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在公司里没有找到小苏。这样的结局夏末始料不及。那位小姐回答得极有把握,"没有这个人,绝对没有这个人。"夏末得到这个回答很久没有回过神来。他走进了电梯。电梯往下沉。夏末认定自己掉在井里了,向大地的深处自由落体。
电梯把夏末带回了地面,夏末踏在大理石地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肯定又是有谁说谎了,要么是地面,要么是电梯。夏末到家之后静静地等待小苏。他打开箱子,从箱子里取出最后的几张纸币。纸币又脏又皱,夏末把纸币平举起来,看了看防伪线。它们货真价实。它们没有说谎。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很亲密地靠在一起。他们紧闭双唇,目光严峻,满脸忧心忡忡。即使是伟人到了钱上头也很难亲切慈祥的。夏末把纸币塞到裤兜里,打量他们的床,那张海蓝色平面没有半点液体感了,到处是褶皱,有了风的痕迹。夏末从小苏的枕头上拾起一根长发,在指头上绕来绕去。夏末开始追记小苏的长相。夏末怎么也没能想得起来。夏末奇怪怎么会想不起小苏的长相的,天天生活在一起,那张脸居然成了他的记忆盲点。昨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吵架的,居然会想不起长相了。但夏末一想起吵架小苏的形象慢慢又回来了,她的醉态,她的说话口气,一切重新栩栩如生。"我他妈的居然还去公司找她道歉,"夏末对自己说,"我他妈的居然还想给她一个惊喜!"小苏比平时晚归了一小时。她一到家就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好像昨天没吵过,生活从来就像那张床单,在阳光底下风静浪止。小苏手里捏着两包三五香烟,蹑手蹑脚向夏末的背影走去。她走得伸头伸脑,像一只鸡。她把两盒烟从夏末的背后扬过去。夏末回过头,一眼就看出了小苏的心思。夏末决定顺水推舟。也很开心地抿嘴一笑,满脸满腮全是爱情。夏末接过烟,满意地撕开香烟封口。夏末点上烟,猛吸了两大口,说:"至少在抽烟的档次上我们和世界是接轨的。"小苏听他的口气,猜他过去了。小苏的十只指头叉在一起,按在夏末的肩头,下巴搁在手背上,故意撒娇说:"晚上吃什么?"夏末笑而不答,说:"下次可别买这么贵的烟了。"小苏说:"今天加班,老板开恩了,要不我才不买。"夏末说:"你们老板我见过,是个瘸子。"小苏知道他在胡扯,拖声拖气地说:"瞎说,人家才不瘸,人家好好的。"夏末听了小苏的话再也没开口,他受不了"人家"那样的口气,脸上不好看了,三口两口就把一支烟抽完了。小苏瞟了四周一眼,知道他还没烧饭。小苏拿过围裙,没话找话,笑着说:"今天晚报上有个小幽默,笑死人了,说一个画家和一个警察去打猎,他们躲在草丛中,好半天没动静,后来蹿过来一只野兔,画家刚要开枪,警察却跳了出去,大声说:'站住,我是警察!'"小苏说完了只顾自己笑,笑完了才发现夏末的脸已经绷紧了。幽默使夏末的脸色越发严肃。小苏望着夏末的脸,笑容一点一点往下掉。小苏说:"你怎么啦?"夏末严肃地说:"你的幽默说错了,是画家去打猎,乓乓两枪,却打回来两包香烟。"小苏提着围裙,脸不是脸,心里没底了。小苏茫然地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下午到公司向你道歉去了。"
一列火车没头没脑冲了过来,把所有的耳朵都吓了一跳。夏末的故作镇静终于让自己冲垮了。夏末在火车的"哐啷"声中一脚踢翻了画架,他的表情像一列出轨火车,夏末伸出指头指着房门大声吼道:"从出了这个门你他妈的就说谎,一直到今天晚上,现在!你他妈才几天!"
隔壁传来了婴儿的惊哭声。耿师傅大声干咳了一声,意思全在里头。夏末把指头从门口移向小苏,压低了声音说:"从头到尾都他妈的是个错误。"
这个静态持续了很久。直到火车走出听觉。这个静态就这么僵在原处。生活就这样,选择失败呈现某个静态。小苏侧过脸,下巴搁在了左肩,整个面容就全让头发遮住了。夏末放下手。夏末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了不成熟的大男孩常说的话:"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小苏伤心已极。这是一个错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小苏伤心的话脱口就冲出来了。小苏忘掉了耿师傅刚才的干咳,双手垂在原处,握紧了拳头大声喊道:"我解释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小苏一个人坐在床边。她没有关门。门保持着夏末出走时的状态。半开半掩。夏末走得极冲动,他用脚踢开门,门被墙反弹回来,只关了一半,保持了家的暧昧格局,似是而非。夏末下楼时一定踩空了最后一阶楼梯,他给小苏的最后听觉是一组慌乱脚步,是失衡之后重新求得平衡时的慌乱脚步。小苏的听觉伸得很长,夏末没有给她的听觉留下任何余音。然后小苏的听觉被夜色笼罩了,布满了铁轨,布满了金属缄默。
小苏关上灯,用电炉点了根香烟。烟头的猩红光芒提示了某种孤寂,给了小苏意外许诺。烟是个好东西。这个和事佬逮住谁就安慰谁。小苏在抽烟时感觉到自己的脆弱,脆弱的民族一定是一个拥有大量烟民的民族,脆弱的时代一定也就是拥有大量烟民的时代。小苏坐在这个失败与错误的空间里头。四处是烟霭。
夜里下起了雨,是那种介于雨与雾之间的网状飘拂。小苏站在阳台上,从铁轨表层上的黑色反光里知道了雨意。生活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里,不知道是在夜的干处还是湿处。小苏盼望生活能就此停下来,她现在惟一可以承受的只是生活静态。
夜里的雨在后半夜到底下下来了,到了早晨一切都凉爽干净了。一场秋雨一场凉,雨后的早晨居然晴朗了,凉丝丝地秋高气爽。小苏刷牙时耿师傅正好去上班。耿师傅对小苏客气地点点头,眼神里头有些复杂,但什么也没问。耿师傅这个人不错,他什么也没问。小苏就怕他问。她的生活经不起任何提问了。耿师傅扛了那只铁道扳头,上班去了。小苏刷牙时没敢回头,她知道耿师傅从窗口经过时一定会向屋里打量的。小苏没回头。她突然学会在微妙的关头掩耳盗铃了。
一个上午小苏都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小苏点上烟,百无聊赖,小苏拿起夏末留下来的那些颜料,一根一根往外挤。破画布上一下子缤纷妖娆了。小苏挤完所有的颜料往后退了几步,觉得自己是个画家了。这幅画真的像城市的街面,呼啦啦一派繁荣景象,光怪陆离,喧闹昌盛。小苏给这幅画起了个名字:城市。小苏拿起笔,选择了一块上好地段,决定给自己画一幢房子。小苏只动了一两笔,却弄坏了,糊了一小块。小苏放弃了自己的房子,只想改回来,又动了几笔,却越动越坏了。小苏看着自己的杰作转眼就成了废品,老大的不甘,动来动去把一幅画全动得不成样子了。小苏的心情坏了,拿着笔只是乱涂抹,涂来涂去鲜丽的色彩竟没了,只剩下一张灰。这个城市居然如此脆弱,仅仅是家的愿望就使一派繁华变成了一张灰。
隔壁传来了阿娟的声音。阿娟说:"打酱油去!"小苏猜得出阿娟是在和小铃铛说话。阿娟说:"你打不打?"没有声音。小苏想像得出小铃铛眼里的模样。阿娟说:"你不打,中饭你也别吃!"小苏看见阿娟一个人从窗口出去,她的手里提了一只空酱油瓶。
婴儿的惊啼是在不久之后发出来的。小苏起初没有留意,但小苏立即听出声音不对了。小苏冲出门,走到阿娟家门口,小铃铛正提着剪刀傻立在堂屋中央。她的脸上有一种疯狂的东西飞速穿梭。她的弟弟仰在床上,手脚在半空乱舞。他的哭声不大,但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力量蕴涵在啼哭里头。小苏扑过去,小苏在扑过去的过程中听到了剪刀坠地的声音,被水泥颠了两下。小铃铛的弟弟紧闭了双眼,小脸涨得通红。他的裆部全是血,模糊了一大块。他的小东西没有了,只有一块鲜红的断口。小苏转过身,小铃铛半张着嘴痴呆地望着她。小铃铛的手伸过来了,弟弟的小东西在她的手上。螺丝状,极短的一块。小苏慌忙回头。小苏趴在自己屋子的北窗,远远地看见阿娟正在巷口和一个女人说笑,她的手上的酱油瓶还是空的。小苏失声叫道:"阿娟!阿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