因为人在自以为是人的过程中,忘却了人的本质——人原本是动物。
然而,任何一种物种,忘却了自己的本质,矛盾与痛苦是不可避免会产生的。如果一棵树忘却自己是树,而总认为自己是一栋摩天大楼,一条河忘却自己是一条奔流向前的河,却误认为自己是一座永不消融的冰山,事情就很糟糕,这世界难免会陷入错误和混乱之中。
人只有在没有忘却人是动物的状态中,人才会变得明智豁达起来,许多的痛苦就会减轻,许多的矛盾就会化解,往往人又做不到,不想去面对这种实质性的问题,只有当时间将尽,死亡来临时,人才会如梦初醒,才会痛心疾首地认识到人原来是动物这种实事,可是还是那般地心不甘情不愿。
因为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有一种声音一种语言在不断地告诫我——“你是人,至高无上的人!”可是当我后来发现这一自欺欺人的实事之后,我内心的悲绝是可想而知的,只有当我打死那两只野兔的时候,我几乎表露出人的另一种本性——狂妄、残忍。在打死异物的瞬间体验到人统治万物的至高元上的威严,我顿时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是很了不起和伟大的……可就在我转首之际,蓦然发现,我面对的这个世界,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就是这两只兔子,然而它们都死于我的枪口之下,我目睹它们僵硬的尸体,一股恐惧如闪电一般切人心里,我举目四望,天地之间惟我是两条腿直立行走的东西,找不到任何与我相同的参照物,我突然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空前的怀疑——我是谁?谁是我?地上躺着的兔子是我,还是我就是那兔子?眼前除了寂静无声的雪原戈壁,便就是浩浩而过的大漠长风。面对一个没有参照物的世界,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于是那种最矛盾的痛苦,最伤心的哭泣,从心而生。人最终是要为自己而哭泣,因为人最终要认识到人是动物这种根本性的问题。
与我十八岁那段命运最为重要和不可忽视的是,我有一杆老枪,这杆老枪伴随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吓跑了一次又一次野狼的袭击,可是这杆老枪又给我的青春和命运罩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和有着不怎么光明的结局。
再说这杆老枪是知青点的老班借我的,枪是他从队部的仓库垃圾中捡来的,刚捡回来时,枪筒和枪柄都是坏的,老班用了半个月时间精心地打磨,校正准心,将柄把换了,才能使用的。老班有了这一杆枪之后,就得意忘形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成天背着它,朝朝暮暮不离左右,要不是那次他与马尔的老婆纠缠,弄响了枪机,子弹从马尔老婆的大腿分叉处飞出去的话,也许这杆枪还落入不到我的手里。我身处的地方名叫红草沟。其实这里没有沟,是平坦而广阔的荒漠。荒原中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猩红色的草,这种红色的草一丛丛一簇簇,浩浩荡荡伏卧在沙漠中,形成一股浩大的气势,一直涌向天边。这种草低矮而坚硬,既不能当柴烧,也不能喂牲口,叶片如针尖一般锋利直立,没有一点是属于草类的柔和纤细,惟有它红红火火的颜色,会立即将目睹它的人迷住,会遏制不住地想奔向它。可是一旦走近它们,就会深感恐惧,它们耸立如针的叶片,浓红吐焰地对着你,使人望而却步。这些红草就这么奇怪而霸道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这就形成了这片土地的贫瘠与荒凉,连野兽也极少光顾这个地方,偶尔来到的迷途狼群和昏头乌鸦,最多也只能在这里停留片刻,便匆匆离去。我们的知青点就修建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个叫红草沟的地方离人口比较集中的镇子,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地,方圆一百多里地见不到别的村庄和人迹。原来的知青点修建在镇子里的,是几间旧仓库改建成的知青宿舍,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被搬迁到红草沟来了。听说将知青点搬到红草沟是马尔的主意,马尔当时是管知青的队长,权力还比较大,可是他的老婆喜欢上了老班,常到仓库里去袭击情窦未开的老班,将老班摁在了厨房的柴火堆里,如此这般地抚爱惊慌失措的老班,被马尔当场抓住,马尔一气之下,就把知青点迁到红草沟来了。
搬迁的第一天,老班在房前屋后转悠了一圈,站在知青点的前面,破口大骂起来:“谁他妈出主意把房建在这里!他老婆准生下一窝没屁眼的崽子来!”
当时马尔在场,听了老班的话,脸忽然就红了,自然这主意是他出的,大家都心照不宣,都明白他老婆勾引老班的事。马尔肯定要报复的。再说马尔的老婆与马尔结婚快八年了,也没怀过孕,马尔急得骂他老婆是“骡”!他老婆就跑去对老班说“要让马尔这个驴瞧瞧,究竟谁是‘骡’。”这把老班吓坏了,所以才发生了柴火堆里的那件事。马尔红着脸想对老班发作,但他看见老班肩上扛着枪,心立马就虚了下来,马尔明白这杯枪曾经打伤过二拐子的腿,至今二拐子还一条腿走路,所以马尔忍了忍,然后就冲所有的人怒吼道——“你们动不动就把一个月的口粮半个月吃光,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呐!告诉你们,将来一个月给你们送一次来,省得你们糟蹋粮食!”
马尔说完,目光不由得就落在了我脸上,因为他很明白,老班他们每当冬天来临之前,都要如候鸟般飞回到沙漠中的那座城市里去避寒。他们一走半年时光才能回转,这两排知青屋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出马尔神情中的茫然。我看了一眼一旁的老班,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心里就恨恨的,心想,这真是他妈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马尔想了想,又说:“就这么决定吧,这里剩一个人,我也负责每月送一次粮来,再说一个人也是人吧,是不是?”
马尔望着我,最后那句话说得含糊不清,他好像一时不能确定一群人才是人,还是一个人才是人,他一脸的愚钝和茫然。
紧接着冬天就到来了,十月初天就要下雪。老班他们就忙著作鸟兽散般地离开这里,回到沙漠中的那座城市里去,要到第二年的五六月份,戈壁滩冰消雪融,他们才又回到这里。
然而,我不能离开这里,我的家在越过大戈壁,越过千山万水之后的一个南方城市里。那枝枪是老班临走之前交给我的,他格外地强调是借给我,说待他回来后再还给他。当时我从他手里接过枪的时候,心里的确涌动着一种感动。我又不想将这种情绪流于表面,故作冷漠地看着这杆枪,可是心里却激动得要死,虽然这杆枪又破又旧,甚至伤痕累累,但是它是枪啊!谁不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在这种地方,枪杆子就是胆量啊!这已足够我心跳不已了,我几乎激动得握枪的手指都在瑟瑟发抖。
其实一旁的老班早看出了这一点,他的面颊发出红光来,说,这枪别看老旧,其实灵着呐!
我抚摸着枪筒,轻声说:“是杆好枪。”
在我身处的那种环境里,这枝老枪,对于我来说意义是非同一般的,它会在我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弄出奇异的响声来,这种响声就是一种权力,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的力量。再说,在这么一种绝对孤寂的世界里,响声对于一个存在这里的人是多么的重要,这是我后来才深刻地体会到的。
老班给了我二十六颗子弹,看着这么多的子弹,我眼睛都直了。
老班对我的再一次感动,自然是明察秋毫的。他得意的神情立即表现在眉宇之间,他在递给我子弹的同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几乎是语焉不详地说:“这儿就剩你一个人了,漫长的六七个月呐!伴随你的就这杆老枪了,就权当它是我吧,啊?在没有人的世界里你会懂得在人群中无法知道的东西,抑或是真理吧。”
我望着老班灿烂的笑容,我的感动渐渐化成一团雾,我的手指夹在冰凉的子弹与老班滚烫的手掌之间,由于他用力过猛,使我的每一根手指关节都呈失血状,尖刻而温柔的疼痛,通过我的十指,传遍全身。
老班松开我的手时,我已疼得攥住二十六颗子弹蹲在地上了。
往往给我造成不良情绪的,就是老班他们离开这儿时的那种情境——他们狂呼乱叫地爬上一辆周身随时都可以散架的拖拉机,开动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大有一种抛尸荒野的泼横劲,在戈壁中卷起滚滚黄土。老班他们就在尘土飞扬中大呼小叫,他们那种样子,很令我伤心,简直就像一群从战场上死而复返的兵痞,一跳出苦海便歇斯底里地宣泄着内心的郁懑和狂躁。我目送着他们,心里烦极了,我遏制不住地对他们吼道:“你们快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他们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老班在烟尘弥漫中冲我挥手告别,他的样子很古怪,扭曲着身体,像在跳一种难度很大的舞蹈。
我几乎是痛心疾首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听着他们的鼓噪声消失。当他们的影子在接近天边那条古道,慢慢缩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时候,我仍然持续地沉浸在内心浩大的悲伤中不可自拔。久久之后,我回头望,两排知青屋,“人去楼空”,毫无声息地僵卧在那里,一股凉风从远处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这个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了门前的那棵沙枣树,夏天曾无数次地目睹它,从它的身边路过,但都未曾留下过深的印象,因为那时有人,有人的声音充斥着这个世界,我忽略了它的存在,可就在猛然静下来的瞬间,它的存在令我震惊。
我默然地走近它,站在它的跟前,默思良久。它好像与其它地方的沙枣树别无二致,扭曲而枯槁的躯干,弯曲的树枝,像一个瘦胳膊瘦腿的人,在瑟瑟寒风中悄声地呻吟。细小而黄的叶片已被秋风抽去了生命的光华,碎零地飘落在地上。
我努力地回想它夏日里开花的情形,心里愕然——它曾经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妩媚,它的绿叶,它的花香,是那样地体现着生命的壮丽……
最后我环望了一眼四周,我突然遏制不住地对它绝望地吼起来——怎么就你一棵……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的材呢?你的伙伴呢?你的爱人呢?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那一天,我站在这棵沉默的沙枣树跟前,心绪复杂极了,我明白在这无人的世界里,这棵树将与我朝夕相伴,同裹大漠长风,同饮冰霜雨雪……我一个有声的生命与它一个无声的生命永远缄默,相守相望,我第一次,头靠在它的树干上,悄声地哭起来。
可以说在我独守戈壁的日子里,这棵独立的沙枣树给了我深刻的安慰和悠远的遐思,它总是从容不迫站在风雪中与寂寞长风转身而过的姿态感动着我。我常常在它的面前,怀想着别处的家园,别处的森林和岛屿,别处的花香与鸟鸣。我想它在面对我的时候,也一定在怀想着它的家园,它的森林吧。孤独的月光下,一个十八岁的姑娘面对一棵宁静的树,又有谁能领会这地老天荒的孤绝的美丽呢?
几年之后,我患了失语症,在治疗过程中医生问我:“你独处时,眼前老有一种什么东西吧?”
我毫不犹豫地说:“门前有一棵沙枣树。”
医生说:“那你为什么不对一棵沙枣树说话呢?”
听了医生的话,我有些意外,甚至是愕然。
——我为什么不对树说话呢?
老班他们离去的第一天夜里,我感到格外无聊,我环抱着双膝蹲坐在门口,月亮带着秋天的凉意,格外明亮地悬照着我的身影。这时我脑子里产生了许许多多的念头,这种念头促使我走向远处的戈壁,我在沙漠中用五指写下了一行字——我恨太阳,我恨月亮,我恨沙漠,我恨这片土地,我恨人类的一切!写完这些,我就坐在这些文字旁边,望着朦胧的天边,戈壁深处传来狼嗥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几声鸟的惊叫,间或野骆驼沉闷的咕咕鼾声……
我倾耳寻听着这些声音,尽管是那么的飘渺无定向,但是我会不由自主地发动所有敏感的神经去捕捉这些声音。在这绝对孤寂的沙漠中,任何声音对身处其中的人都是一种恩赐,任何一种声音都是那么夺人心魂,使人着迷,唤起人对生命的热爱。
我回首再望那一行深陷在沙漠中的文字,月光已经使它们变得模糊不清了,像海面上浮泛的掠影。
老班他们走后的第一个月,马尔按时将我一个人的口粮送来了。当时的定量是每月二十斤玉米面,十斤白面,一棵圆白菜,五六个土豆。
马尔把粮食放下,就立即蹲在沙枣树下吸烟,吸足了站起来朝远处望,说:“这天看样子快下雪了,大雪冰封了戈壁,狼就要四处寻食了,你最好不要随便离开这里到处乱走,被狼叼了,我送来粮食也白搭。再说苏联边境与咱们关系吃紧,上面有话交待,像你这种出身的知青,不能乱走动……”
马尔的嗓音十分混杂,听起来很古怪,好像嗓子眼有许多的物什扯不清。我什么也没说,也望着远处,心里却突然冒出一句特别陌生的语言来,是一句骂人的语言,好像是“我×你们八辈子祖宗!”我曾经听老班骂过这种话,骂完就特开心,就随地吐痰。我虽然没把这种话骂出声来,但我觉得顿时一股青烟从我头顶冒出,人就感到很轻松。
马尔骑着马走了,我目送着他,因为这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看,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一个活物看,直到马尔的影子融进天边的那条古道,变成一个小黑点,小黑点在瞬间就消失了。
十八岁发生的一切事情,得从断粮之后说起。
马尔第一个月按时送来了粮食,可是到了第二个月,也就是三十天过去之后,马尔竟然没来,然后又过去十天他仍然没来。因此,我就断粮十天,这十天里发生的事情,的确使我在后来的日子,想忘也忘不了了。那时我想,一个人一生中经历过这样的十天,将来大概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早晨,我一溜下床就去寻找那只装粮食的口袋,我将口袋翻来覆去地抖了三遍,然后不放心地又翻过来拍打,直到上面仅飘落下一层如尘土一般的细微粉末,我才绝望地扔下它,我盯着那只空口袋直发呆,心里一片空茫。
我心里哀嚎道——天呀,我断粮了!
断粮后的第一天,我寻找出所有能吃的东西,比如几片早已干枯的白菜叶,或者几个布满老皱的土豆,这些都是老班他们在的时候扔在墙角的。如今这些东西都成了我惟一的食物。
在头两天中,我把它们分配开来煮着吃,第一天煮了一碗白菜汤吃,第二大煮了那几个土豆吃。然后我把所有的地方寻找了一遍,能吃的东西几乎没有了,我坐在屋子里,就感到饥饿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迫过来,我第一次感到了饥饿的恐惧。最后我寻求的目光落在了那只盐罐上,我凑近了一看;里边大概还有二两盐,我心中便有了些许的安慰,心想马尔即便是再拖延两天不来,靠喝盐水,我也能坚持两天。
早晨打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朝天边的古道上张望,因为马尔要从那里出现,他会给我带来粮食、盐和少得可怜的蔬菜,我会见到一个惟一能见到的人,虽然对这个人我十分地讨厌,甚至与我的情绪感毫无关系,可是我必须无时无刻地盼望着他的到来。
想到这些,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情绪从心底里涌出来,我不明白这种情绪是出于对粮食的渴望还是对人的渴望,总之,每当一想到马尔要来了,心里就荡漾着莫以名状的激动,这种激动在盼望的时光中久久徘徊不去。它使我每天都处在希望和等待的焦灼之中,它令我彻底体味到一个人的基本欲望在这种等待中的彻底的疯狂和彻底枯萎的过程,它在无形中消灭着人的意志,消灭着人的感觉和生命。
然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事后令我一想起就会毛发直立。谁会想到,在这么一种绝对无他人,绝对孤寂的空间里,我的身后,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与我争夺着食物。
起床之后我去屋后取柴禾,这些柴棍是我们夏天里在戈壁滩上拾来的,女生轮流去拾,拾来的柴堆成堆,男生们去扛,扛回来就放在靠墙的屋檐下。这主意是老班出的,他说,这跟“深挖洞,广积粮”是一回事。到了冬天,我个人独处时,的确是受益匪浅。我弯腰抱起一摞硬柴,刚一直身,就发现一只野兔从我目及的左侧窜跳出来,大概是我惊动了它,它拼命地朝前奔跑,跑了一段却又停顿下来。我看着这只兔子,先有些发愣,因为它的出现有点突然。尔后我发现它拂动的皮毛和眨动的眼睛时,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这是我许久以来,除了沙枣树以外,见到的惟一的活物,我的惊喜是可想而知的。我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在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想冲它叫几声,可一张嘴却什么也没叫出来,我朝它跑过去,它见我在靠近它,使拔腿就跑。我一下就急了,顺手抓起一根硬柴,不假任何思索地朝它扔过去,万万没想到那一根在空中飞旋的木棍,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它的头部,它抽缩了一下,便一头栽进旁边的一堆骆驼草丛里,久久不见动静。我望着它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的一行杂乱而轻巧的小脚印,愣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扒开枯草一看,它已经死了。看到它灰黄的毛,还在轻轻蠕动。我很紧张,不知害怕还是兴奋,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我转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马尔即将出现的天边,我突然爆发出一种激动,觉得断粮的第三大,就有如此好的运气,没费一枪一弹,就打死了一只兔子,我对自己满意极了,可是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另一种现实淹没了。我举目望了一眼寂静的戈壁,四处悄然无声,惟有太阳下我的身影在活动,况且我在刹那间消灭了一个与我一样鲜活的生命,设想如果也是在刹那间,我的背后突然出现一个比我强大得多的东西,一甩胳膊,就结束了我的生命,那我不知是该兴奋,还是该惊喜。想到此,我背上有些发凉,我惶然四顾,我想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
我提起那只兔子回到屋前,将它扔在地上,蹲在它面前观看了半天,见它仍无丝毫活过来的迹象,于是我开始扒了它的皮。在扒皮的过程中,发现这是一只雄兔子,我不知道远处的地洞里会不会有一只母兔子在等待它的回归。
当锅里的水滚起来之后,我才把红肉兮兮的兔子放进锅里去煮,开水很快将红色的肉变成粉白色,柔软的兔身,渐渐在开锅里变僵硬,我一直守在锅边,不断地给炉里添加木柴,心中暗自窃喜,脑子里出现许多鲁宾逊在孤岛上的情景,心中充满了自豪感。我甚至想,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着我绝粮之际,一只兔子自投罗网,马尔你今天不来明天不来我也不会饿死了。想到马尔,我心里生出一丝感伤,抑或是希望来,因为他是惟一一个能来这里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来这里,但他必须要来,在这里有一个活人在等他。再说他是人,我得对人说话,哪怕说一些与我眼前的环境和生存毫不相关的废话,只要能对人说话,我就能证实我的存在,否则我会怀疑锅里的这只兔子是我。
兔子快煮熟的时候,我往汤里加了一些盐,香味便顿时飘溢出来。闻到这种阔别已久的香气,我几乎飘飘然起来,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应该做一顿美味的免肉汤,汤里应该放一些葱,因为我除了盐再没有其它什么了。于是我就踅身出门,去到屋后的荒地里寻找野葱。眼下正是秋末初冬时季,一切植物都在寒风中枯萎,要找到这种葱得细细地寻找,夏天野葱的叶片很茂盛,揪一把叶片,一股葱香味,把它切细放在汤里很好吃。
我在荒地里寻找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没有见着野葱的踪迹,只好空着手转回屋里去。屋里发生的情况使我目瞪口呆,锅里那只早已煮熟的兔子不见了。白色的汤在锅里没着没落地翻滚,空气中荡漾着肉的香味和水蒸气。我瞪大眼睛望着锅里,脑子有好长一段时间是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究竟是梦里梦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我用铁勺在锅里打捞了几遍之后,才相信了那只兔子的确不在锅里。我就开始紧张起来,先在炉子的周围找,炉洞里找,屋里的地上找,床下和四个墙角找,屋里所有的地方我都寻找遍了,没有见著有关兔子的任何迹象。我就走出屋去,站在秋天的阳光下,呆想了半天,心想,这个地方目前除了自己就别无他人,那么是什么东西在我离开屋子这么一段时间里,捞走了那只兔子呢?难道兔子能自己逃掉?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扔在窗台上的兔皮,兔皮已缩成一团,像一顶被人遗弃的破毛帽。于是我回忆了从打死兔到扒掉它的皮到煮进锅里的全过程,接着又在房前屋后查寻了一遍,在我失望之极地回到屋里时,锅里的汤已快煮干了,正吱吱地发出响声。我心里几乎悲愤地哀嚎道——兔子哪里去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袭进我心里,使我的四肢都颤抖起来,兔子为什么突然失踪,难道我的身后藏着一双手,还有一双时时刻刻都在窥视着我的眼睛,然而那双伸向我的手随时都在跟我争夺着什么,那双眼睛分毫不差地摄下我的一切行为。
我吓得不敢在屋里呆了,走出屋去,外面仍然是寂静的阳光和浩浩而过的秋风,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如果这件事情不是在冬天过后不久,老班上房去给屋顶加房泥,在房顶上发现了一副兔子的骨架,(老班由此断定,那只煮熟的兔子是被一只窥视在一旁的野猫,趁我转身之际,不顾一切地从锅中捞起兔子,蹿上房顶,将兔子吃了,留下白骨而去。)这个秘密才算被揭破,否则,我可能会迷惑终身。
我心绪沉重地走近那棵沙枣树,沉默许久,对它说:“大概你知道那只兔子的下落……”
我感到十分疲惫,就蹲坐在沙枣树下的土墩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边,当想起马尔随时都可能从那条缝中出现,心情才慢慢好起来,一个你十分讨厌的人,而却又在无时无刻地怀念着他,盼望着他的出现,我心里很茫然。
直到太阳西沉,天边也没出现马尔的影子。阳光一寸一寸地退缩,直到天与地相吻合处,变成一条如丝绸般闪亮的缝隙,玫瑰红的晚霞就从太阳退去的地方飘散开来。我知道晚霞如血一般浓烈,预示着很快就会下大雪了,冬天就来了,我不知道我将怎样在天地一色的白雪中度过漫长的冬季。
玫瑰色的晚霞从天宇中抽去,剩下一片昏茫的灰蒙时,我就遏制不住地哭起来,我双手环抱着膝盖,头搁在膝上,任泪水顺着沾满灰尘的脸颊流下来。
流了眼泪,我感到些许的轻松,当我站起身朝屋子走去时,我感到了头晕,眩晕像暗流一样弥漫过来,包围着我,我手触到房门时,人已是大汗淋淋了。
躺倒在床上时,饥饿使我难以忍受,我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歇斯底里地想吃东西,可是目前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了,我翻身下床,将盐罐子打开,抓了一把盐,调了一碗水喝了下去,这时我有了暂时的稳定,躺在床上满脑子里仍然是想吃食物,想到那只快要吃进嘴里的兔子,莫名其妙地失踪,我的绝望几乎令我痛不欲生。我在黑暗中睁着很大的眼睛,追忆那只兔子,想起它一蹿一跳,回头观望的情形,想起打死它之后一头栽进草丛时的悲壮……总之,饥饿的肠子在一寸一寸地缩紧,我在床上痛苦地辗转着,想来想去,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成天无事可干,光想吃东西,心里就很酸楚。
我的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就是青春期这一段时光,回忆这一段时光就令我惊恐异常。这一段日子我过得像一只冬天里独行的野狼,睁着一双饥饿的发绿的眼睛,满世界寻食吃。最使我不好意思难以启齿的是,在那一段时光中,我压根不像一个青春发育中的姑娘,而像一只饥饿的狼——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说的,他曾到戈壁滩上来看我,他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愁没饭吃了,但我的精神状态仍处在饥饿的恐惧之中。那位朋友注视了我半天,语气很古怪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不由得露出一脸的恶笑,说:“我总这么饿,怎么搞的?”
我自己愤怒起来。
这位朋友就笑了,笑意怆然,过目不忘。他临走时告诉我,这是饥饿后遗症,哪怕被食物撑死,也难逃脱饥饿对你造成的恐惧。这位朋友说完就走了。
那只煮熟的兔子失踪之后的第四天,我仍然只能靠喝一碗盐水度日,我几乎是从早到晚地望着老班他们消失的天边,渴望着马尔的出现。有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背上枪,朝天边走去。天边横亘着一条古道,那曾经是古丝绸路上的一条绿色走廊,如今早淹没在风沙弥漫的荒凉之中。我望着那条古道,怀想着它过去的繁荣与辉煌,大漠却悄然无声地掩去了曾经喧闹的历史,后人只能在迷茫的沉寂中,追忆和幻想它往昔的倩影。我回首处于沙漠中的知青屋,在漠风呜呜的吹拂中,显得那么弱小和孤单。
我站在这往昔辉煌的历史与今昔的凄凉之间,我的头晕得很厉害,背在肩上的枪似乎也越来越沉重,我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天边那条古道,漠风从我面颊吹过,太阳渐渐消沉下去,西部戈壁的黄昏就开始了。
当我努力睁开昏花迷茫的眼睛时,天边仍然悄然无声。我这时才悲哀地想到——马尔他今天不会来了!我很快愤怒起来,但晕眩又渐渐将这种情绪淹没。我无力地朝知青点走去。
大概到了第七天,马尔仍然没来。我的头晕在加剧,早上一打开门,戈壁滩就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接着天和地混在一起地旋转起来,我几乎看不见天边那条古道了,它像远处一种捉摸不定的光影,忽而天上忽而地下永远失去了重心。我痛苦极了,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头,我想,我的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迷糊成这样。接着我的眼前就飘飞出许多明灭不定的闪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不真实起来。我背对着阳光,努力去寻望那条古道,此刻它像一条神秘而缠绵的手势,悄然地在天边的望不尽处招摇,缠绕在一个密不透气的灰色网罩之中,艰难而又痛苦地翻卷着,这种现象令我惊恐不安,因为平时我总在天边的合缝处看到一线醉人的天光,看到在天光中孤独徘徊的鹰影,可是此刻,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出了毛病还是这天地有了问题。眩晕使我的身体在大幅度地倾斜,我立即用双手捂住面孔,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十根手指都冰凉如铁,接着四肢就开始发抖,好像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错位,四分五裂地离我而去,于是冰凉的汗水从额上冒出来,被风一吹,变成生硬的冰凉,这种冰凉的感觉,使我蓦然间产生一种幻觉,幻觉使我回到了童年时代。我的一个街坊患急病死了,患的是一种很厉害的传染病,他的家人怕他咽气之后细菌传播出来,就用一张黄纸泡了酒,湿淋淋地贴在死人的脸上,那张死人脸就变成了一张平板的黄脸。这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印象很深,但事去遥远,我已淡忘,平时很少忆起这件事,可偏偏在我头晕目眩、饥饿难忍的时候,那张脸活灵活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这实在使我惊恐,尽管我此刻昏头昏脑,茫然无措,但是我所拥有的每一根神经都敏感得如同精密的仪器,过去所经历的事情,随时都会从我从未经意过的感觉细胞中跳出来,使我惊叹不已。
我仍然努力睁大眼睛地望了一眼那条古道空茫的远境,远处的空无使我绝望到了极点,我多么想对着那个方向歇斯底里地喊叫——马尔,你他妈到底来不来了?
我回到屋子里,就倒头睡下,闭上眼睛之后,我就更加晕眩了,我在无力的呼吸中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这种声音起先很虚幻游离,渐渐离近时,就变得清晰起来,像一大群人在暗中偷笑,这种声音突然停止在空中,片刻之后,又消失在远处,离去时的声音十分诡秘。
我睁大眼睛望着已经黑下来的窗口,我回想着刚才的声音,我猜想那可能是一群夜归的乌鸦,从这里路过。否则,会是什么呢?
我还望了一眼昏暗的四周,感觉自己的头晕在减缓,人也变得轻飘起来,似乎思维感觉和身体都飘泊在一种无定向的虚幻里。当我的目光与墙上挂着的那枝老枪相撞时,我却觉得那枝枪在暗中晃动,像悬浮在空中的虚影,这使我想起老班。老班在给我这枝枪的时候,神情十分古怪,他凑近我的耳边,悄声说:“除了你,咱谁也不给。别看这玩艺儿破旧,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好运,再说咱们这份情意,不是冲谁都去的。”
我说:“这枪别人扔进垃圾堆,你把它当宝贝一样捡回来,你再把它深情厚意地送给我……”
老班一听我的话就火了,一脸牙痛表情,对我吼了起来:“你也太不知好歹了,我好心好意地把它借给你……请你注意,是借,不是送!我是觉得咱们这帮爷儿们奶奶一走,这儿就剩下你一个人,你身边有这杆枪,给你壮壮胆,关键的时刻放上一枪,只要子弹能嘣出去,弄出响声来,野兽们还能不吓跑?再说了,我看重你的枪法,咱们知青点的几十号人去年打靶训练时,谁也比不上你的枪法准……如果你在政治上能过关的话,队部的民兵连长非你莫属了!”
老班说完,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真没想到一个女孩儿,柴火棍都使不好,摆弄枪杆还有几下,这是要靠悟性和机灵劲的,你看白蘑菇,一摸枪就打哆嗦,可就是不怕男人!”
老班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白蘑菇是马尔的老婆,与马尔结婚十年之久没有生育,到医院去检查,查来查去,先说马尔的问题,马尔说他和第一个老婆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后来又说是白蘑菇的毛病,马尔就气急败坏地将白蘑菇痛打了一顿,白蘑菇心里委屈,就经常往知青点跑,她去找老班,主要想让老班来证实一下是马尔的毛病,还是自己的毛病。当时知青点还在镇子里,马尔家与知青点住的背靠背,白蘑菇经常翻墙而过,倒也十分方便。再说老班是知青点的班长,人长的五大三粗,健壮得像条牛似的,这使白蘑菇非常喜欢,她说老班嘴里一点味也没有,不像马尔满嘴腐臭。这样白蘑菇一见到老班总是自己乐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一阵轮到老班在食堂做饭,她就趁机去磨老班,把老班挤进墙角的面粉袋堆里,如此这般地对老班爱抚。刚开始老班有些恍惚,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觉得白蘑菇是闲来无聊跟他闹着玩玩,后来白蘑菇说要让他给她做出一个孩子让马尔瞧瞧时,老班就吓坏了。老班挣扎着想逃时,却被白蘑菇摁进了面粉袋里,面粉袋被弄破了,两人被淹没在飞扬的面粉里,老班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塞满了面粉,人几乎在白蘑菇的腹下窒息过去,结果仍然是一事无成,白蘑菇对没有如愿以偿非常恼火,大骂老班窝囊不是男人没有出息,白蘑菇浑身白面地翻墙回家去了。
知青点搬进红草沟之后,白蘑菇仍然隔三差五地赶来见老班,老班一见白蘑菇就害怕,老班怕她当众闹出什么荒唐事来,就对白蘑菇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戈壁滩上去说,于是就引白蘑菇去了红草沟。刚开始老班对白蘑菇讲一些有关贞操伦理道德方面的道理,想说服她放弃那些想法,可是没想到白蘑菇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说天下爷儿们没有不喜欢这种事的,我就不信你不想!老班一听便虚了,两眼直光光地望着白蘑菇,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白蘑菇趁势把老班拦腰抱住,并迅速地把老班摁倒在地,老班吓得直叫唤:“你的劲怎么这么大,把我摁痛了!”
白蘑菇拥着老班情真意切地说:“我真的是喜欢你,我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什么东西最好……”
老班正在发懵时,白蘑菇已经手脚麻利地将他的裤子扒掉了。
当时我正好在荒滩上拾柴禾,这是老班立的规定,每人轮流去戈壁滩捡一天柴禾,备着冬天使用,这一天正好轮到我,一大早我就去了荒滩,到老班他们来时,我已码了几大堆柴禾了。他们的出现令我大吃一惊,他们一前一后地追逐着,慌慌张张地朝前跑,像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况且老班还背着枪,这就更令我生疑了。
我当时身处的角度让老班他们不容易发现。我在高处,他们在低四处,一丛骆驼刺遮住我的身子,我可以站在树丛后对他们一览无余。
当白蘑菇将老班拦腰抱住,摁倒在地的时候,我以为老班身陷危难,正处在劫难逃之际,想冲下去解救老班,可是没想到转瞬间老班光着屁股在地上打滚,我只好躲了起来。
老班赤条着双腿,从地上爬起来,撅起屁股,一手捂住下面,另一只手扑过去抢摸在白蘑菇手里的裤子,边争夺边大声嚷道:“别!这事我还没经历过,这样好像不对头,有点像强暴,再说我还是一个处男,求你了,别来真格的!”
白蘑菇气坏了,顺手就将老班的裤子扔到了附近的一棵红柳树枝上,被风吹拂着,两只裤腿被风灌满了,鼓鼓荡荡地摇晃。
老班一看就急了,压低嗓门吼道:“你这是干吗呢!这样会犯错误的。”
白蘑菇不管这些,她趁老班呼天抢地之际,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老班,于是他们厮厮扭扭地搂在了一起。他们搂在一起的姿态十分古怪,极像足球场上,双方为争夺一球,互相用身体抵挡着对方,谁也无法前进一步,不同的是老班背上背着枪,那种别扭的样于实在有些滑稽。
结果是白蘑菇将老班甩倒在地,并且迅速地骑在老班身上,奇怪的是当白蘑菇骑在老班身上之后,老班似乎瘫软了,他的双臂从白蘑菇壮实的身体下伸出来,在空中没来由地捞了几把,便软了下去。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白蘑菇支起身,身子侧向一边要退掉自己的衣物,情急之中脚趾踩在了老班身旁的枪机上,将枪给弄响了,子弹顿时从白蘑菇支起的大腿之间飞出去,子弹飞出后发出古怪的叫声,很短暂地坠落在远处,枪声惊动了附近栖息的一群乌鸦,鼓噪着在空中乱飞。
枪声自然也把老班吓坏了,他躺在地上大叫起来:“枪是上过膛的,你在干吗!”
白蘑菇待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后,吓得一屁股坐在老班肚子上。老班被压得叽哇乱叫,狠劲地推她也推不开。
大概就在这时,老班发现了我,我正往回去的路上跑。老班就大声吼叫起来:“喂,别走,快把我的裤子扔过来!”因为我正处在离挂着他裤子不远的地方。我站住,望着树枝上飘动的裤腿,再转身看白蘑菇胯下的老班,心里一股怪怪的味蹿出来。
白蘑菇抬起头,发现了我,她气恼地站起来,然后朝老班的屁股上狠踢了一脚。只听见老班极其惨烈地叫了一声,接着就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趔趄着朝我站的地方跑来。我顺手摘下树枝上的裤子,扔给了迎面而来的老班。
老班赤裸的双腿在阳光下闪动着不可思议的光芒,我第一次发现男人竟是那么丑陋。
老班穿上自己的裤子,抓起地上的枪,逃命似的跑回知青点。
白蘑菇望着老班的背影,发了一阵呆,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之悲切,令人揪心。当时我想走近去安慰这个哭泣的女人,但我的双腿僵硬,一步也挪不动。
白蘑菇哭泣着走了,她悲伤的样子,很久地留在我心里,后来老班一见我就躲,成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总那么无精打采。有一天迎面撞见我,一时避不开,就冲我傻笑,说:“过去咱一直认为调戏妇女是男人的事,没想到妇女也可以调戏爷儿们!”
我瞪大着眼睛望着老班,没想到他竟然对我说这些,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要不是那一声枪响,情况大概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老班听了脸就红了,他伸了伸脖子,想反请我,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这个问题复杂,一下两下说不清楚,以后你就明白了。”
我说:“大概白蘑菇喜欢你,想把你留住,在戈壁滩上扎根跟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老班听了就大声吼了起来:“亏你想的出来,这也叫喜欢吗?我喜欢你,我敢随便动你一指头吗?”
听了老班的话,我大吃一惊。老班却突然把话打住,面部表情就严肃起来,他目光直视着我,说:“你的脸为什么红了?我难道说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