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二)-乌泥湖年谱

“六一”那天,三毛终于加入了少先队。虽然比妹妹晚了一年多,可三毛仍然兴奋得不行。宣誓完后,他戴着红领巾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自从大毛上了大学,二毛读高中住进了学校,三毛便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家里的重要成员。他要求每个月的零花钱,像大哥和二哥一样提高到一块钱。雯颖觉得这个要求可以满足,便在每个月初分别给三毛和嘟嘟一块钱。早餐零食和学习用具,都在这里面开销。嘟嘟节俭,把钱都换成新钞票收了起来,而三毛则每个月都将这笔钱变成零食装进他的肚子。为了这次入队的照片,他忍了又忍,终于拿出了其中的三毛六分钱为了自己留下了一个重要的形象。这件事他是秘密进行的,家里没人知道。三毛一直沉住气不说,直到相片取回来,他才在吃饭时故作玄虚地把相片从口袋里掏出,得意地亮给大家看。

相片上的三毛,眼睛很明亮,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胸前的红领巾被拉扯得很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胸。

雯颖看过,立即发出惊喜的声音:“三毛,什么时候照的?子恒,你看,三毛多可爱呀。”

丁子恒拿过三毛的相片,看着相片上神气活现的三毛,觉得这孩子真是十分有趣,也笑了,说:“哟,看不出来,三毛戴了红领巾这么漂亮。”

三毛听到爸爸妈妈如此夸奖,脸上的得意之情立即变成了嚣张。他咧着嘴,眼睛笑得只剩了一条缝。他晃着脑袋,对着嘟嘟,不停地说:“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比三毛早入队一年多的嘟嘟此刻倒像是个败将。嘟嘟想,为什么自己入队时没有去照张相呢?为什么这样大的事情她竟然都忘了呢?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而在她正委屈不堪时,三毛却更加得意。三毛斜着眼望着嘟嘟,嘴上则说:“妈妈,我们把它放成大照片,挂在我的房间里好不好?”

雯颖对三毛这张相片确实是满心喜欢,觉得三毛这个提议不错,便应声道:“好呀。”

嘟嘟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啪”的一下放下饭碗,说了一声:“妈妈偏心。”便哭着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三毛拍手哈哈大笑起来。雯颖此刻才发现,他们因为看三毛的相片看得高兴,都冷淡了嘟嘟。

但是三毛的快乐只持续了三天,一件严峻的事情便发生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乌泥湖宿舍十分热闹。市里的知识青年一批一批地或下乡或去边疆,终于轮到张楚文这一批了。张楚文、皇甫浩和辛字楼陈杞的女儿陈小兰一起前往大别山的但家凹。张楚文神采飞扬的脸上,不时而闪过出几分阴影——他的爸爸张者也始终不肯原谅他。

明主任领着一帮人敲起了锣鼓,还召集了人马在操场上搭了一个小小的台子,为他们举行隆重的欢送会。张楚文的妈妈荣心怡虽然对张楚文下乡一事满肚子怨气,但母亲毕竟心疼儿子。张楚文的每一个行动,都令她牵挂,她不想张楚文临行前无人相送,便打起精神参加了这个会。张楚文对每一个表示向他学习的人都热情地说:“欢迎你以后去我们但家凹。”但在说话间,他仍在不断地朝他的家——癸字楼的方向张望,他盼望他的父亲能够在最后一刻走出家门并支持他的行动。可是,张者也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欢送会上皇甫白沙露了面。他在家中对皇甫浩说,下乡劳动锻炼,建设新农村,也未尝不是一条光明大道。但在操场上时,他却面孔严峻,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的心情很复杂。他自然十分希望皇甫浩能进大学深造。他觉得国家要发达,必须要依靠科学的进步。他替皇甫浩感到几分委屈,因为皇甫浩不是没有能力考上大学,而是因自己的右派问题影响了他,皇甫浩即使考上了,多半也会因“不宜录取”而刷下来。以皇甫浩的自尊,肯定无法接受被刷下来的现实。皇甫白沙对此莫可奈何,他除了支持皇甫浩下乡,还有什么选择呢?

陈小兰却纯粹是因为大学没有考上和对张楚文的崇拜而选择了这条路。她同张楚文小学时曾是同学,后来她考取了十六女中,便只是偶尔在上学途中遇到张楚文。高考落败下来,她在家以泪洗面,闻知张楚文的行动,心头不由一颤,立即便跑到张楚文家询问下乡事宜。张楚文一番激情澎湃的描述,令陈小兰的眼泪迅速变成欢笑,她当即决定要同张楚文一道下乡。陈小兰家做主的人是母亲姜心敏,姜心敏马上同意了陈小兰的请求。姜心敏在家里喜欢的是二儿子陈小阳,她觉得女儿读不读书或者是读多少书都无所谓。陈杞舍不得陈小兰离家太远,姜心敏便说小兰在乡下好好干,说不定也能跟侯隽邢燕子一样出名豹。陈杞惧内,凡事都听姜心敏的,这天的会上,父母双方到场的便只有陈小兰家。姜心敏代表家长讲了话,姜心敏说,怎么能不支持孩子们下乡建设新农村呢?如果大家都去上大学,都呆在城里,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没有粮食吃!她的话令许多人都鼓了掌。

代表三个青年讲话的当然是张楚文。他的讲话就是把他走在深山中写的那首诗朗诵了一遍,张楚文富于激情,手势音调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一下子便把大家的情绪都感染了。围观的小孩子像三毛、嘟嘟、刘四龙、刘五虎以及吴安林等都跟看演节目一样,朗诵完后,叫叫喊喊地不让他下场。于是张楚文只好拉了他的两个同伴皇甫浩和陈小兰一起唱了支歌: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

欢送会一直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操场上围满了人。被感动了的大人孩子都觉得张楚文他们是英雄。三毛这天戴着他鲜艳的红领巾,一边看热闹,一边跟他的伙伴们说着张楚文的事。三毛说张楚文哥哥跟他的大哥是好朋友,张楚文哥哥到他家去过好多回。他小的时候,张楚文哥哥每次到他家时,都会把他举起来,张楚文哥哥还送给他一支木头手枪。三毛因为自己比其他人跟张楚文更熟悉而分外自豪。但他绝没有想到,与他同住一楼的吴安森同几个孩子耳语几句后,那帮小孩子突然齐声喊了起来:三毛的哥哥是叛徒!三毛的哥哥是叛徒!

正在得意的三毛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下子呆住了。待他弄清此乃吴安森作怪后,立即扑向了吴安森,两人便在操场上扭打了起来。嘟嘟在一旁吓呆了,她不敢靠近,只是尖声怪叫。待看到三毛渐渐占了上风,便也不做声了。

几个大人在一片混乱中,终于拉开了架。那一刻三毛正骑在吴安森的身上。三毛年龄比吴安森小一岁,个头却比吴安森大许多,打架占有优势。打赢了的三毛拍拍手上的灰,对吴安森吼道:“你再骂我大哥,我还会打掉你的牙,撕破你的嘴。我哥哥是大学生,才不是叛徒哩!”

吴安森骂骂咧咧道:“你哥哥就是叛徒。说好了跟张楚文哥哥一起下乡的,结果一个人跑去上了大学。”

三毛说:“是学校不让我大哥下乡,我大哥成绩全世界第一,怎么样?”

吴安森说:“吹牛,吹牛,吹牛不打草稿。你大哥叛变才是全世界第一。”

三毛懒得跟吴安森吵了,几个大步又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口便动手。吴安森这次挣脱了三毛的手,拼命逃跑。三毛追了几步,没追上,便放弃了追打,重新来看欢送会。

会上正是明主任在讲话。明主任讲话速度很慢,也没有什么听头,三毛便拉了刘四龙准备回家。不料刚走出操场,便迎面碰上手持弹弓的吴安森。刘四龙叫了一声:“三毛,快跑!”

三毛一看不对,拔腿便跑,吴安森举着弹弓追他。三毛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吴安森亦拉着弹弓穷追不舍。眼看吴安森要追上了,三毛一个闪身躲在了刘四龙的身后。糟糕的是,吴安森弹弓里的子弹已经射了出来,正好射中了刘四龙的眼睛。刘四龙一声惨叫,双手立即捂住眼睛,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吴安森和三毛都吓呆了。吴安森掉头便往家里跑,三毛却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素珍正在欢送会的锣鼓队打鼓,听到有人对她喊叫:刘四龙的眼睛被人打瞎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扔了鼓槌便朝刘四龙嚎叫的地方跑去。许素珍喊道:“谁打的?哪个王八蛋打了我家四龙?”

四龙正被皇甫白沙抱着。皇甫白沙说:“先别追究谁打的,赶紧送医院,要不这孩子的眼睛就完了。”

这个意外的事件,使得欢送会无法开下去了。刘家几乎全部出动。许素珍呼天抢地地搂着四龙,血已经把刘四龙的衣服染红了。刘景清火急火燎地从物勘总队借得一辆三轮车,让许素珍抱着刘四龙坐了上去。皇甫白沙说:“先送到空军医院,就近看了再说。”

许素珍和刘景清坐了三轮走了。刘四龙的二哥刘二豹、三哥刘三熊闻讯而来,望着三轮车走出操场后,一起对着围观的男孩子们吼道:“说!是哪个射的四龙?”

刘二豹见一些小孩望着三毛,便叫道:“是不是你,三毛?”

三毛吓得直往后退,脸都白了。他知道,就算不是他射的,他也难逃罪责,刘二豹不打他才怪。这一刻嘟嘟突然叫了起来:“不是我哥哥,是吴安森。是吴安森射的,我亲眼看到的。我哥哥没有弹弓。”

刘三熊知道四龙一直跟三毛要好,立即说:“不会是三毛,三毛不会射我家四龙的。”

旁边亦有小孩证明说:“不是三毛,是吴安森射的。他想射三毛,结果射着四龙了。”

刘二豹和刘三熊闻之,立即便往丁字楼上冲去,一群小孩喊叫着跟在后边跑去看热闹了。

但三毛不敢去,他也不敢回家。他想,万一四龙真的成了独眼龙该怎么办呢?他站在操场上,呆呆地向楼上观望。他知道,自己的这场祸闯大了。

这天吴安森家里没有大人,吴安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家里只有李三婆。刘二豹兄弟没打到吴安森,一怒之下,把吴家的窗子和门都砸得稀烂。临了还丢下话说:如果四龙的眼睛瞎了,一定要吴安森的两只眼睛来赔。李三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先是吓得不敢吱声,后来便坐在走廊上哭天抢地地骂人,骂得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

明主任刚回家,听说此事,害怕老人这么一闹又出人命,便找了几个人急急赶去。连拖带抱,将李三婆弄进屋里。

丁子恒和雯颖这天带了二毛一起上街买自行车去了。丁子恒推了一辆崭新的“永久”回家时,发现楼上楼下乱成一团。雯颖忙找人询问,问罢先觉得二豹三熊太不像话,后又听说四龙眼睛被弹弓射中,血流得满脸满身时,脸色就变了。再又听说这事跟三毛有关,便一下子着急起来。没进门便去找三毛,结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三毛,就连嘟嘟也不见了。二毛从简易宿舍那边开始,但凡三毛和嘟嘟的同学家,一家一家地找,一直找到楼房,直到天已昏黑,还没有找到这两兄妹。雯颖急得要死,丁子恒也觉得不对头。虽然小孩子吵闹打架的事时有发生,但还从来没有闹到这么严重的地步。而三毛是一个有主意并且倔犟的小孩,他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自己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呢?嘟嘟一向爱看热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怎么会离开这里往别处去呢?丁子恒心里纷乱不堪,此刻他觉得,他对自己的小孩了解得实在是很少很少。

丁子恒决定报警。二毛说:“爸爸,妈妈,我看再找找。三毛虽然淘气,但他不是一个糊涂小孩。说不定,他正躲在哪里呢。”

丁子恒说:“那为什么嘟嘟也不见了呢?”

二毛说:“可能三毛一个人害怕,嘟嘟跟他在一起,陪着他呢。”

雯颖说:“二毛,你再想想,三毛还会往哪些地方躲藏。”

二毛说:“他们小孩子藏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也找不到。”

天开始变黑了。丁子恒承受不了两个孩子失踪的压力,他觉得心里似有锯子架在上面,时间每过一秒,便在他的心头锯过去一下。他推出新自行车,说:“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去警察局报警。”

这时,嘟嘟回来了。她显然是跑回来的,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满是汗水。丁子恒和雯颖两人几乎一起扑上去搂住了她。雯颖急切地问道:“嘟嘟,你上哪去了?哥哥呢?”

嘟嘟急不可耐地说:“妈妈,赶紧去救三毛!他不得了了!”

丁子恒眼前一阵发黑,他甚至不敢问话。嘟嘟说:“三毛在空军医院里,他被人捆起来了。四龙哥哥在做手术,三毛非要把他的眼睛挖一只出来,给四龙安上。他在医院跟医生又打又闹,自己还动手抠眼睛,医生没办法,就把他的手捆了起来,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

丁子恒听到此时,心里反倒大大松了一口气。雯颖搂着嘟嘟,又哭又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嘟嘟说:“快呀,你们快救三毛去吧!”

二毛说:“嘟嘟,你怎么知道的?”

嘟嘟说:“二豹他们跑到吴安森家打人,我看见三毛吓呆了,不敢回家,一个人往外面走。我怕他跑丢了,就跟着他。他去了空军医院,我也去了。四龙做手术,刘妈妈坐在那里哭。三毛也哭了,三毛说刘妈妈,我把我的眼睛赔给四龙。他就跑去找医生,非让医生挖下他的眼睛。他又哭又闹,还说如果医生不把他的眼睛拿出来,他就自己抠出来。就这样,我亲眼看到医生把他关起来了,我怕他们会把三毛送到公安局去,就赶紧回家来告诉你们。”

丁子恒拍拍嘟嘟的头,说:“真了不起。嘟嘟做得对,爸爸一定会奖励你的。”

嘟嘟这一刻看到了自行车,她惊喜地叫了起来:“啊呀!爸爸,这是我们家的自行车吗?好漂亮呀!爸爸,我要学骑自行车!”

丁子恒和雯颖顾不得跟嘟嘟纠缠,交待二毛带好妹妹并做晚饭,然后丁子恒骑车带着雯颖,两人直奔空军医院。

丁子恒和雯颖在医院里先见到了许素珍和刘景清。许素珍正哭得跟泪人似的,刘景清亦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四龙的手术刚做完,医生说受伤的那只眼睛肯定没救了。面对这样的事情,丁子恒和雯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子弹本来是打他们三毛的,结果惨祸却落到四龙的头上。倘若子弹真的打中了三毛呢?如果三毛从此将瞎掉一只眼睛呢?雯颖想到此,不禁浑身战栗,亦不禁为四龙的命运而悲伤起来。她坐在许素珍旁边,拉着她的手,边哭边说:“对不起,都是我家三毛惹的祸。”

许素珍哭道:“这怪不了哪个呀,这都是命。四龙小时候,跟三熊吵架,三熊总骂他长大会成个独眼龙。现在就被三熊说中了。”

雯颖说:“你别这么说,也许还有救。等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到上海去治疗。”

刘景清说:“还治什么?眼球都碎了。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丁子恒始终无言,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因为此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找到医生,问及适才有个小孩在这里闹事的情况。几个医生都笑,其中之一指着一间办公室,说:“在那里面。”

丁子恒和雯颖忙去办公室。大约是因为哭得太累了,三毛的头歪在桌子上,两手下垂,腕上的绳子已被解开。他睡得人事不知,脸上的泪水尚未擦干,而口水则从面颊一直流到了桌面。

丁子恒和雯颖见到他这般模样,两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天晚上,三毛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神气。他那副沮丧无助的神态令雯颖想痛骂他一顿而不忍。丁子恒原本也想好好揍他一顿的,可看到他自己所受的刺激已经超出他的年龄所能承受的限度,也不忍心下手。吃过饭,雯颖让三毛上床睡下,三毛躺下时泪水汪汪地说:“妈妈,四龙眼睛要是瞎了怎么办?我心里好难受。”

雯颖说:“你先睡觉吧,这些事让大人来解决。”

半夜时分,三毛开始说胡话,他大声叫喊:“我的眼睛呀!”“四龙!”二毛被三毛的喊叫吵醒,他摸摸三毛的额头,发现烫得吓人,就连滚带爬地跑到隔壁房间叫爸爸妈妈。

丁子恒和雯颖连夜将三毛送进了医院。他们走时,吴松杰家与对面楼下刘景清家,都大亮着电灯,两家人几乎闹到了半夜。

走在黑漆漆的路上,雯颖对丁子恒说:“如果那粒子弹真要打中了我们三毛呢?”

丁子恒说:“太可怕了,我不敢去想。”

雯颖说:“四龙那孩子将来怎么是好?”

丁子恒说:“也许真像许素珍说的,那是命。三毛长大以后要多一份责任,他必须照顾四龙。”

雯颖叹了口气,说:“是呀,这也是命。”

这天夜里,丁子恒和雯颖是在医院的急诊室度过的。在这个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丁子恒脑子里始终响着许素珍所说的“命”这个字。他想他这一生是无法将这个“命”琢磨透的。

学习学习学习。记录记录记录。讨论讨论讨论。设计革命。政治挂帅。四清。五好运动。又红又专。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已经成为比一个人的生命还重要的事情。丁子恒努力地让自己去熟悉它们,去领会它们,去吃透它们。因为他不想让自己成为院里成天做检查的几个人之一,也不想一讨论就被人点名只专不红,更不想因为这些而使自己失去工作的机会。几天前,金显成已经在四下里做检查了。几次批判会,丁子恒一直没有听出来批判他的根本理由是什么。他现在已经弄懂了的是,一旦决定了要批判你,是不必非得有什么理由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除了配合,除了跟上,除了顺从,除了缄默,除了认同,你还能怎样呢?

设计革命要解决的几个问题:

1.毛泽东思想挂帅。设计革命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技术,而是政治与党的方针政策,是毛泽东思想。

2.设计工作作风。反对照搬本本,照抄照套,要提倡现场设计,下楼出院,深入第一线,掌握第一手资料。广泛运用解剖“麻雀”的方法检查设计工作。

3.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现行的都是照抄苏联的,造成了极不良的影响。外国好的东西应该学,但反对囫囵吞枣,生搬硬套,也反对否定一切。要实事求是,破旧立新,对以往的规章制度进行一次清理。

4.整顿设计队伍问题。设计人员多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对反动分子要展开严肃的斗争,全国有二十多万设计人员,其中少数反动者要清查出来。但对老专家中思想、工作、作风都比较好的,也要发挥其作用。要把又红又专年轻有为的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要打破比资格比技术的框框。党中央决定在知识分子中不划阶级,而是重在表现。

5.领导班子问题。不好的领导班子,要调整,反对空头政治家,但对埋头业务而放弃政治的领导要批判,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官僚主义者要批评。

什么是又红又专?

1.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2.有过硬有本领;

3.出色地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

“红”:就是不断提高政治觉悟,忠心耿耿,埋头苦干,把革命干劲用到钻研技术业务上去,自觉地为革命而工作。

“专”:就是刻苦钻研技术业务,掌握过硬本领,要为革命为人民去钻,为革命为人民所用。

怎样才能做到又红又专呢?

1.坚定不移地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以毫无自私自利之心满腔热情地为人民为革命而忘我劳动。

2.带着强烈的阶级感情学习毛主席著作,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到手学到家,不断改造思想,改进工作。

3.勤学苦练,练就一身过硬的技术业务本领,为革命而学,为革命而用。

4.下楼出院,到生产现场去,到施工现场去,到科学研究单位去。参加施工,参加劳动,深入实际,深入群众,培养工农感情,实现知识分子工农化。

口号:

设计革命是设计单位的四清运动。

讨论题:

1.如何突出政治挂帅,政治统率业务,在一切工作中坚持毛泽东思想?

2.根据全国设计工作会议精神,如何进一步搞好设计革命运动?

3.如何开展以五好为目标的比学赶帮超、增产节约运动,从而促进生产新高潮?

丁子恒的笔记本上密密匝匝地记录着这些内容。他曾经很勤奋地经常记着的业务笔记,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

金显成已经检查了六次,依然没有被通过。金显成检查的错误主要有七点:一,认为政治学习过得去就行了,心得体会写得平平不会对社会或工作造成什么影响。而业务工作必须严格对待,丁是丁卯是卯,尤其是设计上,错一点就会造成恶劣的后果。这种对政治轻描淡写,对技术无比慎重的态度,显然是本末倒置。二,认为院里办柳山湖农场完全没有必要,四处散布所谓“要粮不要命”的思想。柳山湖农场虽然有血吸虫,但血吸虫并非不可防治不可医疗的病,更何况广大农民在同样的自然环境下大办农业,怎么没有听金显成为他们说几句“要粮不要命”的话?难道知识分子就不能在艰苦条件下大办农业?三,认为院领导工作方法不对,方案多变。工程师的水平都偏低,眼界不开阔,工作中不敢承担责任,由此而造成几项工程都有失误。如丹江口的裂缝,施工方案未定,何年完工尚不得知,陆水亦是如此。方案重复做,一做好几年,小设计单位都搞出不少东西,我们这么大的单位却没有搞出名堂来。四,认为院领导不务正业,不集中精力搞好本职工作,却去养鱼,开办小工厂,如塑料厂、酒厂、造纸厂之类。甚至用了“非常之可笑”这样的话来进行讽刺。五,认为院、室领导纷纷学外语是赶时髦。说学习不是为了将来可以运用,而是作为自己的一项资本。六,一心想成名成家,大量的业余时间都用在翻译专业书,很少见他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小组布置的心得体会,他也是写得很勉强,常常最后才交上来。七,认为做工程应该按部就班,而不能搞突击式,不能大兵团作战和在什么资料都没有的情况下平行作业。这是典型的热衷走专家路线而排斥群众路线,对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创造采取否定态度。

丁子恒虽说多次同金显成一起出差,彼此也熟稔,甚至许多话都能说到一起去,但他却从来不知道金显成检讨中谈到的七点问题。他从金显成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睿智的苏非聪。与苏非聪相比,金显成只是不及他那样锋芒毕露,可金显成的见地又是何等的切中肯紫。他所谈到的七点问题,每一个都是丁子恒心里想过的,他曾经为了这些而感到内心痛苦,但他却从来没有像金显成那样说出口来。他从来都不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愿说、不敢说。他宁愿这些想法在心里沤烂沤臭,也不肯把它们说出来。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弱小而孤单的一个人,因为他说了也没有任何人会去听他的。曾经,苏非聪的经历给了他深刻的教训,现在看来,金显成的经历又一次教训了他。

学校暑假组织了夏令营,校门口的红榜上,写着所有被选中的人,其中有嘟嘟,而没有三毛。所以这天嘟嘟是唱着歌回来的,而三毛则进门就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愤愤不平道:“有什么了不起,夏令营让你们这些小女生去有什么用?”

嘟嘟却不在乎他的话,自顾自地唱着歌,一副得意的表情。吃饭时,三毛仍然满心不悦。雯颖劝他说:“三毛,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入队时间不久,是新队员,当然没有你,你争取明年去就是了。”

三毛说:“明年我就六年级了。六年级举办完毕业典礼就不是二七小学的人了,肯定不会让我们去的。我连一次夏令营都没有去过。”

嘟嘟显得很开心,她高声道:“我分在三连一排一班,我们的排长是个真正的解放军叔叔。”

三毛说:“有什么了不起!你少在我面前神气。以后我亲自去当解放军,亲自当排长,比你强多了。”

嘟嘟说:“你小时候说你长大了要刷马桶的,你刷马桶怎么当解放军?”

三毛说:“小时候的话不算。你小时候还尿把撒在我衣服上呢,我要你赔!”

嘟嘟立即叫了起来:“妈妈,三毛不讲理!”

三毛说:“你算什么少先队员,不讲礼貌。你应该叫我哥哥!”

嘟嘟说:“我偏不叫,我就要叫你三毛。三根毛!三毛流浪记!”

三毛恼了。他照着嘟嘟的屁股踢了一脚,恨恨地说:“你敢骂我!”

嘟嘟于是放声哭了起来。正在厨房里忙午饭的雯颖直到这时方发现两个小兄妹的战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忙出来呵斥住三毛,又劝慰嘟嘟。雯颖说:“嘟嘟,你就让哥哥一点。你反正要去夏令营,三毛去不了,他心里不开心嘛。”

嘟嘟说:“反正我是不会赔给他衣服的。”

雯颖说:“好好好,衣服由我来赔,你们两个就都闭嘴好了。”

夏令营的生活真是令嘟嘟永生难忘。虽然只有三天,可这三天的生活内容却是嘟嘟从来都没有过的经历。第一天,他们举行了授枪仪式。一个班虽然只有五杆枪,并且是木头的,但郑重其事的授枪仪式,仍然令他们激动。少先队大队长是夏令营的副营长。副营长从解放军叔叔手上接过枪,带领着全体营员齐呼: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这支枪!嘟嘟也高举右手,坚定而深情地呼喊着。她的声音细嫩而微弱,汇入在集体的呐喊声中,比在大海里一滴水还要小,可她却觉得自己的自豪感已冲破了云霄。夏令营的活动场地主要在解放公园。授枪仪式完后,上午便在公园的空场上进行军训,下午参观公园。晚上,各班排开始排练节目,为联欢晚会做准备。

第二天的上午,全体营员在听完解放军叔叔讲故事后,又听防空知识介绍,下午则进行防空演习。防空演习是营员们最向往的项目。午饭后一进公园,营长便宣布全体解散。大家以排为单位自觉地集中在一起跳集体舞,跳到所有人都快要忘记空袭警报时,警报响了。这是真正的警报声,尖锐而刺耳,让人不得不心惊。顿时,每个人都疯狂地躲避,寻找可以庇护自己的地方。嘟嘟非常紧张,紧张得一心想要撒尿。她跑着跑着,一脚踏进了一个坑里。坑沿被密密的草遮得很严实,她便就势躲在了里面。一个高年级男生也藏在这里。嘟嘟并不害怕警报,而是担心草丛中会有蛇。她一边躲藏,一边低声问高年级男生这里会不会有蛇。

高年级男生瞪她一眼,说:“战争打起来了,敌人的飞机如果正在头上,你会在乎你的隐蔽地点有没有蛇吗?”

嘟嘟认真地说:“当然会在乎。蛇多可怕呀,我觉得它比炸弹还可怕哩。”

高年级男生只好长叹一口气,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你们这些小女生呀!”就再也不理嘟嘟了。

警报解除以后,嘟嘟迅速地离开草丛。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腿弯处奇痒无比,她不敢往后看,怕真的有蛇附在上面。这么一想,她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排长闻声而来,这是一个五年级的女生。她板着脸,说:“你为什么这么叫?”

嘟嘟说:“我的腿……不知道是不是被蛇咬了……”嘟嘟说时,眼泪都快要冒了出来。

排长弯下腰,看了看她的腿弯处,轻蔑地说:“不就是被一个小虫子咬了一个小包吗!你再这样胆小,我就要进行全排批评了。”

嘟嘟再也不敢做声。她小心翼翼地转身看了看自己的腿弯处,那里已经红肿了一大块。嘟嘟望着红肿处,噙着眼泪想,这哪里是小虫咬的呢?明明是一条大虫咬的嘛。

第三天的经历更是让嘟嘟不堪回首。这天是急行军,全体营员打着背包,绕解放公园急行一圈,然后回到宿营地。连队之间相互进行比赛,时间的快慢,营员的多少以及队伍的整齐程度,都要打分。嘟嘟的背包本来很重,辅导员老师说她个子太小,背不动,便拿出一些东西放在宿营地里。这虽是违规动作,但营长看了看小小的嘟嘟,也就默许了。然而,已经轻装上阵的嘟嘟还是跟不上急速前进的队伍。别人都在急走,而她几乎就是在小跑了。就是小跑,她还有跟不上的趋势。排长急得吼了她好几次,嘟嘟心里更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重重地摔了一跤,膝盖立即破了皮,鲜血从粉色的肉中渗了出来。排长厉声问道:“还能不能跟上?”嘟嘟泪水汪汪,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行了。排长说:“到收容队去。”说罢迈着大步追赶已经走到前面的队伍去了。嘟嘟只有惨兮兮地被队伍后面的辅导员老师收容。

这天的急行军,嘟嘟的连队得了第二名。他们的速度虽然很快,但他们有人掉了队,这个人就是嘟嘟。而这天整个收容队只收容了一个人,这个人也是嘟嘟。嘟嘟因为这个出了大名。晚饭时,好多人都指点着嘟嘟说这说那,说得嘟嘟觉得自己真是没脸见人。她腿弯处被虫子咬的大包火辣辣地疼,她摔破皮流了许多血的膝盖使她一跛一瘸,但更疼的地方是她的心。晚上开联欢会的时候,嘟嘟没有同大家一起快乐地大笑,而是一个人坐在最后,先是闷闷不乐,后来就悄悄地哭了起来。晚会很热闹,没有人顾及嘟嘟的心情。

这天的晚上,嘟嘟开始想念爸爸和妈妈。她想回家。甚至还想念三毛。在想念三毛时,嘟嘟想,幸亏三毛没到夏令营来,否则,我就更惨了,三毛一定会在每一顿饭的时候嘲笑我是胆小鬼和大笨蛋。

嘟嘟一放假就去了夏令营,一去便是三天。三毛在家跟嘟嘟斗惯了,当嘟嘟不在家时,他觉得家里好无趣。虽然二毛已放假回到家里,大毛也从北京回来过暑假,可三毛觉得跟嘟嘟比起来,两个哥哥简直乏味透了。他们除了教训他就是教训他,其它还会什么呢?他三毛既说不过他们,也打不过他们,甚至他知道的东西他们也全知道。人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意思呢?三毛深感给人当弟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情。而嘟嘟却完全不一样,嘟嘟下军棋永远下不过他,嘟嘟打牌也总是下游,给嘟嘟变戏法她永远也猜不到,带嘟嘟出门玩她永远都屁颠颠地紧跟在他身后,嘟嘟经常被他整得又哭又笑,最后还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使他觉得做人有多么快乐。

嘟嘟走后的第一天,他去蒲家桑园拉蒲海清出来玩。蒲海清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他要帮他妈妈下地除草。三毛本来也想去,可一看太阳那么烈,心想万一晒中了暑怎么办,便退缩了。吴安林和吴安森都跟着外婆回老家了。三熊四龙成天拿着铁叉去后湖叉青蛙。三毛虽说也想跟着去,可是他的妈妈雯颖却坚决不许。无聊的三毛回家来想找二毛下军棋,二毛却一口不屑的语气道:“我对军棋没兴趣,要下就下围棋。”三毛想听大哥讲讲北京的故事,可大毛也是满脸不耐烦地说:“你小不点一个,懂什么?讲了也白讲。”三毛一肚子火,心里恨恨地说,我偏对军棋有兴趣怎么样?我偏要听北京的故事又怎么样?

无可奈何的三毛只好一个人翻军棋。红军的司令姓丁,白军的司令姓淳(就是大毛的名字丁淳那个淳),红军的军长姓简(就是三毛的名字丁简那个简),白军的军长姓朴(就是二毛的名字丁朴那个朴)。三毛按照自己的喜好,给每一个棋子都起了姓。他的情感明显地倾向于红军,于是每当翻棋对红军不利时,他都会用悔棋的方式把这种不利变成有利。丁司令和简军长合起来就是他丁简的名字,这两个人是永远也不会被炸死或者被吃掉的。他们屡战屡胜,永立不败之地。三毛这么下了几盘,越下越来劲,他把每一盘棋当做一场战斗。三毛觉得他应该把他的每一场战斗都写出来,等嘟嘟回来后给她看,一定会特别有趣。于是三毛拿起笔,开始写他的战斗经历。

这盘棋第一个被翻出来的白军的马团长。三毛想,这个马团长应该是个麻子,而且是一个阴险的人。第二个翻出来的还是白军的人,是师长,三毛想这个师长就姓张好了。张师长脾气很坏,经常发火。一拉不出屎来就朝麻团长拍桌子。第三个翻出来的是红军的工兵。三毛想工兵最小,可是很重要,跟嘟嘟差不多,就让他姓嘟吧。为了不让嘟工兵被麻团长吃掉,三毛首先让他住进了大本营。接下去,红军的简军长出来了。简军长威风八面,他长得像飞刀华,他的枪法百分之百的准确,他只要出击,白军就只有一个死字。一盘军棋被三毛下得狼烟四起,也被他写得精彩纷呈。

三毛一连几天都在做这件有趣的事情。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写字也会有这么快乐,连二毛问他去不去长江玩水,他也表示不去。雯颖很少见到三毛在他的房间里这么安静,更少见他几天不出家门,更更少见他这么长时间拿着笔不停地写,竟不知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问大毛二毛,两人也说弄不懂他。

到嘟嘟回来,三毛几乎写满了一个作业本。他看到嘟嘟,松了一口气,仿佛觉得他寂寞的日子终于过完了。一家人听嘟嘟讲述她在夏令营的经历,听到她参加授枪仪式,又军训,又躲警报,最后还急行军。三毛听得不断叹气,直恨自己没能前去。嘟嘟把她被虫咬以及被收容的情节一律贪污掉了,她觉得那都是很丢人的事,千千万万不能让三毛知道。

而这时的三毛并不想知道她更多的细节,倒是迫不及待地要嘟嘟来欣赏他写的《军棋大战演义》——这是三毛给自己的书起的名字。三毛的字写得歪歪倒倒,嘟嘟无法看出他写的是什么。三毛便拿起来,念给嘟嘟听。三毛念得绘声绘色,嘟嘟听得入迷。她想,这么精彩的打仗故事,难道是三毛写的吗?连雯颖都听呆了。她不禁拿过三毛的作业本,细细地看着三毛写的内容。雯颖说:“三毛,你怎么会想到写小说的?”

三毛说:“这哪是小说?这是我的《军棋大战演义》!”

雯颖说:“有人物有故事,就是小说嘛。”

三毛大惊,说:“真的?我写的是小说吗?”

二毛闻听亦拿起三毛的作业本来看,看过说:“全都是司令军长什么的,哪有这样的小说?”

三毛说:“你又没打过仗,你哪里懂?”

三毛不在乎二毛的看法,他觉得反正二毛从来也没有同他看法相同过,可是三毛很愿意听嘟嘟说点什么。三毛说:“嘟嘟,你觉得我写的这个怎么样?”

嘟嘟大声地说:“很好呀。我觉得三毛写得比《渔岛怒潮》还要有趣。”

三毛高声地笑了起来,他太开心了,因为他知道,《渔岛怒潮》是嘟嘟最喜欢的一本小说。

三毛最终还是从乌泥湖其他人那里听说了嘟嘟在夏令营的事,三毛大叫了三声“没出息”之后,便在他的《军棋大战演义》中加进了一个小女兵,这个小女兵的名字很怪,叫做“口者耳”。嘟嘟一下子就看出这是她的“嘟”字被拆了开来。军棋中根本就没有这个角色,可是三毛非要把她写进自己的书里。

嘟嘟心里悲哀地想,这下可完了,这些事情一旦进了书里,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我那些不光彩的经历,我该怎么办呢?嘟嘟从此便有了自己的心思。

夏天还没过完,丁子恒奉命去了一趟丹江,院里在丹江进行总结。丹江的问题一直很多,从一开始,就不断地暴露出来。他们住进了丹江的苏家沟,比起汉口,苏家沟一早一晚的风要冷得多,丁子恒一日不慎,患了感冒。吃了几片药,未曾见效,倒又咳嗽起来,直咳得人透不过气。讨论时,自己无法发言不说,还使得会场无端地生出一种不安的气氛。于是,负责这次总结会的吴思湘便让丁子恒提前回去了。说来也怪,丁子恒一进家门,咳嗽便减轻了许多。差不多没怎么吃药,就好了起来。丁子恒很紧张,怕人说他是故意装病,不想呆在基层,便专程去医院问杜大夫这是什么缘故。杜大夫听罢笑了,说没什么缘故。要么是你的病到了这时候,就该好了,要么是你不适应苏家沟的空气。

丁子恒觉得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便不再多问。他不喜欢杜大夫,觉得这人虽然是一个医生,可他说话的味道和脸上的神情都透出他骨头里的油滑和肤浅。更何况,丁子恒听说他和姬宗伟的太太关系有一点暧昧,而此事姬宗伟本人始终不知道。丁子恒对姬宗伟印象一直颇好,为了姬宗伟,他也格外地厌恶杜大夫。

秋天又不动声色地来到了。丁子恒越来越有一种恹恹无味的感觉。仿佛夏天的离去,把生命的激情也卷带而去。他常常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年龄大了,心里就会无缘无故地对什么事都产生厌倦感呢?他甚至觉得以往最能激发他情绪的工作,现在对他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因为那些事情做来做去,总难有一种完满的结果。一个人做事,总也看不到结局,他还有什么兴致一直往下做呢?丁子恒这样想时,心里常常独自叹息。

机关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住房的紧张程度也越来越厉害。人们对乌泥湖楼房的工程师们一家人住两大间房子提出了意见,说是有的人家孩子都上大学和住校了,却仍然占两大间,还有的人家,人口极少,也占着两间住房。而工人和技术员们及其他普通职工却无房可住,许多人家甚至两家所住的面积加起来,还不及乌泥湖楼房一个房间的面积大。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房间空着,而有的人却居无定所。这世上的公平二字又从何说起?这同杜甫诗中所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岂不是一样吗?

这个意见一提出,便引起强烈共鸣。乌泥湖宿舍楼房的人家都开始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的住房会是个什么结果。院里为此而开了紧急会议,会上对技术员和工人们所提的意见进行了研究。同时也对乌泥湖楼房的住户进行了调查。最后决定,动员工程师自觉退房。

丁子恒本以为这个消息在乌泥湖会引起有如炸雷一样的震动,却不料,他看到的却是水波不兴的场面。几乎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人为此而感到愤慨,仿佛一下子都对院里的通知采取了认可态度。

这天下班,丁子恒骑车经过古德寺,见到正步行着的张者也。丁子恒叫了一声“张工”,便下车与之同行。丁子恒先问了问张楚文的情况,张者也一副摇头叹息状,叹息完便也打听大毛在学校如何。丁子恒怕引张者也伤心,便淡淡地谈了几句大毛的生活。

张者也说:“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呀。”

丁子恒说:“这话怎么讲?”

张者也说:“楚文这孩子自小在学校当干部,我想这时代看重的也不光是学习,积极要求进步也是非常重要的,就一直鼓励他当好干部,要努力进步。可这小子,进步得也太多了,进步到我已经接受不了的地步。如果像你家大毛那样,平平稳稳的,听父母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上大学,该有多好。”

丁子恒说:“虽然我也觉得孩子应该上大学,可这世事难料,谁晓得他们各自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张者也想了想,说:“那倒也是。楚文给家里来信,说大别山那边对他们这批知青非常重视,要树为典型进行宣传。果真如此,从政治角度上讲,对他这种热衷政治的青年,也不失为一种上佳的选择。”

丁子恒说:“是呀。我家大毛就不同,他不读书,就什么都做不了。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书呆子。”

张者也似乎心情平衡了一点,他笑了笑,说:“这我倒是听楚文说起过。”

丁子恒说:“张工,我想问问你,退房子的事,你们怎么办?”

张者也说:“能怎么办?只有响应号召,退掉呗。如果硬顶,再给你来几条意见,你哪里吃得消?丁工,院领导既然已经开了会,并且做了这样的决定,大势所趋,这不是你我能犟得过去的,我看你也顺从好了。”

丁子恒沉默了几秒,说:“你说得对。只是……将来,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住。”

张者也说:“工人怎么住,你就怎么住。我想这个困难我还能克服,从前逃难时,不是比这里的条件差多了?现在,你我也不要讲究什么了,和大家过得一样,最好了。再说,再怎么也比工地住得好吧?”

丁子恒说:“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张者也说:“不是似乎,是肯定只能如此了。”

丁子恒回家同雯颖商量退房一事。雯颖大惊,说:“那怎么行?大毛二毛寒暑假回来怎么住?还有,三毛和嘟嘟都要长大,男孩女孩住在一个房间也不行。我们不是多一个房间而是差一个房间。”

丁子恒苦笑一下,说:“你就不要太讲究了,有一片瓦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你就应该满足了,好多人还连这片瓦都没有哩。再说,比起我们逃难的时候,已经强多了。”

雯颖疑惑道:“为什么要和逃难的时候比呢?现在是新社会,日子应该越过越好,房子应该越住越大,怎么能和逃难时相比呢?”

丁子恒长叹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哪,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雯颖不高兴了,说:“我见识短还不是因为跟你结了婚,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在家做饭带孩子!你有什么话说好了,何必讥笑我们见识短呢?”

丁子恒见雯颖满脸愠怒,赶紧赔不是。赔完后,他哭丧着脸,说:“你以为是我想退房子吗?这是院里的决定。如果我不主动退房,被人写大字报或者遭人指责岂不是更糟?”

雯颖吓了一跳,说:“会有这么严重?”

丁子恒说:“难说。反正苏非聪被赶回老家也就是一句话惹的祸。”丁子恒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细想一下,却也觉得汗毛直竖。便又说:“雯颖,我看我们自己就克服一下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没什么谋可乱,可我们小不忍则有可能成大祸。你说是不是?”

雯颖想了想,觉得万一真犟着不退房,追究起来,毕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再说丁子恒也是一个喜欢住得宽敞一点的人,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能有自己的书房,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他又怎么会主动退房呢?望着丁子恒深锁的眉头,雯颖有些懊恼自己对丁子恒的不理解。她想,他在外面工作,压力一定是比我大得多,我应该分担他的压力,怎么能让他回家也为难呢?想到此,雯颖赶紧说:“你决定好了,退房总归是有你的道理。二毛星期六回家,让嘟嘟挤在我们大床上好了。”

丁子恒说:“再不,打地铺也行。我跑工地时,一没地方住,就打地铺,这个我拿手。”

事情就这么定了,丁子恒决定主动把房间退掉一间。但他还没来得及报名退房,就见《长江流域报》上登出工会对金显成退房的表扬。说是金显成副总家虽然自己住得比较挤,但还是想到更多的同志缺少住房,于是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出一间来云云。丁子恒看到这条消息,心里竟是一松。影响他心情的不是因为金显成的退房,而是报上一旦登出表扬金显成的消息,就是说金显成过关了。

一个星期后,院里贴出大红纸的表扬名单,上面对那些主动退房的人动用了大量的赞美之词。名单按报名退房的先后次序来写,第一个便是金显成。丁子恒本以为自己是退得颇早的一个,看名单时方发现,其实自己排在倒数第九位上。院里通知一下,许多人次日便交了退房申请。同宿舍的张者也、李昆吾、洪佐沁、姬宗伟、陈杞等,几乎都在他之前提出了申请。丁子恒算了算,乌泥湖除了三代同堂的严唯正等几户人家外,差不多的人都退掉了一间住房。大红纸上说,知识分子的觉悟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政治挂帅后,思想有了惊人的进步,这次院里的退房运动可以说是圆满成功。

面对这样的消息,丁子恒不知何故,竟感觉木然。仿佛一切到了此时,于他来说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