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过程

大雨是从半夜里下起来的。北方的雨有时就和北方人的脾气一样,说来就来,而且也没个从小到大的过程,一来便拿出个凶猛架式。雨点打在房顶上就跟石头往上砸似的。好多人家的小孩子都吓得只哭。李亦东因为醉了,再加上撉康翑已经抓起关进了牢里,心里没事,便有一种任你石头怎么在顶上砸都不醒来的状态。直到早晨五点半电话铃急剧地响起来时,他才清醒。

醒来他先愣愣地看着电话发呆,然后觉得尿已经憋到了自己承受不住的地步,便一跃下床,冲进厕所里撒尿。在唏哩哗啦的声音中,他侧耳听着仿佛越来越急促的电话铃声,暗想,昨儿才把撉康翑那王八羔子逮着,也不让咱休息几天?刑警队又不是只剩了我李亦东一个人,出了事儿好孬还可以找别人呀。这么想着,他滴尿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屋里的电话铃仍然不屈不挠地响。李亦东撒完尿,回到床上,它还不歇下。李亦东心说这人比我还犟哩。然后抓起了话筒,李亦东说:撍�剑空冶鹑诵胁恍校繑电话是监狱里打来的,正是昨天那个说他监狱里从没跑出过人的看守。看守没了头天的底气,话音里全是鼻腔,好像正哭着。看守说:摯永匆裁幌抡饷创蟮挠辏�嘤�那浇杏晁�菟至耍�辶撕眉讣洹D歉觥�歉觥瓟看守没说完,李亦东脑子里摵鋽一下子闪过撉康翑的面孔。撉康翑站在牢房铁门背后阴毒地同他再见时的样子浮雕般显示出来。李亦东的心猛然一提。

他吼叫起来:“你们把‘强盗’放跑了?”

看守说:“不是不是,不是我们。是雨水把后墙泡酥了。墙垮了。他……就自个儿跑了。”李亦东“叭”地放下电话。他火速地穿衣套裤。拿了枪便要出门。走到门口,突然看到门背上女儿画的一张坏蛋向警察投降的画儿,那坏蛋的脸就像“强盗”的脸似的。李亦东怔了怔,一股冷汗冒出。他调回头,几乎是跑进卧室,把正睡得迷糊的老婆推醒。

李亦东的老婆小梅说:“什么呀,你忙还得让咱陪着不是?”

李亦东说:“小梅,快醒醒。马上收拾点衣服,带上妞妞,到乡下你姑那里避几天。”

小梅清醒了过来,说:“啥事?我才不去哩。”李亦东说:“我的姑奶奶,我求你了。我昨儿抓的那个‘强盗’,就是打死陈哥的那个,半夜从他妈的牢里跑了。这狗日的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说过他只要出来,非要咱一家人的命不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你想你能留在家吗?”

小梅一听立即就傻了。李亦东拍拍她的脸,急道:“你是听到没有?”

小梅“呜”一声就哭了起来,说:“这叫啥日子?你抓人,叫咱娘儿俩个也不活么?妞妞就要考试了,这一走人你还想不想她上高中?咱厂里正安排人下岗,我这一走,还不正送上门去?”

李亦东说:“啥时候了?还管那些?没命了啥都没了,有命在,啥都会有。”

小梅说:“有命就啥都有了?有命照样会啥都没有。”

李亦东急得跳脚,说:“你倒是走不走?我告诉你,你要是整得我没了老婆孩子,我走到你坟边要是掉泪蛋子我他妈就不是人。”

小梅嘴里呜呜呜地哭着,人却下了床,急急忙忙地把女儿妞妞叫醒,三下两下清了个旅行包,跟着李亦东一起出了门。李亦东四下张望着,见没有什么可疑迹象,便拦下一辆“的士”,一直把她们送到火车站。

到车站李亦东找到做路警的朋友小孙,低声地交待他一二三四事项,小孙说:“大哥放心去,我负责把嫂子和侄女儿送到,保准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事儿。”

李亦东同小孙朋友的时间很长,对他办事自是一百个放心,可纵是如此,他在同老婆小梅道别时,心里依然有些酸酸的,喉咙里有股不明来处的汁儿往外涌动。

小梅倒是不避闲人地哭了起来,哭时且说:“亦东,我告诉你,我回来时,你要是不好好的一个人来接我,我就不依你。我立马…就出去风流,叫你当乌龟王八蛋。”

李亦东说:“放心放心。咱在你这敌营十八年还没呆满期哩。”小孙笑道:“瞧你这两口子,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打情骂俏,这叫啥事儿呀。”

李亦东出了火车站,便拦了辆“的士”,疯似地往监狱里赶。赶去除了看到垮下的泥墙外,再便是看守那一张哭兮兮的脸。李亦东拍桌子踢板凳地发了通脾气,发得监狱里几个领导都一肚子火,背过脸纷纷骂道:刑警队有什么了不起?未必就没出过错儿?墙垮了还不跟你抓人时一开枪正好碰上个瞎火一样?弄得咱好像都跟罪犯一伙儿似的。咱没钱把泥墙修成砖的,还不是上面把钱都拨给刑警去了?

李亦东发完脾气顾不上听那些回骂的话,拔腿往局里奔去。一进重案组办公室,便发现气氛十分压抑。组长的脸色发青,仿佛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般。李亦东进门便骂:“那帮王八蛋,不晒太阳不吹风,交给他一个犯人,以为交给他一个扫帚呀?不当事儿似的。咱把那家伙弄进去,是用命换来的!那看守,长得跟江白帆似的,小白脸儿,我恨不得拧了他的脖子。”

李亦东骂了半天,屋里没人响应。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李亦东说:“咋啦?咋都不说话了?”

组长说:“亦东,昨儿那个用弹弓帮了你一把的人……”

李亦东说:“找到他了?我还不晓得是谁呢?……嗨,可惜人跑了,白帮了。哎,就是白帮了我也得去谢人家一把才是。”

组长说:“是‘强盗’找到他的。今儿一早……卸了他的……两只胳膊……”

李亦东瞬间惊得呆住了,一张大嘴愣张在脸上,仿佛合不拢去。组长艰难地说:“那是个孩子…还没满十五岁……”

李亦东带着他那副错愕已极的神情,颓然坐下,然后眼泪流了下来。组长说:“‘强盗’留下话了:一句是说‘李亦东没看到你,我可看到了’。二句是‘告诉李亦东去备三口棺材’。”

李亦东的手正抹着自己的眼泪,听完组长这一说,顺手便扬起一拳,砸在组长的桌子上,组长桌子上的一块已经缺角的玻璃板顷刻粉碎。李亦东暴吼道:“他娘的!就算老子要备也得备四口,你他妈‘强盗’得趴在咱底下。”

组长说:“局长马上要过来开会。你老婆和孩子必须得找个万全之地隐藏起来。我姐夫在舟山群岛那边部队里,我跟局里说不如让你老婆和孩子到那边散散心去。‘强盗’就算有再多爪牙,也顾不到海岛上去。局长说可以。你说呢?”

李亦东呼哧呼哧地出着粗气,还没来得及回答组长,局长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