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七章(三)-毕飞宇文集:这一半

持续两天的夏雨使小镇的空气和石板路变得异样干净。阁楼的上空飞满红蜻蜓。它们半透明的橙红色翅膀是水乡小镇的一个独立季节。它们的飞行轨迹曲折多变,行踪不定。这样的复杂踪迹纷乱了小镇的蓝色上空。许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桥,他们欢呼雀跃,这样的场面渲染了小河里的乌篷船,它们往来穿梭,倒影里充盈了湿润自在的生活常规,岸上船里一问一答,家长里短偶杂着打情骂俏与七荤八素。说不出的天上人间。小金宝坐在南门前,软塌塌地倚着门框,她的头发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马脸女佣才有的手艺。梳头作为一种重要的仪式,在这种仪式过后小金宝远不如上海那样光彩照人。小金宝依在门旁,身上有一种金山的眼里才有的古怪成分。她看上去极虚弱,与眼前的世界似乎隔着一层冰。斜对面传来打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阴凉。

桂香抱着她的小儿走到河边,在石码头给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弯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着背脊从屋子里挪出残腿,笑着说:"让我来。"河对岸码头上的女人大声说:"桂香,你怎么了,怎么身子都没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来搓去,只是笑。这时候河里驶过来几条小舢板,舢板上的一个老头笑着说:"金山,桂香怎么又有了?"河对岸马上有人接过话,大声说:"别看金山脚不行,别的还真管用。"两岸一阵笑,大伙全把目光集到这边来。金山的手上马上乱了,小男孩在巴掌里头也越发不听话了,一会工夫就大叫起来。金山拉下脸,说:"不许哭!"孩子却不怕他,哭得更嘹亮。桂香从屋里蹿出来,一脸的羞,抡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这一下极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传得很远,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划了一通,直到看见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着挪开去。对岸说:"是打在背脊上舒服还是抠在背脊上舒服?"对岸又是一阵放肆大笑。金山撑不住,一个人进屋子去了。桂香给儿子洗完头时对对岸笑着说:"这么大的人,一点用都没有!"对岸说:"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点,保管他有用!"大伙又笑,桂香也笑起来,哄着小孩故意把话题岔开了。

小金宝望着别人说笑,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又散光了。我看见薄薄的一层泪汪在她的眼里。她看了一会,就把脸掉了过来,想离开,又没处去,就闷着头一个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宝就这样打发这段伤心时光。

接下来的另一个午后我是终生难忘的,在那个午后金山家正轰轰烈烈地修补他们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灾,我看得见屋里漏下来的雨水从他们家沿着码头流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这话应该这样说,桂香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街坊前后都晓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来了一大堆。他们来帮忙时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记得桂香答应别人也是那么平平常常地"唉"一声,好像不分长幼,桂香她一律是别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桂香腆着她的肚子进进出出,有点像戏台上的判官。

我记得小金宝望着忙碌的人们有气无力地对阿贵和阿牛说:"怎么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帮着接接拿拿。"阿贵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愿意。小金宝站起身,说:"总不至于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宝半玩笑半命令地说:"就算我请你们,可以了吧?"阿贵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囔着出去了。

一切全部进入了正常格局。我说那个下午令我难以忘怀,有一半是冲着这个说的。另一半就不是了。就在这样的下午虎头帮的人悄悄来到断桥镇了。那个人长了一张刀把脸,我在唐府里头见过一面。他来到小镇上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头从遥远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们的身边了。

我看见刀把脸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里去洗澡,要是我不扎那个猛子,这些事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扎了一个猛子了。

我是自己抢着去和稀泥的。那个铁匠为桂香从后山背下了土块。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那些专门堆坟墓的土块是埋死人的,怎么能修房子?我把土块在石板街上围成一个圆,光着脚丫站在土圆圈中间。槐根拎来水,一桶又一桶浇到我的脚上去,我硬是用脚把土块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极开心,小金宝那双眼睛使我把动作夸张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扎进了河水,扎了一个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楼顶地上全是说话的声音,他们大声说笑,铁钉也敲得节奏铿锵,每个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实和砌新房一样,容易让人喜气洋洋的。

我的那个猛子一直扎到河对面。我回头的时候十分自然她和小金宝对视了。小金宝的情绪很好,这个我已经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条乌篷船平平常常地驶了过来,拦在了我与小金宝中间。船挨着我,好像想靠在南岸。乌篷船的开口正对着我的头,伸出了一根细竹竿。竹竿在我的头顶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我一抬头就差一点吓沉到水下去。一张刀把脸正对我诡秘地笑,是我在唐府里曾见过的一张刀把脸。他戴着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绝对不会看见他的脸的。我和他的对视使我的脑袋轰然响起一声巨响,刀把脸倒很沉着,他并不惊慌,冲着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彻底结束似的。我望着他,北岸金山家楼顶上的说笑立即听不见了。我愣在水里,感到小河下面长满了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乌篷船就已经驶过去了。我的脑袋傻浮在那儿,听见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里不住地吹气,眼睛里早没了小金宝,但小金宝依然望着我。她一点也不知道眼前的水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刻小金宝置身于故事之外。阁楼顶有人大声喊,嫂子,放爆竹!我听到这话才还过了神来。

我上岸时到处飘着南瓜香。每个人都捧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黄,冒着乳白色热气。它们在白瓷碗里有一种丰衣足食的吉祥模样。随后石街上就"咚--哒",又一声"咚--哒"。我走到石街时桂香正拿了一根紫色香往小金宝的手里塞。是让她放鞭炮。小金宝的胆小样子引来了一阵笑。但小金宝终于点上了,点上之后抱了头就蹿到了我的身边。这一声极响,小金宝努力着欢呼雀跃。小金宝跳了两跳一直没能发现我脸上的死样子。小金宝从桂香的手里接过南瓜,尝了一口脸上就布满了好吃的模样。桂香看在眼里,高兴地说:"等手边的事料理完了,叫槐根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几个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