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
太阳一出江就不对劲。黄黄地暗示着一种阴谋。阳光从东方冲过来时一根根全搅合到一块,在风中抖了好半天都理不出半根丝丝线线来。清早时分太阳就烤得人头皮发痒,竹皮屋顶在阳光下面噼噼噗噗愣愣脆响。扬子岛的太阳这一天来得特早,许多老鼠首尾相连在街坊的竹墙边来往鼠窜。竹青蛇和四脚蛇在山坡上的小竹林里发出尖叫。汤狗把渔网从船头全部抱上岸。他老婆青腮正在岸边的铁锅旁生着柴火。渔网在江里忙了一个春天,每年的这份光景总得修补、血浆。等血好、晒干,差不多已是江里的另一个鱼汛。血网是渔人每年的大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血上一回胜过七七四十九个太阳。血过的网坚韧、耐腐,传说血越旺肥鱼越是肯往里头跳钻。每年到这时分,江边一字溜地排上血锅。新鲜的、黑臭的、汁液的、扁块的猪血在大锅里鼎沸。浓黑的熏烟、腥臭的猪血把江边顿时间弄得远古而洪荒。血淋淋的渔网从滚开的血锅里哧哧拉过,在坡上、树边铺开去,成千上万的苍蝇一团一团云集而来,构成了与人类一样伟大的互补世界。阳光底下的渔网呈紫黑色,紫黑色的渔网在江边罩上了一排排神秘的网影。血网的男人们一律赤裸着上身,把渔网送下铁锅的同时他们亮开了大江一样宽阔的嗓门,所有的男人几乎以同一种节奏高吼着这支流传了几千年的歌:渔网渔网大口喝呀--哦!
撑得肚皮翻泡泡呀--哦!!
渔网渔网快快喝呀--哦!!!
大鱼小鱼往里跳呀--哦!!!!今天的血网不同寻常。
扬子岛的命运全取决于今天。昨天一夜,汤狗没有合眼,裹了一床薄被子一个人卧在岸边的石头上。他有个习惯:每当有重大的事情,总觉得女人会坏他的事。一大早他发现了太阳的不对头,他吞下了六六三十六只活龙虾,到现在六六三十六只龙虾还在他的肚子里头前合后仰地折腾。这也是许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这样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通达异常,要气有气要力有力的。
他注意到文廷生他们三个平静如常。三个人闭着嘴各忙着自己的活。文廷生穿了件特别肥大的厚衣,在裸胸赤膊的人群里有点病歪歪的死相。
日头偏西时戏班子赶到了鲥鳞会前的广场。竹架戏台已搭好,背对着鲥鳞会会址的大门。许多不同的戏将会在这个戏台上同台发生。多年以后,中国社会科学院一位"八卦派"史学家就这一段历史曾伟大地指出,雷公嘴之所以栽在文廷生手下,全因为这个戏台的面向。汇阴主阴,百汇主阳,背面主阴,脸面主阳。文廷生是看官,面对戏台,阳气冲盈,肝肺力旺,鲥鳞会坐台面之背,阴气升腾,精气流失,暗里脾肾大伤,元气不复。--鲥鳞会寿水殆尽,命中已定。这一理论在八十七个国家引起重大轰动。许多国家的史学家都一致认为,中国的史学研究为世界历史研究提供了极其科学的方法论,同时指明了历史发展的阴阳走向。
六月初六血网大典过后的一场大戏,是扬子岛流传已久的规矩,也是刀马旦小六吆身价陡增的季节。刀马旦小六吆嗓音脆亮,听她的戏,你耳朵里能流出口水来。她八岁练武台功夫,一手飞镖煞是厉害:说打你眼睛,决不打眉毛,指出你肚脐,偏不离小腰!故事发展到这份上你可能已经猜中了几分:这故事实在不怎么样,小六吆一定被雷公嘴买通,在唱戏的光景小六吆手里的飞镖飞将出去,直中文廷生的咽喉,尔后文廷生一命呜呼。
你猜得当然对,你的猜测和雷公嘴的计谋不谋而合。不过有一点非常遗憾,历史没能照你的猜测发展下去。这全不能怨你,历史这玩意儿偶发因素实在是太多,只要哪儿出了点问题可能就完全走样儿了。历史无所谓必然,所谓必然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后。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你无法知道历史"必然"要往哪里行走。
司鼓、钹、锣,所有的乐器轰将起来,小六吆背插雉翎威风四射。一段《东海宫》震得你耳鼓发酥,心醉骨软。离别了新婚郎披铠执枪,
此征伐征路远不意彷徨。
正念着新婚别如意君郎,
龙宫前遇见些虾兵蟹将。
……哐才哐才才才才--哐--才--哐!才才才才才才才--哐!哐哐哐哐--才--哐!小六吆止住唱腔,一柄长剑在她鹞子翻身过后闪来闪去,许多跑龙套的从戏台上打了几串筋斗,"啊啊啊"地被小六吆杀将下去。乌灵龟搅得咱人心惶惶,
受皇命穷追这海底荒凉。
探宫底顿使我回味洞房,
呀--呀--呀--
皇命不可抗皇命不可抗,
何时能得胜打道回府上把如意君郎来探望,
先杀你这夜叉精赤鬼王。
……小六吆拔出飞镖来,一海鬼呈"大"字状立在木板前。"嗖嗖"几声,头顶、两虎口、裆部立即中了几镖,离皮肉只几厘之遥。
"吁嘘--!"台下一片尖叫。
小六吆回眼望去,第三排穿长袖衣的正紧紧盯住自己。凭女人的直觉,小六吆知道,这就是汤狗在她耳边低语的"文廷生"。她本能地握了握手里剩下的最后两支飞镖。众将士(--有!)随我来一步三望,
四周寻三边望不见这乌灵龟王。
尔等虾兵蟹将不明不白死得好冤枉,
前无仇后无怨杀死你我冷眼却热肠。
……那两道眼光死死地盯住自己。她知道,只要她一转过身去,手腕一抖,那两只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那两道目光……不,那两道阳光……也不……那两道什么呢?……小六吆感觉到了步子和司鼓不对了,她就势来了个亮相,定会儿神,但她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集中不起来了……她离不开那两道光芒四射的恢弘的目光。
过门过去了,小六吆的唱腔迟迟接不上板眼。"嘟!嘟!"司鼓爷的板鼓点将两下,过门重新演奏一遍。我的如意郎呀--小六吆感觉底气冲不到位。她的气息在她的丹田处千回百转却又无道以出。小六吆回头看了看后台,一道锃亮的光点拉了一条长线,"文大哥,有人害你!"她突然对台下大叫一声,随后"当"地一下,飞镖和一只匕首在半空中一个相撞,顿时冒出了一股青烟。
"大哥,当心!"旺猫儿立即按住了文廷生。
"天不灭我,慌乱什么。"
文廷生半眯起眼睛,走上戏台,盘坐中央,脸上似笑非笑,口念着稀里古怪的词眼。一只花猫正端坐在戏台旁的一道围墙上,绿绿的眼睛盯着目瞪口呆的人们。
文廷生双手合十于大袖之内,睁开眼睛瞄了瞄台下,突然大叫一声:"看那只猫!"
刹那间,他的双手一拱,一声巨响冲着火光从他的袖中飞奔而出。花猫一个后仰直挺挺地跳将起来,爆炸之时喷涌而出的猫血把整个夜空照得血红。
一股很浓的药香味悄悄散了一地。
雷公嘴的双腕软弱下来。但他提足了底气,提起双齿叉从后台跳将出来。"文廷生,"他吼道,文廷生用眼睛接过他从瞳孔里逼射过来的锋利目光。文廷生提起鱼刀,向雷公嘴冲去,在雷公嘴的目光上连连下刀,雷公嘴的目光一节一节顺着文廷生的鱼刀抖落在地,在戏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离雷公嘴的眼睛八寸远的地方,文廷生砍下最后一刀,雷公嘴的目光光秃秃只剩下最后八寸,八寸以外的世界雷公嘴昏瞎如夜空黑暗一片。雷公嘴的目光断断续续在戏台上痛苦翻滚,一条条无眼蚯蚓似的,在木板的缝隙里惭愧地遁身而去。
"长江里面撒泡尿,"文廷生对雷公嘴说,"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你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