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十九岁那年去的南方,去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阿青回来的时候身体还是不错的,也没有坏到哪里去。姐妹们私下里都羡慕她做得好,但也不好问。这样的事历来都是好做不好说的。阿青从南方回来就准备洗手了,戒了一阵子,然而不行,身子不答应,又做了。但阿青在佛罗伦萨夜总会从来不胡来,夜总会有那么多英俊的相公,无聊的时候随便苟且一两个,也是常有的事。但阿青是大厅里的妈咪,在夜总会内部从来不松这个口。卖酒的不贪杯,这就好了。阿青对乐果不错。和阿青靠近的几个小姐都看得出来。这里头有阿青的心思。阿青一直想找一个教师把自己嫁过去。这样的买卖不会错。男人当上教师人就妥当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阿青读高二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大道理。那时候三四个任课男教师对她都有意思,胆子最大的也不过叉了叉她的头发。哪像她后来遇上的工农商学兵,一个个生生猛猛的,面无惧色,理直气壮,上了就干,干了就走,走了还来。男人当上教师肯定会很妥当的,又死要面子,绝不会弄出白进红出那样的大动作。就算知道了,他还要为人师表,决不会丢下"师娘"不管的。对于洗了手的小姐来说,守住银行的存款单,再嫁给一个教书匠,这样的日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纰漏。
乐果当上小姐的第二天脸上的模样很不好。下眼袋青青的,是睡坏了的样子。好像还哭过了。阿青看在眼里,有点不满意。当过教师的女人就这点不好,太实在,做什么事都有负责到底的精神。稍不尽心总会有所歉疚的。乐果第二天晚上迟到了几分钟,她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脸悄悄在改变》。这首歌是写女人的,心变了,不好向男人说出口,只好用月亮的圆缺来暗示无常。唱起来很伤心,有点无力回天却又不忍伤害的意思。"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乐果唱得极动情,有一种止不住的抒发。但乐果三十出头了,显然不适合再唱这样的曲子,不应当再有那种柔嫩心情。阿青坐在暗处,注视着她。知识分子确实还是有点酸,一有风吹草动就拿"堕落"这样的恐怖话题吓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欢。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贸易,你睡了,我拿了,账目很清楚,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撩拨心情。那种事,不做也省不下什么来的。
乐果一下来阿青就把她叫到后台去了。阿青说:"怎么啦,你?"后台的单间里用的是日光灯,乐果的脸一到日光灯的下面便有了一层青光。乐果坐下来,说累。乐果不肯看阿青的脸,倒上一杯水,用指头把玩杯子的沿口。乐果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阿青听了这话便笑,没有声音,只有表情。阿青耷拉着眼皮有点不高兴地说:"坏女人?乐果你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把我们姐妹可全骂了。"乐果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阿青拍拍乐果的肩,说:"别想得太多,你只是不习惯,习惯了你就顺了。"乐果说:"我还是不该做这种事的。"阿青笑起来,说:"算了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女人有,少;豆腐一样摸两下就咧开身子的,这样的女人也有,也少,剩下来的女人说到底就是你和我。没上这条船的,找不到借口罢了,上了这条船的,想立牌坊罢了,全是自己的事。别怨别人,那可是文人没事找事。"乐果说:"我怎么是你?我才不是你,我还有女儿和男人呢。"阿青便不吱声了,一手叉腰,一手搭在乐果的肩上。乐果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阿青把话听在耳朵里,翘着眉梢说:"要不你让他和我睡一回,也扯平了。"乐果不高兴了,挂下上眼皮,乐果说:"阿青你说什么?阿青你胡说什么?"阿青说:"我一点也没有胡说,你看看你,这么一点事情都解不开,还当老师呢,怎么开导下一代?"
五棵松幼儿园的老校长不是一个老太太,而是一个老头子。乐果被电视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第二天老校长就在电视里头看见了。但老校长没有认出乐果。乐果的每一套服装老校长都熟识,老校长就是没见过乐果的胳膊与大腿,猛一见到反而认不出乐果来了。在这一点上现象比内容有时来得更为本质。老校长没往心里去。电视上的事情就这样,和自己再靠近也是比邻若天涯。
第二天一早老校长接到了牌坊区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话的口气又带帽徽又佩领章,很森严,老校长放下电话居然记不起乐果长什么样了。老校长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血就是往上冲。这个死爱面子的老文人羞愧难当,仿佛在浴室被学生看到了阴部,有了无处藏身的尴尬与凄惶。老校长为人师表了四十年,再有百来天他就正式退下来了,他将带着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声离开教育。老校长守着幼儿园,有一句最爱说的话,叫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五棵松幼儿园是一只小鸡窝,老校长亲手教过的"小凤凰"里头有一只都当上副市长了。今年的九月十号,教师节,副市长张援朝将会到五棵松幼儿园来的,亲手给他披红戴绿,亲口叫他"老师"。小朋友们将会用腰鼓和彩绸总结他的教师生涯。他将喜气洋洋地、心满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圆满。
但电话来了。鸡窝里飞出了一只鸡。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鸡,这是一只干系到他一世清名的鸡。老校长拉开抽屉。这只抽屉里全是名片。这些名片他是从来不用的,闲时看看,心里欢喜,有桃李满天下的好感受。老校长稳住自己,挑出了四五张。老校长把四五张名片捏在手里,像打扑克时进入了残局,不能决定出哪一张。老校长思索再三,把名片重新塞回去。老校长拿起电话,直接打通了副市长张援朝的手机。老头子厚着脸皮说了一通废话,手机那头都不耐烦了,说老师有事请尽管开口。这句话伤了老师的自尊,求学生总是不体面。但老校长必须把这摊鸡屎擦掉,越快越好,越干净越好。老校长终于发话了,让牌坊公安局放人,现在就放,"快乐的乐,结果的果"。老校长说完话电话那头就没声音了。几秒钟后听见张援朝正在对别人说话,张副市长吩咐说,牌坊区公安局,快乐的乐,结果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