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一被医生确认为属于自杀这个问题,成了“千目所视”的问题,也是令许多人瞠目结舌或者是痛心疾首的问题。这许多人当中自然要包括琦一的丈夫和报社的所有目睹了这件事的,以及没有目睹这件事只是听说这件事的熟悉琦一的人,他们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女人为接一个男人的电话,就平白无故地晕死过去,甚至导致了后来的自杀。
然而,这种莫名其妙的自杀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是什么样性质的问题,才能导致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去自杀?
所有的人对这个问题瞪着一双含义模糊且意味深长的眼睛,试图去透视这自杀后面隐藏的真相。
可是谁去告诉他们真相呢?
琦一会去告诉大家真相么?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喝下那一瓶药水,有着自杀的预谋。自杀的结论是后来医生下的,因为他是医生,就意味着权威,至少是真理的掌握者,这就会使任何一种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问题,变得清楚起来,肯定起来,坚固起来,就如同平安里八号楼被权威性认定为自杀身亡的艾非儿和电影演员一样。不同的是艾非儿的自杀是有目共睹的,多少含有民间视角的角度,然而,这种角度仅仅处在自杀现场能目击的那一段距离,而自杀时所处在的另一种角度里的那段潜藏的现实,人们是无法看到的。电影演员的自杀是公安局确定的,也仅仅是根据自杀现场所遗留的痕迹去确定这种自杀性质的,而自杀的另一端是什么,更为广阔的背景是什么?谁也无法弄清楚。
生活中出现一些偶然性的问题往往会使一些必然性的问题变得扑朔迷离,诡谲离奇,让人费尽心思去琢磨,反倒使问题越来越离谱,与事实相距甚远。
因此,琦一目前所面临的是“千目所视”的目光,这种目光所含的物质量足可以涵盖一个空间,任随落在一个人身上,都会被击倒的。
虽然琦一的丈夫对琦一的自杀行为,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沉默,最多也就是用极其平缓而毫无感情色彩的口气转述了楼上小龙说的——平安里八号楼邪了门了,一段时间里,连续出现自杀,让人总是处在自毁自灭的诱惑之中。
琦一的丈夫说这话时的表情是平静的,不带任何弦外之音。可是这之后,他是沉默的。其实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声的爆炸,使琦一感到压抑和窒息。
一息尚存的琦一被丈夫忙碌着,从医院的病床转移到家里的双人床上。躺在依然如故的大床上,琦一产生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一切都在重演和覆蹈,强烈的阳光仍然从窗外照进来,透射到淡紫色的飘满深紫色花蝴蝶的窗帘上,蝴蝶们依然活活泛泛地纵情飞舞;儿子的大熊猫依然背靠着墙壁,作永恒的憨态可掬状;依然是自己盖过的鹅黄缎面的被子,散发出自己弥留的类似于熏衣草的味道,所产生的想法便是——人如果是再踅身返回他原来生活过的地方,再去重温自己所留下的气息时,就觉得极其陌生和不可理喻。
不同的是床头柜上再没堆放一大堆的如同雏鸡粪便模样的药片,或者像大惊叹号似的药瓶,只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各类报纸,报纸被折叠着,偶有男人的冷眉和女人的大腿之类的画面从缝隙中露出。
琦一掀起被子,对丈夫说,把被子拿到阳台上去晒晒好吗?
丈夫想了想,没有明白,就去取被子,琦一说味很重。琦一的丈夫就更不明白了说,哪里来的什么味?我怎么一点闻不出来?虽然这么说,照样抱起被子朝阳台去,将被子搭在凉绳上,提身回屋,又忙碌着从衣柜里取出一条淡蓝色的被子,给琦一盖上,顿时一股陈旧的味道和多种气息,将琦一覆盖。
琦一感到很奇怪,自从喝了那一瓶导致自己自杀的药水之后,对一切有味的东西都如此的敏感,甚至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每一种异味的出处和背景,比如说被子上的陈旧的桃木味,国产牌的樟脑味,洗涤时用的海鸥牌洗衣粉的味,她都能一一辨出。
琦一就在这种味道纷呈的气氛中开始养病。
琦一像一艘被风暴袭击后破碎不堪的船,被人从一个港湾牵引到另一处港湾,停泊下来,让沉默和时间去修复它的破碎。
丈夫又开始了忙前忙后地煮红枣稀饭。煤气灶上煮的红枣稀饭散出一连串味道的时候,就传来一阵清亮的火车鸣笛声,琦一根据火车鸣叫的清晰度,知道这是一个温和舒适的天气,是一个宁静的星期天,平时嘈杂的时候是很难听到的。琦一对火车的鸣叫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伴随着隐隐心痛,思绪就跟着似有似无的车轮声转动起来,
她想到柏林,心里一股强烈的悲痛涌上来,堵在胸口里,使她有片刻昏闷的窒息,过去之后,她想,这个世界仍然充满阳光和黑暗,充满善良与邪恶,可是柏林不复存在了,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他什么也没对她说,就这样离开她……
丈夫开始了拖地打扫卫生,偶尔到琦一的床边站站,茫然地望着脸色苍白的琦一,像一个站在迷雾层层之外的人,极想看清迷雾中的东西却又看不明白的那般无奈和无所适从。
琦一有时突然醒来,目瞪瞪地望着眼前站着的男人,半天找不到现实感,她甚至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曾经与她有过血和肉的关系,而且有他们一脉相存的儿子,这一切都在她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更像一处极不真实的虚幻的梦境,好像这个男人从未走近过她的心灵任何一个地方,留下任何一点她所熟稔的东西;甚至怀疑在与这个男人相处的许多年中,他那双模过她的头顶的手,和他做爱时他那种干篇一律在她肚子上擀面条一样的情形,全是虚构的,莫须有的,它仅仅是出在一个含义不明的梦中,醒来时那一切都显得隔膜而遥远。这种感觉常常使琦一陷入莫名的悲哀。
琦一明白,她与柏林在一起的日子,她从未有过丝毫的陌生感,就像这个人已经在她的生命中,血液里,呼吸中,感觉里,久久地存在了。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对她声声的呼唤,那种灵魂与灵魂相互抵达时的相撞相融,所给予她的惊心动魄的震撼和刻骨铭心的痛楚,是那么真实可感可知,仿佛他以及他的一切早已植根于她心灵深处,一旦被唤醒,就如同奔腾不息的河流,不可遏止;像一场燃烧的大火,永不熄灭。她清楚地知道,她会在水中淹死,会在火中化为灰烬,但是那是一种生命的唤醒和复苏,将她推向了生命的极致,她已无法抵抗甚至无法回头。
丈夫把红枣稀饭煮好了,他端着碗从厨房出来,边走边用勺在碗里搅动,走到床前,高深莫测地看一眼琦一,把碗放在床头柜上,说凉一阵再吃,他又转身去了厨房。
这时煮熟的红枣味,布满了整个屋子,一束阳光从窗口射过来,落在正冒着热气的稀饭碗上,阳光将人们肉眼所看不见的浮浮沉沉的尘埃,显形地映照出来,在人们的目光中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尘埃在升腾的热气中升起落下,显得杂乱无章。
屋子里氤氲着浓烈的红枣味,与屋子里被阳光映透的灰尘,搅和在一起翩跹起舞,这使琦一的记忆在这种杂乱无章的气氛中直往回退,一直退到遥远的时间里,呈现出那片让她梦牵魂索却又无从摆脱的沼泽地,那片沼泽地似乎永远在阳光下散发着红枣的煮熟的味道,这种气息弥漫着整个夏天和整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只有到了雨季,沼泽地远远近近,沉浸在一片白雾茫茫、烟雨飘摇之中,沼泽地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枯枝和草根腐烂的味道,被雨水冲淡飘散,那种煮熟的红枣味,暂时消散在烟雨之中,一旦阳光出现,沼泽地就变得碧色盈盈,清新幽灵,在阳光下显得极其宁静和安详。沼泽地的中心,盛开着色泽奇特艳丽的花朵,最多的是红色和黄色,光焰夺目,使人时常产生妖惑之感,花在风中摆动的姿势极其神秘而妖艳,有如众多美仑美免的女人,从沼泽地里伸展着婀娜多姿的身躯在冲观望的人们媚笑。当时琦一看到这片沼泽的时候,就只有一种感觉。那种煮熟的红枣味道就随着阳光从草皮底下蒸腾出来,充满整个沼泽地的上空,被风吹拂着带到很远的荒漠。
琦一在盼望柏林再次出现的日子,她无数次地去过那片沼泽地,她站在沼泽地的边沿,望着沼泽地的远处,眼前总是浮动着一层变幻莫测的紫色云雾,云雾后面隐藏着那种令她心跳的诱惑,使她神魂不安,这种诱惑来自哪里?意味着什么?她无法弄清楚,她总觉得有一种声音在远处呼唤自己,她仔细倾听,声音消失,往往在这个时候,柏林的形象就会从远处的雾空中浮现出来,然后又在那一层变幻着的紫色物体中消失……她想着柏林,柏林宽厚温暖的怀抱,温暖过她曾已冻透的身体和心扉。自从柏林那次将她从死亡的沼泽地里拉出来,他们在一种生与死的特殊时刻相识相爱,她的心就一刻也没离开他。她想他啊……她对着那片沼泽地怀想着柏林微笑的模样。他的声音、气息,深深地刻在她的心灵里,这些东西往往在怀念和追忆他的时候扩大地释放出来,占据她的整个思绪,她常常在一种回忆中度过那些孤苦无告的日子。她幻想着有一天,柏林一定会同那次一样,骑着马从这里路过,可是柏林没有出现。
终于在一天中午,两名刚来不久的女知青突然莫名其妙地朝沼泽地的花丛奔去,当琦一发现,朝她们拼命呼唤时,她们已经陷进去了,只剩下头顶上一缕乌发闪烁着神秘的光环,在阳光下轻轻飘动,随即就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惟有一串浓黑的泥泡,从绿茸茸的草皮底下钻出,鼓动几下,沉下去,又恢复了原来的静谧。那种超然的静谧,让人发虚。远处的花朵喷艳吐红,似乎一切都没发生。后来的日子,琦一常常听见两个女知青的笑声,久久地在沼泽地里回旋。琦一始终没有明白,是什么力量将她们吸引过去?她们又在远处看到了什么?当初她又在其中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义无返顾地走进沼泽地?
琦一再次与柏林相遇是琦一在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之后,乘坐在南去的火车上,她与柏林在那样一种状况下相遇了,当时的情况太令她难以置信,她乘上南去的火车时,她在车上见到已是囚犯的柏林,这是他们一生中的第二次相遇。柏林只能用目光对她说话,然后偷偷从那件臃肿的黄色棉大衣的缝隙中露一下闪光的铁镣。柏林的旁边站着两个押送他的男人。就在那一刻,她多么想扑向他啊,但是柏林镇定冷静的目光直视着她,示意她千万别动,就如同在那次的沼泽地里,柏林在她的身边,一遍遍地对她说,你别动,千万别挣扎,挣扎是很危险的……当时她只能隔着三条长凳的距离望着柏林,他们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从白天到夜晚,整整两天两夜,他们用眼光交谈着,诉说着,她的目光告诉他……我想你啊!我常常去那片沼泽地,盼望你再次出现……他的目光告诉她……相信我们一定会有见面的日子……。
后来琦一才听说,柏林当时给中央的一位伟人写了一封长达五万字的长信,柏林很快就因为这一封信被捕入狱。柏林给那位伟人写的那封信所讲的戈壁滩上发生的那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将来它也许会在历史中记载下来,也许会从历史中被抹去,但是它真实地发生了,柏林是这件事情的目击者,因此,柏林悲剧性的命运就注定发生。
你去了哪里?
后来的漫长的日子里,柏林毫无音讯。……
琦一呼吸着空气中飘浮的红枣味,长长地嘘一口气,觉得心里仍然堵得慌。
丈夫就开始给她喂稀饭了。丈夫仍然舀一勺稀饭,在自己的嘴边试试,然后喂进琦一的嘴里。
琦一的丈夫说,红枣稀饭吃了暖胃,补血。
琦一坚强地吞咽着,头上浸出一头虚汗,丈夫为她擦去,丈夫又继续喂,直到琦一感到自己的胃像那一片永远散发着煮熟的红枣味的沼泽地时,她遏止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伸长脖子,朝着床外,丈夫立刻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一个健步窜跳进厕所,拿出一个蓝色塑料盆,琦一随即一吐为快,一碗精心整制的红枣稀饭,全部浪费了。
丈夫端着盆进厕所时,长叹一口气。
琦一又重复体验了在医院里时的那种空虚感,她仿佛觉得身下的床飘浮起来了,载着她虚无飘缈的肉体,扶摇而上,飘忽而下,轻得让她无可忍受,她多么想靠在什么地方,牢牢地抓住一点东西,可是连这一点她都无法做到,她的灵魂犹如一只闪动着亮光的萤火虫,随着自己的感觉跌来荡去。琦一没想到人在脆弱的时候,思维竟是那么的活跃,过去的许多事情都清楚地一齐涌进不堪承受的大脑里,争先恐后地让人去拈起往事,去回顾,去伤心。
就在琦一最感脆弱无助的时候,琦重的声音在时间的另一处潜游而出,趁虚而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抓住琦一敏感的神经,使琦一的思维不得不回到那个让她痛心疾首的问题上来。
琦一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着琦重几年前离去时的样子。
琦重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透着一股冷酷的寒光,像飘来的一片云,悬挂在琦一的眼前。
琦一大吃一惊。
琦重没敢正视琦一惊愕的目光,慌乱地看了琦一一眼,就把头垂下去了。
琦一仍然在他慌乱的一瞥中看清楚了那一双黢黑无光的眼睛,像被焚烧之后的洞穴,冒着冰凉的黑气。
琦一几乎是遏止不住地对他吼了起来——你,你吸毒了!
琦重沉默。片刻之后用他那充满弹性的声音说,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琦一几乎是跌倒在沙发上,她只觉得眼前很黑,心的深处似乎被人狠捅了一下,痛得满目冒花,琦一觉得琦重这些年什么都在变,惟有那充满弹性的嗓音未变,像儿时一样,永无使她牵肠挂肚,让她一听就有一种心疼的缠绵。琦重是她惟一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与她惟一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可是琦重让她失望和痛心。
琦一无力地说,你去哪里?
琦重说,暂时还没有确定。
琦一说,那个叫倪的女人,跟你是怎么回事,满世界都是你与她的鲜闻!
琦重显出烦躁不安的神情,用低缓的声音说,姐,你别问这些事好不好……倪这种女人,她不需要情感,只需要金钱,肉体,我不可能永远陪伴这样垂垂老矣的女人,了此一生。
琦一望着琦重苍白空洞的面孔,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也一样吗?你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有情感,甚至对女人,对爱情,你心目中只有既得利益,只有金钱,你的灵魂已经被蚀空了!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琦一失声痛哭。
琦重走了。一走几年,琦一毫无音讯。
琦重走后的第五天,那个叫倪的女人给琦一打来一个电话。
琦一手握电话筒,听着那个叫倪的女人撕声裂肺的叫唤,时而伴随着抽泣和哽咽难语的窒息,琦一无言以对,她沉痛得头都抬不起来,她无法去安慰一个受伤害的女人。
倪说,他是一只狼,一只穿梭在都市中的狼!一只白眼狼!
倪给琦一打电话之后不久的日子,人就疯了。
倪与许许多多在生意场上沉浮的商人一样,什么样的凶险,什么样的黑暗,什么样的苦痛,什么样的折磨,她都经历过,饱尝过。她所挣来的每一分钱,都饱含着一个女商人的全部辛酸和智慧。她觉得在生意场上,就如同战士上了战场一样,惟有把敌人(对方)消灭是目的,一切仁慈,良善,都会使她败北,死于敌手,更何况她是一个长相奇丑的女人。这个世界只为美丽的女人和漂亮的脸蛋准备了颂词、鲜花和温情,为她们搭桥铺路并同时制造无底的陷阱,对像倪这样丑极了的女人,连陷阱都不会为她设置的,因为她丑。正因为如此,面对一个既无前行之路,又无顺行之桥,更无陷阱可陷的这么一个全无境地,她反倒路路畅通,桥桥顺达,因为她丑,谁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任何欲望也不会在她那里沾尘,只要她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到的,在生意场上,她那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得心应手,对许许多多多少靠点姿色在生意场上苦苦挣扎的女人来说,那真是望尘兴叹,鞭长莫及的。
可是倪却惨败在自己的情场上。
倪在经历了三次婚姻之后,仍然是一个寡妇的事实,使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要有钱。钱可以使她找回自尊,钱可以使她丑陋的外貌顿时变得光彩照人,钱可以使她拥有别人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东西。
倪从做黄金生意转到做房地产生意,几乎就在她喘息之间就拥有了上百万的资金,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她富有得不能再富有的时候,她深深地感到了情感的贫乏,成天在飘荡着金钱芳香的冷宫中,度日如年。她怕极了,怕自己的身体、情感、欲望在一堆说有用就有用,说无用就毫无价值的金钱中枯萎、老死。她回忆自己作为女人几十年的情感生活,那简直是犹如一段浸泡在冰凉的污水中的木头,从未点着燃烧过,甚至连冒烟的机会也是少有过的,她悲哀得竭斯底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琦重。
在这个城市中最属豪华、最富盛名的“皇后酒店”里,幽冥且充满浪漫情调的灯光下,倪独坐在一个角落里,她听着音乐,喝着美酒,她酒意朦胧的目光,被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双男人的眼睛吸住了,男人的目光大特别,像一只强劲的吸管,将她的目光和身体一齐吸浮起来,失去重心,悬在空中,在那一瞬间,她失态了,她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目光不敢去碰那双朝她射来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大令她可怕,简直像一处万丈深渊,一失足就会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可是她抵挡不住那种诱惑,那双眼睛会让女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那个男人走近她,她在这个男人靠近她的这段距离的瞬间里,她看清了这个男人的全貌——他潇洒,英俊,一种让她无法言说的属于老贵族才特具的气息,从这个走向她的男人身上体现出来。这个男人两条修长的腿,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碎她眼前的灯红酒绿,从腿的缝隙中,飘荡着光怪陆离的碎片,使她满目斑斓迷离,当时她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对她说——你等了很久了他终于来了,你一生都在渴望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这样美貌英俊的男人,他正朝你走来,带着你所梦想的一切朝你走来……,这个男人坐在她的身边,仍然用那种眼神看着她,她立刻感到那双眼睛是一只燃烧着的火舌,在无情地舔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直至她最隐蔽的地方,她仿佛听见血液被燃烧时的吱吱声,她终于被男人伸过来的一只手紧紧钳住了,她大口地喘着气,她觉得自己已经粉身碎骨了……
倪醉得一塌糊涂,她觉得一种铺天盖地的委屈和伤心,朝她扑来,覆盖着她,压抑着她,她想彻底地歇斯底里地将心中的苦楚悲哀吐出来,嚎出来,哪怕天塌地陷,她倒在这个男人怀里,放声恸哭。男人把她拥出酒店。她把自己寓所的钥匙交给了这个男人。
琦重那时正和一帮盲流艺人混在一起,搞一种行为艺术,他在穷困潦倒的行为艺术中,逃了出来,像一位训练有素的猎人,走进了有钱人常去的地方——他终于将枪口对准了倪,倪成了他行为艺术的精品。
琦重在见到倪这个女人的片刻时间里,就有一种强烈的生理反应,他振奋得几乎浑身战栗起来,琦重对那种丑陋的女人,或者皮肤黢黑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喜爱,这样的女人会令他心喜若狂,浮想连篇,将他骨子里潜藏的一种令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呼唤出来,在血管里邪乎乎地燃烧。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会将这种情绪发展到高潮,他在这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体验中,审视了深深潜藏于骨子里的自尊、野心、高傲、愤怒、仇恨,并将它们膨胀起来,迅速地释放出来,他觉得能操纵和控制一个女人,就能操纵一个世界。可是他在漂亮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面前总是显得自卑、压抑、无所适从,使他潜藏于骨子里的自卑暴露无遗。但是他自身外貌的英俊和潇洒,招来如云的美女,使他成日愁苦不迭。他的灵魂和肉体常常在分裂,他在这种分裂中痛苦不堪,他对眼前的一切表示怀疑,加以仇视。
倪,正是琦重猎取的对象,她对他的心灵和肉体都是那么的和谐,他喜欢丑陋的女人,就如同寒冷的人渴望阳光和火盆,她把他内心的自尊、自卑、愤怒和仇恨抚摸得光滑柔润,他在她面前扬眉吐气,像一名技艺高超的骑手,娴熟地驾驭着胯下的野马。
他们很快如火如茶地燃烧起来,不久琦重就知道了倪是这个都市里为数不多的富婆。
倪和琦重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疯狂地相互摄取着对方,琦重自然使倪在性爱上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满足和惊喜,满足后的女人像一朵沐浴在春雨中的罂粟花,怒放着喷焰吐红。也像一片灌透水的旱地,疏松得稀哩哗啦,倪几乎将自己彻底地交给了这个花钱如流水的男人。琦重在挥霍倪的钱的时候,如同魔术师玩弄手中的牌,令人眼花缭乱,旁观者在目瞪口呆之后,担心倪是疯了。倪对一些关注这件事并对她提出忠告的人,破口大骂,说,一帮小人,嫉妒成性,难道我就不能疯狂地爱一次吗?
有人则冷静地分析过,像倪这么一位婚姻上屡遭失败,长相又如此丑陋的女人,遇到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男人,疯狂是自然的。
可是事情就发生在她对这个男人爱不释手的时候,她发现琦重在吸毒,而且和一个美国的黑种女人混在一起。她再看自己的存款时,才发现一大笔钱已不知去向,这一事实像一个大黑洞,正冒着股股冷气,虎视眈眈地对着她,她蒙了。
当她彻底发现琦重是一个专花女人钱,且又无情无义,又无灵魂和良知的男人时,她才有了如梦初醒的惊厥,可是琦重也同时发现倪要甩掉他,他就在一天夜里将一包迷药放进倪每晚必喝的酒里,倪在失去知觉之后昏睡了三天三夜,当她醒来时,她存银行的存款已被琦重支取一空,甚至连她放在家里的保险柜里的黄金手饰之类的东西,也统统被劫走了。
倪面对这种现实,人就呆了,先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只认为这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因为她太担心会有今天这一幕,当这成为事实时,她又觉得这太不可能了。当她到银行去查询自己的存款时,告诉她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话——三天前,你的丈夫已将你的一切存款提取。
倪当时就瘫痪在银行冰凉的水泥地上,她醒过来后,给警方报了案,当日查到琦重在这个城市惟一的亲人琦一的电话,给琦一打了一个电话,她想从琦一那里得到一点琦重的去向和下落,可是琦一与她一样,无法知道这个男人的真正去处,在电话里,对倪的悲痛,琦一的身心都为之震颤了。她从电话里感到,倪被毁灭了,倪这种女人也许能承受起别的灾难,这种灾难她是承受不起了,不久琦一就知道倪疯了的消息。
琦一想,倪是琦重的行为艺术中的一部杰出精品。
琦一一次与报社的丁旦去一家外资企业采访,在一条琦一不常去的陌生街道上看见了疯后的倪。琦一并不认识她,是丁旦告诉她那个疯女人叫倪。丁旦告诉她那个疯女人就是倪的时候,琦一几乎是被电击了似的震颤了一下,这使一旁的丁旦感到很奇怪。
丁旦对着琦一愣了一下,继续说,这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欺骗之后就成这样了。琦一亲眼目睹了倪的惨像之后,心情再也没有好起来。当时倪与她迎面走过,倪衣着肮脏槛楼,满脸的污垢,边唱边跳,一会儿又哭又笑跌跌撞撞朝行人的身上靠。丁旦和琦一都站下,转回身望着这个疯女人。
丁旦叹口气,说,一个拥有上百万资金的女大款,被人洗劫一空,钱这玩艺,真是弄不好就可以杀人啦!丁旦并不知道那个欺骗这个女人的男人就是琦一的弟弟琦重,就对着琦一大发感慨。丁旦边走边说,你说现在这个时代,人们的信仰崩溃,道德沦丧到如此地步,爱情,正义,神圣,善良,自洁,成了被人嘲笑和弃绝的玩艺,而罪恶,不法,说谎,邪情,颓废,仇恨,残酷,却成了能够接受并容忍的东西。
琦一看了丁旦一眼,觉得丁旦平时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出现在人们面前,拿什么也不当真,可他的内心谁也没去感受和去触摸过,他在说极其严肃的问题时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琦一听了他的话,心里触动很深,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丁旦觉得琦一的目光有些诧异,强调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琦一摇摇头,用低缓的声音说,高尚,正义,爱等等,本是人类自身的财富,可是人们在抛弃这些,是很可悲。属于人类财富的东西,因为当下人类的堕落与时代的贫乏,才显得更加珍贵……
丁旦望着琦一,更加感到不对劲,琦一,你说这些话,我都觉得是正确的,与我刚才的思路和情绪都是合拍的,可是你的情绪和脸色……我觉得你内心,好像遭遇到什么打击似的……
琦一呆愣片刻,惨然一笑,转首望着远处,远处的一堆人,紧密无间在集聚在一起,将疯女人围在其中,疯女人怪里怪气的声浪从人缝里传出,令人听了头皮发麻。不一会儿,疯女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她已是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说不清楚是白还是黑还是其他什么色调的肉体在阳光下抖抖擞擞,一摇一晃,一波三浪地扭动着,两条腿杂乱无章地跳起“忠字舞”。这种舞姿非常独特,但凡经历过那个特定时代的人都会一目了然。倪极其认真地跳着,转动着,样子十分滑稽,滑稽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哭,倪在阳光下极像一个小丑。
此时此刻,远处近处,车上车下,所有能抵达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赤身裸体的疯女人身上,那个已经不知人间烟火的女人,正处于“千目所视”的围困之下。
丁旦说,警察已经到了。
三名警察从警车上跳下来,架起疯女人就往车上塞,疯女人尖啸地喊着——狼来啦,狼来啦!
警车从围困的人群中缓缓驶出,然后飞快地开走。
琦一脸色苍白地怔忡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丁旦望着过去的车,感叹着,钱啊!使人疯狂失去理智!
琦一说,她不仅仅为了钱,她为自己这一场误恋付出了人生的全部代价,这是一场误恋,一个人活得太孤独,容易将一种错误的东西,如获至宝,其结局都十分悲惨……
琦一语调十分悲凉。
丁旦轻轻叫一声,琦一,你怎么啦?
琦一打了个哆嗦,神情恍惚地对丁旦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走走,我今天就不回报社了,你回去把采访的情况对乔总汇报一下,好吗?
琦一惭愧地望着丁旦,强提精神地笑笑。
丁旦忧心忡忡地说,你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放心。
丁旦说,琦一,咱们同事朋友多年了,说句实话吧,你一定出什么事了?
丁旦询问的目光紧紧盯着琦一。
琦一想了想,哀伤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一个人走了。
琦一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她茫然无序像幽灵似的在大街上转悠,疯女人倪的形象始终在眼前晃动,她那一声声“狼来了”的尖啸,犹如一把锥子锥进她的心里,使她痛苦不堪。
…………
琦一的丈夫惊恐地叫道——琦一,你怎么啦?
琦一大大地睁着眼睛,嘴里说着丈夫无法听明白的话。他先小声叫琦一,琦一毫无察觉,他就推她,大声叫她,她仍然没有恢复常态,他吓坏了,就大叫一声,琦一才有所感觉,她唔了一声,像突然惊醒过来,侧目看着丈夫,恍若隔世一般的眼神直盯着丈夫的脸,莫名其妙地看半天,然后长吐一口气。
丈夫沮丧地摇摇头,说,你又做恶梦了,睁着两只眼睛,真吓人,好在儿子不在家,我一个大老爷们也吓得背上起鸡皮……
琦一无语,无力地闭上眼睛,说,我在梦中说什么了?丈夫想了想,说什么行为艺术,该死的什么,反正胡言乱语。
琦一睁开眼睛,无力地望一眼窗帘,天很灰暗,她说,我总闻到那一片沼泽地在阳光下,永远散发出浓浓的红枣味……她们为什么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朝它奔去?她们看见了什么?我曾经也是那么不顾一切地走进它,回想起来,我的确受着某种声音呼唤和吸引,至于是什么,我记不确切了……
丈夫对琦一说的沼泽地不明白,就说,这是都市,不是大森林,野外,哪来的什么沼泽地,成天胡思乱想的干什么?
琦一惨然地笑笑,说,上帝是一位真正的行为艺术家,他的杰作就是人类。
丈夫显然对琦一不良的精神状态既担心又不满,他绷着青黄的脸在床边站立一阵,说,市场上的草莓目前是又多又便宜,我去买,等我回来,再给你吃药。
琦一觉得很奇怪,觉得有一种东西一直在重复着,藏在时间的后面,似乎已经忘却,可是,偶尔露一下,就觉得一切都在暗中藕断丝连地进行着潜伏着。
琦一望着丈夫出门时的背影,她想起上次躺在家中时,丈夫也说去市场买草莓,回来时就看到她自杀的结局。
这次他又是去买草莓……
琦一的丈夫突然踅回来,站在门口,撩起门帘,把头探进来,说,我在炉子上炖了一只鸡,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就起来把火关了,怕烧干了。
琦一冲丈夫点点头。
丈夫放下门帘,走了,一会儿就隐隐传来电梯升降时的轰隆声。
…………
在琦一的记忆里,她父亲的这个家族的男人都有一种独特的形象特征,那就是具有西欧人种特点的外型,五官棱角十分分明,鼻子高挺,嘴角刚毅,眼睛深四,永远投射出一股冷静、坚韧的神情,底色却是忧郁的。纯正白净的肤色,永远闪烁着属于他们这个家族血统的优良素质。
然而琦重的形象已经将他们这个家族所独有的外部特征发扬光大,抑或推到了极致。有人见了琦重之后,说,就觉得琦重形象有一种未来人的外部特征——形象完美,性格坚韧,性情冷酷。
可是琦重对长相丑陋,皮肤黢黑的女人,那种近乎于病态一般的痴迷和喜欢,是琦一所无法理解的,她不明白琦重这种崎型的心态是属于这个家族的劣根性,还是对这个家族血统的反叛?琦一将琦重一系列扭曲心理归咎于琦重童年时代所受到的伤害。
回忆琦重儿时的情境,是琦一一生中极为忌讳和痛心的事,琦重的童年时代所发生和经历的一切,简直是一场恶梦,潜伏在她心灵的某一个地方,一旦她处在心力交瘁或者神经脆弱的时候,那潜伏的恶梦便趁虚而出,将她整个的心绪笼罩和覆盖,让她在这种回忆的痛苦中深受折磨。
琦一认为琦重是他们的父母不和谐的情感技杆上长出来的一颗毒瘤,在那个年代人们几乎被一种扭曲的东西逼疯了。父母由刚开始的貌合神离发展到后来仇人一般的不共戴天,使这个本来就在穷困潦倒中摇摇欲坠的家庭沉陷于没完没了的争吵和厮杀之中。
琦一的父母就在她插队那一段日子相继去世。至今琦一也没弄明白,父母之间究竟在争吵什么?在夺取什么?是什么东西使他们疯狂到那种地步?他们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琦一从未想透过。
琦一的父母的争吵几乎都是从夜深人静的半夜开始,他们的叫骂惊醒熟睡的琦一,琦一睁着两只惊骇的眼睛望着黑暗的屋子,父母他们那种令她无法听懂的语言,他们的语气传递出一种咬牙切齿、咄咄逼人的刻毒声响,传给睡在屋外的琦一,使琦一在这种声音中毛发倒立,往往她只能通过一些只语片言,去揣摸父母之间所发生的事情。
母亲咬着牙,阴森森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至今还瞒着我你跟那个女人的事,你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怎么会倒媚成这样?要不是我救你!
父亲狠狠的声音说:我没让你来缠住我!也不希望你来救我!
琦一在这时,用牙死死咬住被角,紧闭双眼,捂住双耳,任悲伤的泪水往外流淌。接着就传出母亲声嘶力竭地嚎淘大哭,间或父亲的长嘘短叹,这一切都如同钉尖一样刺进琦一的心里。
琦重那时才五岁,瘦得像两岁的孩子一般大小,他同父母睡在一张大床上,琦一睡在屋外的临地搭的木板床上,父母经常性的半夜吵架,使琦一的情绪紧张到几乎崩溃的地步,她从一个恶梦进入另一个恶梦,常常在父母互相撕打、怒吼、砸碎东西的混响声中,琦一痉挛着从床上下来,赤着双脚站在冰凉的地上,浑身打着哆嗦,牙齿上下咯咯喳喳地磕碰着,在惊恐中默默祈求父母的撕打停止。往往在这种等待中,琦一就听见弟弟琦重突然一声含义不明的呼叫,腾空而起,像一只皮球,被父亲或者是母亲投掷出去,落地有声。在一种身体落地时发出的噗呼声响过后,屋子黑暗角落里就传出琦重受伤的小兽一般咝咝溜溜的哀嚎声。那种声音压抑而悲惨。父母会因为弟弟的哭泣有稍许的平静,片刻之后,又是一场扑天盖地的吵骂。俩人在黑暗中,像一对奋力撕咬对方的动物,肉和肉的撕啮,心灵与心灵的毁灭,双方都在奋力的厮杀中寻找世界上最刻毒、杀伤力最强的语言,朝对方掷过去。往往在寻找不到最能杀死对方的语言的一方,于气急败坏之中——他们任何一方,得到机会就会拿身边躺着的孩子撒气。他或者她,做出一副豁出命来的样子,飞起一脚朝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琦重踢去,被踢下床的琦重,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接着便是窒息一般地抽搐,由高向低,由悲哀到绝望。他们谁也不去理睬琦重,任他在黑暗中死去活来,他们认为谁要是去把那个被踢下去的东西拾起来,谁就在这场无聊且残酷的打闹中输了,双方在这时便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
琦一多是趁他们休战的时候,蹑手蹑脚地摸进父母的房间,在角落的黑暗中摸到弟弟抖动着的冰凉的身子,抱起来,回到自己睡的小床上去,用身子紧紧贴慰着弟弟,受惊吓的弟弟往往是在不停的痉挛和抽泣中昏睡过去。琦一搂着弟弟慢慢热起来的身体,摸着他脸上和身上鼓起的血泡,心里想,他才五岁,五岁啊,瘦得像只猎的男孩,身上却无端地堆满了伤痕,而这些伤却是生他养他的父母给的,他怎么知道这世道发生了什么,人们为什么拿他作为厮杀的对象!他幼小的心灵里除了恐惧就是恐惧,装满了格斗、厮杀和刻毒的谩骂。琦一在黑夜里搂着受伤的弟弟,默默地流泪,尝试到心被伤透之后流血的滋味。她不止一百次地问自己,弟弟是母亲和父亲亲生的吗?他们为什么要生下他,又要如此地折磨他?为什么?
琦一在几年前,亲眼目睹怀着大肚子的母亲在一天夜里,生下一个男婴,这个男婴就是琦重,当时父亲把这个男婴抱起来,放在灯光下,仔细查看这个男孩的五官,看后父亲欣喜地说,多英俊的孩子,将来能干什么呢?
琦一站在门后,看着这一切,听着父亲没有结尾没有定语的话,心里无比地茫然。”
可是弟弟出生不久的日子,父亲的情绪越来越坏,甚至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他和母亲的争吵便越加厉害,发展到后来的格斗厮杀和拿无辜的弟弟出气,使这个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的家长久地笼罩在一种惊心动魄的恐惧之中。琦一在黑夜里搂着弟弟弱小的身子,听着他时紧时慢的呼吸,琦一的心都碎了。琦一作为一个比弟弟大八岁的女孩,因为弟弟,在情感上过早地承担起一个做母亲才该有的责任和重负。在那些冰凉的黑夜,弟弟无端地被父母踢下床,琦一俨然一位母亲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来,拥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温暖受惊吓受伤害的弟弟。琦重在这个世上,惟一体会和得到的母爱是从琦一这里得到的,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姐姐就是母亲,就是阳光和温暖,就是他遭受惊吓时惟一可以依偎的人。可是琦重毕竟受伤害了,琦一尽管对他付出一个姐姐全部的情感和爱心,他还是很受不住那种人性扭曲和人格轰毁的挤压,然而琦一对他那种维护和爱仍然在父母扭曲的情感阴影中顽强地滋长起来,人性的扭曲和伤害越严重,这种爱就越是变得牢固和顽强。在琦一的意识中,这个世界上,她不能阻止父母不去伤害弟弟,可是,她可以阻止任何其他人伤害他,任何人要对弟弟做出任何一点伤害,她一定会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扑上去,咬死对方。
夜里吵了架的父母,清晨如同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到桌子前,默默地吃琦一天不亮就起来为他们做好的饭。他们发现琦一眼睛红肿得像一双熟透的桃,他们知道这是过分流泪的结果,这时他们的脸上才有一种内疚,或者是尴尬,或者是愤懑的情绪出现。琦一永远无法想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毫无原由地折磨自己和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她对父母的过去一无所知,父亲从不向别人谈起自己的过去,她只能从父母的吵架中猜测他们的过去,她猜想父母的结合一定是在一种特殊的环境,极其恶劣的情况下的结合。琦一只知道,她的父亲与她的母亲在南方的一个潮湿的天气里生下她,当她三岁之后,随父母回到父亲以前呆过的城市,父亲当时是拖着一条残腿回到那座城市的,到了这座城市安定下来之后,他们的心绪仍然十分恶劣,彼此像狼一样撕咬着对方,琦一常想,这就是一种生存吗?人为什么要相互残杀地生存着?她只能在漫漫的长夜里听父亲的长嘘短叹,听母亲的嚎淘大哭。她从弱小的弟弟身上看到了人的弱小,看到自己的无助和孤苦无靠。
琦一记得她的父母从不打骂她,甚至连指责都是极少有的。琦一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帮助父母料理家务,带好弟弟。父母下班回来,她就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让父母吃,自己就去给弟弟喂饭。弟弟的两排肋骨相继被父母踢断过,都是在琦一的精心照料下养好的,弟弟被纱布和夹板裹住,坐在一个琦一为他特制的被窝里,很可怜地望着父母,只要父母一看他,他就吓得魂飞魄散。尽管那被折断的肋骨使他疼得无法忍受,但他还是克制着,一声不吭,只要父母一走,他就冲琦一哀伤地望着,用小手指着自己疼痛的地方,泪水就不停地流下来,琦一边流泪边无可奈何地抚摸他,跟他说许多安慰的话,直到他在琦一的话语声中安睡过去,一旦醒来,他的目光就永远看着琦一,生怕一眨眼功夫琦一会从他面前突然消失。琦一放学回家,琦重在被窝里拉了屎尿,只要听见琦一的脚步声响起,他就会像小动物一般地尖叫,一双渴盼的目光望着琦一,琦一就把他抱起来,安慰他,给他用热水洗屁股,然后将被窝换成干净暖和的被褥,把他放进去,琦重就冲姐姐感激地笑。琦重直到六岁以后才会说话,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琦一,姐姐,姐姐,琦一——声音像猫叫一样细弱,琦一听了直流泪。
琦一最怕的是夜晚的来临,怕时间进入充满仇恨和厮杀的黑夜,她怕父母没有休止的打骂,怕弟弟被踢伤后的哭泣。在琦一的心里,黑夜就像一只卧伏在黑暗处的恶兽,睁着一双凶悍的眼睛,随时伺机扑上来,撕碎她,这种恐惧影响了她的一生,她眼前首先出现的是一片黑暗,那些遥远的恐怖,都会向她无情地袭来,她的头晕的毛病往往就在此时产生。在这样的夜里,琦一就觉得世界寒冷无比,没有光明,没有美好,甚至没有一点人味,到处是伤害和哀嚎。常常在这样的夜里,她紧紧地把弟弟贴在怀里,她的绝望从骨子里慢慢地冒出来,使她感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包括她和弟弟琦重,自从上帝将他们制造出来之后,上帝便拂袖而去,人们从此变得暴戾、疯狂、无情和掠夺,变得这么孤苦无助。人们在失去上帝的日子里,就加紧地制造自己的悲剧,并扮演得津津有味。
琦一下乡那一年,临走的时候,父母千叮咛万嘱咐,琦一却一言不发,发愣地望着父母。父亲对琦一说,你安心地去吧……母亲说,琦一你有话要对我们说,你就说吧,外面的车在等你呐。这时外面的车喇叭直响。
琦一面色苍白,两眼发直,站在父母跟前,突然朝父母跪下,泣不成声。父母忙去扶她,怎么也扶不起。她哭着说道:父亲、母亲,你们千万别再争吵了,“千万别再打骂弟弟了,我琦一求你们,求你们了!
琦一用头重重磕地,磕出响声来。
父母顿时就呆了。
琦一走了。带着对弟弟的牵肠挂肚,带着对父母诉不尽的伤心,去了农村。
当琦一在农村呆了若干年回来,再见老父母时,他们似乎不争吵了,他们好像“鱼死网破”似的斗争实在是毫无意义,他们老了,他们的激情被耗光了,他们逐渐意识到,人,不管你活得多么辉煌,活得多么卑微,活得多么清醒,活得多么浑噩,结局只有一个——死亡。似乎上帝将死亡扔给人类,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让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变得公平起来。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琦一的父母在这种沉默中审视过去发生的一切,往事不堪回首。他们看清楚的第一个事实是——经过大半生的斗争之后,留下的只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用了几十年想挣脱对方却无法挣脱的现实。
有人说,这就是孽缘。人的姻缘有两种,一种是良缘,就是那种和和美美,尽管小磨小擦,仍然相依相偎过下去的人;另一种是孽缘,就像琦一的父母这种,几十年为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而斗争的人。
琦一的父亲在临去世前,对琦一说了一段话,算是他的肺腑之言,琦一后来细细琢磨,才对父亲生前与母亲的仇恨,有了初步的了解甚至原谅。
琦一的父亲死之前,是躺在医院里的,琦一从西北的农场赶回来,她看到骨瘦如柴可怜巴巴的父亲,心如刀绞。父亲那一天突然精神格外好,说,这是回光返照的原故,生命在熄灭之前,总要闪一下光吧。
父亲说话时,神情十分悲哀,因为他一生都在黯淡中度过的。他说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此了结了。父亲在临死之前,显得十分清醒,一生都未曾有过的清醒。
父亲拉住琦一的手,沉吟半天,说:我和你母亲的结合,说穿了是一场历史和时代的误恋。其实有的人对另外一种人,永远不可能理解和了解,一些人灵魂的深处,是另外一些人永远无法抵达的……问题是我明知如此,却疯狂地想让她了解和走进我孤独的灵魂,想让她抵达她所抵达不到的地方,这是我一生的悲哀。
父亲死了,这个一生都爱着一个女人又与另一个女人做着殊死斗争的男人,怀着终生的遗憾平静地死去。
父亲去世不久,琦一的母亲也去世了。父亲的死,给了这个受尽痛苦的女人太大的打击,她为她的丈夫心里始终爱着另一个女人一生也未曾安心过,她的一生都在心力交瘁中度过,她歇斯底里地想把那一颗永远横亘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的心拉回来,可是她失败了。直到她的丈夫去世,她才蓦然初醒,她一生都在爱着这个男人,爱得太深,却在用另一种方法毁灭着对方和毁灭着自己。在这时,当她意识到爱的另一层涵义时,她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琦一的母亲,跟琦一的父亲一样,在极其清醒的状态中去世。她对琦一什么也没有说,她只用她一双混浊的目光望着琦重,她在已经长大成人的琦重身上看到了琦重的父亲的形象,她深重地叹一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说,离开了人间。
当父母相继去世之后,琦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一对夫妻,他们一生的仇恨,一生的伤害,就是为了一个错位的爱。
使后来琦一无法明白的是,他的父亲从未跟她谈起他一生都铭刻于心的女人——林纯一。
他为什么不向世人诉说,为什么不告诉他惟一心爱的女儿?琦一对此茫然和伤心。父亲这一生关于他自己的事,什么也不对人说。
当琦一从农村回到城市之后,她发现弟弟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但他已彻底地变了一个人,他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恐惧和胆怯,没有了祈求和悲哀,却是在那种看似潇潇洒洒玩世不恭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背后,深藏着刻骨的自卑,潜藏着仇恨和冷酷,只有在面对琦一的时候,才有些许儿时的东西,但是他很快就会将这些他极不情愿流露的东西隐藏起来,永远给人一种傲视和冷酷。
琦一望着这个酷似父亲,却又比父亲更潇洒更风流倜傥的男人,果愣了,她无法将他与那个柔弱、恐惧、绝望、在她怀里哀哀哭泣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琦重是学国画的,在艺术学院毕业之后就与一些崇尚西方“行为艺术”派的人混在一起搞什么行为艺术。他们将一条发情的公狗和一只发情的母猫放在一个透明的笼子里,摆放在一个五星级的大宾馆的大厅里,观赏这种“艺术”的人大多是外国人或者是大学生,还有一些不知艺术为何物的人,结局是,这条发情至狂的公狗咬死了那只发情中无奈狂嚎的母猫,那种惨叫声响彻五星级大厅,鲜血四溅,印满了透明的笼子,公狗在咬死母猫之后,也疯狂了。
这就是琦重创意的“行为艺术”,这在当时轰动了这个城市,各种各样的报纸将这种行为艺术或褒或贬的,炒得沸沸扬扬,最后公安局的出动,封了这家宾馆,停止营业三个月,后来他们又将这种行为艺术以另一种方式到别的城市展示。
琦一甚至怀疑琦重的这种病态扭曲的艺术创作,是出于对他们的父母那一段不和谐的生活的折射,或者是对他心理所受到的伤害的一种报复。琦一尽管这么怀疑,但她不敢去证实。这种困惑,一直在心里隐藏着。
琦一在重新审视了这个从严格意义上承袭了他们这个家族外型的男人之后,她发现琦重除了冷酷无情,就是虚伪。他可以把假话说到登峰造极天衣无缝的地步。他常常在以十分冷静而从容不迫的神情对人说着弥天大谎,他可以将一件假古董以高昂的价格卖给一些不识货的外国人,并且说得天花乱坠,让外国人感动万分,如获至宝地对他感恩不尽。琦一在与琦重的接触中,发现琦重除了在要弄一种行为艺术之外,也在玩弄一种语言艺术,而且将这种语言艺术锤炼到魔鬼也会深信不疑的地步。琦重已熟练地掌握了现在人们的心理以及心态,他明白,在现实的生活中,人们都处在活得疲惫活得不得要领的精神困惑中,人们已对那种真的东西产生了空前的怀疑。真的话真的事物,如同高强度的光焰,它大刺人眼目;而虚伪的东西,却似美丽的霞光,给任何本来毫无价值的东西罩上一层迷人的色彩。疲惫的人们,情愿在这种迷人的光环中流连忘返,不愿去仰观那刺疼双目的真实。
琦一发现琦重经常与一些身份不明的女人在一起,这些女人有中国人有外国人,她们都对琦重的“行为艺术”有着痴迷一般的兴趣。时常有一些年轻的姑娘打来电话询问琦重的去向,并让琦一转告琦重——她怀孕了。琦一被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搅得成天心神不宁。
琦一把琦重找回来,大骂一顿,将女孩们怀孕的事告诉琦重,琦重听了冷冷一笑,说,劣根性!这些女孩儿在跟我搞什么行为艺术时,现代浪漫得连我都望尘莫及,可是一旦于自己的利益有所不利的时候,她们就将那些引以自豪的超前、现代、为“艺术献身”的豪言壮语,统统变成了一种索取,劣根性暴露无遗!
琦一对琦重目瞪口呆。琦重说:下次她们再打来电话烦你,你就说,你们既然要为艺术献身,那么为艺术开花结果,也是必然的事了。
琦一对琦重的生活忧心如焚。琦一与琦重认真地谈过一次话,谈话之后,琦一的内心被搅乱了。琦一痛心地发现,琦重已离她太远了。
琦重对琦一说,在这个世界上,谁像你这么个活法,没有爱的婚姻,却为什么良心、道义、责任去硬撑着,还自以为崇高。高尚,你们一代又一代地在演绎着情感的虚伪和不道德,你们,包括父母,活在一种扭曲的精神人格之中,还自以为悲壮自以为天底下你们最伟大了!世界在进行着什么样的变化,你知道吗?再说,谁又愿意对谁说真话,说真话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吗?纵观历史长河,从古至今,哪一个说真话的君子有好下场?现在人们在痛心疾首地打假消假,为什么不去思索或者反观一下中国历史,什么时候让人不假过?这是历史的一种报复!再说,你的那位知青恋人,不就因为一腔正人君子气,说了真话而锒铛入狱的吗?
琦一对琦重的话大吃一惊,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琦重淡淡地摇头,不告诉一脸惊愕的琦一,只说,悲哀,悲哀!
在后来的日子里,琦一又目睹了琦重与倪的关系,以及倪的疯狂,琦一认为,琦重已经将他的行为艺术推向一个极致,倪就是这种行为艺术的一部杰作。
琦一,鸡肉烧糊了!
丈夫从门外冲进来。琦一大吃一惊,记忆中布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丈夫的吼叫声下一轰而散,立刻平静下来,冲进琦一鼻子的是一股浓烈的焦糊味。
琦一翻身下床,冲进厨房,一只肥美的鸡在锅里成了一团干缩的黑锅巴。琦一无可奈何地笑笑,赶紧拧灭了煤气,舀一瓢水倒进锅里。
丈夫说,我走的时候再三叮嘱过你,还是……丈夫在怒吼。丈夫手里提着一小篮鲜嫩的草莓,上面还有水珠,散发出雨水那样的清新。
丈夫说,应该闻到了嘛!你在想什么?就睡得这么死?
…………
丈夫说,算了,倒掉算了。也许丈夫看到了琦一不知所措的狼狈相,做了让步。可是他一宽容,琦一心里却难受起来。琦一真希望他能打她几巴掌或者骂她几句,但他宽容了她,就像他听说琦一自杀之后没做任何过激的行为而只是采取沉默一样,使琦一感到恐慌和压抑。
有一次他打琦一却是琦一真心不希望他打她的时候。那次他睡得很熟,他睡觉最怕什么响声惊着他,哪怕窗外一只猫叫,也会使他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地爬起来对着窗外骂几句最粗野的话来发泄自己心里的恼怒。那天夜里,琦一坐在离床不远的桌上写一篇报告文学,这篇报告文学的主人公是一个农民企业家,报社让琦一去采访并把他的事迹写成报告文学,发表之前这家企业给报社赞助五万元。乔总为了抓住这笔即将到手的钱,催琦一连夜把文章写出来,琦一本来在采访这位名叫苟棍棍的企业家的时候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被这位农村男人的自然朴实和善良所吸引,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一篇报告文学就能诉说得清或者表达得完的,琦一在写作时情绪自然很是激动。将这位苟棍棍创业中的奇遇写到结束时,琦一不小心弄响了电镀椅,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很是、是刺耳。丈夫被惊醒了,他简直是一种失态的疯狂,他撕碎了那篇写苟棍棍的文章,还重重打了琦一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比电镀椅的响声要脆得多。琦一的血不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而是从嘴里咝咝而出。丈夫立刻从疯狂中醒来。琦一蹲下去拣被撕碎的她用了三天采访,一个整夜写成的第二天的报纸以整版等待着的废纸片时,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黢黑,一股浓腥的东西从她的胸腔直冲出来,琦一赶紧用手去捂,可是怎么也捂不住……那次是琦一的丈夫背她去医院的。琦一对医生说是因为摔了一交才成这样的。医生听了琦一的话,脸上就呈现出一丝玄惑的冷笑。琦一的丈夫听了琦一对医生说的话,人就突然像老了许多。
后来琦一的丈夫对琦一解释说,这是他的祖辈相传的毛病,睡觉怕惊。他的叔父就因为在一天夜里被他婶婶不小心棒了一只杯子惊醒了,在一种迷浑状态中掐死了他的婶婶而被判死罪。他说,追溯到他的爷爷的爷爷也是因为睡觉的问题打死猫狗或打伤邻居的事屡见不鲜。琦一听了什么也没说,她知道深藏在每个家族与家族血液里的各种各样的信号,就像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的指纹一样,是那么的顽固和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