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桃花灿烂

这一年的冬天到得很早,仿佛秋天刚走。雪便在老北风的裹挟下来临了。粞走出法院,同沈小妹分手时,他才注意到天地全白了,白得刺眼。

他乘上了通往母亲家的汽车。两年的风风火火的事业,两年的平平淡淡的婚姻,宛如一个梦。

新婚之夜,仅因为粞在窗前沉思了十分钟,沈小妹的神经质发作了。又哭又闹,撕衣击胸,滚地嚎叫。着实叫粞骇了一回。粞只不过吸着一支烟静静地想了想自己曾爱过又失去和不爱了却有过性关系的两个女人,仅此而已。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走去找了沈可为,粞说:“原来是这样。”沈可为说:“你失去的东西我会在别的方面给你补偿的。望你慎重。”粞不再言语。粞回屋安抚好了沈小妹。半夜里,粞睁大眼睛望着夭花板,回想起父亲讲过的话,关了灯,所有的女人都一样。粞想,正是这样。

粞得到了另一种满足。粞认为男人应该更看重这一种满足。粞常常被神经质发作的沈小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粞都无所谓,粞以他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一个奋斗目标上。粞几乎成功。

沈可为调到公司作了副经理,赴任前跟粞说很快即会任粞作站长。那天粞曾激动了一夜。粞甚至总结出人生之经验:人必须敢于失,才能得。

但粞未料到生活中常有意想不到的事。沈可为突然地冒出一个远在美国的姨母。姨母带了一双儿女回国探亲。姨母的女儿竟是稀奇古怪地爱上了有妇之夫沈可为。姨母有一点小小的资产,姨夫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姨母问沈可为可愿去美国发展。枕可为没回答,但同意赴美探亲一段日子。沈可为走了,孰料一去不返,三个月后提出与原妻离婚。咄咄逼人、锐气十足的沈可为被公司除了名。一时间,好些人奔走相告,拍手称庆、只有粞失眠了。粞整整三夜睡不了觉。粞觉得自己内心空虚异常。

第四天粞到了局里。沈小妹走了哥哥,可还有舅舅。舅舅恰在办离休手续,对粞的造访很是冷淡。粞走出局大门时,感到悲凉万分,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之寒袭击了他的每一处神经每一个毛孔。粞知道,他的大势已去。

其实才几天,站长王留便通知粞,请粞离开调度员的席位,重返小队。粞诘问为什么。王留一笑,说:“请你上时你并没有问为什么嘛。”粞无言以对。

粞仍回到他的甲小队。只一夜工夫,他的脸色便由昔日的黑红发亮变得灰暗无色。粞在拖第一趟板车时,便觉出自己体力不支,干了几天,愈发地疲乏。回家时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粞上了趟医院。医生边聊天边用了三分钟时间打发了他。医生诊断为感冒。粞仍坚持上班,仍然浑身无力。王留便在大会上说,有人当了年把屁大的干部;就娇气得干不了装卸,真他妈的会装。粞不想争辩,他只是无力。

终于有一天,粞昏迷在了工地,送到医院抢救醒后,勇志找了个熟人为粞作了全面检查、粞留在了医院。再过了几天,全站都晓得粞得了癌,是肝癌。

粞得知这个消息时,把身体和头贴着墙,闭着眼睛足足静默了五分钟。粞将所有的眼泪都送了回去。再睁眼时,粞很坦然。粞立即办了出院手续。

粞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小妹的同时便提出了离婚。沈小妹的神经质又发作了。最后沈小妹安静了,神情回到了粞第一次见她时的状态。她同意了离婚。

粞又回到母亲的家,两年的热热闹闹的日子便忽然地从他生活和记忆中都抹去了,他又同原先的他一样。便是这时,粞又那么强烈地想起了星子。想起那年的夏天叫个大雨的日子,他曾在这趟公共汽车上,将星子揽在怀里,他清晰地记得星子剧烈的心跳和她故作滞洒的神情。一切又都宛如昨天。

粞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星子写了封短信。信说:“星子,我得了癌,想见你一面再走。”

粞的母亲去发了信,去了很久才回来,粞的母亲说:“粞,星子不会再来了,你死了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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粞说,“为什么不会?”

母亲说:“星子旅行结婚去了。”

粞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浑身绷紧了好几分钟。直到母亲叫他吃药喝水,他才松软下来。粞想:她为什么不能结婚呢?她应该结婚了,这是很自然的。粞想得很悲哀。

夜里。粞听到母亲悄悄的抽泣声。他流下了眼泪。外面的北风刮得十分地紧,一声呼啸接着一声,又仿佛是悲枪的长呼。粞想命该如此。我空空地来,又空空地走,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想什么便失掉什么,不想的却无端寻来。我也没什么可留恋了,的确是我归去的时候了。

粞的母亲次日为粞炖了支人参。粞喝下后,精神好一些。粞不想出门,他寻了副扑克牌,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开“六关”。

在粞开完三关时,他忽而心有所动。粞觉得他感觉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的心无端地“通通”地跳着,一股亢奋陡然地升入脑间。粞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什么时刻?粞未来得及回答自己。门被轰地撞开了,一个泪水滢滢的人出现在了面前。

粞惊喜万分,他脱口叫了声“星子”,便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臂。

星子叫着:“粞——”一头扎进粞的怀里。

粞搂着星子,脸上浮着笑,伤佛在享受一种无尽的满足。

星子则伤心地痛哭。星子便咽道:“粞,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可不能丢下我自己走了呀。”

粞很感动。粞抚摸着她,为她抹着眼泪,粞说:“喂,哭成这样,是你得了癌还是我得了癌,我都弄不清了。”

星子说:“我们刚出去一星期,我就是想回来。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想回来。我心里知道,我是想见见你。我就看到了那封信。粞,那不是真的。”

粞说:“是千真万确的。不过,我今天不想谈这个。告诉我,你怎么样?幸福吗?他是谁?对你好不好?你真心爱他?……”

星子打断粞的话,星子说:“今天也不谈这个。”

粞凝视着星子,温存地问:“那谈什么?”、

星子说:“随你的便。”

粞说:“像一个丈夫同他的妻子那样谈?”粞灼热的目光烧烤着星子的脸。

星子闭上了眼睛,把嘴唇迎向了他。

粞心旌摇荡。粞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的激情了。他几乎对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没了向往和情欲,这一刻,他却仿佛又坠入初恋的深渊,仿佛这一生部未触摸过女人。他用唇迎接了星子。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

粞和星子渐渐互相探索。如火的桃花在星子的脑海中为一片空白所替代。星子觉得粞给她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她仿佛一出生便失去的那一部分生命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它的回归,竟使生命那么的美丽动人,那么的充实饱满。一切颓唐消沉,失望,痛苦,在那时全都烟消云散。星子不觉感叹了一声:“人生多么的好呵。”

粞说:“是呀,真好。我一生部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的生命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被包围在无限的温软无很的亲情之中。”

星子惊异地看着他。星子想。他居然和我想的一样。是否他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否则我们怎么这样容易相通,这样难以割舍?

粞的母亲下班回来时,粞和星子已相拥着睡着了,大大小小的衣服乱扔一地。粞的母亲微叹了一声,将衣服收捡起来,然后就出了门。粞的母亲一夜未归。

半夜里,粞和星子几乎同时醒来。星子泪流满面,呜咽不能成声。粞终于也崩溃了自己强硬了好几个月的镇静和但然。粞说了一句:“星子我不想死。”便再也说不下去。而人依偎着流泪,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墨黑渐渐地发灰又渐渐地变白。

早晨,星子给粞熬了麦片粥,又执意地要喂他吃下去。好像粞是她的孩子,她温柔地充满爱意地一口一口喂粞。喂完粞,又为他一件件穿好衣服,细细地洗了下脸。最后吻了吻粞说:“为了我,你得坚持,听见了吗?”

粞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在问:“你丈夫呢?”

星子是含笑告辞的。行前说还要再来。在星子正欲关门那一刹,粞喊住了她。粞眼里涌上了眼泪,但他控制住了,粞说:“星子谢谢你。你没有使我空手而归。”

星子出了门。外面的风刮得很猛。当第一股寒气从她的鼻孔窜人心肺时,星子品味着粞的话。星子想,这话是怎么讲的!

粞的母亲是早上先去菜场买了一只鸡后才回家的,她到家时,粞睡着了。粞留了张纸条在桌上。纸条上说:“妈,我累了,让我多睡睡,别喊醒我。”粞的母亲想想粞昨天的夜晚,便没叫他。

粞的母亲下班回后,便开始忙杀鸡、炖汤。待她做好这一切后,再去看粞,才觉出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摸摸粞的鼻息,脑袋“哄”了一下。她忙乱着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打电话找了粞的父亲。

粞的父亲比救护车先到,他在搬动粞时从粞的枕头下翻出一张纸条。上面说:“我走了。请把我的骨灰丢到长江里。粞。”

粞的父亲说:“不必救了。”

粞的母亲嚎了一声扑到了粞身上。粞的父亲拍了拍粞的脸,叹道:“这儿子太不像我,他学不像。”

粞的母亲忽而立起身,指着粞的父亲哭道:“你给我滚,这是我的儿子!”

开追悼会时,星子去了。她见了粞的母亲。两个女人相对无言,都只是淌着眼泪。粞的两个姐姐也去了。两个蜡黄面孔,表情木然的人似乎悲惨的事情经历得大多,已不觉得世界还有什么哀痛的事值得她们哭泣了。她俩始终很理智很平静,各自做着些具体要做的事。

星子在人群里见到一个面孔很清丽的女人。星子想这人一定是沈小妹。她走了上前问道:“请问你是沈小妹吗?”

女孩眉毛一挑,眼睛好几下闪烁,才说:“是又怎么样?”

星子想果然有些不对劲,星子说:“没什么,只想认识一下,我叫星子。”

沈小妹似乎一惊,她皱着眉头打量星子,好一会儿才说:“你也不怎么样嘛,为什么粞就只爱你?”

星子笑了笑,说:“不,他谁也不爱,他爱的只是他自己。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沈小妹一副迷茫的神态望着星子。

星子觉得自己对粞的死心情已很平静了,她想他死了也许比他活着更好。

只是星子在见到水香的一瞬间,脑袋瓜木然了一下。桃花如火,迅速蔓延了她的整个身心。星子迅速避到幕布之后。那里,只有粞静静地躺着,眼睛半开半合,缄默无语。星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脸,攒着一手的冰凉,提前而去。

一路上,星子想,粞这下真成饲料了。癌细胞吞噬了他,火又将粉化他,水再冲散他,使他在这个世界上不再留一丝的痕迹。只是,在此之前,又是谁一口一口地吃着他呢?是生活本身?还是他自己?或是他们相互联手?再不,是人家这一类生命未曾进化得完美而自保的弱点一直在细细地咀嚼着他?如此想着,星子感到了被咀嚼。星子想,是了,这种咀嚼是从一生下来便开始了。

一辆大卡车在星子面前嘎然停下。一个蓬头司机伸出头,厉吼一声“找死呀!”

星子一惊,她让开了身子,朝那司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