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二)-乌泥湖年谱

丁子恒来宝珠寺工地已经半个多月。他在这里的职务是施工水能组的召集人。设计院前前后后来了不少人,丁子恒四月底出发时,便是与姬宗伟同行。

姬宗伟一直是三峡项目的留守人员,但因这边任务量加大,也被抽调了过来。丁子恒与姬宗伟搞三峡时彼此就熟,后来又是北京哲学班的同学,故见面后分外高兴。两人一路感慨三峡停摆,又怀想在北京学习时晚上打桥牌的时光,言谈中便有许多感慨。

工地繁忙在丁子恒意料之中,加上必不可少的政治学习,几乎夜夜加班。丁子恒每天的日记便只能简单再简单了。他将此称为“速记”。

宝珠寺速记

4月28日,晴热。

上午11:30抵昭化。先在一家旅店落脚,再去车站拿行李。之后改住宝临旅馆。晚饭后,与姬吃茶,回来买好去三堆的班车票。9时就寝,躺在床上谈三峡,三斗坪今日之清冷与当年不能比。与姬二人颇多感慨。

4月29日,晴。

5时起上车站搭车。7:15开,8:15即到。安顿行李后,吃早饭。参加汇报大会。下午,我谈了施工打算。晚餐后洗澡。头又疼起来,疑是血压升高。人甚困倦,即和衣上床,睡至11时,方脱衣寝。

4月30日,小雨。

上午土工室何民友来介绍土料情况。他已先行来此。10:30又开会,听关于红军长征的报告。下午继续介绍长征,至6时。

晚上参加工作组讨论“五一”开会程序。

5月1日,阴晴。

上午开会师大会,下午乘船去三堆,看赛球。上街买了点杂物。夜开晚会,庆“五一”也。

5月2日,晴。

今日休息。上午其他人均去于龙洞旅行,我在家看《水利技术》。读书亦为人生一乐,比之旅行一点不差。

5月3日,晴。

金显成到。与其一道看右岸。地质组王志福亦到,此人原在总工室与我同事,颇有小人气。后进修地质,此次作为地质组成员再次与我共事,须小心提防。下午学习,晚上接着学习。强调政治对我等工作的指导意义。8:30金总召我与姬谈工作。

5月4日,晴。

一行七人看左岸,看宝珠寺,看七里坪料场,看平峒。午饭后,稍息,即去宝珠寺洞,沿山麓至三堆。路不好走,回时便从李桥返。

5月5日,晴。

同水工地质几位看重力坝坝线。初步定下移40米。最后在右岸山头讨论。晚上,金总来谈施工方面的工作。

5月6日,晴。

上午参加领导小组扩大会议。讨论明天建委工作组来工地及大讨论事宜。下午将钻孔移至地形图上,并研究了一下布置。

晚上在球场看电影《南海的早晨》。

5月7日,晴。

上午水工组报告方案,下午分组讨论。我担任施工水能组召集人。先学语录,再讨论。下午讨论完。

5月8日,晴。

上午研究左岸布置方案。下午2时参加卸砖。2:30中心组讨论。5时,建委同志到,即停止讨论,前往迎接。晚餐后,听建委潘工介绍成都会议情况。

5月9日,晴。

与水工组协商资料提供时间。下午学习,并淡工地学习情况。晚上接着谈。

5月10日,阴晴。

今日与建委同志去青川,6时起床,8时动身,车上坐了20余人。至30公里湿龙洞下车入洞,大家看了一下喀斯特溶洞奇迹。10时至白水街,又沿川甘公路看了8公里,折回在4公里处过河登山到垭口看刘家场坝子。再回白水街至区公所,由青川县委书记介绍情况。饭后,即开车去青川,公路为89公里,4:30到宿县委招待所,县委膳宿招待均好。

5月11日,晴。

早起,早饭后,全体去看地方自建的乔庄水电站工程,自闸首沿引水渠看了1.1公里,回来已10:30。

11:10坐昨日来车返。余坐驾驶室内。12:40抵白水街,在此午饭后稍事休息,即走。至水磨沟喝茶,3:30继续。近5时抵宝珠寺。晚上,参加学习《党委会的工作方法》。金显成称,院里将再来几人。

5月12日,雨。

上午听介绍漂木情况。10时,领导小组又开会研究明日学习问题。下午看日本坝工设计规范,并画进度表。

今日狂风大作,风力猛烈,办公室朝北,门关不住。飞沙走石,灰尘漫天。至晚风更厉。

5月13日,阴风。

上午风大,下午风渐小。成日画530进度表。

5月14日,阴晴。

今日礼拜,7:30起。上午多人过江至三堆赶场,余及少数人在家。看了一会宝成路勘测设计总结,将进度表画完,明日再校核一下。

今日风全息,太阳也不大,是一个温暖好天。

5月15日,晴。

上午安排计划表。530进度表全部做完了。晚上先学习,学习完后开生产会议,并与组里年轻人讲施工各专业工作程序。

5月16日,晴。

向金总及小组其他人汇报导流方案,初步确定用“隧洞导流”。中午很热。下午再次校核530方案。晚学习《党的民主》和《宣传会议讲话》。

5月17日,晴。

上午研究室轮院料场并试定对外运输线,估算面积。下午开会,要求明日参加割麦劳动。

5月18日,晴。

除少数人外,全体人员都至附近土笼子割麦。回来吃午饭。晚,接到电话,说政治处谢主任将率人前来慰问并传达重要文件。

5月19日,晴。

与金总再次去坝址查勘。除姬外,王志福也一道前往。金似也不喜王,大约苏非聪事件给人印象太深刻。下午改写对外运输。晚主持小组学习,讨论《党委会的工作方法》。

谢主任一行已到。陈杞(原俄语翻译,后调到政治处当科长)也随谢一起来。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

5月20日,阴风。

上午全体开会,听陈科长作“文化大革命”动员报告。散会即学习文件,下午继续学习。晚仍学习。灯屡熄。9时起,各人写大字报。

今日白龙洞涨水,水色偏红。

陈杞“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动员报告”要点记录:

这次运动的核心是整党。很多领导都是党员,运动过程即整党整团的过程。在领导下楼后,群众本着自觉自愿、不追不逼原则,顺水洗手放包袱。

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和意义:

1.什么性质的斗争?是一场尖锐的严重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是社会主义革命深入发展的关键问题,是捍卫毛泽东思想的问题。

2.这一斗争的特点是有些人打着红旗反红旗,披着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外衣反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极不易识破。还有些人以搞学术为幌子,加以窃据了领导位置,表面上是权威人士,实际上则行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实,更不易识破。

3.不要以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匈牙利1956年暴乱之前,就有一些文人搞“裴多菲俱乐部”。

怎样参与文化大革命:

1.抓紧学刁;

2.提高认识;

3.积极参加战斗;

4.清理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讨论题:

1.如何认识这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

2.如伺积极行动起来,投入这场文化大革命?

3.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如何清理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加强自己的思想改造?

文化大革命就这样在丁子恒眼里展开了。

丁子恒并没有意识到这场革命将会有着怎样的意义。生产任务很重,加上每天的学习,他觉得自己忙得有些马不停蹄。丁子恒不怕忙,他喜欢有事情做,做事情给他带来快感,让他感到自己有价值。而必不可少的政治学习他也习惯了,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部分。到工地以来,他心情一直很好,比在家里轻松许多。

谢主任的到来和陈杞的动员报告,也没有令丁子恒产生什么异样感觉,因为多少年来,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多次,他觉得很是正常。只是当要求每人写大字报时,丁子恒心里忽地沉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写大字报,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必须要采取大字报的方式来表现。他拿着工地秘书给他的笔墨和纸,一时发呆,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的事,他一生还从来没有做过。

月亮在云层中游走,窗外的土地上时明时暗,窗台上的煤油灯灯芯拧得很小。这天晚上不知何故,半小时停一回电,反复了四次。第二次停电时,丁子恒为找火柴花了足有十分钟,刚刚点燃油灯,电便来了。丁子恒索性将灯芯拧到最小,不使其熄灭。到第五次停电时,丁子恒的大字报仍未写出一字。

丁子恒站在窗前,仿佛是看月亮,其实是独自在发呆。姬宗伟过来借火,喊了他一声,他竟未反应过来。姬宗伟说:“丁工,你在赏月?”

丁子恒苦笑一下,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姬宗伟笑了起来,说:“不至于就想家了吧?借个火,我的火柴没了。今天怎么老停电?莫名其妙。”

丁子恒说:“你的大字报写了?”

姬宗伟说:“写了。有什么不好写?在院里不是提过意见吗,喏,把小字变成大字就行了。听说院里贴出了不少的大字报。”

丁子恒说:“写了些什么?”

姬宗伟说:“不清楚,说是写什么的都有。当领导的日子也不好过。”

丁子恒担心道:“现在使劲写,以后怎么办?”

姬宗伟哈哈大笑,说:“丁工呀丁工,你操的心就是比别人多。”姬宗伟笑着便出了门。丁子恒仿佛受到点拨,脑子开了一窍,他想了想,便把来宝珠寺前写的那份意见压缩成一百来字,抄成了大字报。所有大字报不准贴在工地,而是由谢主任一行带回去贴在院里。就是这一百来字,丁子恒这天写到半夜两点多。

谢主任一行在工地呆了三天,给每一个人发了一本《突出政治》的小册子,晚上大多的时间便组织学习小册子。第四天一清早,谢主任便领着人马转至乌江渡。送行时丁子恒跟在金显成身后,他感觉到金显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工地的事情多如牛毛,一天一天地积压着。到夏天若有大水下来,许多事情就不好做了,金显成便要求大家加快进度。一连数日,丁子恒等人都是白天查勘,晚上讨论。关于右岸平峒及地质地形,关于分期导流进度及方式,关于现场工作,关于人力安排,关于530方案,关于配合问题,诸如此类。每天讨论前,仍要学习。按谢主任交待,学习文化大革命,要先学《新民主主义论》十一至十五章。金显成便每天让大家学这个,学了许多天,因为没有新的内容安排,大家反倒弄不清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运动了。

六月初,院里通知金显成回去汇报并准备“自我洗手”的材料。出门一个多月,丁子恒也想回去几天,便找到金显成,说是血压高了,想回去看看医生,再开点药来。金显成苦苦一笑,说:“我觉得你还是不回去的好。还记得1957年吗?‘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这是诸葛亮当年对刘表之子刘琦所言,也适合当今之你我。”

丁子恒闻之大惊失色,想起1957年自己逃过一劫,确与不时出门做土壤调查有关。难道文化大革命是又一轮1957年的到来?丁子恒如此一想,不觉大汗淋漓,内心深处的恐惧便如开了闸的洪水,立即在全身奔腾起来。

二十天以后,金显成回到工地。当晚便开会,宣布院里通知,在工地的丁子恒等七名工程师一周内也要回院写“洗手材料”。丁子恒放眼一看这七人,都是各组的组长以及技术骨干,心里立即生出疑惑。

会一散,丁子恒便去找金显成打听院里的情况。金显成神情淡然,说是运动的规模恐怕比1957年更大更猛烈,会搞到什么程度,他也想不出来。现在北京已揪出邓拓吴晗廖沫沙这个“三家村”,而武汉大学也揪出了以李达校长为首的“三家村”。院里出现一批造反派,叫着要揪出本院的“三家村”。有人说院里“三家村”是林院长、周副院长和吴老总。他们几个人的日子现在都不太好过。

雯颖让金显成为丁子恒带去一斤白糖、两件白背心和两盒斑马蚊香。丁子恒接过时连声谢都没有说,立即又问:“那……你呢?你没什么事吧?”

金显成说:“也不是完全没事。现在工地忙,我必须得下来。不过,这里的人都得分批回去写‘洗手材料’。你们一写完材料,就赶紧回来。相比起来,工地日子虽然苦点,压力却小得多。”

丁子恒还想问一句:我们回去会不会有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于是,一种不知前景如何的忧虑便起劲地折磨着他。

无端地,六月的晴晴雨雨中,一种让人万分紧张的气氛陡然升起。无数中学生戴起了红袖章,袖章上用黄颜料醒目地写着“红卫兵”三个字。每天都有好几拨红卫兵敲着锣鼓到乌泥湖宿舍来宣传《五一六通知》。中央出现了反党集团,这是件天大的事情。家属委员会在学习时,纷纷议论,说是幸亏发现得早,把那些装成好人样而且已经当了大官的反党分子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之流都抓起来了,要不然无产阶级红色江山变了颜色可就不得了了。人人都发了言,平常不爱说话的刘格非太太秦云岚知道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不发言不行,便说,他们几个都已经当了这么大的官,还反什么党?就算反党成了功,未必就能当比现在还要大的官吗?秦云岚一向糊里糊涂,从她的嘴里不应该说得出这番话来。

谢妈妈警惕性高,便追问道:“这是你家老头子说的吗?”

秦云岚懵头懵脑,说:“是呀。”

这下大家的警惕性都高了起来。一致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格非的言论很快传开。人们再见到刘格非时,眼睛里便有了另一种内容。刘格非吓得要死,在家里夜夜骂他老婆:吃饱了饭多放几个屁也好,多什么嘴呢?刘格非本是一个斯文人,到这时候,也顾不得斯文了。秦云岚自知犯下大错,不敢再多言,只是每天尽量把饭菜烧好,好让刘格非顺心顺气。

但想要刘格非顺气已然不太可能。只几天工夫,院里关于刘格非的大字报便上了墙。对于刘格非来说,最严重的问题并非他老婆嘴里传出的那几句话,而是去年年底他为毛主席诗词拟的灯谜。一张大字报说,这是利用毛主席诗词反党反社会主义。就这一张大字报便足以使刘格非魂飞魄散。

几乎从这天起,刘格非便成日低着头。走路低头,开会低头,工作低头,谈话亦低头,仿佛颈椎已断,全然支撑不起他那个头颅。刘格非长期伏案工作,原本就有颈椎病,一个礼拜低头下来,颈椎病犯了,压迫神经引起头疼,疼得连牙根都受牵连,一张脸疼得变了形,却不敢去医院。秦云岚急得跪在观音菩萨前哭求保佑。刘格非忍着头疼,抓起老婆的观音便砸,砸完低吼道:“你还想给我惹事!”

全院都在批判“黑灯谜”。讨论中对“黑灯谜”的分析也越来越透彻,越来越深刻。透彻深刻到刘格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灯谜乃自己所作。毛主席的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句,是多么伟大而豪迈,多么雄壮而深沉。而刘格非给的谜面却是“不是对人说话”,这分明污辱和漫骂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诗曰:“喜看稻菽千重浪”,分明是歌颂中国农村丰收景象,刘格非却说是“西风里参观平原秋庄稼”,刘格非把自己对西方花花世界的向往栽到毛主席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毛主席词曰“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刘格非却用用“后背心挨了一拳”做谜面,从这些字眼上就能看出刘格非反对和嘲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阴暗心理。

刘格非纵然是低着头,天天写检查,一天比一天深刻,把自己骂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却没有人想要饶过他。分析黑灯谜的文章还是接二连三地贴上墙,除此以外,他过去写的一些文章也被翻出来。他的文章许多都是介绍苏东坡诗文的。他盛赞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中“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一句。说是苏东坡这首词,虽是大气磅礴,呼啸之声豪迈而起,但若无此句所给予的格调和情怀上的升华,整首词也就流于一般。正是这声“人间如梦”的苍凉长叹,将此词提拔而上,深刻而下,成为永世流传之词。大字报说,刘格非的对苍凉趣味的欣赏和把玩,正来自他自己的内心情感。他对他过去骑在劳动人民头上的资产阶级生活留恋万分,对新中国天翻地覆的变化深怀不满,故长期抱有苍凉之心。刘格非还对元代小令写过诸多赏析文字,其中两篇被诸多大字报揭露。一是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之一:“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蜘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另一首是关汉卿的《四块玉·闲适》之一:“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前一首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刘格非欣赏此诗,目的是要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对1949年新中国建立之后,带给人民的幸福生活,刘格非视而不见。却借赏析古诗之名,攻击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认为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领导,人民所有的只是痛苦,简直是恶毒之极。而后一首,则是刘格非借关汉卿之口而表达自己的消极和愤世之情。刘格非他愤的是什么世?他因何而消极?他为什么而不平?

刘格非每天晚上都重新写检讨,因为每天出现的大字报会提出些什么新的问题,他无从预料。他的检讨越来越糟贱自己,糟贱到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词可以一用的地步。然而最糟糕的是,他的检讨中的句子也开始被人用引号勾出,进行分析和批判了。刘格非再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一天在全院会议上做检讨时,他哭了起来。这天很热,会上的气氛有些紧张,俱乐部的电扇偏还有几台停转,屋子里闷热难当。刘格非的泪水和汗水混得一脸,它们蒙了眼睛,令他看不清纸上的文字,于是他一边哭一边用手不停抹着脸,弄得脸上白一块黑一块,脏兮兮的。

台下有人喊:“装什么可怜样子!”

“你难道觉得自己委屈了吗?”

“你哭成这样子,是想控诉新社会吗?”

“你作哀兵之状,是想博得人们同情吗?告诉你,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反革命分子!”

刘格非在一片叫喊声中,身体一软,便倒了下去。会场上似乎因他的软倒而愣了一下,但只几秒钟,喊叫声再次涌起,会场上嘈杂得听不出人们在喊叫些什么。在这混乱的叫声中,有人上台把刘格非架了出去。

当年下午,院里便贴出了刘格非的《认罪书》。

我的认罪书

东风浩荡红旗扬,亿万人民心向党。毛泽东思想万万岁,前进路上有方向。

革命的同志们,我乃资料室刘格非也。今日犯下滔天之罪行,在此仅借白纸黑字,向诸位革命同志低头认罪。

正如人所共见,非乃一仪容委琐,粗服乱发者,望之便知不是好人。非长期以来,对新兴之中国心怀鬼胎,对伟大之共产党恶眼相向。非为发泄心头仇恨,曾尽心尽力进行颠覆破坏。或以黑灯谜污辱领袖,或借古诗词攻击政府,或假检讨书妖言惑众。非用心之恶毒之阴险之下流之龌龊,人所不齿,畜亦示憎。非一向扮以两面嘴脸,佛口蛇心,人前虽满面笑容,暗地却深藏祸心。非虽如常人之有心有肝,但非之心肝则含污纳垢,粪坑是也;非虽仿雅人之弄文弄字,然非之文字如驴鸣犬吠,聒耳而已。幸革命同志,火眼金睛,口诛笔伐,断然识破非之赤口白舌,两面三刀之阶级敌人嘴脸,使非乘伪行诈、倒行逆施之伎俩,莫能长久。古人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遭。又云:多行不义必自毙。非乃自作孽者也,非必自取灭亡也。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不批臭非,不将非之毒钉拔将而去,不足以泄众恨,亦不足以平民愤也。非在此求告诸位革命同志:非自即刻起,将延颈举踵,急盼批判之烈火将非熊熊燃烧。非愿被此火焚烧而死,以此而谢罪诸位革命同志也。

丁子恒从工地回到家的当天,便看到了刘格非的这份“认罪书”。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异常猛烈,一种痛彻之感从心口漫向全身。丁子恒不由自主地以手捂胸,仿佛是害怕剧烈跳动中的心脏会破胸而出。所有回家的快感,都被刘格非的认罪书冲没了。丁子恒突然想到四个字:血口喷己。

次日,谢森宝主任再次作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报告,传达省里意见。报告的主要内容是:

一、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伟大的运动。运动中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自始至终要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南,要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去学。

二、精读《宣传工作会议讲话》,放手发动群众,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运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分清知识分子中的左中右派。对中间派要团结批评或斗争,运动不要针对这些人。主要矛头要对准党内反党分子和一小撮反社会主义分子,即右派。他们一遇机会就兴风作浪。

三、成立代表大会,是组织左派力量、团结多数群众的一个好形式。

四、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五、加强党的领导,文化大革命的胜利,要靠党的领导。

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必将推动各项工作的发展。

七、全省文化大革命运动,要争取有点有面,点面结合,普遍发展。运动要落实在大学毛着,改造世界观,实现人的思想革命化上。

关于写大字报一事,谢森宝特别作了强调:

文化大革命与四清是密切相联系的,是整党内的当权派,鼓励大家用大字报的方式。不过,中央负责同志的大字报不要贴,要转给办公室,不要乱贴在大门口。重大政治问题和男女关系问题的大字报,不要贴,要交办公室。设计革命办公室,现改为文化大革命办公室。斗争锋芒指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及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其他人要团结改造,不要都戴上反党反革命的帽子。思想意识和反革命行为要区别开来,一贯与一时要区别开来。一律不杀不抓。运动时间暂定三个月。上午办公,下午搞文化大革命。

听报告时,张者也坐在丁子恒后排,他也刚从乌江渡回来参加运动。报告开始前,两人闲说了几句关于宝珠寺和乌江渡的情况,张者也突然凑到丁子恒耳边,压低了嗓子,说:“你知不知道,刘格非疯了?”

丁子恒浑身一惊,他几乎要失声喊叫。但谢森宝业已坐上了报告台,丁子恒的惊呼声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张者也见丁子恒如此惊愕,便赶紧接着说:“昨天我见到他,他不断地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不批臭非,不将非之毒钉拔将而去,不足以泄众恨,亦不足以平民愤也。’说完就哭,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然后用手背抹来抹去,简直不知道让人说什么才好。”

丁子恒亦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心里乱成一片。幸而报告开始,谢森宝开始讲话,张者也匆匆又补充了一句:“院里把他送到六角亭精神病院了。”说完他坐直身体。

丁子恒觉得自已被张者也传达的信息击中了。九年前苏非聪被打成右派时的感觉,又恍若来到身边。命运仿佛埋伏在身边的困兽,一不留神便会扑过来大咬一口,令你遍体鳞伤,永伤元气。刘格非疯了。那个曾经在柳山湖农场与他畅谈苏东坡诗文的刘格非,那个曾经与他笑猜灯谜的刘格非,那个身材瘦小而神态洒脱的刘格非,从此再也不会出现。一个人就这么简单地淡出了你的生活,而你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淡出别人的生活。悲哀又一次笼罩了丁子恒的心。

“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这是谁写的呢?丁子恒想不起来。但他能想起在柳山湖、刘格非同他谈论此曲时的表情。

刘格非的现状,给丁子恒带来莫大的不安。他在柳山湖农场与刘格非成天谈诗论文的事,许多人都知道。而刘格非的灯谜,他亦曾大加赞扬。这些与刘格非的交往,令丁子恒时时处于不安之中,他不敢想象,倘若有人把他和刘格非联系起来,呼啦啦地给他来一批大字报,他的结果又会怎样。

丁子恒的不安,有如感冒,传染了全家。二毛住校了,家里的两个孩子三毛和嘟嘟,都已学会察言观色,每天吃饭时,看看丁子恒的脸色,便一声也不敢吭。因为心思太重,丁子恒夜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雯颖对此既担忧,又紧张。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绷得紧紧的,随时随地看丁子恒脸色行事,生怕自己照顾不周,给丁子恒增加烦乱。

生活如此沉重,雯颖觉得自己未免承受不了。这天晚上,雯颖说:“子恒,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看,你不如要求回到工地上去好了。反正那边的事情也多,而在家里,你什么事也干不成。”

仿佛“啪”的一下拉开了电灯,丁子恒心里蓦然间明亮起来。他想起金显成的“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之说。古人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工地正繁忙,我又何不回那边去呢?1957年反反复复的出差救过我一回,难道今年不能再救我吗?这么想定,心里立即轻松起来,这夜他竟睡得很好。

次日丁子恒便到总工室找到老总吴思湘,说他想立刻回到宝珠寺工地。吴思湘说:“你不是刚回来吗?”

丁子恒担心自己的动机被吴思湘看破,于是话间就有些忸怩。丁子恒说:“前两天,姬宗伟从工地给我来过一封信,说那边开始下雨,看起来今年的暴雨期可能比较长,白龙江多半会涨大水。所以,我想早点回去,把有些事情抢在洪水到来之前做完。工作一完我就回来参加运动。”

吴思湘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跟1957年相比,你已经聪明了许多。”

丁子恒没想到吴思湘会这样说话,怔了一怔,旋即明白,立即答说:“十年时间,通过政治学习,无论怎样,思想上都会有些进步的。”

吴思湘笑了,似是想了一想,然后说:“也好。运动要搞,生产也要抓。我跟金总商量一下,也许这个星期,你们就可以出发。”

五天后,丁子恒再次踏上北去的列车,这次与他同行的是技术员陈远南。1957年在做土壤调查时,陈远南曾是他的学生,因此这一路,所有的行李陈远南竟一人担了,使习惯自己动手的丁子恒很不习惯。

他们由郑州而西安而成都,再由成都到昭化,一路走了四天。路上,陈远南不停地询问关于宝珠寺的情况,丁子恒便细细地为他讲解。丁子恒很欣赏陈远南的好学精神,讲解时不厌其繁。结果一路行来,两人倒更像是在上课一般。不问政治只述业务的四个日子,不意间,将丁子恒紧张的心情缓解大半。

从昭化坐上工地派来的汽车,颠颠簸簸地走了一个小时,丁子恒便看到他熟悉的工地,看到他熟悉的宿舍和办公室。突然间他有些激动,那种感觉仿佛自己逃亡成功。

工地正批判刘格非的灯谜,人们并不知道刘格非已经进了精神病院。晚上,丁子恒和陈远南部被通知参加分析和批判黑灯谜的会议。对于刘格非的现状,两人皆只字未提。会间,听着人们依次的发言,丁子恒回味自己的逃亡感觉,自问道:我真的能逃出来吗?

次日,大雨便落下来了,白龙江的水猛涨。正如姬宗伟所料,今年是大水年。工地许多事情都停了下来,抽水站也因水位的高涨而撤退。工地的饮用水都来自抽水站,因此抽水站一停摆,吃水问题就严峻起来。工地指挥部将伙食改为两餐制,几个人洗衣或洗澡用水,都自去江边。

丁子恒一连两天都带着陈远南冒雨查勘专用铁路线和黑石包料场,然后便赶写施工初设报告。关于水位到底选择583还是575尚需要讨论,施工总概算也要出台。虽然一周三次的政治学习绝不能缺席,间或还安排写大字报,但只要有实实在在的工作做,丁子恒从机关带来的所有不愉快的情绪都渐渐地消失了。

大雨肆意嚣张了几天,终于渐渐小了。这天本该清理工地,但指挥部安排了去后山劳动,劳动的内容是为花生地拔草。山虽只二百米高,可丁子恒一口气爬上去后竟累得喘不过气来。以往在三峡查勘时,爬多高的山都没有这样疲惫的感觉。上山之后,还没开始拔草,雨又下了起来,一干人只好躲在山岩下。躲到近中午,雨仍不见停,劳动负责人便只好宣布下山回家。

下山的路更难行走。雨水已经将山路稀释成泥泞一片,一脚一滑,几次丁子恒都差点摔跤,幸而一直有意走在他旁边的陈远南眼疾手快,几次都扶住了他。后一段路,丁子恒便索性让陈远南搀扶。当他把自己的胳膊交给陈远南的一刹那,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老了。

大雨仿佛只回家喝了杯茶,就又下了起来。下午的劳动既已放弃,指挥部便通知讨论初设报告。这一天对丁子恒来说,是一个心烦的日子。在对场内运输进行讨论时,只有丁子恒一个人认为应该修过江公路桥,其他人全部反对,而丁子恒并没有听到他们反对的有力理由。彼此间争辩了一个小时左右,以少数服从多数做了结论。技术争论说东道西是常事,丁子恒亦心存常态。但是到了晚上,在政治学习之后的讨论中,由于白天的分歧,对丁子恒的意见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修不修过江桥,跟政治立场有什么关系呢?跟思想意识有什么关系呢?跟对党的感情有什么关系呢?丁子恒觉得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而许多人都觉得大有关系。几条意见提下来,丁子恒百口莫辩,索性就一言不发。他的心阴郁得如同这里的天气。

半夜里,雨下得更猛更急。雷鸣电闪,整个天地都给人以爆炸的感觉。电也停了,丁子恒起来上厕所时,正遇闪电,哗啦一道又宽又长的白光,将屋外的天空和远处的山头全部照得透亮。瞬间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丁子恒摸索着回房间,适才剧烈的闪电令他惊恐。他想,地有所罪,天有所怒。然而,地上究竟生出何罪,而导致上天如此震怒呢?

这一夜丁子恒都没有睡好。清早,雨再次停息,他独自走到江边。用凉凉的江水洗过脸,精神略爽一点,他便沿着江滩往工地方向走去。

因为夜里的大雨,白龙江的大水又一次猛涨上来。早上一晴,漫天大雾便漂浮在工地上空。从江边能看到对岸黑石包的峰尖突兀在雾海之中,墨色浓郁,尤如一只小小的岛屿。雾气很清凉,深吸一口,仿佛有甜丝丝的味道流入嗓子。山野很美,早晨很美,远山很美,近水很美。大自然给丁子恒最强烈的感受是什么呢?那便是它的单纯,还有它的清静。那种单纯的气韵和清静的状态,都令丁子恒觉得自己的心跳脉动很轻易地便同它合上了节拍。他的躁乱不安他的恐惧紧张他的压抑拘谨,只有在自然中方能一一化解。丁子恒始终渴望自己能过一种单纯清静有如自然的生活。他想这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限,实在无力应付那些复杂的事情。他不想关心别人有怎样的生活态度和怎样的政治观点,他也不想有别的人来窥视他的一切。他不想抬起头来放眼张望这个社会究竟插着红旗还是别的什么旗帜,他只想低下头去,做一份他喜欢做和他能够做的事情。但是十几年来,他就是做不到这一点。他永远也没有清静过,永远也没有机会让生活单纯。他一次次被拉出去看风景,一次次被托起下巴抬起头,一次次被拖进各式各样的人事中,然后被指派你必须做这必须做那。你必须读这本书或者那本书。你必须写这份心得或者那份体会。你必须把政治放在首位。你必须用哲学来解决一切问题。你必须开会发言批判某某或某某某。你必须小组讨论检查自己并且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你必须写大字报,不管你有没有可写的内容。你必须提意见,也不管你有没有意见可提。你必须要说这句话,不管你愿不愿说。你必须吞回那句话,不管你认为它有多么重要。你被人放在一个模子里,与此相同的模子有许多许多。你被要求只准这样做人,也只准这样生活。你虽然活着,用自己的鼻孔出气,用自己的嘴巴说话,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用自己的心灵企盼,但你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是自己的,你没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生活。不仅是你,其他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每个人都不能自己,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所有的人。这种神秘力量与空气一起,钻入人的心肺,你若要呼吸,你就得服从。这些天来,丁子恒常常想起两个字:宿命。

行至山脚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从山上下来。丁子恒正惊异这么早怎么会有人下山,不料老头却对他生出几分兴趣。在与丁子恒擦肩而过时,老头突然问:“外乡人?”

丁子恒自小生活条件优裕,素来不喜与他眼里的下层百姓打交道。对老头的问话,他有些吃惊,却并不想搭理。老头并不在意,又说:“面色发灰,印堂发暗,眼睛发空,吐气发虚。大哥怕是心事好重。”

丁子恒原本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听罢此言,心中一动,竟停下了脚步。他从来不信民间有高人之说,此时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很想听听这老头到底想说些什么。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老头说:“哪里需要凭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嘛。”

丁子恒说:“有些人喜欢信口胡说,其实一点理由都没有。”

老头说:“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我几天没开口,今天第一个就撞到你,我想不说都不舒服。大哥,你听我吐十四字真言,你听进了,你这辈子起码能过得平安。”

丁子恒说:“哪十四字?”

老头说:“生老病死都是苦,六根六尘皆为空。”

丁子恒说:“怎么讲?”

老头说:“佛祖成佛前,游历过四座城,在四城门外,他看到一门人生活得苦,一门人老掉得苦,一门人病得苦,一门人死得苦。他就明白了,人生在世,无论生老病死都是苦。顺着佛祖的眼,你望望,世间事是不是正是这样?反正都是苦,前世就是这样,就没啥子事好烦了。这六根呢?是指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呢,是指色声香味触法。万事万物一看空,心事就成不了心事。你就是你,事就是事,各各不相干,空空一身轻。这样,你的面色就爽了,你的印堂就亮了,你的眼睛就净了,你的吐气就匀了,你这身皮囊就平安了。”

老头说完,扬长而去。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晨雾中,一时间令丁子恒对自己的存在发生怀疑。他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几乎动摇了一生的唯物主义的信念。很快,他平静了自己,回到理性上。他想,我丁子恒还不至于如此虚弱吧,我还不至于要靠巫人巫语来保自己的平安吧。

这天下午,院里的电话通知传达下来:丁子恒、姬宗伟、吴坚、鲁朔望四人迅速回机关参加文化大革命。

那一刻丁子恒正在参加施工总概算的讨论。一瞬间,早上那老头诡异的笑容浮出他的脑海。他说的所谓十四字真言如同山上落下的十四块石头,一块一块地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