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傍晚外小雨
下船的人流。各种面孔,各类行李,各色雨伞雨布。
水生夹在人缝里一脸麻木,这个乡村少年被满耳尖叫弄得手脚无措。他提了一只木箱,斜着肩,被一大堆手脚夹住,从船舱挤进了上海。
在淋湿的后背和各色雨伞雨布的上方,1930年的大上海正值傍晚,外滩的楼群在雨水中喧嚣而又忙碌。
水生在人流中寻找六叔,他四处眺望。
雨中的高大楼群巍然竖立在一大群热热闹闹的南伞上方。
水生神情不安而又兴奋,他张嘴跟脚,看那些在乡下完全看不到的大厦高楼。一块雨布在旁边哗啦一声打开,视线被挡住了。码头边街道傍晚外小雨
上市外社库起来遮雨,褂子下水生的脸有点不知所措,他又一次朝码头望去。
码头上人流部散了,倒静了下来,路上的几块水洼在喜色中闪亮。
水生的胸前斜捆了一道蓝色搭裢,他紧靠电线杆站着,电线杆旁放了那只木箱。路面很潮湿,一辆又一辆人力车从他面前疾驶而过。水生不放心,又一次仰脸打量电线杆。
电线杆的角度很怪。
这时候,水生听见有人喊他。
一辆装满什物的高载卡车在路旁刹车,发出很尖锐的声音。驾驶仓里坐着三个穿西服的男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打开门跳下车来。
水生认出来人,他怯怯地喊了声:“六叔!”
六叔西装革履地大步走上前来,他乐呵呵地在水生的腮帮上轻拍几下,大声说:“……长高了!阿爸好不好?”
水生说:“好。”
六叔说:“阿妈呢?”
水生说:“也好。”
六叔四面看了看,说:“六叔来晚了,还怕你一个跑丢了。”
水生说:“阿妈说,下船要是见不着六叔,就靠电线杆站着,不能乱跑。”
六叔满意地笑了,又拍拍水生的腮,大声说:“好!好!大上海可不比乡下,是不能乱跑。”然后一弯腰,踢一下放在地上的木箱,朝卡车那边侧了侧下巴,说:“爬上去,抓紧了,六叔带你看大上海。”街道傍晚华灯初上外小雨
华灯初上,潮湿的路面向后狂奔,如一张魔镜,照耀出大上海的华贵倒影。
大街的彩色透视妖娆缤纷,对准车轮向水生呼啸而来。
水生一手举一块破雨布,一手紧抓车帮,坐在车项的货堆上左顾右盼。
大卡车在街道上疾驶,五颜六色因汽车狂奔愈加光怪陆离。
水生耳旁呼呼生风,他心花怒放他睁着眼,脑袋在飘舞的雨布下探来伸去,他身后的各色灯光快速划过,城市的声音又杂又乱。仓库傍晚外小雨
大卡车在河边的一块暗处停息了,大上海的喧闹声随着引擎的熄灭戛然而止。
车子的对面是一个巨大的木门,看上去像仓库。汽车刺叭一阵叫喊,四周很静,喇叭声显得格外尖后刺耳。
巨大的水门上打开了扇小窗户,里头伸出一颗胖胖的老头,光头的两颗小眼像甲鱼那样往外翻看着。
六叔从驾驶仓探出半个身子,他向胖老头作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巨大的木门对称而滞重地向内打开,木板极厚,发出不均匀的吱呀声,一根金属链连带在木板上,随木门的运行叮叮作响。汽车前方顿时露出了一个黑咕窿略的大洞口,像一张嘴巴豁然大开。一串皮鞋声从里头传出来,听得出房子很大,空着。几个黑衣男人远远地迎上前来。
六叔同两个伙伴走上前去,他的脸色相当严峻,眼里充满防范与警惕,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向暗乎乎的内部深处款款而行。另外两个人也将手插在裤子里,呈品字形跟上。
水生好奇地看着,他仍!日坐在车顶的货堆上,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仓库深处,人影依稀可辨,只见两边的人相对着站在几个不同的方位,站姿都一样,分腿而立,一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中间,六叔同那个胖光头低声地说着什么,胖光头抬眼向卡车这边打量。
一捆一捆的麻袋开始往下推。
胖光头和几个黑衣人不是用手,而是用腿卸车上的麻袋,麻袋滚得七零八落。
麻袋卸到一半,露出中间一只脏呼呼的大木箱。
几个人都停了手脚,胖光头伸出路减想把那只木箱抬起来。
水生一直在旁边站着,看到那箱子很沉,就想走上去帮一把。这时听到一声严厉的喝叫:“水生!”
是站在仓库暗处的六叔。六叔的脸在灰暗的阴影中看不太清,声音在这种死寂里猝不及防,被四周空荡荡的墙壁反弹回来弄得摇摇晃晃。
水生吓了一跳,赶紧停了脚步。
胖光头几个搬下木箱,放在仓库中间的地上,几个人围了上来。黑暗里又走出来一个人,穿了长衫。穿长衫的用右手的中指关节在木箱上头敲了两下,走到六叔面前。他和六叔一同伸出手去,他们没有握,却伸出各自的中指,紧紧扣在了一起,然后一上一下各晃动两次。
卡车边的水生不明所以地看着仓库里这一群人的奇怪行为,随之他听到又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拐角的亮处驶过来一辆小轿车,黑色,在仓库门外的寂静中静静地停息。
车门打开,迅速跳出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他几步绕过车头,又轻又快又恭又敬地拉开另一侧的车门。车上走下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一身合体的西装,文文静静地像个教洋书的先生。但走路的步伐里头有点身份。六叔从仓库里快步迎上前来,弓了腰说:“宋二爷。”
宋二爷没说话,点点头,几个人都向仓库大门走去。走过水生面前,宋二爷脚步一顿,六叔赶快说一句:“这是水生,老爷刚从乡下叫来的。”又对水生说:“水生,来喊宋二爷。”水生喊一声:“宋二爷。”
宋二爷很仔细地看了一眼水生,什么话也没说,一行人走进仓库里去了。有人吱吱呀呀关上那两扇大田,将水生同那卡车都隔在仓库外头的空地上。
水生一个人在扔得乱七八糟的麻袋中间坐下来,四周的暮色很重,地L的几处水洼闪着西边天空的微白色亮光。
两扇大门没有关严实,留下一道宽宽的缝。透过那道宽缝,水生看到里边隐隐现现的动静。胖光头用力打开木箱,那个穿长衫的俯下身,仔细验看箱子里的东西。因为关上了大门,仓库里边更暗了,人走来走去都带着一团黑呼呼的阴影。宋二爷走到箱子前,穿长衫的直起身来,跟家二爷点点头,又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水生觉得无聊,于是扭过头,往街道那边看去。
远处,外滩的高楼彩灯连成了光灿灿的一片星海,看上去又神秘又华贵。就在这时,水生听到仓库里传来“叭”的一声枪声,那声音因为憋在屋子里,听起来又闷又涩,像木太用力的一记巴掌。
水生扭脸朝仓库里看去。
好像是胖光头跌倒在木箱旁边,他扬起一只胳膊,拼命爬起来。
另一侧响起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侧墙的一扇小偏门中,冲出穿长衫的和那几个黑衣人,他们连滚带爬地拼命向拐弯处跑去。
宽缝以外的两扇大门挡住了其余的一切,水生看不见六叔他们几个人在干什么,只见宋二爷铁青着脸走上前来,对着在地下拼命挣扎的胖光头场起手。水生先是看见胖光头猛地一震,随之听见“叭叭”两声枪响。枪声很干涩,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激出一阵混浊的回响。胖光头像被打折了腰似的,一下子仆倒在地,不动了。
一切都太突然,所以看起来像游戏一样简单。水生惊呆了,他瞪大眼一动也不敢动。
宋二爷向门外走来,水生看见他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轻轻抖开,很仔细地擦着枪口。他的脸色很平静,镜片后面的目光很祥和,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街道卡车上傍晚外雨后
六叔绷着脸,手执方向盘看着前方。水生坐在驾驶仓内六叔的旁边,他惦记着刚才的事情,偷眼看一下六叔,怯怯地问:“六叔,刚才怎么了?”
六叔说:“别问,不关你的事。”
水生不敢再问,拿眼去看外头的灯光广告。
路面有潮湿的积水,街道两旁的灯光向后飘会,划成一条条的彩带。
六叔点了根烟,吐烟时六叔说:“水生,往后手脚别那么快。”
水生说:“阿妈说,人一进城就学懒了,总把手放到裤兜里去。阿妈说,叫我手脚勤快些。”
六叔的脸色就阴了下来,说出的话就有点没头没脑:“你的手再那么快,迟早把脑袋赔进来,…你阿妈懂个屁!”
水牛不敢再吭气了。
六叔喷出一口烟,放松了语气,又说;“在大上海,伸手退手,开口闭口,全是大学问。以后要听六叔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再做,记住了。”水生点点头。
这时候头顶上响起了一阵金属鸣响,满打满算地七下。水生从车窗内伸出头去看。
钟楼继续鸣响着向后退却。
这个巨大的精制玩意儿寻!起了水生的无限好奇,他忘记了刚才的事,说:“六叔,这是什么?”
六叔不以为然地说:“这是钟,大上海的铁公鸡。”
水生的半个身子都伸出去了,六叔拉了水生一把,说:“别看了,就算你屁股眼里再长一只眼睛,大上海你也看不过来。伸手伸脑的,显得没见识。我们可是唐家的人,老爷叫六叔把你从乡下接来,就因为你姓唐,老爷只相信唐家的人。姓唐的在上海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别那么小家子气。记住了?”
“记住了。”水生老老实实地回答。
唐府铁栅栏门傍晚外雨后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为他们打开铁栅栏中的大铁门,他注意地看了看水生手里提的那只木箱。六叔说:“这是水生,刚从乡下来。”
那人不说话,上来要拿水生手里的箱子。
人离近了,水生才看清那黑衣人脸上。道长长的疤痕从左至有横过来,好好的一张脸划成了两半。
水生吓得一愣,箱子已经落在那人手里了。
黑衣人熟练地检查箱子里的东西,那是阿妈离家时给水生整理的日常杂物,还塞了两双千层底的新布鞋。
水生一手拽紧了六叔的上衣后摆,六叔轻轻一笑,说:“到唐府了,你还怕谁?”唐府主楼外傍晚雨后
康的主楼是一幢三层的西式建筑,兰草沿了墙脚向两边茂茂密密地蓬勃开去,草坪上长着法国梧桐,又高又大。许多窗户都亮着灯,透过傍晚的树影看起来光灿灿的一片明亮。主楼前干净整洁的宽草坪边上,停了几辆黑色轿车,一些穿黑衣的人走来巡去,人人步伐又轻又静。
六叔带着水生,穿过梧桐树茂密的树献朝那一片明亮的门窗走去。
几个黑衣人静悄悄闪出来,看是六叔,又隐退下去。唐府内夜内
富丽堂皇的大理石走廊,两侧装饰精美的壁灯和几盏巨型吊灯交织出一片宁和平静的桔黄色世界。六叔领着水生往走廊深处的楼梯走去。有几个佣人走过,见了六叔,都亲热地打招呼。
水生第一次见这么豪华的大厅,眼都看直了。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牵着六叔的衣角,东张西望地走着。
华丽的雕花中式立灯,靠着大理石的白色墙脚,一盏一盏连成一片彩云。在楼梯转弯处的迎廊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中式老牌匾,上面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校形的大型水晶吊灯布满头顶,看上去像一片灿灿的树木。
“有钱真好。”水生突然这么说。
六叔说:“有钱?这算什么有钱?大上海随你找一块洋钱,上头都有我们老爷的手印。”
水生把箱子换了一只手,问:“怎么才能有钱?”
六叔笑了,说:“每一个刚到上海来的人都问这句话,怎么才能有钱?那就看你会不会听钱的话了。”
水生问:“钱怎么会说话?钱能说什么话?”
六叔说:“说什么话?这年头钱当然说上海话。”
水生走了几步,冷不丁自语说:“我听钱的话。等我有了钱,我就回家开一个最好的豆腐店。”
六叔哈哈笑了,说:“真是乡巴佬!等你挣了大钱,在上海要什么没有?豆腐店算个屁!”唐府内浴室夜内
(水下——水上)哗啦一声从水底冒出来。
热气腾腾的浴池内;水生的脑袋湿波源地冒上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头上的水,用力睁开眼看。
浴室很大,不规则的乳白色热气在浴室四周袅娜升腾,在灯泡那里聚成一谁浑浊的光团。六叔的脑袋从雾气里沿水面悄悄钻了过来,像个大部芦。六叔的头发披在额头上,看上去非常可笑。六叔的脸在焦气中贴得很近地对水生咧嘴笑着。
水生觉得很好玩,也咧嘴笑了。他看六叔兴致很好,就大着胆子问:“六叔,大伯长什么样?”
“大伯?”六叔拧了眉头问,“什么大伯?”
水生说:“阿妈说,我该喊他大伯的。”
六叔伸出水面给了水生一巴掌,说:“你以为这是乡下,个个都乡里乡亲的?老爷可是上海滩的大老板——洋人都叫他‘先生’,大伯?你的面子可真大!”
水生怯怯地问:“那我该喊什么?”
六叔说:“喊老爷。记住了?”
水生说:“记住了。”
六叔很满意地点点头,得意地嗯一声,慢慢从水中直起身来,说:“六叔没白叫你来,傻瓜姓了唐也会变得机灵。来,六叔给你打洋皂。”
水生用手指抹了一把肥皂沫,问:“六叔,我给老爷做什么?”
“想伺候老爷?六叔很大度地一笑,“不吃十年素,你就想伺候老爷?”
水生抹一把脸上的肥皂沫,抬起头。
六叔:“你去伺候一个女人。”
水生一脸失望地说:“我不伺候女人。”
六叔笑了笑,小声说:“是老爷的女人。老爷捧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水生说:“我不会。”
六叔说:“我又不是叫你做主干,做奴才,谁都学得会。”
水生说:“我不学。”
六叔的鼻孔里哼叽一声,说:“你不学?等见了她,你想学就来不及了。”
水生问:“她是谁呀?”
“她是谁?”六叔丢开水生,边把身子往水里沉边说,“这么多年了,我就知道她叫小金宝,属蛇,这还是老爷说的。”
六叔把头沉到水下去,在水下吐出几只水泡泡,又把湿滚滚的大脑袋露出水面,像漂在水面的鱼。他又甩了甩脸上的水,晃了晃脑袋,说:“多少人想捧唐家的饭碗?在唐家吃饭的人,先得试用一个月。你能把一个月撑下来,这只烫饭碗你才捧得住。你不学?六叔混到今天这份上,在唐家都不晓得‘不’字怎么说。鸟小不知树林大,上海滩上多少人脑袋掉进了黄浦江,知不知道为什么?嗯?就因为说那个字!不?你小东西胆子可真大!要不是六叔你想当奴才还当不上呢!给我好好干,记住了?”
水生老老实实说:“记住了。”逍遥脚景在外雨后
大街两旁的灯光广告林立,一个个在天空和水泥地面的大片水洼里搔首弄姿。街上全是人,热热闹闹地走来走去。汽车被各种灯光染成杂色,像受了伤的巨形瓢虫那样花花绿绿地来回快速爬动,喇叭声与各种噪音混成响亮的一片。
“逍遥城”三个大宇是由霓虹灯管组成的,多种不安稳的色彩迅速地闪耀并迅疾地死亡,行书的撇捺因灯管的狂飞乱舞变得焦躁浮动而又急功近利。……通遥城内压厅夜内
舞厅内,豪华艳俗的大厅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各种灯光交织混杂,各种口音嗡嗡作响,烟雾被灯光染成五颜六色的怪样子。音乐很响,弧形的舞台上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快速地用双脚连续击打台面。
水生换了一身于净的衣服。头发被梳得往两侧分开,他尾随六叔穿过一张一张发光的台面。灯红酒绿的场面使他恍如游梦,伴随着模糊的兴奋的犹疑胆怯。
香按,冰块,领带,手表……
洋人,中国人,西装,中式装……
哈哈大笑的女人,快速跳舞的男人……
上海是每一个外乡人的汹涌海面,六叔在这片汪洋里成了水生的唯一孤岛。水生小心地拉着六叔的手,吃惊而紧张地跟着,脚步犹疑不定,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波涛席卷而去。
瞬的男人们做完了最后的几个动作,有人响亮地吹着口哨,有人大声喊好。
六叔在大歌台前的一张台面坐下,为自己点了一杯酒和几颗冰块,给水生要了一小杯冰淇淋。水生没敢动,六叔把小杯推到水生面前,用下巴示意他吃。水生刚吃了一口,就停了,用手捂了嘴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着六叔。六叔靠在椅背上,胸脯笑得扩展开来。
台上的乐手们重新就位,从在爵士鼓后面的鼓手拿起鼓捶,小捶在他的手上十分华丽地转了两转,几只金黄色的铜号就响起来。客人们发出一阵期待已久的响亮的欢呼,台上丝绒布拉开了,硕大的舞台上一下子拥上来十几个年轻女舞娘。她们的裙子很短,在旋转的灯光下,抬胳膊摆腿狂舞一气。
水生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冰淇淋,从来没一下子看见这么多鲜艳活分的年轻女人,眼睛一下子就瞪起来了。
一个穿得鲜红的女人就从后台没头没脑地走了上来,台下顿时爆一片欢呼与嗯哨。
六叔也堆上灿烂的笑脸,跟众人一起俯下身,在水生耳边小声说:“小金宝。”
水生只是瞪了眼睛看。
小金宝在台上先来了四面八方式的亮相,然后一边跟着节奏摇来摆去,一边对着台下做出倾国倾城的诱人媚笑,在更大的一阵欢呼声浪中,她凑近麦克风,开口唱道:
假正经,假正经,
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想说,你就说,
何必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小金宝每唱一句,客人们就欢呼一次,有许多人乘兴下到中央的舞池,跟着台上的年轻女人们一起摆动腿脚,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激动人心的样子。
六叔看着台上,一边继续维持着欣赏的笑容,一边凑近呆看的水生耳边,轻声说:“水生,王人咬过你没有?”
六叔的声音在女人的歌声和四处的吵闹里极不清晰,水生只是瞪圆了眼看台上,没听见六叔的话。六叔不高兴地放下手里的杯子,伸出右手把水生的脑袋扭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又大声说:“你有没有被王八咬过?”
水生茫然地看了着六叔,又把头转了过去。
六叔再次伸手把水生的脑袋拔过来对正自己,凑上前去的嘴几乎碰到了水生鼻子,六叔说:“你真欠这顿咬,听六叔说话!……王八咬住你,你不能动,让它咬着,你越动,它咬得越深。把那一阵疼熬过去之后,时间一长,它自己就松下来了。”
水生恍恍溜溜地点着头。
又是一阵更大的欢呼和掌声,六叔也转向舞台,脸上重又堆上笑容。
台上的小金宝风情万种,继续边舞边唱:
假正经,假正经,
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要看,你就看,
何必偷偷摸摸躲个不停。
六叔歪着身子斜眼看台上的女人,他继续贴着水生的耳朵边罗罗喃喃地说道:“刚来上海时这女人跟你一样大,比你还土。老爷后来包了她。老爷一高兴,她就成歌舞皇后了。不论什么事,只要老爷一高兴,就好办了。这臭娘们儿她只能在歌厅里给老爷挣钱,床上给老爷省钱,她也就配用二斤豆腐伺候老爷上床……”
水生突然回过头来说:“等我开了豆腐店,我天天供老爷吃豆腐。”
六叔懒做地把眼珠子移向水生,歪了嘴突然笑了起来。六叔的这种等法有点怪,显得下流淫荡。六叔笑着说:“你留给自己吃吧水生,老的事还是由她伺候……”六叔的目光重新在小金宝身上从头到脚摸了一把。
台上的小金宝正缓缓地扭动着腰肢,挑逗的目光从这只眼角热辣辣地转移到那边的眼角,均匀地撒给每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人。她的脸上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笑,如罂粟的红色花瓣,在风中左晃右动,诱人而又致命。她唱完最后一句,在一片乱哄哄的拼命叫好声中,媚态万千地谢幕了。
六叔拉水生站起身来。边造城内后台过适夜内
六叔带水生沿一条狭长的过道往后台的化妆室走去。许多刚跳完舞的男女演员从身边跑过。
一张张浓涂艳沫的脸在灰暗的灯光下迎面掠过。
距离这么近,水生有点害怕,脚下犹犹豫豫的。
六叔回头,对水生说:“记住,你就叫她小姐。从现在起你就是小姐的跟班了。”通遥城内化妆室门外夜内
六叔用中指指关节敲响了后台化妆室的木门。六叔敲门时极多余地弯下背脊,这一细小的身体变化被水生看在了眼里。
“进来。”里头说,六叔用力握紧了镀镍把手,小心地转动,小心地推开,小心地走进去。逍遥城内化妆室内夜内
推开门后,水生迎面先看见一面斑斑驳驳的大镜子,从镜子里他看见小金宝半躺在椅子上。两条腿搁在化妆台边,冲镜面岔得很开,因为离镜太近而反射得奇形怪状。腿和腿之间是一盒烟与一只金色打火机。小金宝胡乱地把头上的饰物抹下来,在手里颤了一把,甩到镜子上。
“当”的一声,饰物又被镜子反弹回来。
“叫小姐。”六叔一进门就这样对水生说。
水生说;“小姐。”
小金宝根本没理水生和六叔,却在镜子里盯着门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宝说:“过来。”女招待走到镜子前小金宝背后,两只手手放在小肚子前面。
小金宝转过身来面对女招待,点点头说:“转过身去。”女招待十分紧张地转过身。
“嗯。”小金宝说,“身腰是不错,脱落出来了。”小金宝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说:“难怪客人要动手动脚的。”
女招待有点惊恐地转过了身。
小金宝笑了,说:“刚才没白摸你吧?”说着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头,抠出一块袁大头,小金宝举着那块银元,盯着女招待,眼里发出来的光芒类似于夏夜里的发情母猫。
小金宝说:“别说你藏这儿,你藏多深我也能给你抠出来!”
女招待惊慌失措地说不出话来。
小金宝用袁大头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说:“你记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这儿给人摸,这个得归我,这是规矩。”
“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说。
小金宝重新笑了起来,说:“念你是头一回,这次就还了你。”说完重新把洋钱塞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去。
女招待连忙讨好地叫了声小姐。
小金宝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敛了笑说;“但我不能坏了我的规矩,这个月的工资给你扣了,长长你的记性——去吧。”
女招待哭丧着脸走过水生旁边,出门去了。
小金宝端起酒杯,在镜子里望着水生,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样阴冷冰凉。她说:“这回换了个小公鸡——过来。”
六叔在水生后面推了一把,水生紧紧张张地走过来,面对镜子站在小金宝侧后。从镜子里反射出并排在一起的小金宝与水生的脸。
小金宝依旧不转身,她从侧面伸出手来,叉住水土的脖子。她的手冰凉,好像是从冬天带到夏天来的。水生的脖子缩了一下,僵在了那里。
小金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水生,她的大拇指摸着水生的喉头,上下滑了一遭,问:“十三还是十四?”
“十四。”在镜子深处的六叔赶紧说。
“十四。”小金宝意义不明地看着水生,又问:“和女人睡过觉没有?”
“小姐……”后头的六叔紧张地喊一声。
“睡过。”水生愣头愣脑地说。
“谁?”小金宝的头靠过来,小声说:“和谁?”
“小时候,和我妈。”
小金宝很开心地重复说:“哦,小时候,和你妈。……叫什么?”
“水生。”后头的六叔又抢着回答。
“姓什么?”小金宝迅速地掉过头,“——让他自己说!”
“姓唐。”水生咽下一口唾沫,紧张地说:“我姓唐。”
“姓唐——”小金宝把唐字拉了很长,脸上的神情出现了极短暂的停顿,下嘴唇挂在那里,显得意味深长。
“我喜欢这孩子。”小金宝突然站起身说。
六叔暗暗地松了口气。
小金宝拿起打火机,把香烟夹在指缝里,面色和悦地坐下来,说:“水生,给我点根烟。”
水生站在那儿,樱了一下,说:“洋火在哪儿?”小金宝把手里的打火机递到水生手里,把香烟叼在嘴上。
水生接过金黄色打火机,听见六叔在身后说:“这是打火机。”水生把打火机正反看了几遍,却无从下手。六叔走上来,看了小金宝一眼,手脚却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
小金宝伸出手,打开打火机盖子,再拽过水生右手的大拇指,捆在火石磨轮上,猛一用力,打火机里头就闪了一下。小金宝扭过头对六叔说:“这孩子灵,一学就会。”
水生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动磨轮,火石花伴随着搓动的声响阵阵闪烁,水生一连打了十几下,都没打着。
六叔从身上掏出洋火,慌张地划着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小金宝的面前。小金宝没动,就那么盯着六叔,六叔的手僵在半路。
小金宝用余光看着火柴枝上的火苗一点点黯淡下去,一直烧到六叔的指尖。
“啪啦”一声,那只金黄色的打火机掉在地上,水生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六叔慌忙拣起打火机,对水生大声喝道:“你怎么弄的?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水生不言语,眼眶里的泪花忽愣忽愣地闪烁。
六叔用双手捧了打火机,伸过来,嘴里的声音柔和下去:“对不起,小姐,实在是对不起。”
小金宝把叼在嘴上的那根烟拿下来,一折两断,站起了身子,说:“算了,姓唐的哪会对不起谁!——老爷还等我过去呢。”唐府主楼夕.夜外
当小金宝那辆漂亮的黑色小卧车划着优美的弧形停下来时,主楼前已停靠了一大排小轿车了,轿车清一色的漆黑银亮,无数雪白的反光点闪闪烁烁像黑夜里的独眼。车群的周围有数十人闲散地走动并吸着烟,大汉们一律身着黑衣。主楼的所有窗户灯光通明,四周围静悄悄的。
六叔抢先一步跳下车来,他弯腰伸手,快捷恭敬地打开车门,小金宝整理着身上的披风,懒洋洋地从车里走出来。六叔大声说:“水生,快下来,伺候小姐上楼。”
水生手忙脚乱地爬出车来,六叔从车里抬出小金宝的随身化妆箱塞到水生手里。
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对小金宝说:“小姐,老爷回来了,宋二爷、郑三爷也都来了。”小金宝瞥一眼路边那一排车,谁也不看,嗯了一声,脸上是那种无往而不胜的自得劲道,灿若桃花般地一扭一扭向楼门走去。后府内皮内
水生手拎化妆箱,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小金宝,一步不敢拉地跟在后面走。六叔边走边俯身在水生耳边说:“记住怎么走,以后小姐每回来,你都得伺候好了。”
大楼的豪华走廊内四处洋溢出大理石的幽暗反光,小金宝身着一套古典式服装,头也不回一扭一摆地走着。她仿佛知道身后有四只眼睛在跟着她游走,蛇一样的身段在幽暗华贵的灯光下起劲地扭动,飘然划过的诱人腰曾留下了某种神秘的气息。
水生紧盯着女人身影的目光有点游离失神了,连六叔也有点恍惚起来。在走廊拐弯的暗处,六叔咽一口唾沫,低低地骂一句:“这小婊子,上了洋装一身洋骚,上了土装又一身土骚。”唐府内老爷臣.室门外夜内
六叔替小金宝推开沉重豪华的卧室外门,小金宝扭了身腰走进去,水生顺了她的背影瞥了一眼,隐隐看到那里边还有一道门。
六叔在外面反掩上门,大声说:“小姐,请老爷吗?”里边嗯了一声。
卧室门5根一个宽大的套间,金碧辉煌的装璜一律都是富贵的调子。六叔转过身,对站在墙边的水生说:“看着,小姐一进屋”,你就这样守在外头。”六叔靠墙边做了个弓腰垂手的示范动作,又说:“千万不能打脑犯困,就这样等在外头,什么时候老爷小姐要吃要喝了,你就去传话。”说着用手一指旁边的走廊。
侧门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放满了精致器皿U及日常什物的房间,一个瘦瘦的老仆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门边的椅上恭候。
“那边什么都会马上弄好。”六叔接着交代,“老爷小姐什么时候要,你就什么时候送进去,记住了?”
“记住了。”水生说。
六叔不放心:“你先站个样子我看看。”
水生学六叔的样子弯腰垂手贴墙根站好。水生东望西望。一屋的洋玩意。
六叔说:“别东张西望的!你喜欢什么,就别看什么,再看也只能用心看,不能用眼看,拿眼睛看东西时间一长人就暇。别看你现在只是小姐的跟班,再几年,在大上海你也就是个人物啦!进了唐府,你就不一样,记住了?”
“记住了。”
“现在咱们去请老爷。”六叔说。唐府内西餐厅内外夜内
透过半敞开的玻璃屏风,水生看见在华丽的大吊灯下,七靠八歪坐了四个人。四张脸都绷着,像红木桌上的那
些冰块。
六叔和水生坐在长沙发上等着,他们恭敬小心地远远看着里屋,六叔弯着腰,在水生耳边小声说:“……老爷要是在里屋跟几位爷说事情,像现在这样,你就不能随便进去,要坐在这里等老爷忙完了。老爷常说,兄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女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六叔在门外嘻嘻,介绍屋里的情况。
老爷看起来五十多岁,身子儿不高也不壮,他光着头,上下穿了横罗衫裤,满脸的皱纹和微曲的背都使他不像个老爷的样子,只是修剪得整齐的上唇胡子和质地华贵的衣衫才隐隐透露出唐府老大的江湖地位。
宋二爷仍是文质彬彬,风流倜傥,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常常轻轻地扶一扶眼镜。水生怎么也不能将现在的宋二爷同傍晚在仓库毅然拔枪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郑三爷站在南窗即望着窗外,他的双手撑在腰间,从肩部的细微起伏上看,似乎发了一大通脾气。郑三爷的年龄跟宋二爷差不多,长得高大伟岸,他穿了黑西服,头发梳得很光,看得见水亮的梳齿印。
唐师爷坐在那座落地钟旁边,瘦得就剩了一张架子。他的两只颧骨夸张地撑出来,反在腮帮那里留下两个凹陷处。师爷左手捧着白钢水烟壶,右手掀开烟壶上的水箱盖,露出一只精巧的铜算盘。师爷伸右手拇指,小拇指的指甲又尖又长,他就那么用又尖又长的指甲拔弄了一会儿,把水烟壶递到老爷面前。老爷摸着下巴,看着铜算盘只是不语。
六叔继续罗啸着:“……老爷是青门‘通’字辈的,二爷和三爷比老爷晚一辈,排在‘悟’字上的。当年十六铺码头一场血战,老爷从乱刀里抢出他俩的命,反和他们拜了把子,结成生死兄弟。这是什么事?可咱们老爷就这种人!老爷就是靠一身仗义打下了这块码头!……”
水生一直听着六叔在耳朵边呼叨,他的目光从半敞开的玻璃屏风中直射进去,——落在老爷、宋二爷、郑三爷的脸上。水生听不见他们所说的话,内心充满崇敬。越是有距离才越是不同寻常的。水生此刻就那么浮想联翩了,一阵铃声就在这时极迅猛地响起来,水生吓了一跳。
六叔看了看里屋,走上来,阴了脸。拿起话机就说,喂!里屋外屋顿时安静了。水生在后来的日子里终于知道,那个黑色的东西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电话。
六叔阴了脸才说了声喂,就仿佛立刻听到了什么极开心的事,脸上堆满了笑,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弯下去。六叔喜气洋洋地说:“是余老板。”六叔这么说完就从耳朵旁放下电话,捂在掌心里,脸上的笑说走就走,扭头看着里屋。
一声“余老板”,屋里的几个人都走了出来。
六叔对老爷低声说:“余胖子。”
老爷说:“什么事?”
六叔瞟一眼宋二爷,说:“下午送货的事。”
老爷自语说:“送货会有什么事?”说着走过来。老爷走过来时面色相当严峻,和八叔一样,一举起电话立即就春风满面了。
老爷说:“余老板余老板,好久不见,上一次大少爷过生日真是对不住,那两天苏州……”水生只听见老爷说了声“苏州”就不吭气了,拿了话筒静静听了好大一会儿,脸上慢慢就不干净起来。
宋二爷看着六叔,面色平和神态安详。
老爷后来说:“。…··好的余老板,我来料理,当然是我来料理。”老爷一口气说出好几个“好”,用了好大的气力撑住脸上的笑。老爷放下电话筒,反过身就看宋二爷。
老爷说:“老二,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你跟那帮小东西计较什么!”
郑三爷问:“老二怎么啦?”
宋二爷平静地说:“余胖子手下的老五,下午接货时对大哥出言不逊,我气不过,把他做了。”
郑三爷对了老爷和宋二爷各看一眼,轻轻松松地说:“不就是杀了个人吗?哪一天不死人?送点钱不就算了?再说老二也是为了大哥。”
老爷只是背了手,说:“肚子好拉,屁股难擦,擦不好,惹得一身臭。”说着转头对师爷讲:“我去一趟。”师爷点点头,赶紧转身出去准备了。
郑三爷说:“大哥你干吗?你拿姓余的也太当人了!”
老爷平静地说:“给姓余的一点面子。”
宋二爷说:“是我惹的事,我自己去。”
老爷挥挥手,不让宋二爷再说下去。
宋二爷只好转向郑三爷说:“多带几个弟兄。”郑三爷鼻孔里哼一声,宋二爷把手放在郑三爷后背上,说:“大哥亲自去,还是小心些。”
老爷皱着眉背了手站在外厅不说话,这时他眉毛抬了一下,似乎才发现了一直站在电话旁边的水生。
六叔赶紧上前一步,陪了笑说:“老爷,这是刚从乡下来伺候小姐的,叫水生,表姑家的三侄子,唐家老亲。”又对水生说:“快叫老爷。”
“老爷。”水生叫一声。.老爷心里有事,看也不再看水生一眼,嗯一声,就匆匆朝门口走去。几个人都跟了上去。
倒是宋二爷又注意地看了水生一眼。唐府内走廊在内
老爷跨出门槛,一下子愣在那里。
小金宝站在廊边,挨了墙,两只脚尖并在一起,双手放在腹部,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背上。小金宝的站姿与她歌台上的风骚模样判若两人,显得娇羞妩媚,似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小金宝的下唇华丽地挂下来,仿佛有一种急不可耐的企盼。她拖了长音细声说:“老爷——”
老爷的一只手在头顶上抓了两下,故意唬下脸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身后的其他人见状都忍住笑,退回到门后,并知趣地轻掩了门。过道的灯光显得过于幽暗,老爷走上去,拍着小金宝的腮,就了小金宝的耳朵,十分开心地说:“你不是人,是个人精!”
小金宝的腰肢活动起来,一双媚眼划了一道弧线从下面上斜着送给了老爷,她的媚眼七荤八素风情万种。
“老爷,”小金宝抓住了老爷的右手,却只用掌心拽紧了老爷一根指头晃着说:“老爷,我都十二天不伺候老爷了.。”
老爷咧开大嘴巴,笑呵呵地说:“我去去就来,你别着急,宝贝,我去去就来。”说着脱开手,转身敲敲门。
几个人又一同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小金宝有些不依饶地说:“你又去找哪个臭女人?”
老爷笑笑说:“是余胖子,正经八百的事。”
小金宝说:“我不信,你把手上的戒指全留下来。”
老爷的脸上故意弄得十分无奈,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好好。”老爷抹下两只钻戒塞在小金宝手里说:“全放在你这儿。”
小金宝转过脸,一把拉过水生,说:“呆子!老爷给赏钱,还不过来拿!”
戒指套在水生指头上,显得又大又松。
小金宝用指头据一下水生的额头,说:“你也配姓唐,怎么看也不是当老爷的命。”
大伙儿一同关起来,老爷趁机背了手快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快去快回,快去快回,给姓余的一点面子。”唐府内老爷卧室门外夜内
水生端了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花瓷的盖碗,向老爷卧室走来。唐府内老爷卧室套间内夜内
水生小心地用脚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刚推了一条缝,就看见小金宝坐在床头,抱着电话压低声音在说什么,神情紧张而神秘,她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慌忙扣下电话,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是水生,不禁勃然大怒,厉声说:“怎么不敲门?乡巴佬!给我出去!”
水生就退出来,站在门外,呆了呆,腾出一只手,敲了几下门。
里头没了声音。
水生又敲了一回,里头慢悠悠地问:“谁呀?”
水生说。“我。”
里头说:“‘我’是谁?”
水生说:“水生。”
里头:“重敲!说乡巴佬水生。”
水生又敲,里头说:“是谁?”
水生愣了片刻,回话说:“乡巴佬水生。”
里头说:“要说得有名有姓,重敲。”
水车站在门外,泪水在眼眶里转。他停了停,又敲。
里头说:“谁?”
水生回答说:“乡巴佬唐水生。”
里头又静了一会儿,没好气地说:“进来。”唐府内老爷卧室内夜内
进了门,水生端着托盘,不敢抬头看,就那样耷拉了脑袋在地毯上小心前移,只听得“吮”地一声巨响,手里的东西稀哩哗啦就打翻在地上了。
水生迎面撞碎了一面大墙镜,碎镜片叮叮当当拖着悠扬的脆音在卧室回荡。水生傻了,他呆呆地注视着那断裂成犬牙形的残镜,一时半时还没明白过来。
小金宝的脸在残镜中出现了,她的脸在镜子深处拉出了不规则的巨大裂口,两个人的表情都被破碎的裂口弄得复杂错综,位置游移。
水生不敢回头看,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和破碎的小金宝在残镜中对视着。
外头响起敲门声,谁都没说话。
是六叔。六叔在外头说:“小姐,老爷说今晚不回来了,要陪余胖子打牌……您是回去还是在这儿等?”
“回去!”小金宝气呼呼地说“别以为我的两条腿夹不住!”街车内夜内外
时间不早了,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照着行人稀少的街道。小金宝斜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从后面只能看见她的下半个脸。
水生看着前面小金宝的半个脑袋,呆呆地坐在后排。六叔小心地弯了上半身,凑近前头说:“小姐别生气,水生不太懂事,还要小姐多多管教。”
小金宝冷冷地说:“我都夹住了,你怎么就夹不住?”
六叔尴尬地嘿嘿笑着,一时没什么话好说。
从水生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在街灯明明暗暗的照射下,小金宝那半仰起的血红血红的嘴唇。
水生的脸上渐渐涌出一种沉默的敌意来。小金宝家院内夜外
汽车拐进小金宝家院内。这是一幢造型别致的小巧洋楼。
六叔低声说:“这是老爷送给小姐的——老爷为了这个女人,把太太都送到乡下去了。”小金宝家客厅夜内
开门的女佣长了一张马脸,她半张了嘴巴,露出满嘴长牙一言不发。马脸女佣从上到下一身黑,加重了她与世隔绝的阴森气息。
马脸女佣发现了六叔身边的陌生男孩,她的目光又生硬又锐利,像长了指甲。
水生立即低下目光,避开了不舒月员的对视。
马脸女佣领他们进了前厅,半弧形的前历又精致又小巧,同唐府的富贵排场相比形成了很大反差。前厅的中央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旋转形小楼梯。
小金宝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马胜女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朝楼梯旁的小偏房一指,端起小桌上的彩瓷面盆,也跟着上楼去了。
“那是个哑巴。”六叔对水生说,“可她听得见,她的舌头让人割了。”水生吓得一机灵。水生偏房内在内
六叔打开电灯开关,昏暗的灯光骤然照亮了室内简陋的陈设。六叔四周打量了一下,指着床说:“你就睡在这儿。”又晃了晃床头上方墙面上悬挂着的一只铜铃,发出几声破裂干涩的铜质音响。
六叔说:“这是铃,它一响就是小姐在叫你。你记好了,铃声一响起来,你哪怕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赶快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声小姐,然后听她的吩咐。她说话时,你两只眼望着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瞪大了——记住了?”
“我不在这儿!”六叔破例没有听到“记住了”的回答。
六叔料不到水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扭脸过去看水生,警告性地叫了一声:“水生。”
“我不在这儿!”水生的面孔倔强起来。
“啪!”六叔以极快的速度抬手抽了水生一记狠狠的大巴掌,打得水生一晃。
六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厉声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是来当少爷的?要不是你姓唐,就冲你这句话,我他妈今晚就把你装麻袋扔黄浦江了,刚才的帐还没跟你算呢…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干,不然我马上送你回乡下去!”六叔一把把打火机拍在水生的手里,厉声说:“给我好好练,再不会点火,小心我接你记住了?”
水生的眼泪涌上来,他捂着脸,…低声说:“记住了。”小金宝家客厅夜内
六叔骂骂咧咧从小偏房出来,他对着楼梯一扬起脸,脸上立刻是春风满面了。六叔大声对着楼上喊:“小姐,我跟水生都交代好了,放心吧,要没什么事,我就回去啦。”小金宝家住样夜内
小金宝静悄悄地走下楼。她用一块黑色的大披风把自己连头带身地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上去像个黑暗的幽灵。小金宝家客厅在内
深夜。
小金宝站在大厅中,轻听了一刻,然后朝女佣的住房走去。
小金宝穿过厅道,走到女佣门前,听了听,轻轻掏出钥匙,将女佣的房门从外面反锁上了。她的动作娴熟,看起来非常轻车熟路。
小金宝走到水生的小偏房门前,她俯身贴门,静听不动。水生偏房内夜内
累了一天的水生衣服也没脱,歪在床上睡着了,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小金宝家客厅夜内
小金宝把水生住的房门也从外锁上了。小金宝家院内夜外
小金宝轻轻跑过草坪,朝后院跑去。四周很静很暗,那幢精美的小洋楼上,只有她自己的卧室窗口还亮着灯。后门临街的街道夜外
小金宝探头朝外看。
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小金宝将后门轻轻地虚掩上。小金宝卧室夜内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小金宝开始了浓妆艳抹。
她用最鲜艳的唇膏把两只嘴唇抹得又大又厚又亮又艳。
她小心地将指甲和十只脚趾涂得无限鲜红。
她换了一件黑色长裙,大开叉的上领使时隐时现的胸脯显得妖艳而诱人。
小金宝坐在梳妆台的大镜子前,她抚弄自己的脖子对着镜中的自我仔细端详,在幽暗的灯光笼罩下,在玻璃深处透出的是一种淫荡透顶的纯清。小金宝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和自己对视着。
房门就在这时慢慢推开了,侧身子进门的是宋二爷。宋二爷穿了一身黑,手里提了皮鞋站在门口微微喘息着。
小金宝对镜而坐,一动不动。
宋二爷轻轻掩上门,锁好了门扣,然后微笑着慢慢走了过来。
宋二爷站在小金宝的身后一同看镜子,在镜子里,他们双方的眼神泄露了胸中的摇荡心放。男女二人心潮起伏。四条目光如绵软的百尖交织在一起,鲜活扭动,灿烂凶猛。
寂静中宋二爷手中的皮鞋落了地,他伸手拉掉了电灯。
小金宝却立即打开了。她站起来,转过身,把长长的开关绳塞到宋二爷的嘴里去,让宋二爷咬着。
小金宝退后一步,把自己一双鲜艳的红唇诱人地翘在那儿,而后又慢慢张开。宋二爷的嘴巴就一点一点地凑过去,开关啪地一声,灯灭了。
他们即刻在地毯上搅成一团滚动着,手脚乱套了,粗急的喘息在彼此的耳边被过分的静寂弄得如雷贯耳。水生偏房内在内
水生一惊,从床上猛地坐起。他满头是汗,喘息不已,显然是被恶梦惊醒了。他愣了一会儿,慢慢转头四下打量,一下子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
挂在墙上的那个碗形铜铃泛着淡淡的黄光。
水生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少年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暗处,显得特别单薄无助。小金宝家院内夜外
小洋楼上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光射出,夜色浓重而神秘。水生偏房内外夜内
水生缩在角落里哭泣,他双肩耸动哭声悲痛,连绵不断的哭泣声透露出他心中无限的失望和孤独。
突然,他的房门打开了,在客厅射来的光束中,小金宝围着披肩站在门口。淡淡的灯光在她身上勾出一层浅兰色,阴影中的脸有点看不清楚。
水生的哭泣停止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又低下头来。
小金宝冷冷地哼一声,说:“谁欺负你了?三更半夜哭什么?姓唐的就这么没出息!去,给我热杯牛奶去!乡巴佬!”
小金宝一拽门沿边的绳子,在寂静的夜里,铜铃的声音骤然而起。在刺耳干涩的铜铃声中,小金宝转身扬长而去。
水生抬起头,他抹了一把泪,恨恨地瞪着小金宝的背影消失在弧形楼梯中。逍遥相沙景在外
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不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