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在平静的日子里一直渴望与儿子马多能有一次对话,谈谈故乡,谈谈母亲或女人,谈谈生与死,谈谈男人的生理构造、特殊时期的古怪体验,乃至于梦中的画面,梦的多能性与不可模拟性。老马还渴望能和儿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马镇坐中场,平静而自如地说起地面分球,沿着儿子马多的快速启动来一脚准确传送。然而老马始终不能和儿子共同踢一只足球,不能和儿子就某一个平常的话题说一通四川话。儿子马多不愿意追忆故乡,儿子马多不愿意与四川人老马分享四川话的精神神韵。儿子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话的卷舌音越走越远,故意背弃着故土,故意背弃老马的意愿。老马只能站立在无人的风口,来一声长叹,用那种长叹来凭吊断了根须的四川血脉。
离开故乡的男人总是在儿子的背影上玩味孤寂。老马叹息说:"这个杂种龟儿。"
星期天下午是中国足球甲A联赛火拼的日子。老马怎么也不该在这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陪儿子去工人体育场看球的。因为有四川全兴队来北京叫板,老马买了两张票,叫上了儿子马多,开心地说:"儿子,看球去。"
老马和马多坐在四川球迷的看台上。只要有全兴队的赛事四川的球迷就成了火锅。他们热血沸腾,山呼海啸,冲着他们的绿茵英雄齐声呼喊:"雄起!雄起!"
马多侧过脸,问父亲说:"雄起"是什么意思?
父亲自豪地说:"雄起就是勃起,我们四川男人过得硬的样子。"
马多的双手托住下巴,脸上是那种很不在乎的神气。马多说:"咱北京人看球只有两个词,踢得棒,牛Bi;踢得臭,傻Bi。"
草皮上头绿色御林军与四川的黄色军团展开了一场伟大的对攻。数万球迷环绕在碗形看台上,兴奋得不行。马家父子埋在人群里,随场上的一攻一守打起了嘴仗。父亲叫一声"雄起",儿子马多则说一声"傻Bi";相反,老马黯然神伤了,儿子马多就会站起来,十分权威十分在行地点点头,自语说:"牛Bi。"
首都工体真是北京国安队的福地,四川男人在这里就是过不硬。四川全兴没有"雄起",而北京国安却潇潇洒洒"牛Bi"了一把。儿子马多很满意地拍拍屁股,侧过脸去对老马说:"看见没有?牛Bi。"
老马,这位四川全兴队的忠实球迷,拉下了脸来,脱口说出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师傅!"
儿子马多拖着一口京油子的腔调说:"说这么伤感情的话忒没劲,回头我煮一锅龙凤水饺伺候您老爷子。"
老马站起来退到高一级的台阶上去,不耐烦地说:"你说普通话耗(好)不耗(好)!别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
"成。"马多说,"儿子忒明白您的心情。"
然而北京国安队在数月之后的成都客场来得就不够幸运,他们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四川麻辣烫开得阵脚大乱。他们的脚法不再华美,他们的切入不再犀利,他们的渗透不再像水银那样灵动,那样飘忽不定,那样闪闪发光。他们的软腿露出了"傻Bi"的糟糕迹象,一句话,四川人彻底"雄起"了,五万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壮的节奏跟随鼓点大声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
老马坐在自家的卧室里听到了同胞们的家乡口音。老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现场转播,而是只用耳朵就听到了巴蜀大地上的尽情呐喊。马多歪在沙发上,面色沉郁,一副惹不起的样子。老马斜了儿子马多一眼,钻到卫生间里去了。老马掏出小便的东西,等了一会儿,没有,又解开裤子,坐下去,别的东西也没有。但是老马心花怒放,积压在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了。老马拉开水箱,把干干净净的便槽哗里哗啦地冲过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马从卫生间里出来,搓搓手,说:"儿子,晚上吃什么?"
马多望着父亲,耷拉着眼皮说:"你乐什么?"
"没有哇,"老马不解地说,"我乐什么了?"
"您乐什么?"
"我去买点皮皮虾怎么样?"
马多一把就把电视机关了。"您乐什么?"
"我真的没有乐。"
马多撇下他的嘴唇。他的撇嘴模样让所有当长辈的看了都难堪。马多说:"别憋了,想乐就乐,我看您八成儿是憋不住了。"
老马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真的不乐了。一点都乐不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乐了?我凭什么不能乐?家乡赢球,老子开心。"
"可是您憋什么呀您?您乐开了不就都齐了?您憋什么呢您。没劲透了,傻Bi透了。"
"谁傻Bi?马多你说谁傻Bi?"
"都他妈的傻Bi透了。"
老马突然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条缝,冷风全进去了,那不是四川的风,是北方的冷空气,伴随了哨声与沙砾。老马想起了妻子和他摊牌的样子,想起了这些年一个孩子给他的负重与委屈,想起了没有呼应的爱与寂寞,老马就剩下心爱的足球和远方的故乡了,可是在家里开心一下都不能够。老马的泪水一下子就汪开了。老马抡起右手的巴掌,对着马多的腮帮就想往下抽。老马下不了手。老马咬着牙大声骂道:"你傻Bi,你这小龟儿,你这小狗日的!"
"我可是你日的,"马多说,"怎么成狗日的了?"
老马一巴掌抽到自己的脸上,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的鞋子说:"我这是当的什么老子?龟儿,你当我老子,我做你的儿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