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飘飘舍我高翔,
青云徘徊为我愁肠。
——晋·傅玄《云歌》
一
天寒地冻,雪片在风中无序地飞舞。泥路两边的菜园,渐次地呈现白色。雪敷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显得灰白斑驳。丁子恒和苏非聪一起往乌泥湖去看房子。风很大,把雪一阵阵扑打到脸上,凉气逼人。
乌泥湖的房子是新盖的,据说美丽舒适。年前就已有许多人家搬了进去,但却一直没轮上丁子恒和苏非聪。丁子恒和苏非聪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汉口已有两年,虽说有单间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饭,但每逢公休和节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难挨。隐忍不住心头之火,两人便跑去找副院长皇甫白沙发脾气。口气大大地表示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说:“大老远跑来建三峡,没分着房子就回去?有何颜面去见江东父老?”
两个发脾气的人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汉口时,是何等的豪情满胸?此番回去,于家人亲朋又如何解释?皇甫白沙见此,就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苏两人便松了口气,也笑了,觉得心里想的恰是这个。笑完苏非聪说:“高见高见。我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没我们可以,没房子就会不可以。”
丁子恒觉得苏非聪这番绕口令绕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说:“不让太太住好,太太就不会让我们吃好,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响,声音大得能把涂在墙上的白粉灰震落下来。
出了门丁子恒和苏非聪分析了半天这笑声于他俩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处便有电话到总工室,说是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去拿住房证。两人均分在了乌泥湖宿舍的丁字楼楼上。丁子恒住二楼左舍,苏非聪住二楼右舍。丁子恒和苏非聪拿得证后欢天喜地,便说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现了皆大欢喜四个字。
乌泥湖距总院机关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几近郊区。房屋渐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旷,便有风雪愈加大了的感觉。丁子恒和苏非聪都没拿伞。丁子恒穿着件黑呢大衣,脖子里绕一条羊毛围巾。苏非聪则穿了件驼绒便装薄袄,薄袄外套着皮楼。两人着装均有些洋派,过往的一些挑担子农民抑或小贩什么的,便忍不住地会多看他们几眼。这种眼光难免不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扬了起来,行路时越发显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潇洒。
苏非聪说:“苏学士在下毛毛雨时说‘何妨吟啸且徐行’,此番顶风冒雪,你我可谓‘何妨谈笑且徐行’呀。”
丁子恒说:“可用‘漫天风雪任平生’作结。”
苏非聪大笑,说:“好好好!结得好。”
正说时一座寺庙仿佛被风吹刮而来,突然就落在了他们的眼前。丁子恒说:“咦?一座寺庙。”
苏非聪脱口而道:“哦!两个和尚。”
丁子恒想想两人这两年来的单身生活,亦隐忍不住,大笑起来。苏非聪说:“如何如何,这可是天下绝对呀!”
高悬于门楣上的“古德寺”三个字在风雪中散发着黄灿灿的光泽。寺庙围墙高深莫测,墙里的树上均已盖上厚厚的雪层,只是浓绿的树枝却依然伸出墙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苏非聪说:“早怎么没发现这么个好去处?枉做了两年假和尚。早知此处,不如来这里同他们做伴。”
丁子恒便笑道:“这得问问苏太太愿意你做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苏非聪说:“假亦真来真亦假。做了两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难言呀。”说完,两人站在寺门口朗声大笑。
一个灰衣和尚从寺里走出,翻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在此喧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赶紧正色,面面相觑几秒,一裹衣领,急步而去,仓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处人士指点,寺庙过后,须经三个水塘,两座军营,然后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侧有一碉堡,左侧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经过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坟包,再行上一百来米,拐弯即可见乌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径提示都写在纸上,过了寺庙便开始数水塘。水塘间隔很近,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层,残败了的荷叶便顶着厚厚的雪,趴在冰层上。军营在水塘后面,立着高高的围墙。墙上还有铁丝网,铁丝的网结上压着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和苏非聪便有些压抑感。
苏非聪说:“这一带是不是汉口的军事要地?”
丁子恒说:“看起来好像是。”
说话间,两人便同时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层楼高。圆形。墙颇厚。绕墙壁一圈,皆可见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枪眼。碉堡里面很臭,显然被人当过临时厕所。外墙上,胡涂乱抹着许多的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围着碉堡考察似的观看起上面的字来。几乎同时,他们看到了一句话:“娘,我只有死在这里了……”每个字都仿佛用尖刀尽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缝里,涂着乌黑的颜色。苏非聪说这显然不是颜色而是人血。他话音刚落,丁子恒便有晕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边一棵树下,倚着树拼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非聪忙追过去问:“丁工,你怎么了?”
丁子恒好一会儿才说:“我晕血。”
苏非聪就笑了,说:“咦,看不出你倒有妇人之仁。”
丁子恒有些不好意思,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经过大粪坑后,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钟。拐过一个小弯,乌泥湖宿舍的小楼第一次摊开在丁子恒和苏非聪眼前。他们俩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真是艳丽明媚得很。
二
春天到来的时候,丁子恒和苏非聪分别将家属从南京和扬州搬到了乌泥湖。
丁子恒的太太叫雯颖,比丁子恒小五岁。人长得娇小玲珑,眼睛黑亮黑亮,鼻梁高直,开口说话,两排牙齿有如排列整齐的两排珍珠,晶莹剔透,很轻易地使人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气。丁子恒当年在北京读书,一次放假回宁,在表妹家见一女孩捧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落泪,甚觉奇怪。问表妹,知是她的同学,喜欢读石评梅的诗,落泪是因为石评梅和高君宇二人凄恻的爱情故事。丁子恒当时二十出头,从未接触过女孩子,情感难免粗糙,听罢便当着表妹的面大大讥笑了女孩子一通。气得表妹赌气不理他,见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饭,丁子恒在饭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脸。一看便有如电击,人就发呆了。一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心里眼里全都晃着那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只好买了些表妹爱吃的零食,狼狈万分地求表妹帮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辈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下零食后,吃得高兴,觉得还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丽,风掠过,水面如绸缎皱起,小船便从绸缎上轻滑而过,真正是一个让人滋生好心情的去处。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会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几分味道来,这就有过人之处。而女孩子会哼许多的歌,却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来的自然羡慕和钦佩唱得出来的。这样,丁子恒便以他的强项,战胜了女孩子的弱项,一个回合下来便成赢家。这女孩子便是他现在的太太陈雯颖。两人好后,丁子恒曾笑说他对雯颖是“以笑开头,以爱结尾”。雯颖先前并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这么个起因后,便直嚷着要跟丁子恒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风度地双手交叉抱胸,笑说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一句话顶得雯颖无言以对,噘噘嘴只好作罢。丁子恒大学毕业后,两人便结了婚。到搬入乌泥湖,这个婚姻已经进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经有了四个,两人真情却依然如旧。
雯颖一到乌泥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早上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如潮涌来。倘放眼向外望去,篱笆墙后蒲家桑园村里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在蓝色天空之下,鸡鸣和狗吠的声音亦隐约可闻。乙字楼和戊字楼夹角处的竹林被太阳光照得绿意深浓,若有风,便发出飒飒的响动,有如吟唱。丁字楼的对面是乙字楼,丁字楼朝南的窗口正对着乙字楼朝北的走廊,乙字楼上的孩子笑闹着跳绳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楼人家的眼底。楼上的老奶奶经常呵呵呵的与孙子逗笑,一听便知嘴里没牙。雯颖想,这里是多么有趣呀。
雯颖每天早上起来,先打开炉子,烧一壶开水,替丁子恒冲上牛奶并沏好茶。丁子恒好喝红茶,铁观音是家中必备。当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着热气时,雯颖便开始叫床。丁子恒有赖床的毛病,不到最后时刻决不爬起。迫于上班的无奈不得不起时,且要三呼“大丈夫岂惧起乎?”才见行动。每逢此时,先他一步起来的孩子们便都相互窃笑。待家人潮水般涌出门后,两个小孩子亦摇摇摆摆上走廊玩耍,雯颖方开始做家里的清洁。
虽有两间大房,家具却很是简单,都是总院配给的。丁子恒在搬来的第二天去后勤处办的借用手续,共配得一张双人床,一只五展柜,一张写字桌,一张方桌,四只方板凳和两把椅子。每件家具上都钉有一块小铜牌,上面写着“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丁子恒原本还再想借一张床,可后勤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给。一个办事员噘噘嘴说工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你们住新房还配家具。给自己要了床,还给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孩子?话说得颇重,气得丁子恒当即把脸色挂了出来,却无力反驳。心想,离了我们工程师,工人能用土堆起个三峡大坝吗?回来诉诸雯颖,雯颖说算了,孩子这两天先睡在地板上,过两天去街上买张床就是了。工人们也是蛮可怜的,前面简易宿舍,自来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饭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厕所也没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楼上的沈太太说,那边的屋里还没有天花板,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说得我好害怕。经雯颖这么一说,丁子恒心想,也是。自己独住两间大房,一家独用一厨一厕,工人和技术员住在简易宿舍里,心里自是不平。如此,让他们说几句怪话又有什么了不得呢?这么一想,气也就顺了。
丁子恒和雯颖共有四个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从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时,生了个女儿。女儿生下后,小脸红扑扑胖嘟嘟的。全家沸腾了,丁子恒和雯颖更是喜欢得不行,两人都不愿她随着男孩子再叫四毛。刚会说话的三毛指着妹妹的小胖脸说:“嘟嘟。嘟嘟。”大约是想说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恒说:“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这样,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这一年三毛四岁,嘟嘟两岁。用丁子恒的话说,他们是跟在雯颖屁股后面的两只小肥狗。大毛已读到五年级,二毛正读着三年级。雯颖把他们转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学。
初去转学,雯颖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这所学校为何叫“二七”。办手续时,经校长解释,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罢工就是在这一带举行的,烈士林祥谦亦在附近英勇就义,二七纪念碑耸立在学校的一侧。为纪念二月七日,便将学校起名为“二七”。雯颖听罢,肃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时就是好学生,教导主任一见学生手册上密密的红五分,便眉开眼笑。安排了班级,雯颖领着大毛二毛一起参观了学校。学校颇大,校舍亦颇多。令雯颖惊异的是校园内竟有三处果园。果园里种着石榴树桃树梨树以及橘子树等,桃树正开着花,红红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奋的却是隐于树林之中的一座碉堡。两人立即设法爬上了碉堡,模仿着电影里的人,以手代枪,“哒哒哒”地射击起来。
学校的一切都令雯颖满意。一星期后,大毛和二毛便都正式地上学去了。
雯颖操持家务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南京时,一切均有保姆陈妈相帮,所以,雯颖不太会织毛衣,不太会洗衣服,菜也做得不太好。雯颖跟刚认识的邻居苏太太魏婉娴说,幸亏丁子恒自己也是一个马虎汉,在外业队呆的时间也长,粗日子过惯了,也就从不挑剔她。否则,要是像你家苏工这样吃穿考究,过日子精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
魏婉娴便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你就错了。他会在经营他自己的吃穿时,把家里的所有都经营起来。”
雯颖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雯颖不会操持家务,但颇能结识邻里。她一下子就认识了好些人,当然,也有一些原先在南京时就面熟。于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楼上左舍的沈太太张雅娟,甲字楼上右舍的吉太太马茹琴,戊字楼上左舍的洪太太董玉洁,等等,一说话起来都带着南京腔,再聊起来,方记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属会上早都见过,也就自然而然地熟了。有了熟人,许多原先令人发愁的事就变得好办了起来。吉太太马茹琴告诉她,只要交两毛钱,煤店的吴师傅可以送煤到楼上。沈太太张雅娟为雯颖介绍认识了篱笆墙外茅屋里的郗婆婆,从郗婆婆那里不光能买到特别新鲜的蔬菜和鱼,并且还可托她帮忙找洗衣妇。
郗婆婆为乌泥湖很多人家介绍过洗衣妇,当雯颖找她介绍时,她自然也一口应承了,当天便从蒲家桑园村领了一个女人来到丁字楼。郗婆婆说:“这是驼背他老婆。家里虽是地主,但大手大脚,做事蛮麻利的。”
雯颖忙说:“行,行。一个月给多少钱?”
郗婆婆说:“他家里穷得叮叮当当,要钱补贴。你们城里人钱多,就大方一点,一个月给两块吧。”
雯颖原打算出四块的,见郗婆婆只要两块钱,就忙答应着说:“好的,好的。如果多洗了几床被子,我还可以加到三块。”
郗婆婆脸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温情,她望着雯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一直漫到脑后。郗婆婆说:“你是个好心人呀,你是个好心人。”
雯颖便笑笑,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今年高寿?”
郗婆婆又笑了笑,说:“不高不高,明年满五十了。”
雯颖吓了一跳,她心里想着郗婆婆起码也近七十,没料到她连五十都没满。郗婆婆说:“苦人呀,一年得做两年的事,一年就得抵两年活,哪能不老?”
雯颖便连连叹息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郗婆婆说:“看你们院子里的女人,一个个走出来水灵灵的,都像二十几岁,上前一问,个个都过了三十。甲字楼上的金妈妈——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头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摆起,你说她多大?跟我同年,还比我大三个月。啧啧,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养的。”
雯颖说:“真的?金妈妈跟你同年呀?我以为她顶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颖是见过这个金妈妈的。她说着一口北京话,高挑儿身材,皮肤很白,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般,有一种特别的妩媚。雯颖第一次见她,是在总院医院门口。雯颖去开点常用药,以备万一。金妈妈正挂号,她穿着一件平绒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蓝色呢大衣。脚下的皮鞋小巧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货。她的衣着引起雯颖的注意。雯颖想,这是什么人,怎么还这么老式打扮?再一次见她便是在乌泥湖的小路上,雯颖始知原来她就住甲字楼上,是总工办副老总金显成的太太,姓叶,满人。倘在清朝,就是个格格。雯颖想,这可是养也养不出来的富贵气呀。雯颖没跟郗婆婆说这些,只是心里叹道,简直没法比呀,劳动人民好辛苦。
一个家被雯颖在一个星期内就治理顺了。雯颖在带三毛和嘟嘟去野地里散步时,还扯回来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废弃的奶瓶里。野花虽不像玫瑰牡丹之类能开放得很华丽,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气。小小的缤纷的花朵很有精神地从瓶子里向外伸展,给亮亮堂堂的屋里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发亮了,四肢很是舒适地往床上一躺,心说有雯颖的家是多么的好啊。
三
苏非聪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当丁子恒拖儿带女地走上楼来时,苏非聪已经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连周边情况也一一摸了个清楚。比方银行和菜市场都在头道街,米店在连城街,邮局在二七纪念碑对面,小学则在纪念碑的右侧。而中学,在古德寺旁边,校舍很是气派,就叫古德寺中学。苏非聪说在头道街还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与它遥遥相望处,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围墙下,一些身着黑棉袄,头戴白布帽的男人笼着手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苏非聪在丁子恒搬来的当晚跟丁子恒讲述这些时,丁子恒一边听一边用笔勾画着草图,然后问了句很可笑的话。丁子恒说:“你比我住得远,怎么会早到了呢?”
苏非聪怔了怔,也用一种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说:“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这样船轻一点,走得要快些。”这一问一答,令站在一边的两个女人雯颖和魏婉娴笑弯了腰。
苏非聪的父亲是个哲学家,苏非聪便常常好说些虚无缥缈的话,以示未忘其本。但在丁子恒眼里,苏非聪这人特别能干。住单人宿舍时,苏非聪房间里总能保持得干净整洁,而丁子恒房间里却从来都是乱七八糟。苏非聪洗的衣服连女同志都说的确不错,而丁子恒因洗衣服听到的最好一句话也只是“不敢恭维”。丁子恒还知道苏非聪很会炒菜,年节偶尔聚会时,他用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就能弄出好几个有模有样的苏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总院的单身汉们吃得眼睛发直。
丁子恒对他的这些本事总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也算是苏家的少爷,怎么十八般武艺样样会呢?
苏非聪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苏太太。你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丁子恒说:“我还是不明白。”
苏非聪便有些无奈地说:“她那个小姐的派头比我这个少爷的派头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苏非聪急了,说:“你这人真木呀。我就靠这才把她追到手的。”
丁子恒方才恍然。恍然过后又生疑惑,心说自己追雯颖不也就是唱了几支歌吗?难道苏太太家要女婿会洗衣做饭才行?
事隔许久,两人一次中秋节无事闲聊,丁子恒才知道,苏太太魏婉娴乃是大家小姐,幼时随做官的父亲迁至北京。魏婉娴生得明眸皓齿,活泼可爱,弹得一手好钢琴,歌亦唱得如莺啼燕啭。苏非聪与其兄魏以是同学,常出入于魏家。对魏家这位小姐仰慕得几近发痴,但魏小姐却爱上了一个诗人。诗人虽然穷困潦倒,却能每天热情洋溢地给魏婉娴写情诗。魏婉娴每逢收到情诗便兴奋得两腮发红,急急忙忙地换上衣裙去与诗人约会,对有事没事常来家里的苏非聪总是爱理不理。魏家虽对诗人反感万分,可对苏非聪亦无兴趣。魏老先生认为诗人固然不行,可苏先生神采飞扬,有聪明过人之气,多半难为世间所容。既不易为世间所容,女儿嫁与他必不幸福。苏非聪得知这一评价,进出魏家时便拼命收敛自家才华,尽可能露些俗相。魏以见苏非聪爱得有些悲壮,便有意成全这事,私下里替苏非聪出主意说光这还不行,最好能在关键时候露一两手,显示出妹妹嫁给你之后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苏非聪经此点拨后,便在家中跟女佣学艺。先学会了洗熨衣服,而后又学会了几样苏州菜。也是老天要帮他,有一天魏家请客,客从东流来,老家却是苏州。离家许久,极想吃家乡菜,偏偏魏家会做苏州菜的厨子回家去了。苏非聪那天恰来找魏以,魏以见之大喜,忙对苏非聪说机不可失也。于是苏非聪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苏州菜。客人吃后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厨子并不在家,便问这菜是谁做的,竟是比厨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这才把苏非聪亮了出来。魏老先生闻之大惊,打量了半天苏非聪,方说:“看你脸上锐气逼人,内里竟有谦躬气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脸色说:“他呀,不光喜欢下厨做菜,还喜欢自己洗衣熨衣哩。谁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该享服了。”魏老先生当即便长长地“哦——”了一声。从此以后,便有心要把女儿嫁给苏非聪。那魏小姐跟诗人往来一阵子,也没了新鲜感。一则诗人总有些与常人相悻之处,比方蓄长发穿破衣不洗澡之类,都让魏小姐不习惯。二则情诗也读得腻了,好看的词句也有限,颠来倒去就那么些东西。于是约会的兴趣便大大减少。倒是常来家中小坐的苏非聪不时说些笑话以及陪她看几场电影,令她十分开心。这么开心来开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路边的树阴下,苏非聪心怀鬼胎地搂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搂抱,甚至大胆地献了吻。苏非聪方晓得他已经把诗人打得一败涂地了。
丁子恒在听苏非聪说他这段故事时,哈哈大笑,笑完便叹息自己同雯颖的经历未免简单。苏非聪说:“朋友,你就别叹息啦。我这浪漫过后是后患无穷。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厨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衬衣,也得我亲手来熨。太太说‘这可是你亲自跟我爸爸保证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说完自己也跟着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苏非聪和魏婉娴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静雅与大毛同班,正读五年级,老二静宜则比二毛高一级,上四年级,老三静沁已经满了五岁。丁子恒搬来的第一天,因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着三轮车拉着行李抵达乌泥湖时,天已黄昏。雯颖要搭炉子烧饭已不可能。虽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的面包,但苏非聪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随便进一顿晚餐。饭还没煮好,小孩子们便已经都打得火热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苏非聪挽起衣袖下厨做菜,魏婉娴便坐在屋里陪丁子恒和雯颖喝茶闲聊。魏婉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开襟毛衣,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在毛衣外面。长头发被盘成发髻,高高地堆在头顶。魏婉娴眼睛和眉毛都显得细长,皮肤很白。说话时,两只手喜欢在胸前比划,十指纤纤的,动作十分优雅。当下雯颖便忍不住赞道:“苏太太,你好美呀。”
魏婉娴眉毛高高地一扬,说:“是吗?可我正想这么说你呢。”
夜里苏非聪躺在床上跟魏婉娴闲聊,说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娴便说喂喂喂,你眼睛又不老实了?
苏非聪笑说:“我说她美,可并没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门子醋。”
魏婉娴说:“我可比不上人家。”
苏非聪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哟。叫我说呀,你们两人是不同的类型。丁太太属于素朴而天然的美丽,而你则是华丽而精致的美丽。”
魏婉娴忙说:“那你喜欢哪一种美丽呢?”
苏非聪心中暗笑,觉得女人是世上最适于拿来开心的一类。嘴上却一本正经说:“像我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比较喜欢后一类的了,要不费那么大的力气追你干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给你烧菜。丁工可是一辈子不下厨房的。”
魏婉娴于是就高兴了起来,说:“明天早上我起来给你煮牛奶。”
说是这么说,次日一早仍然是苏非聪自己起来给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还为上学的静雅和静宜准备下了早餐。
魏婉娴同雯颖成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却不是初次见面的那顿晚餐,而是乙字楼下左舍的刘妈妈。
刘妈妈叫许素珍,她丈夫刘景清是勘测室的工程师,从洞庭湖工程处合并来汉口的。许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罗乡下,直到刘景清分到乌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团聚。许素珍没上过学,刘景清不在家时,便常常上楼来请魏婉娴或是雯颖帮她看信或者写信什么的。许素珍人爽直,说话高声大气,一口乡音,尤其好议论宿舍里发生的事情。偏她脑子不是十分有条理,往往张冠李戴,常常惹得雯颖和魏婉娴笑个不住。那天许素珍抱着她的小儿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着从楼下上来串门,站在走廊对雯颖说今天天气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苏妈妈,把静沁和嘟嘟也都带上,顺便给小伢子们抽个签,看看将来前途怎么样。前面郗婆婆说过古德寺的菩萨最灵了。
雯颖一听这话便笑。雯颖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从不信菩萨,更从未想过要去抽签。许素珍从雯颖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赶紧摇着一只手,显出几分紧张地说:“有什么话,千万莫讲出口,菩萨会听到的。菩萨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哪个有什么不恭敬,他全都听得到。他会让报应一个一个跟着来的。”
雯颖的笑意就更浓了。她说:“菩萨有这么小心眼?”
许素珍急得跺脚:“你还说!你还说!”
这一刻魏婉娴听着她俩的对话,也笑盈盈着从屋里出来。魏婉娴说:“菩萨哪里是小心眼呢?简直是没心眼哩。他让几个好人得到善报?又让几个坏人遭到恶报?我们苏非聪说了,菩萨就是用来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脑子一个。”
没等魏婉娴说完,许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说:“我不沾你们,这个话跟我没关系。以后菩萨怪罪,你们也莫怨我。我心里是敬菩萨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见许素珍如此紧张,雯颖和魏婉娴便都哈哈地大笑起来。魏婉娴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完说:“她真好玩呀。”
雯颖说:“乡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观音菩萨。不过,我总觉得她们不光是拿菩萨当上帝,还把菩萨当成好朋友,自己心里的什么话都去跟菩萨说。”
魏婉娴对雯颖此说显得很不屑地笑笑,说:“菩萨嘛,不过是人用黄泥糊出一个想当然的东西,用来自欺和欺人的。我在女子师范读书时,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女子解放,砸碎菩萨》。”
雯颖早知魏婉娴是女子高师毕业,但却没想到她还写过文章,不觉心里生出几分敬意,便问:“发表在哪里?”
魏婉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发表。我拿给我家苏非聪看,他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说砸了菩萨,女子还是解放不了。百年之内,谈女子解放,都只能是空谈,你就别做这个梦了。我叫他说得生气了,就抓过文章撕掉了。”
雯颖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魏婉娴在雯颖的笑声中说:“当时我觉得他是因为大男人主义才说这个话,可是现在……你看我们两个,原来都好好地当着老师,为了跟着丈夫就都丢了工作,事业就变成了做家务。”她说着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竟撞得雯颖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不由望着窗外淡淡的云天,云天中一只鸟儿正在飞翔。雯颖心想,可不是!
魏婉娴脸上的怅惘便有些浓了。一忽儿,她低低地吟出一首诗:“我依稀是一只飞鸿,在云霄中翱翔歌吟;我依稀是一个浪花,在碧海中腾跃隐没;缘着生命的途程,我提着丰满的篮儿,洒遍了这枯燥的沙漠。”
雯颖惊喜道:“这不是石评梅的《青春微语》吗?”
魏婉娴怔了怔:“你也喜欢石评梅?”
雯颖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差不多是我的偶像哩。‘……君宇,我无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石评梅这个碑记的时候,在丁子恒他表妹家,我读完就哭得跟泪人似的,丁子恒正好来看他表妹,结果莫名其妙地看见一个女孩子坐在那里哭,他觉得这个女孩太有意思了,就跟我好了起来。”
魏婉娴笑了,她想起她初恋时,总是跟着诗人到陶然亭去看石评梅和高君宇墓碑的事。雯颖眼前亦仿佛出现当年在好友家里哭泣的情景,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笑过后,两人都不说话,心底却都觉得彼此被一种什么东西联系了起来,有一种温温暖暖的感觉。
那之后,魏婉娴和雯颖在一起便总能很真心地讲述自己或是议论别人。如此,日子就不那么寂寞了。
四
一连数日都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从乌泥湖走到机关,鞋上沾满了泥。办公大楼门口一块棕色的麻毡垫子,原本专供擦鞋底之用,这一刻却因人人脚上都有稀泥,垫子已经变得奇脏无比,鞋底再到上面去擦,反倒弄得更脏。好多人低头见此,便绕过毡垫,径直走进办公室,弄得办公室的地板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泥浆。
丁子恒和苏非聪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两人虽是毗邻而居,又是同一办公室,平常上班却并不相邀同行。偶尔路遇,几句问候后,自有一人加快步伐,另一人放慢脚步,拉开距离,各走各的。有一个住在简易宿舍的水电工曾经来丁字楼改装自来水管,认得丁子恒,也认得苏非聪,上班路上几次见他们如此这般,深为怪异,便在水电组将这事儿拿出来说笑了一番。水电组的工人们亦都称奇,纷纷笑说,这些知识分子真不知道哪来这么些怪毛病。这话拐着弯传到雯颖耳朵里,雯颖说给丁子恒听,丁子恒亦笑说,他们工人哪里懂得独行之趣呢。
苏非聪进办公室时,丁子恒刚擦完自己的桌子。苏非聪顺手接过丁子恒的抹布,又低头看看地板上的泥迹,叹道:“完全应该有一个清洁工人每天早上来把这里打扫一下的。当年,我的办公桌上只要有一丁点灰,那个干活的杂工至少要扣掉半天的工钱。”
丁子恒笑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要想想两年前在外业队勘探的日子,现在就是桌上糊一层泥,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非聪亦笑了,说:“那倒是。我在外业队时常常住在农民的家里,每天早晨上厕所,被我视为人间第一痛苦之事。”
丁子恒说:“不过,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人负责清洁办公室的。如果苏联专家今天突然跑来,看见这地板,该有何感想?”
苏非聪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们来之前,自然会有通知,也自然会有人来关心这地板了。”
同办公室的王志福听他们俩说笑了几个来回,毫无动手清洁环境之意,倒是各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来。王志福便从自己桌前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隐忍不住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有这工夫高谈阔论,怎么就不能拿个拖布把地板拖拖干净呢?”他说着便出了门,转身拿着拖布进来,三下五下便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苏非聪和丁子恒两人顿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尴尬。
王志福是春节前才从水文室调来总工程师办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灵手巧,搞了好几项技术革新,连续几年当上了劳动模范。院里便有意要培养他,欲将他作为调干生送到清华水利系学习。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间正好生孩子难产,老公公忙着为媳妇找医生时一下子中风瘫痪在床。虽说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难,但院里还是替他着想,把入学时间推迟了一年。为了让王志福在上学前夕多了解一些实际,便让他先来总工室,给总工程师吴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时,苏非聪对丁子恒低声道:“我们两个的思想到底还是不如他们党员呀。”
丁子恒说:“是呀,他说得倒也不错。只是他一个工人,怎么能用这种教训的语气跟我们说话呢?”
苏非聪笑道:“你怎么还这么夫子气?”
丁子恒正要说什么时,王志福返回了办公室。苏非聪朝着王志福说:“辛苦你了。”
王志福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做这点事我觉得算不了什么。”王志福的语调有些让人别扭,丁子恒没再说什么,但他在心里却对王志福有几分不悦的感觉。
下午,苏联古比雪夫水电站总工程师马雷谢夫在俱乐部作世界高坝会议及古比雪夫水电站的报告。丁子恒有些兴奋。丁子恒对苏联人一直有一种佩服之感,但苏非聪却不以为然。苏非聪总说苏联人比较笨,他们做的东西傻大笨粗,无法与欧洲人的相比。丁子恒知道苏非聪的见识比自己广,说得或许有道理,但他却会不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丁子恒这两年一直在学俄语,他觉得既然苏联专家前来帮忙修建大坝,就应该读一些有关苏方水电站的资料原文。像马雷谢夫这样的报告,丁子恒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苏非聪笑道:“你对苏联老大哥还真崇拜得可以。”
丁子恒说:“苏联专家的工作作风比我们的好。我总觉得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科学精神。就拿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吧,有一回,突然问技术处的李工,说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呀?李工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没有哇。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既然身体是好的,为什么三天的事情要用五天时间去做呢?李工当时别提多难堪。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以这样的作风来做事,我相信什么事情都做得成。”
苏非聪说:“但他们未免死板。”
丁子恒说:“何以见得?”
苏非聪说:“在选择坝址问题上,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可这是两回事。对坝址的选择和工作的做风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
苏非聪又笑了:“可我们的工作作风选出了三斗坪那样绝无仅有的坝址,而他们却不敢走出萨凡其的阴影。萨凡其说南津关是个好坝址,他们就认为萨凡其是世界著名的坝工专家,你们凭了什么要改变他的方案?而南津关喀斯特现象严重却是明摆着的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墨守成规,不敢创新比我们更甚。因为创新一旦出了差错,他们有责任,而依了萨凡其的提议,一旦出事,顶在前面的是美国人萨凡其。”苏非聪说到这里,语调便有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丁子恒想了想,觉得苏非聪说得有理,却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说:“在坝址问题上,我也不太赞成苏联专家所选。但在工作作风上,我却觉得应该像他们那样,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的用。像我们这样,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闲,最终是难以成事的。”
丁子恒在听马雷谢夫的报告时,心里一直想着苏非聪的话。丁子恒和苏非聪同为清华毕业,苏非聪高丁子恒两个年级,也算前后同学。两人先后从下游局调来汉口,都是在外业队干了好长时间,才进入总工程师室。因经历及家庭背景都颇为相似,故而对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于是感情上就多了几分亲近。尤其是成为邻居后,两家太太亲如姐妹,关系便更显得密切起来。丁子恒属书生型之人,只知业务而不通世事。苏非聪则不然。丁子恒总觉得苏非聪看问题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不知是因为其父是哲学家的缘故,还是他天生目光敏锐。总之什么事情,但经苏非聪分析,丁子恒便觉得心里透亮。有一回,丁子恒为了得到组织的信任,将自己同两个美国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苏非聪得知,长叹一口气,说:“你本是为了让人相信你,可你这么做了,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你了。”丁子恒听此言心里一惊,而后又将信将疑。结果是原本是团结对象的丁子恒在无数次会议上被当成重点批评对象,就连在办公室里看书回宿舍晚了,也是严重缺点之一种,被提上桌面,强令检讨。提意见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时,千也不会,万也不会,恨不能半小时就去找丁子恒请教一次。而一开会,一个个便都翻了身似的,对丁子恒一脸严正。自那以后,丁子恒方对苏非聪之言服气已极。苏非聪笑他道:“说你自找吧?”丁子恒只有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却暗想,与苏非聪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谓庸人自扰呀。
马雷谢夫的报告讲得极好。只是开头部分翻译太差了,翻译出来的术语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后来,有人递了纸条,便换了翻译。丁子恒认出了这个新出场的翻译是住在乌泥湖庚字楼上左舍的陈杞。丁子恒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去找过他的妻子姜心敏园长。陈杞翻译得流畅多了。他站在台上,风度翩翩的。一条丝巾绕过脖子,被白色的衣领衬托着,格外醒目。陈杞脸上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恒对他这种儒雅之气很是欣赏。
坐在丁子恒后排的两个人低声地议论着陈杞。一个人说他是总院俄文翻译的第一块牌子。另一个人说他夫人姜心敏的母亲是以前的白俄贵族,陈杞是姜心敏的表兄,父母双亡后,被姜家收养,自小就说得一口的俄国话。丁子恒想,原来如此。
下班时,雨仍然淅淅沥沥地滴着。天空灰蒙蒙的,新抽芽的树叶经水洗后青翠碧绿,只是与庞大的天空相比,这点色彩太稀太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它背景的灰暗。丁子恒在关闭办公室的窗子时,望着随风飘动的雨线,心中一动,苏东坡的一句词立时映入眼前:“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他想,改成“殷勤今朝丝丝雨,又得浮生阵阵忙”,倒也有趣。
王志福走过来说:“丁工,吴总请您去他办公室一下。”
丁子恒应答着将窗子关好,见王志福一副等他同往的样子,便随意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志福没有回答,反问道:“丁工,您这次下去搞土壤调查能不能带上我?”
丁子恒对此问话有些吃惊,说:“吴总要我下去搞土壤调查吗?”
王志福说:“是的。您能带上我吗?”
丁子恒有些不悦,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王志福说:“如果弄清楚了,您能带我下去吗?”
丁子恒说:“我不能答复你,一切都由吴总决定。”
王志福说:“您可以向吴总提议呀。”
丁子恒说:“我没有提议的理由。”
王志福说:“怎么没有?就说这个年轻人好学,让他跟着锻炼锻炼。这还是不最大的理由吗?我知道我到总工室来,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是华罗庚也没有上过大学,我想我会用华罗庚来激励自己,拼着命追上你们,让你们最终服气。”
丁子恒有些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看情况吧。”
他说完也不望王志福一眼,便向外走。王志福跟在他身后大声道:“丁工,我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就想跟您学。”
丁子恒一怔,继而有些感动。他喜欢听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令他心里生出一种终于被人认识的愉悦。于是他回过头来,用一种和蔼的语气说:“我尽量跟吴总提吧。”说完心想,这个年轻人有点狠劲,如此心态,成则辉煌灿烂,败则一塌糊涂。
总工程师吴思湘的办公室在大楼的尽头。走廊的灯坏了,于是那尽头便仿佛笼罩在阴影之中。吴思湘毕业于上海交大,曾经留学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后,便在战时的美国生产局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萨凡奇为中国三峡所写的《萨凡奇计划》,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计划。吴思湘当即激动得难以自制,一个月后便回到了祖国。当1946年萨凡奇再次来中国看他久久难忘的三峡时,吴思湘已在国家资源委员会有了一份职业。萨凡奇的三峡修坝热情有如旋风,席卷起所有同行的激动,三峡工程便在这股旋风下拉开了帷幕。经萨凡奇的建议,中方四十六名工程人员到美国的丹佛参加三峡工程的联合设计,吴思湘是其中之一。只是正当他们在美国紧锣密鼓地工作时,中国自己的内战却使得三峡工程不得不被迫放弃,中国工程师们全部返回中国。吴思湘心里悲凉如水,他怅然地望着丹佛四周连绵的群山,心想,他这一生或许已不再有机会修建三峡了。
然而只不过十年光景,他便成为长江流域规划设计院总工程师办公室的老总,再一次把三峡的帷幕拉了开来。吴思湘自然特别珍惜这次机会,他觉得虽然有太多的政治活动占用了时间,可照眼下的速度进行下去,壮丽的三峡大坝在他这一代人手中建成仍是必然。作为水利工程师,参与修建这个世界上最为宏伟的工程,那真正是有了一生的辉煌。吴思湘甚至想,在大坝建成那天,他或许会郑重地向共产党递交他的入党申请书,以表示他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他曾经把这个想法说给皇甫白沙听,皇甫白沙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说:“你要是以这样的动机来加入我党,你以为我们就会要你吗?”吴思湘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要?难道你们不希望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吗?”皇甫白沙依然是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吴思湘最终也没有弄清皇甫白沙的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走进办公室时,吴思湘正核对一张图纸。丁子恒进门说:“吴总,你找我?”
吴思湘一指对面皮椅,说:“坐一下,稍等我三分钟。”
丁子恒坐在吴思湘对面,心想今天吴总会怎么跟我谈话呢?丁子恒对吴思湘的印象并不太好,他总觉得吴思湘性格优柔寡断,说话办事黏黏糊糊,除了资格比较老以外,实在不适宜做总工程师。有时听他绕来绕去说了许多话,却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而上级派下的事,不管是不是与总工办的工作相悖,他都一丝不拉地派下去做。苏非聪常在背后嘲笑他,说他脑子里是一团乱麻线,抽着哪根就是哪根。丁子恒觉得这个比喻颇为传神。这一刻,丁子恒想,都下班了,怎么又抽出个麻线头呢?
吴思湘放下笔即开口,说:“丁工,找你来,是有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你。”
丁子恒说:“还是土壤调查吧?去年我不是去过了吗?”
吴思湘说:“根据整个长江流域规划的需要,要在明年年内完成七个大型灌溉区的土壤调查。这七个地区又以四川盆地和江汉平原两个地区为主,因为这两个地区都在大型水利枢纽附近。江汉平原你们去年已经将大部分地方跑到了,今年主要搞四川盆地。四川土壤调查工作量大,共有七万九千平方公里,实际上还可能不止这么多。”
丁子恒说:“吴总,我去不太合适吧?土壤专业并非我之所长。”
吴思湘说:“这个我知道。但据中科院土壤专家们说,去年那批人中,就你对业务最熟悉。”
丁子恒急说:“那也是我临时抱佛脚,怕自己一窍不通,出洋相,出门前才找了些书来读了读。”
吴思湘说:“总院奇缺土壤方面的专家,不管怎么说,你算是个骨干。这次到四川,四川方面有好几家参与,属于联合调查。调查项目也是综合性的,不但能满足流域需要,同时也要满足农业和林业方面的需要。那边的同志们据说大都是中等技术学校毕业,并没有多少经验,所以,我们这边必须派业务骨干。这次调查总队的总队长由中科院的两位专家担任,同时设立了两个技术队长,你是其中之一。”
丁子恒呼道:“MyGod!”
吴思湘笑道:“上帝会与你同在。我倒觉得这时候出门真还不错。”
丁子恒说:“为什么?”
吴思湘说:“这些日子,机关里用大量时间搞大鸣大放,开会讨论,据说下一阶段还要开更多的会。我们搞工程的人,开那么多会干什么呢?不如出门做点实在的事。”
吴思湘一席话竟让丁子恒心头一亮,他想,可不是。
丁子恒正欲告辞,突然想起王志福的请求,于是他说:“王志福想跟我一起下去,我觉得这个青年很好学……不知道是否可以……”
吴思湘望着他,片刻才说:“你觉得他跟你去合适吗?”
丁子恒怔了怔。吴思湘又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收回这个提议。”
吴思湘的话说得意味深长,丁子恒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他想也没想,便极快地说:“那我就收回吧。”
出门时,他觉得他有些对不太起王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