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东辞职的话先前还只是说说。可说过之后,念头竟是停在那里不走了。李亦东老婆从舟山群岛回来后,被下了岗,女儿则根本连考试都没参加。李亦东找了无数关系,又交了一万多块钱的学费,才算把女儿弄进高中,但学校却不是好的学校。不是个好学校,考大学又如何能保证呢?李亦东的老婆小梅天天别着脸跟他吵,吵完就同女儿一起关着门抹眼泪。两个女人忧伤的哭泣和痛苦的面容,令心肠坚硬的李亦东几欲心碎。
于是,他只得找到局里,请求局里看在当初他是因抓强盗而迫不得已转移家人的份上,出面为他解决老婆和女儿的问题。因为她们正是受这个牵连而外出躲避,方才导致眼下的结果。局里正忙着同省电视台商议如何将抓“强盗”的事迹改编成电视剧,如此大事摆在眼前,哪里又能顾得上李亦东的老婆以及女儿这一类的鸡毛芝麻?于是说,如果“强盗”是你抓的,这些事还叫事么?你老婆可以在全城挑工作做,你闺女能上最好的学校。可惜……没等后面的话说完,李亦东拍了一掌桌子,掉头而去。走在街上,李亦东觉得自己心寒彻骨,但却说不出寒自何来。
正是这天,行走在街上的李亦东见到一家名为“南方水妖”的歌舞厅想要转让的广告,心头一动,便寻去打听。一女老板领着他参观所有的布置,然后说,瞧瞧,咱这里是全城头一份的别致。别看开业没几天,生意也还不错。然后说她为啥转让,原因乃是同她合作的表弟最近提了官,没有时间顾这里了,她一个人做不过来。再说表弟既然提了官,替她找一份靠得住的工作,也容易。讲完这些,女老板脸上露出又神秘又得意的神气,说:“你晓得我表弟是谁不?就是那个抓‘强盗’的英雄呀!”
李亦东大是一怔,说:“江白帆?”
女老板说:“是呀是呀。你认识他?”
李亦东笑了笑,说:“他这么有名,天天见报,谁不知道?”
女老板说:“对罗,这么有名的英雄,当然是不会骗人的。所以我们报的价,你尽管放心好了。”
李亦东初始只是看看而已。但得知这“南方水妖”乃江白帆所开,心里便有一种古怪情绪涌了出来。回到家后,这古怪竟是挥之不去。半夜里,他推醒老婆小梅,对她说了“南方水妖”转让之事。小梅瞪大眼睛,说:“咋的?你想接?”
李亦东说:“我做警察这么些年,也做得没意思了。不如辞掉职,咱俩口子齐着心开这歌舞厅,没准会比现在过得好。再说以我在局里的人缘,一帮朋友铁定能帮我,出啥事都有人替咱顶。”
小梅想了想,脸上露出喜悦,说:“真这样,倒是个法子。就算妞妞以后上不了大学,到咱家自个儿的歌舞厅里管个事,还不现成?”
李亦东说:“可不,这一来,就把咱一家三口子的问题全解决了。”
小梅说:“不过……你舍得你这事儿?”李亦东淡然一笑,说:“有啥舍不得的?不就是个警察么?拿那么点儿钱,还让你和妞妞担惊受怕。你不早就想让我做个安全点的事儿么?”
小梅说:“也是。还是做个稳妥的事儿好。要不再冒出个啥强盗,不把咱一家人杀死,吓也把咱都吓死了。”
这一夜,他们竟一直聊到了天亮。自打小梅从舟山群岛回来,还从来没有过有如这夜般的愉快。她这一份愉快,便让李亦东一下子铁了心。
李亦东果然照着江白帆先前打的调离报告抄写了一份。他没有把它交给组长。李亦东知道,交给组长会等于没交,组长绝对不会交去局里,反倒会天天上他家来做思想工作。李亦东怕自己三下两下又被他做回去了。于是李亦东亲自把这份调离申请报告送到局长办公室。回到重案组,他才将这事儿跟组长说了一下。组长灰着脸,找他要了根烟,划了几下火柴都没划着。好容易划着后,抽了几口,叹息一声,说:“走了也好。这世界啥事都只要结果,所有过程都是他娘的个屁。”说完又依然灰着面孔,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李亦东去意坚决,局里挽留了一下,没有留住,也就算了。李亦东很快便办完手续。
走出局办公楼那天,他朝大门刚刚跨出一只脚,另一只腿刚一抬起,心里却猛地一顿。他想,这回一出门,便是永远永远地不会回来了。
“南方水妖”择了个吉日易主。李亦东全盘接手当天,并没有让它停业。生意果然还不错。小梅脸上闪着光彩,眼睛亮晶晶的,令李亦东想起他初认识她时的美丽。
下午三点半,当李亦东正笑着脸指引几个做木材生意的南方人进入包间时,突然他全身一紧,一股百感交集的情绪竟情不自禁地在他全身流动。就连一个南方生意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说:“大哥,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晚上,小高来告诉他,下午三点半,“强盗”被枪毙了。一枪没打死,又补了一枪。
这天的半夜里,李亦东突然醒来,脑子里浮出陈建成的面孔和那个无臂男孩子的哀容。李亦东不觉泪水涔涔。他想,明天,无论如何,去给陈哥上上坟,然后再买点吃的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