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想像力的发达总是与村落的未来有关。父亲的手电顿时给忽略了。人们一次又一次规划起电气化时代。父亲说,到那时水里也装上了电灯,人只要站在岸上就能看见王八泥鳅与水婆子。父亲设想到那时,每一条河都是透明的,我们看鱼就像玉帝老儿在天上看我们那样。总之,科学能使每一个人都变成神仙。
而勘探队的勘探进程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他们不慌不忙地打眼,贮药,点火,起爆。河里的鱼全给震昏了,它们把腹部浮出水面,在水面上漂了一层。勘探队长整日呆在井口,面对地下蹿出来的黄泥汤忧心忡忡。他希望能告诉我们石油就在脚底下,挖田鼠那样动几锹,石油自己就跳出来了。大肚子队长有点担心找不出油来。"亲爱的同志"们一般是不会接受没有结果的科学的。那些队员似乎早就疲沓了,日午时分倒在树阴底下午眠。他们的黄色头盔罩在脸上,成了呼噜的音箱。这样的时刻,父亲和他的乡亲们认真地卧在井口,看黑洞洞的井底。有人提议说,用手电照照。父亲回家拿来了手电,照下去,一无所有。这样的感受在盛夏里显得阴森,父亲对着井口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有人问,下面科学吗?父亲默然不语。父亲把科学和希望全闭在了嘴巴里,而他的嘴巴仅仅补充了三个喷嚏。随后太阳金灿灿,枸杞子红艳艳。勘探队长的大肚子在午眠中呼吸,一上一下,像死去的鱼随波逐流。
这样的午后大哥显得焦虑。他的神态被北京弄得如一颗麦穗,隐藏着多种结果与芒刺。大哥的步行动态显得疲惫不堪,歪着头,又憔悴又空洞。大哥是惟一生存在石油神话外部的独行客。无数下午一个又一个向他袭来,熬不过去。他对北京的单恋行进在他的青春期,数不尽的红枸杞在他的胸中铺天盖地,而北京依然站在柔桑或柳树下面,均匀地撒播狐狸一样的目光,没有表情。有一种充满爱意的冷若冰霜,也可以这么说,有一种神似蜜意的铁石心肠。天下所有的美人中,只有北京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修炼而就的,概括起来说,是与生俱来。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北京让勘探队的一个鬈毛小子给开了。事发之后有人揭示,他们已经眉来眼去两三天了。依照推算,两三天之后发生那样的事完全是可能的。事后还有人发现,北京和小鬈毛对视时下巴都挂下来了,根据祖传经验,女儿家下巴挂下来两条腿就夹不紧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北京在事发之后睡了整整一天,重新出门时北京变了模样。女孩的美与丑与政治很像,处在悬崖之上,要么在峰巅,要么在深谷,没有中间地带。北京眨眼间就从峰巅摔进了谷壑,所有美丽被摔得粉碎。她眼里的狐狸说走就走光了,两只眼睛成了手电,除了光亮别无他物。大哥得到消息后全身都停电了,说北京骗了他,说北京不要脸,说北京是枸杞子,看起来中看,吃起来涩嘴。但大哥看到北京后出奇地轻松愉快,北京丑得走了样,两只小奶子也挂下来了。北京的那种样子再也长不出翅膀,一天之内飞遍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了。北京曾经拥有的美丽过去成了笑柄,好在人人都在关心科学与石油,大哥和其他青春少年就此终止了单恋,他们大声说,(北京)开过啦。声音又快活又猥亵。人们对失去的纯真与理想多半作如斯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