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好久,仿佛一个世纪。叶桑听到大门有开锁的声音。叶桑想他们回来了。
爸爸妈妈是同小妹一起回来的。爸爸惊讶于叶桑的突然而至。爸爸说:“这太让人意外了。”
妈妈显得很高兴,拉着叶桑看了又看,说:“女儿回家有什么好意外的?”
小妹扑了上来,欢叫着:“太好了,大姐回来得正是时候。”
叶桑淡淡一笑,推开小妹,说:“我的脚痛。”
爸爸妈妈方才看到叶桑的脚已经穿不下鞋了。两个人便一起惊呼大叫起来。
电话铃响的时候,叶桑正在抹药。妈妈接过电话,听了一下,转手交给叶桑,意味深长地说:“是你的。”叶桑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线那头传过来的是邢志伟的声音。邢志伟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倒底要怎么样?”叶桑没有说话,她将电话挂断了。
二妹说:“暗示?”
叶桑望了她一眼,回答道:“是的,暗示。”
妈妈立即厉声对二妹一吼:“你进屋去。”
叶桑望着二妹走进房间的背影。忽而她也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两步,说:“我好累,我想睡了。”便踩着二妹的影子进去了。叶桑能透过背脊感觉到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的神色。当她掩上门时,忽听得妈妈低呼了一声:“我的天啦。”
早上天亮的时候,叶桑醒来。床边坐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小妹。小妹说:“早,大姐,睡得可好?”
叶桑一笑,说:“还行。”
小妹说:“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叶桑说:“什么事?”
小妹说:“我要结婚了。”
叶桑说:“是吗?”
小妹说:“就是爸爸前年带的那个研究生,宁克。”
叶桑想起有一年她回家探亲时在码头见过的一个高个子男孩,是爸爸委托他帮忙接船的。男孩子很儒雅,也很般勤。假期中常到家里找爸爸进行专业询问。爸爸不在家时便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同叶桑聊天。喜欢用专注的目光凝望叶桑。叶桑说:“哦,是他?”
小妹说:“大姐还记得他?”
叶桑说:“当然。”
小妹便拍手笑了起来:“太好了。昨天两家爹妈会唔过了,今天他哥要请我吃饭,大姐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有哥撑腰,我有姐壮胆。扯平了。”
叶桑想起那年返回的时候,送船的还是宁克。在船上,宁克久留不去,直至船要启锚了。叶桑只好先开口谢别。宁克突然说早认识你几年我就不会让你离开珞珈山,你不该和我错过。叶桑当时只是一笑,说你真能犯傻呀。宁克说你不信?叶桑说我信。可现在我得跟你说一句很迫切的话:再见了。宁克便挂着一脸的伤感下船了。叶桑当时觉得男人如此这般十分可笑也十分可爱,此刻却又莫名地生出些怅然。
小妹说:“宁克会打‘的’来接我的。”
叶桑说:“我不去,我没法走路。”
小妹说:“有车哩,不需要走。”
叶桑说:“我说了我不去。”
小妹讶异地望着她,片刻才说:“大姐,你这次回来很特别。”
叶桑淡淡地说:“是吗?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不想你硬把你的幸福感强加在别人头上。”
小妹说:“姐夫怎么欺负了你?我饶不了他。”
叶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吃早饭时,桌上便很沉闷。只有二妹时而地说一声:“暗示。”小妹磕了一下碗,说:“二姐,你就不能一个字不说?或者换几个字说说。你说得让我觉得天下无处不是暗示。”叶桑心里一怔,觉得天下果然可不就无处不是暗示?
爸爸妈妈都忧伤着面孔。爸爸沉默不语,妈妈不断地给叶桑夹着小菜。而平常,她只是为二妹做这些。叶桑想,妈妈这是暗示我和二妹一样了?
叶桑刚放下碗,爸爸郑重其事地对叶桑说:“叶桑,爸爸要跟你谈一谈。”
叶桑说:“谈什么?”
爸爸说:“谈你的心情。”
叶桑说:“心情是可以谈出来的吗?”
爸爸说:“是不是跟邢志伟闹矛盾了?”
叶桑说:“谈不上矛盾。”
爸爸说:“那为什么突然跑回来?而且不听邢志伟的电话?”
叶桑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爸爸和妈妈,不行吗?”
爸爸说:“诸事都有因果关系。看爸爸妈妈也不是心一动就可以回来看的。”
叶桑忽而想起两个小和尚关于风动还是幡动的论争,慧能大师说是心动。叶桑点点头,说:“是心动。”
爸爸正色道:“跟单位请过假了?”
叶桑有些茫然地望望妈妈。忽而忆起,她果然忘记了请假这一说。妈妈叹息了一口,说:“就让孩子先在家轻松地过几天吧。”
爸爸面带怒容说:“这都是你的遗传,孩子一个个都经不住事。已经废了一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再废一个。”
二妹说:“爸爸暗示?”
叶桑瞥了二妹一眼,她想二妹真绝。叶桑说:“我还不至于吧。我只是想休息休息,我觉得好累。”
妈妈说:“你何必危言耸听?孩子只是觉得累,回家来休息休息,顺便看看父母嘛。”
爸爸说:“我有预感。三十年前我跟你结婚的那天夜里,看见一只手在窗帘上摇来摇去,我就晓得那是一只惩罚我的手!现在要一一应验了。”
叶桑大惊:“一只手?”她恍若入梦,梦中那只手摇摆着,叫喊的声音是什么呢?
“暗示。”吐出这两个字的竟是小妹。爸爸和妈妈一起扭过头望着她,膛目结舌。
小妹说:“我只是提醒大家,不要把每个人都变成二姐。”
爸爸说:“这正是我的用意。”
早餐就是这样结束的。
太阳照射到窗口,很明亮。阳光下可看见飘浮于空气间的尘土。它们象是很轻盈地在舞动,又似很沉重地在挣扎。心情是个操纵者。
叶桑穿着她长及膝盖的银灰色毛衣,光着小腿,在客厅里试步。她的脚上过药之后业已好得多了。她的小腿很白,皮肤细腻,稍近一点便能看到皮肤下浅蓝色的毛细血管。二妹仍然依在窗口看树叶。二妹长期不出门,面色苍白如纸,眼睛愈发地显得黑幽幽的。因为表情单调,望之便如纸偶。她静静地看着树叶的经脉,阳光落在她的手上脸上和她专注的神情上。叶桑看着她,竟看出许些浪漫的意味,心里便又生出许多感动的情绪。叶桑想,沉醉在二妹心境里的东西一定很美,否则她怎么可以这样旁若无人地独享一份满足呢?
叶桑说:“二妹,可以陪我到山上走走吗?”
二妹说:“走走?”
叶桑说:“是呀。我好久没去了。你记得不,小时候,我常带你去的?”
二妹说:“小时候?”
叶桑走上前,拉起了她的手,说:“来,陪陪姐姐。”
两个人便相挽着出门。门外落满夜里飘零的秋叶。踩上去,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叶桑说:“这真是一种美丽的声音呀。”
二妹说:“是暗示。”
叶桑说:“也许。”
她们两个都很轻地迈着步子,两人的影子便也很轻地从落叶上拂过,稍稍地掠起了一点沙沙的碎叶声。宁克便是这时候坐着车来接小妹。他突然看见了小心翼翼地踏着落叶的这对姐妹。她们如此地缓步而行,让这片清冷的宿舍楼兀地生出一道风景。宁克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他心说这是多么奇异的两个女人呀。宁克让司机将车驶到她们面前停下,然后他开门下来。他望着神情淡淡的叶桑,激情地叫了一声:“叶桑!”
叶桑笑笑,说:“你好。小妹在等你。”
叶桑并没有停下脚步,她说完这句话便越过了宁克。山上的小路也由此进入了她的视线。�山上的景致也不复她少年时光曾有过的清冷。纵然已秋,可居然还能绿得那么浓烈。路太好走了,没有一点崎岖的意味。于是而失去幽雅和意境。二妹看见满山的树叶,竟然兴奋得咿咿哇哇地乱叫起来。叶桑起先有些紧张于她的喊叫,想要制止她。但二妹却挣脱她们相挽着的手,顺着山坡上的树一路跑跳起来。叶桑看着二妹幼稚而笨拙的动态,竟觉得她与这山上的景致好是协调。仿佛有了二妹的跳跃和叫喊,才令这小小的山头有了动感和自然。叶桑想在这山上,二妹可真是个精灵呀。叶桑不禁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她喊道:“二妹,好玩吗?”
二妹说:“好玩吗?”
在二妹的声音升起时,叶桑已然看见二妹随之散发在树林里的思绪。它们飘若游丝,被穿林而过的风吹拂着,上下沉浮。有一些已经升得老高了,高过了树尖,溶入云中。另有一些挂在绿色的叶片上。阳光照上去,闪放着紫蓝色的光彩,眩目之极。叶桑心里惊呼道:“呵呵,这是多么美丽呀。”叶桑说:“二妹,你来看看吧。”她拉着二妹,伸出手指着思绪飘满的空中说。二妹说:“红的。玫红的。好看。”叶桑盯睛望去,果然另有一些玫红色的游丝同二妹的那些汇在了一起。那玫红尤其地新鲜浓烈,欢快地在风中扭动自己。叶桑怔住了。她想,它们无疑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