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中黄叶

黄苏子住进了学校的宿舍里。八个人一个房间,几乎没有个人空间。就连换换衣服,掰弄一下脚丫都有七双眼睛盯着。黄苏子十分不习惯。好在她睡上铺。她便将帐子无论冬夏都挂在床上,并且永远地闭着帐门。

于是许多许多的时间,她都躲在自己的帐子里。同室七个女生如果找她讲话,她也会像他父亲一样很客气很礼貌。但她却从来不同她们一起疯笑。她听到她们说笑话时,心里总是想,这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也值得大笑?

寝室里的女同学,都处在明朗欢乐的年龄,青春勃发,每个日子都令她们新鲜而且愉快。她们自然也不会喜欢一个寡言少语甚至有点阴郁的黄苏子。读到大三时,已经几乎没有人跟黄苏子说几句话了。对此黄苏子并没有什么不快。

便是这一年,男生们仿佛醒了,开始频频向女生发起恋爱进攻,但却没有人追黄苏子。黄苏子想起当年高中时的情书,那些火辣辣的句子时而也会将她的心燃烧起来。于是她就有些盼望男生前来追求。特别是班上一个姓武和一个姓陈的男生。这两人学习虽不是很好,但为人却都十分英武洒脱。黄苏子喜欢的就是这种气质。但是无论是姓陈的还是姓武的甚至班上其他的男生们对她似乎都敬而远之。

有一天,黄苏子从树林里走过,见到睡她下铺同学的背影。下铺正在与一个男生约会。她偶一心动,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便悄然绕到他们身后的树林里。

下铺正与她的男友说笑。下铺说:“你干嘛盯着我追?黄苏子比我漂亮得多,你怎么不追她呀?”

那男生说:“谁找她呀。你可别吓我。猜猜我们宿舍的武大侠叫她什么?”

下铺便嘻笑说:“你们能叫出什么新鲜名字来?顶多就是冷美人么?”

男生说:“哈,叫冷美人倒好,谁不喜欢冷美人?要命的是他叫她‘僵尸佳丽’,这一叫立即在男生中传遍了,陈国强都说神似。”

下铺当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把树叶震得唏唏嗦嗦地往下落,落得黄苏子满头都是。

黄苏子略微怔了一下。一片树叶掠过她的鼻尖。她瞬间静下心来。然后走出树林。从两个同学的身边走过。她甚至还朝他们看了一眼,仿佛用的就是僵尸似的眼光。她用这种眼光把他们大惊失色的神情尽收眼底。

黄苏子这天在她的帐子里流下了眼泪,但只一会儿。纵然她已经知道姓武和姓陈的对她如何议论,但她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了。黄苏子想,我是僵尸,你们一个是武猪,一个是陈麻子。那个姓武的男生稍稍有些胖,而那个姓陈的男生脸上有几星斑点。

这之后,她便没有了盼望男生追求的欲念。她内心原本对爱情略有向往的柔情也随之而去。她每次跟人说话,说完后便想,他们会不会说我是“炸尸”?想完后又把牙一咬,暗暗地骂上两句脏话,觉得自己有点平衡,就算了。

黄苏子暗中骂脏话的习惯似乎就是在大学毕业前养成的。但她从来没有脱口而出过。因为她实在是太不爱说话,早已习惯把所有的话都搁在心里。时间长了,骂的次数多了,就如同在库里储粮一样,她心里的脏话一垛一垛地越堆越多。粮食存多了,不出光进,越沤越坏。黄苏子的脏话也就在她心里不停地发酵。她甚至有意识地收集各种各样下流奇绝的脏话,认真得仿佛是一个收藏家。一旦听到格外淫荡污秽的言语,她便兴奋,觉得又搜罗到了奇珍异品。到了大学快毕业时,她的心里似乎已经装不下她的收藏,于是,她将它们输入电脑,拷进了一张软盘。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有这张软盘,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个绝招。沉默是她外在的表达方式,而在内心里堆积如山的辱骂才是她真正的精神。每次黄苏子骂完一个什么人,心里都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快感,有时旁边没人时,她还会失笑出声。黄苏子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需要笑一笑。

黄苏子大学毕业分配到了机关。这是很多人想去的地方。班上同学暗地里便都说别看黄苏子平常不声响,可是悄悄地把什么事都做了。天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收买了什么人。她那份阴险谁都看得出来。

其实黄苏子并没有去任何地方活动。只是前来要毕业生的人看了黄苏子的像片和成绩单后,非要黄苏子不可。黄苏子各科考试成绩都很是不错。系里负责分配的老师自是跟黄苏子不熟,于是想要塞别的人,比方自己的亲朋之类。可要人单位没有同意。学校也无奈。

进了机关的黄苏子很快就适应了那里的风气。因为黄苏子发现,机关是一个很适合她呆的地方。那里的人差不多都如她一样有着两套肚肠。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嘴巴把两套肚肠中的内容都说出来。或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或是会上一套,会下一套。而黄苏子则不同,她把她的另一套语言深藏在心里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当黄苏子知道大家同她不过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感觉就要好得多。于是,黄苏子的性格也比在家和大学里要随和了许多。她想,原来大家都是分裂的人呵。

黄苏子的同事们只知道她天生言语少,却从未觉得她难得相处。兼之黄苏子工作责任感强,交给的任务从来都不马虎,于是黄苏子也就得到了她过去从未得到过的诸多好评。

黄苏子的处长姓刘,年纪并不算大,她便是他去学校确定的毕业生。他经常当众夸奖黄苏子。然后就说学校如何如何想要把别人塞给他,可他慧眼识英雄,笃定只要黄苏子。黄苏子的工作成绩果然说明他的选择完全正确。黄苏子嘴上没说什么,却由衷地从心里对处长深怀好感,工作也就更加卖力。

很快处长提出要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黄苏子。至于他硬把黄苏子要来机关是不是有这层因素,不得而知。黄苏子对处长的提议并无恶感,因为她的确是应该恋爱了。

黄苏子顺从地同处长的弟弟见了面,彼此倒也都有好感。头一次有处长在一起,喝了几杯茶,交换了地址和电话。第二次两个便单独相约了。黄苏子天生不会找话讲,处长的老弟似乎也不够灵活。仍然是去茶馆喝茶。茶一杯一杯下肚,可两人沉默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更多。最后快分手时处长的老弟终于找到他讲起来最轻松的话。他说他有一个小学同学也在黄苏子就读的大学,而且也是学计算机的。黄苏子便问叫什么。那老弟说他叫武大松,大家都管他叫武大侠。黄苏子脸色顿时便变成灰土。这个小学同学正是创造“僵尸佳丽”名称的人。黄苏子心里谩骂立即开始。因为骂得太专心,甚至没听到那老弟在说些什么。直到分手后,黄苏子坐在公共汽车上使劲想,方想起那老弟说下次约武大侠一起吃个饭。黄苏子心说,你妈的,我陪你们去吃饭?你们吃屎去吧。我要去了他妈的就是婊子。然后黄苏子又忍不住心骂连天,骂得自己坐过了站都不晓得。

黄苏子当然没有如约去吃那顿饭。但处长的老弟也再没来找过她。处长见她的面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提。越是这样,黄苏子越是能想像出来那顿饭吃的是些什么内容。

果不其然,不出半个月,机关大多数人都知道黄苏子有个外号叫“僵尸佳丽”。小车队的司机有一回跟她开心,竟是叫了一声“僵尸佳丽!”周围的人听了都吃吃发笑,黄苏子装作没有听见,从从容容从这群笑的人眼前走过。这天刮着很大的风,却没把黄苏子心里倒海翻江的大骂声刮进他们的耳朵里。

处长以后也就再没表扬过她。

黄苏子坐机关没几年,社会有了颇大的变化。走出门去,竟是觉得人人都富了,只有机关还穷着。占着这么好一个地方,日子却是比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过得穷酸,科员们便常常怒发冲冠办公室。领导一想,自己最终的考核还是得靠这些科员们投票,不把他们的日子弄富足,谁会为你名下的“正”多画一笔呢?票少了,自然影响提拔。于是领导们纷然激动,一致通过机关成立房地产公司。一个实权最大的领导说:“一定要把自己的权力利用到最大限度。将公司赚来的用来发放奖金。”

这个决定令全机关的人奔走相告,无不拍手叫好。但当领导贴出告示招聘公司总经理时,却只换来一片的沉默。人人都在想,赚了钱是好,可赚回来了也不归自己得。倘办砸了呢?这一砸还正砸在领导眼皮底下,一辈子的前程还不全完?于是,告示出来几天,竟是没有人主动前去应聘。以前提个副处长还恨不能打破头,而这回端出一个经理位置来,却是无人敢要。领导们也颇觉窝囊,连连感慨想不到咱们的干部都如此目光短浅。最后还是实权领导点了名。领导一点就点到黄苏子的处长头上了。

黄苏子的处长想来想去,觉得不去则是抗上,比办砸了公司还要糟,便只好咬咬牙,叹气唉声地认领了这个总经理,承诺之时,他脸上那份悲愁就好像他领养了一个神经错乱的儿子。不过,哀愁中他并没有忘记提出要求。他说他不能孤军上阵,必须得带两个助手才是。这个要求不过分,领导都满口答应了下来。

处长要下的助手是一男一女,女的便是黄苏子。黄苏子原本喜欢坐机关的,可自从“僵尸佳丽”在机关内部叫响后,黄苏子便对机关兴趣索然。处长既点了她,她便觉得换个地方也好。处长领了一笔开办费,在外租了房子,然后开始了他们的创业。

其实他们有强大的后台,创业也不必费什么劲,容易得他们想都没有想到。总经理———也就是处长———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发现他们已经开始赚钱了,而且发财了。很快,他们换到了高级的写字楼;又很快,他们买了车。车比机关领导们坐的还要好一些;并且他们的工资也在悄然上涨。奖金发下来,他们拿钱拿得两手发软,私下里也想这世界是不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他们人人都穿上了名牌衣服。他们经常去高级的酒店喝酒,喝多了便狂乐,说他们现在就像电影里的外国人一样。黄苏子没有说什么,但她心里怀有几分庆幸。

黄苏子搬离了她父母的家,出门时她长吐了一口气,有浑身一松的感觉。她住进了公司分配给她的一套公寓里。她把那里收拾得温馨可人。她的父母来看过一次后,发牢骚说,这还得了,干了一辈子革命都没住成这样的房子,她黄苏子才上班几天,就阔得像个资本家。牢骚过后,便再也不去,似乎要与黄苏子这样的资本家划清界线。黄苏子对此也无所谓。黄苏子冷冷地想,你以为我想你们来?

公司赚了钱,当然也会上交一些给机关。像所有同类公司一样,更多资金,也都会以各种名目截流下来。总经理是个精明人,他天生适宜做生意而不适宜当处长。黄苏子是总经理的助理,但她并不去公关。她主要为总经理处理各种文件,经过她的处理,文件的内容和要点都一目了然,省去总经理许多精力。总经理便常说:“黄苏子,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帮我?就是看你能力特别强。”黄苏子心里对这番话感到很舒服,她想他说得应该没错。

有一回圣诞节,公司摆酒席,请了许多客。以前机关的同事也都请了。不少人都暗中塞钱送礼给总经理,求他帮忙弄到公司去。总经理大觉自己有面子,兴奋间喝下了许多酒。总经理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没喝多少就醉倒了。一醉便咿咿呀呀地胡闹。

老同事们也都以疯装邪地跟着闹。然后都说,啧啧啧,你当初怎么会选中黄苏子呢?怎么没看上我们呢?我们中间随便什么人也比她强呀。

总经理说:“错,你们中间随便哪个也赶不上黄苏子。”说着又把手搭在黄苏子的肩上,继续说道:“不过,黄苏子呀,你今天得谢谢我老婆呀。”

老同事们都笑闹着,说为什么要谢你老婆呢?讲来听听。

总经理说:“我老婆讲呀,你要想用女秘书,除非用那个‘僵尸佳丽’,换个别的女人,你还不把她睡了?你总归不会去跟一个‘僵尸’睡去。我老婆真是料事如神。我跟黄苏子共事了这么久,朝夕相处,真的是从来没有动过一点她的念头。”

老同事们便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黄苏子心里面的脏话几近喷薄而出。她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已经绷了起来,脖子都在一咕噜一咕噜地鼓动着。在她的感觉中,她的骂声早已压过了冲天而起的大笑。如果说那笑声是起伏的海浪,她的骂声便是轰天而起的风暴。她骂了许久,连笑声什么时候止住也不知道。大家又扯起了别的,内容似乎距刚才的笑已经很远了。

公司这天的活动通宵达旦。晚上还要举办化妆舞会。黄苏子了无兴趣,便借故离开。临走前跟总经理知会了一下。总经理虽醉着,但心里似还清楚。拉了黄苏子到一边,说:“黄苏子呀,你其实只要脸上偶尔露露笑容,飞两个媚眼,把声音放甜一点,你就根本不像个‘僵尸’,所有的男人都想把你抱在怀里。你的皮肤很白呀。”

黄苏子浑身发麻,一种莫名的惊悸控制了她的身体。但只在瞬间便过去了。黄苏子没有接他的话,径直走了。

走在路上,她想,日你的妈,老子就是要当“僵尸”又怎么样呢?接下去,她用了更多的淫词,直骂得自己裤裆里湿漉漉地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