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乐果自己出去了。乐果想玩,但玩得痛快就得花钱:乐果想挣钱,然而挣到钱的工作做起来又太累人。"二美难并"。这句古话说得实在不错。由于有了这样的心理依据,乐果开始关注起每天晚报上的招聘广告。一个月之后机会真的就来了,新建筑三十九层世纪大厦的顶楼开了一家旋宫歌舞厅,广告上头歌舞厅的名字起得就好:"广岛新潮"。"广岛"是什么地方?爆炸过原子弹呢,那是怎样的火爆,蘑菇云又耀眼又炫目,想起来就心跳。"广岛新潮"以每首歌五十元人民币招聘钟点歌手,这是多么好的买卖,不影响白天工作,又唱、又跳、又玩,唱了跳了玩了还拿钱,这不是小康还能是什么?乐果攥着当天的晚报就报名去了。当然,乐果的努力失败了,她输给了两个年轻的毛丫头。然而乐果看到了希望。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她的校友,幼儿师范刚刚毕业呢。那些艺术学院声乐系和师范大学声乐系的都输了。她们往那儿一站就挺胸收腹,嘴巴张得像狮吼,声音又太亮太响--"广岛新潮"要歌唱家做什么?这就是希望一。同时失败的还有乐果的同班肖小小,小小说,她都在外头唱了两三年了。乐果一听就心酸,嫁给了农民,自己也快成农民了,落伍了这么多年还以为赶上了新潮。小小说,考上考不上无所谓,挣不到五十的,多赶两家三十的,还多出十元呢。这年头歌舞厅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水底下还有呢--总不能天天晚上在家里头憋死。乐果这么一心酸世界竟开阔了,生活也纷繁了,这就是希望二。需要补充的还有一点,"广岛新潮"刚一开张便给"整顿"了,"名字太不严肃,不利于纪念全世界反法西斯暨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整顿得好,这样一来乐果的失败就等于没有失败,就等于而今迈步从头越。这就有了希望三。有了这三层希望,乐果还担心什么?乐果做了头发,修了指甲,纹了眉,施了胭脂,抹了粉,向生活讨还生活了。乐果来到佛罗伦萨夜总会,拿起麦克风,只问了一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问得大厅鸦雀无声。于是又问一遍:"为什么这样红?"大厅里即刻就是满堂彩。乐果心花怒放了,这他妈的才是生活呢!乐果越唱越柔,腰身也软了,目光里头烟雨迷蒙,全是"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友谊和爱情"之后即刻便是经济效益,三十元。外加一听冰镇雪碧。真叫人开心,真叫人喜出望外。幼儿教师乐果的歌声当天晚上就和市场经济接轨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
没有比夜总会更适合乐果的地方了。什么叫如鱼得水?乐果进了夜总会才称得上如鱼得水。乐果每一个晚上都能玩得很开心。乐果一上台就成了男人的中心,好多眼睛盯住她淌口水,不过话说回来,男人的吃相虽不好女人的心里总是开心的。偶尔被人摸一把,偶尔有人就了她的耳朵说几句肉麻的话,乐果便冷若冰霜。女人到了三十岁还要故作冷若冰霜,不是幸福是什么?碰上顺眼的男人乐果也要应付几下的,当然,乐果应付的时候内心的感受是女王式的,喜欢谁才能轮到谁,喜欢谁才能赏给谁。不过乐果从来都不出格,最多像初恋的前几天,有了感觉就停住。这样最好。初恋就得是初恋的样子,要不然每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就决定了乐果每天晚上都有进账,同时保证了每个晚上都有"纯洁的友谊和爱情"。情归情,账归账,当日事,当日毕。要不然就回到婚姻而没有初恋了。这样的日子真是一天一个新太阳。就是回家稍晚一点也好交待,也好应付盘问,这可是"工作"。
第一个月乐果挣回了一千二百五十五元,这是一次丰收,蕴涵了解放的感觉和时代的感觉。乐果带领苟泉和女儿苟茜茜吃了肯德基,打了一辆红色夏利牌出租车。乐果让司机把出租车一直开到九中家属楼的水泥乒乓台附近,带回来一条金利来领带、特利雅女式羊皮鞋、两袋旺旺礼袋、三支台湾产圆头牙刷和一袋碧浪牌超浓缩洗衣粉。当晚他们用新牙刷刷过牙,哄女儿睡了,高高兴兴做了一次爱。苟泉老师的脸上一直笑眯眯的,找到了城市的感觉。城市不是别的,就是沿着国家货币往大处走的好感受。乐果的身子是城市的。他苟泉的身子也是城市的。他们套成一团,整个城市都翻来覆去。乐果终于能挣钱了,这可是肥马的"夜草"。苟泉不鼓励妻子,也不干涉妻子,以局外人的姿态微笑着关注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挣钱了,阿青说得没错,这年头"一出家门就是钱"。
故事没有平面,故事的惟一可能就是它的纵深难度,这是故事的属性。乐果的故事刚刚翻过去第一页,总经理马扁就出现了。马扁一身藏青色西服,大背头上抹了摩丝,双手插在西服的裤兜里,在佛罗伦萨歌舞厅的门口翩然而现。马总面带微笑,正赶上乐果老师的一曲歌完。他们认识。马总的女儿是乐果班上的一朵小红花,又能歌又善舞,还能拨几下小琵琶。马总偶尔亲自来接他的女儿回家,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马恬静的父亲是一位大款。但马总一半像生意人,另一半却像书生,有一种富有、得体,却又宁静、儒雅的调子。马总是个好父亲,他凝视女儿的目光总是那样慈爱。那辆银灰色的桑塔纳就在马总的身后,做这个美好画面的物质背景。车子的玻璃不透明,从外面看不见里头。不过乐果猜想从里头是可以观察外头的,乐果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注意这么一个细节,这里头可是有让女人心跳的东西的。马总对乐果老师一直彬彬有礼,女儿不在场时叫乐果"老师",女儿在场就改口了,称乐果"阿姨"。这个称呼让乐果感动,有一种亲近的,甚至是血缘乃至肉体的亲昵感。这又滋生出某种古怪和幽暗的幸福了。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一直拿马总作为好男人的标准的,她们夸别的男人总是拿马总做比尺,"就像马恬静他爸"。因为马恬静在自己班上,所以别人一夸马总,乐果的脸上就会挂上接近于满足的微笑,她的眼睛就会像车上的玻璃,从里看得见外,从外看不见里,越想越撩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