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着热带而私奔-情奴

很显然,一块石头已经着了魔似的在刘佩离的掌心之间滚动着。这是刘佩离第一次私奔的结果。当他将那块石头从怀中往外掏的时刻,阳温墩刚刚从漫长的雨季中苏醒过来。他回到阳温墩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怀中掏东西。他外出了460天,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荆棘,热带丛林的蝗虫追着他的灵魂不放,他到了缅甸,那是一座终日洋溢着明朗阳光的热带地域,他不知道为什么走得那样遥远,他是在一次意外的迷离之中走出阳温墩这座小镇的。朝着一条道路私奔,向着热带地域而私奔,这就是他的命运,命运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那是一个早晨,他出了门,那肯定是一个星期中的一个早晨,他包里有一小罐咸菜,它是母亲昨晚从盐菜罐里抓出来的,咸菜装进另一只小罐中。有整整10年了,母亲总是这样在星期天晚上给他准备好一小罐咸菜,他到离阳温墩7公里之外的中学去念书,除了带着一小罐咸菜之外,他还带着一小块银子,那块并不锃亮的银子来到他手上意味着刘家的希望已经来到了他手上,所以,当母亲将那块银子悄然塞进他掌心中央时,他总是习惯性地抓住那块银子,用他手掌中央的热气摩擦着那块银子,直到它在他掌心一点一点地变热,在变热之后被他一点点地耗尽,当然他小心翼翼地使用着那块来之不易的银子时,他已经记不清楚在自己的学生生涯中已经耗尽了多少块银子。他每天趴在书本上,就像倦鸟一样偶然飞越一会儿,当他开始飞越起来时,通常已经越过了中学的门槛,他开始钻进门槛之外的森林之中去,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阵阵马铃之声,通常情况之下,他只是侧耳倾听,那从树叶中荡漾到耳边的马铃声并没有使他的身体雀跃出去。然而,那天早晨,他刚抵达学校的门槛,一团团金黄色的光泽覆盖在一条进入林中的马道上,从他旁边飘曳而来一支马帮,枣红色马系着的铜铃似乎像突如其来的梦境一样罩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支马帮,经过了艰苦的跋涉,他的身体落在了异域的地带,那明亮的地带似乎唤醒了他的16岁,于是他抛弃了随身携带的书包,让身体落在一座石头坑道里。他从早晨看见太阳时干活,在暮色中收工,他和几个同年龄的少年从很深的石坑中挖出了一块又一块绿色的石头,很长时间过去以后,他从工头手中得到了一块石头,这就是他劳作之后的报酬。此刻,他正在往外掏着那块石头,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落在石头坑中之后度过的漫长时光,得到那块石头之后他惟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经过了460天的流逝,他失去了16岁、17岁,准确地说他就这样进入了18岁。当他看得见阳温墩的灰蒙蒙的屋顶时,他就已经进入了18岁。当他从怀中往外掏那块石头时,他就进入了18岁,他的18岁与一块石头有关系,他消失了460天,他的老祖母、他的母亲和父亲、他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疯了似的寻找他的影子,直到有一天,从缅甸那边回来的人告诉家人,他们的儿子兄长孙子正在缅甸的一座石头山上挖石头。石头!家里人全都眩晕起来,刘佩离在一座石头山上挖石头干什么?他疯了吗?他辍学了吗?然而,家里人的手臂伸得有多长也无法伸到遥远的缅甸王国去,他们只好等待,就在这种等待中熬过了460天的时间,在灰蒙蒙的一个早晨,刘佩离衣衫褴褛的飘动声惊醒了家里所有人的目光,刘佩离回到了家。老祖母伸出双手,她的双眼虽然倦困着,她已经进入了70岁,她见到过太多的事物,她的衰老是由双眼开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双眼就开始打盹,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双眼打盹,她就会浑身充满了困倦的感觉,当她的孙子刘佩离离家出走后,她每天都在打盹,既无法进入梦境,也无法进入现实。此刻,从刘佩离身上飘来的味道使她开始仰起头来:“是我的孙子回来了,那头迷失在森林中的野兽回家来了。”

刘佩离从怀中掏那块石头时,全家人的心才开始从茫茫的热带小路上收回来,他们不知道刘佩离从怀中掏什么,一块石头现出了原形,一块淡绿色的石头很沉重,刘佩离却把它藏在怀里,很难想象那块石头是怎样在他温暖的怀中晃荡着到达了阳温墩。一块石头,他在缅甸的石头坑里劳作了漫长的时间,得到了一块绿石,这意味着什么呢?刘佩离把那块绿石交给了老祖母,并让老祖母放在枕头旁边,他说如果有这块石头陪伴着老祖母,那么老祖母就会长寿,就会不死。老祖母抱着孙子给她的那块石头,笑吟吟地说:“我知道这块石头来之不易,我会放在枕头旁,守候着它。”一块石头就这样来到了老祖母的枕头旁边,那似乎是一个简单的仪式,谁也不知道那块石头有多珍贵,就连刘佩离也弄不清楚那块石头的价值有多大,这就是为什么他把那块石头交给老祖母的原因,他在路途中听说过,如果那是一块玉石,那么它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延年益寿,他已经想好了,他要把那块石头放在老祖母的枕头旁边,这是一种赌注,如果它真是一块玉石的话,老祖母就会像人们所传说中的那样延年益寿。

自从那块石头放在老祖母的枕头旁边以后,刘佩离就开始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选择,因为他再也不可能是那个16岁的少年了,他经历了迷失在马帮人铃声之中的过程,他再也不可能再进中学念书了。在他开始人生最为艰难的选择时,他看见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红色校服,像一束红色鸢尾花出现在阳温墩的巷道中,当时刘佩离正走在巷道深处,18岁的他正在选择着什么──那团红色的影子突然来到了他面前,那影子是移动过来的,两个人抬头都叫出了各自的名字,这个叫李俏梅的女孩是刘佩离的同班同学,她惊讶地看着刘佩离说:“自从那天早晨你从学校消失以后,后来又消失了张兵,刘龙,他们好像不是去了缅甸,而是攀越高黎贡山去了省城……我也想离开学校,但不知道往哪里走,你能帮我吗?”刘佩离看着李俏梅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杏仁一样转动着,期待着他的回答。刘佩离的眼前飘忽着那条进入林中去的小路,悠远的马铃声罩住了他,犹如林中的苔痕深处为他闪烁出一条道路,在他16岁那年,他就是那样消失的。“你能带上我去缅甸吗?”“缅甸?你想去缅甸干什么?”“不知道,我就是想走,想离开阳温墩,你不知道,我母亲已经让我嫁人了?”“嫁人……嫁给谁?”“我也不知道,我从未看见过这个人,而我母亲说,再过10天那个人就来相亲,那个人已经到了路上,也许已经上了高黎贡山,他正坐在轿子里面……”刘佩离听着李俏梅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在无助地哀求着他。“好吧,明天一早我带你离开阳温墩,记住了,明天一早你在这个地方等我。”

就这样,刘佩离在他艰难的选择之中决定带上他的同学李俏梅离开阳温墩。这个决定是突如其来的,是他看着那双杏仁眼无助地在转动和期待时突然涌上心头的,而且在他的人生道路之中从未行走过别的道路,他惟一走过的路就是从阳温墩之外的路进入森林,跟随马帮的铃声再进入缅甸。在这个念头突如其来时,他根本就没有思虑过除此之外更多的,所以,他的选择是单纯的,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他没有告诉家人,但是,在进卧室时,他悄然走进了老祖母的房间,老祖母轻轻的呼吸声似乎正环绕着枕头旁边的那块石头,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在黑暗的支配下情不自禁地触摸到了那块凉爽的石头,仿佛在一刹那间,他的人生开始了触摸石头的道路,从石头上弥散开来的那种凉爽就像雨后的清新空气从树篱和石板路上,从井水和薄荷中向他袭来,就在这一刻,他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他要重新穿越茫茫森林到另一个国度去,他要带上那个无助的女孩出走,而他带上她走,仅仅是为了让那双杏仁眼在无助的转动中摆脱开父母为她立下的婚事活动。他睡得很沉,梦里梦见了很多石头,那些淡绿色的石头使他无法透气,也使他无法睁开双眼。一只公鸡的鸣叫之声划破了阳温墩的拂晓,那只公鸡的叫声沁入了梦乡之中的时间,让刘佩离翻身下床,他把准备好了的盘缠塞进衣襟,那是他上中学时节省下来的银子。他把银子装进一只小锡筒,放在床角,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了有这么一天,他会乘着公鸡划破阳温墩黎明时的那种鸣叫,他会乘着清亮的时间之箭离家出走。当他把那只锡筒中的银子,零零散散的银子装进衣襟时,他意识到了,无论到哪里去,只要衣襟中有银子,只要身体中有勇气就能够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除此之外,为了让这次出走变得自由一些,刘佩离连一个包也没有,所有身体之外的行李包裹都容易滋生枝蔓,所以,他像往常一样溜出院子。那是清亮的拂晓,他看见了李俏梅,那个年轻的女子已经变换了另一副模样,她的红色学生装已经不翼而飞,她穿一套棉裙,颜色好像那天早晨清亮而冷的雾,她手里拎着一只小箱子,站在小巷深处左顾右盼。刘佩离朝着她走去,走到她身边后低声说:“我们朝两路走,我在路口等你……”有许多条路都可以通向刘佩离所说的路口,正像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样,阳温墩的每一条小巷都可以通向刘佩离所指的路口,它是一条宽敞的路,从那条路可以通向任何一个陌生的国度。阳温墩的许多人如果出走的话必须经过这条路,路两边是起伏的庄稼,在庄稼中掩藏着一座座坟墓,所以这样说,走在这条路上的是生灵,而躺在坟墓中的是亡灵人。为了不暴露出走的迹象,他们分开了路,在两条路中到达了合拢的地方,那就是阳温墩通向外面的路口,当时,那道路口冷寂、荒凉,正是冬日的早晨,埋在土地之中的种子还没到发芽的季节,他们沿着那条路走了很远闪进了一片森林,为了隐藏得更快一些,刘佩离不得不这么做。当他带着李俏梅走进森林中去时,才发现这座森林之中根本就没有路可走,然而,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往外走是可能的,只能往前走,寻找有马铃声飘荡的地方,刘佩离一直走在前面,他要寻找到一条路,一条可以通向马帮人走的道路,而李俏梅也自然跟在他身后,不愿意落伍,因为这是她愿意的出走之路,一条蛇就这样窜到了她脚下,但并没有被她看见,当那条蛇咬住她左脚踝时,她尖叫了一声,就晕倒了。

刘佩离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当他头一次迷失在森林之中跟随一支马帮行走在缅甸之路上,他曾经看见过一条眼镜蛇在他们露营时钻进了帐篷,一个赶马人敏捷地捉住那条蛇把它抛入了篝火,他曾听赶马人说如果蛇咬伤了身体,要尽快用嘴将毒液吮吸而出,这样才能保住性命。现在,刘佩离一点也不害怕那条蛇,他伸出手去捉住了那条蛇,从那一时刻他就知道对付一条蛇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它死,所以他拎着那条蛇将它从一道深渊中抛了下去,他认为,那么高的深渊,那条蛇必死无疑,然后他集中精力,他用嘴开始吮吸附在李俏梅脚踝上的那朵变黑的有毒的花瓣,他的吮吸之声竟然让李俏梅也醒来了。这个场景使年仅17岁的女子李俏梅铭记下来,也正是这个场景使这场出走变成了一场私奔,李俏梅在醒来之后突然扑进刘佩离的怀中低声说:“我愿意跟着你走遍天涯海角。”

刘佩离在以往的内心世界中从未展现过这样的场景,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为之吮吸着毒液的这个青年女子在晕眩后会扑进他的怀抱。他的18岁朦胧地开始燃烧着,这个女子说出的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在刹那间突然改变了他带她出走的初衷,在这之前,他之所以带上她离开阳温墩,完全是为了同情她,当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杏仁眼在无助地转动时,她在抗挣她父母为她选择的婚姻之路,所以,他那么快地选择了再次离开阳温墩的计划,只因为他太富于同情心了,当一个女子求助于他时他却无法拒绝。而此刻,似乎当一个女子扑进他怀抱时,他也无法拒绝这个女子,李俏梅的体温散发在那个穿越原始森林的过程之中,李俏梅的声音也同时让他的内心开始燃烧起来,在他人生的初期,一个女子的影子紧贴着他的影子穿越了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之后,他和她都在朦胧的人生旅途之中突然听见了马铃声。她再一次扑进了他的怀抱喘着气低声说:“铃声,我听见了马铃声,这就是你说过的马铃声吗?”他太年轻了,他的心慌乱地跳动着,在人生的初期,他根本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经改变了命运,如今,这命运就是他正带着一个女子在私奔。

朝着热带之路私奔,他18岁,而她17岁,两个人已经寻找到了马铃之声,随后,他们裹挟在一支马帮队伍之中从森林之路上进入了那片异域的大地。当他们从那片森林之中钻出来,置身在一片灼热的地带之时,他们的鞋子,衣裤都已经褴褛不堪。他们淌过了第一条河流,河水很清澈,他们可以在河流中沐浴。刘佩离脱掉了衣裤,穿着一条短裤衩在河流中穿行着,当他的身体在热带的流水的水草之中穿行时,李俏梅也下了水,他们的游泳技巧都是在阳温墩的池塘中学会的,从儿时他们就伏在池塘深处游泳,但他们还没有在一条河流之中游过泳,在水草深处,刘佩离和李俏梅裸露的身体突然相遇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看见各自的裸体,李俏梅穿着绣花乳罩,刘佩离在幼年的时候就看见过这种绣花乳罩,那是母亲的乳罩,乳罩通常是用红色的丝绸手工缝制,上面绣满了小鱼和飞鸟。刘佩离为什么对绣花乳罩记忆犹新,那是因为一个偶然的上午,他在后院中挖蚯蚓,那段日子,他养了一群小兔子,每天放学后他就到后院的菜地里专心致志地挖蚯蚓,就在那一天,一块彩色的丝绸被风吹拂着飘到他面前,他伸出手去,本能地拾起丝绸来,但看上去它并不是一块丝绸,而是经过手工缝制后的乳罩,上面绣满了花草、小鱼、飞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被他拾起来的就是乳罩,他把它重新晾晒在院子里的绳子上。后来,他慢慢长大了,他看见母亲总是在后院中晾衣服,绳子上总是会被风吹拂着一只又一只彩色的绣花乳罩,他慢慢地展开了想象,那是贴紧母亲身体的小衣服,那是可以束起母亲丰乳的另一个世界。

湿漉漉的红色丝绸胸罩现在从水中闪现而出,这个世界是新奇而陌生的,也是遥远的,然而它此刻却近在眼前,近在咫尺之外。李俏梅也感觉到了刘佩离灼热的目光正在看着自己的胸罩,她将身体漂浮在水面上,用各种方式勾引着他的目光。刘佩离游到李俏梅旁边,用手托起了她的17岁的身体。然后游向了岸边,他托起她的身体上了岸,然后用手臂托起她的身体进了热带森林,河的岸边就是缅甸的热带森林。

在松软的落叶之上是刘佩离和李俏梅上下滚动的身体。两个青春期的青年身体的迅速滚动在灼热的热带丛林深处必然留下令人难以忘怀的痕迹,李俏梅身体中弥漫出的花瓣,洒满了那些金黄色的落叶之上,她躺在刘佩离怀中说:“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刘佩离闭上双眼回想着自己到底躺在什么地方,他好像在梦一般的热带森林之中好好睡了一觉。他似乎并没有听见李俏梅的声音,尽管他搂住她的裸体,然而,从那一时刻他似乎已经再一次让身体落入了一只很深的石坑之中去了。他开始睁开双眼,开始从销魂的铺满了落叶的床上爬起来,他全身裸露,眺望着远方,他所寻找的远方只是一只石坑,他离开阳温墩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到一只石坑吗?不错,他似乎看不见自己仍然在裸露着。她也站起来,裸露着站在他身边来,突然他们两人被一阵汗淋淋后带来的迷惘罩住了。刘佩离想在口袋中的银子花完之前一定要寻找到那只石坑。现在,他带着她,那个裸露的来自阳温墩的17岁女子开始在丛林之中穿衣服。

他带着李俏梅已经开始了私奔,命运之中的纠缠早已开始。当他们到达缅甸的一座小镇时,那座小镇上飘拂着缅语的声音,刘佩离牵着李俏梅的手在闷热的小镇上行走着,他必须寻找到一座旅店,天快黑下来了,他必须寻找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现在,毋庸置疑,他携带她出走的意义已经变换,当她扑进他怀中时,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初衷,他们现在宛如一对私奔者,他正携带着17岁的少女。这座叫缅热的小镇弥漫着甜味香味、醇味,一只只异果从闷热的空气中脱颖而出。刘佩离买了一只削好的菠萝递给李俏梅,在闷热的街道上,李俏梅吮吸着那只插着竹签的菠萝,她的吮吸之声像孩子,刘佩离回过头看着她,她那根油亮的长辫子在暮色中晃动着,她专心致志地吮吸着来自那只菠萝的甜味,没有意识到已经到了一个异域的国度,直到刘佩离带着她走进了一座用竹篱编织的旅店,她那一时刻似乎已经吮吸干净了那甜味,似乎那甜味已经沁入了她的心底。

把他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的夜晚来临了,他们下榻在竹篱之间的床上,炎热的风使他们昼夜难眠,两个年轻的肉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战胜了来自异域王国的蚊虫的侵袭以及炎热的笼罩。第二天一早刘佩离就离开了缅热小镇,他让李俏梅留了下来,因为他绝对不可能带她去寻找那只石坑,因为他知道到达一座石坑的路程很遥远,如此,他把衣袋中的全部银子留给了李俏梅,他让她在缅热小镇等他,一旦寻找到石坑,那么他就会回来找她。对他来说,寻找石坑也就是寻找一块块翡翠色的山冈,寻找一群人,寻找那个用石头作为报酬给予他的玉石商人。当他站在缅热小镇的芭蕉树下回过头去看时,热风又荡漾起了李俏梅的裙角,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他与李俏梅的最后一次缘分,他收回目光朝前奔去,朝着缅北,那里有许多腾越人,刘佩离也是腾越人,腾越就是他上中学的那座县城,阳温墩离腾越就几公里路程,来自腾越各个角落的汉人布满了缅北,18岁的刘佩离就这样寻找到了缅北的野人山。他落下了脚,他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缅热的那座小镇了,已经看不见李俏梅的任何踪影了,18岁的刘佩离置身在灼热的石头山上,更远处是土冢坟丘,一批又一批寻找石头的人由于抵抗不住热带世界中的传染病而死于异乡。

刘佩离的目光从未被那些土冢坟丘迷惑过,死亡离他的身体当然是那样遥远,他刚刚从一个女子的怀抱出来,他理所当然地拥有着青春和热情,布及缅北丘林中的那些死者的土冢坟丘怎么也不会影响他的世界。如今,他已经寻找到了那座玉石山脉,它逶迤在缅北,它就是刘佩离一生奔扑的地方,从那一时刻开始,他的人生仿佛已经具备好了火焰,他的肉体在灼热之中燃烧着,他跳进石坑中一晃就是半年,因为遍及玉石山冈上的石头,他们想寻找的翡翠石还未露面。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因为暴雨将临,玉石工头因为有了好情绪,他要到密支那看他的女人,于是给工人们放了三天假。刘佩离从石坑中站起来,他望了望天际,暴雨就要从那朵肥厚的乌云深处降临下来,暴雨就要来啦,而在这之前,他的眼睛总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石坑,随同手中的工具在暴动,他的身体也在有节律地晃动,他似乎忘记了杂草和野花,那些绊住他双脚的从腾越通往缅北之路的枝蔓,他似乎同时也忘记了缅北地区的蜥蜴和各种虫子--每当他睡觉时,他不得不整夜整夜地与它们作斗争,当然,他似乎也忘记了那个女子,那个叫李俏梅的女人,正住在一座叫缅热的小镇,正在灼热的竹篱笆旅店中等他。此刻,他终于抬起头来,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了,玉石还没有露面,透过一片尘雾,他知道有三天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此刻,他在这个世界中终于又看见了一个幻影,那是17岁的女子李俏梅,他清晰地看见了她那双杏仁眼,看见了那双无助的杏仁眼充满了期待,他意识到了在丛林中他和她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这种事实,从他们开始第一次在丛林深处拥抱时,他们似乎就已经在私奔,他们私奔到了丛林外的一条异域的水带,那条小河流动,他们禁不住地扑进水流,禁不住地在水中互相追逐,被彼此裸露的身体吸引着,因为这是一个远离阳温墩的世界,在他们从前生活的那个世界里,到处是围墙,到处是熟悉的双眼,到处都是升起香炉的祠堂,那里有无数的家训严格地约束着他们的生活,所以,即使刘佩离已经进入了18岁,他的心灵从未被女性所打扰过。当他面对那双晃动的杏仁眼而选择了进入缅甸的路线,随同一团团尘土在飞扬,随同一群群的黑蚁在迁徒,他带着她踏进了另外的国度,随着在丛林深处青春期的肉体关系,他知道他与她的纠葛从此开始了。这对他来说是一场来得太快的纠葛,所以,他把全部的银子给了她,他让她在缅热小镇等他,这只是他纠葛关系的开始。

他穿越土石坑之外,穿越玉石山脉之外,经过了一天半长途跋涉后终于来到了那座叫缅热的小镇。他触到了暮色中的蚊虫,那些像蝇群一样大的蚊虫从浓郁的热带水果的甜味和酸味中钻出来,穿越在缅热的小镇上,在暮色浓郁变深之后准备着袭击人们汗淋淋的肌肤。刘佩离正是带着他汗淋淋的身体进入了缅热小镇,他记得那道火热的竹篱笆门。从那条小径中进去,就是旅店,在闷热的天气之中,他和李俏梅有过短暂的时光,现在,他进了竹篱笆门,他在分开的竹篱笆墙壁之间叫唤着李俏梅的名字,他连唤着这个名字,在一刹那间,带着他汗淋淋的身体,同时也带着一种焦灼的青春期的期待,他推开了一道篱笆门,他记得很清楚,他和李俏梅就是住进了这间客房,就是在这间客房的竹榻上,他和李俏梅的身体在汗淋淋的欢快中滚动着,当然不可能像在丛林的腐叶中滚动一样,那竹榻虽不宽敞,却已经把两个人的纠葛展开了,现在,他就是来延续纠葛的,18岁的刘佩离从未经历过男女性别的情感,当李俏梅在丛林深处扑进他怀中时,他脑海中一片眩晕,他拥抱住的似乎就是一个令他为之眩晕的世界,从眩晕到纠葛,他把李俏梅留在了这座小镇,他来不及思考他的未来,就奔走在了去玉石山冈的路上,他来不及思考未来,他与李俏梅的未来,因为他的内心世界还来不及升起一种情感,那种情感叫爱情。因为他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注定要留给一个女人,在他18岁的时刻,因为这个女人注定还不会降临。一个趿着红色木屐拖鞋的女人向他走来,问他找谁,在这里叫嚷什么,说他的叫嚷之声扰乱了旅客们的休息。他说出了李俏梅的名字,那个女人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说:“李俏梅,哦,那个腾越女人已经走了……跟着一个男人走了……”“男人,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不知道──”那个懒洋洋的女人伸出手来拍了拍朝着她面颊飞来的一只蚊虫,那声音很响亮,似乎在又一次宣布李俏梅跟着一个男人离开这座小镇的事实。刘佩离迷茫地走在小镇的幻影深处,他一无所有,身上的挎包中背着几块干巴和肉,他悠转着,没有下榻的地方可去,于是就在小镇中央的一棵大青树下栖居了几个小时,待他睁开双眼,东方已经发白,他想了想现实中的境况,李俏梅已经离开了缅热小镇,听那个懒洋洋的旅店老板娘说她是跟着一个男人离开的。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李俏梅又为什么要跟着那个男人离开?这一切都是不解之谜,对18岁的前景未卜囊中羞涩的刘佩离来说,这个不解之谜突然之间似乎割断了他与李俏梅的纠葛。他迷茫地上了路,因为他如果再呆下去就会陷入困境。沿着来时的路再次往玉石山脉行走,在那一时刻,这种行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使他寻找到了目标,既然他与李俏梅的私奔关系被割断了,那么,在缅北的这块地域之中,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他又重新赶回了玉石山脉,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双眼就执著地寻找着石头。半年以后,也就是他进入20多岁时,他意外地寻找到了一座绿色石头山,也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幻觉:他的老祖母在不停地呼唤他。而且不仅仅是幻觉,那天晚上,他获得了一年多劳动的报酬,他得到了19块璞玉,即石头,表面上看上去那是毛石,是不是真的玉石只有到腾越的行家师傅去鉴定。如今,腾越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师傅,他们在解玉的过程之中就能辨别真假,当一块块石头上了解玉盘时,那才是一个严峻的时刻,谁也不知道这些石头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命运会对刘佩离开什么样的玩笑。他买了一匹马驮着19块石头回家了,因为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晚上他都梦见了老祖母的形象,祖母的声音就在耳边,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回家的时刻,他已经离开阳温墩一年了。他赶着一匹马,他的马驮上晃荡着两麻袋石头,坦白地说,他此刻希望这些石头变幻出翡翠来,因为他已经19岁了,他已经到了想象自己前景的年龄了。坦白地说,他已经开始心慌意乱,他是刘家长子,他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两次,他中断了学业,他与一个女子有过短暂的纠葛,他似乎已经从迷惘中开始学会规划自己的前景;坦白地说,他牵着那匹枣红色马儿开始离开了缅北,已经进入了丛林的马道上,经过一年隐秘的期待,他终于拥有了两麻袋石头,这是他的命。他害怕那匹马儿会穿越出他的视线,所以,他的手一直牵着马绳,因为他的希望全被这匹马载着往前走。三天后他看见了腾越古城,那一时刻他吁了一口气,坐在山冈上再停留了一段时间,歇了歇脚,理清楚了奔往阳温墩的一根根思绪,那根根思绪犹如乱麻飞舞,他此刻牵着马向着腾越古城边缘的阳温墩走去。

在那个阳温墩的午后,他看见了老祖母,地正坐在阳温墩的桥头,桥下面是三月间清澈的水流,水流很浅,可以看见绿茵茵的青苔,站在桥头上的通常是女人,女人们聚拢在一起,闲谈家事,传播从腾越到阳温墩的轶闻,当然除此之外,他们也站在桥头眺望远方,等待他们离家而去的男人回家。在阳温墩的历史画卷之中,男人都是出门之人,男人是不留在家里做事的,男人们从出生的那一天就意味着走在路上了,因而每当男孩开始走路时,年轻的母亲们就忙着为儿子们铺路搭桥,她们牵着儿子的手,从门槛跨出去,每跨一步就行吟道走啊走,走到桥头不回头,走到桥外十里亭,再回头来看看母亲……,将儿子手牵手牵到桥头,然后过了桥,儿子开始走路的仪式才算完成了。老祖母已经看见了刘佩离,她从桥头中央站起来,把双手伸出去,手伸在了午后的阳光之中,也正是刘佩离牵着那匹马儿走上阳温墩桥头的时候,老祖母声音颤栗道:“你听见我叫唤你的名字了吗?”刘佩离点点头,陪同着老祖母从桥头往下走:“我叫唤你的名字是因为我给你寻找到了一个女人,我要让你同那个女人结婚,十三天后我们就举行婚礼,快快把那个女人娶回家来,只有这样,你的老祖母才会合上眼睛离开阳温墩……”刘佩离的头在眩晕着,这是他身体中血液压迫神经的表现,每当碰到突如其来的事件时,他的血液就会由灼热变得沸腾起来,好像血液深处有火花在荡漾。此刻,老祖母的声音把他吓坏了,老祖母在说什么,老祖母的小脚,尽管颤悠着,脚仍然带着刘佩离的影子向前,老祖母说:“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听见了吗?”出于对老祖母的敬畏,这种敬畏从刘佩离出世的那一天开始就始终在陪伴着他,也许从他在母亲子宫中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老祖母的影子和目光已经在刘家宅院中等待着他,于是,当他的头和脚滑出母亲的子宫时,就听见了老祖母的声音:“好了,好了,我们有了淌过河水,穿越桥头的男人出生了”。也许从那一时刻开始,刘佩离就已经落入了老祖母的声音之中去,从他啼哭到行走,老祖母的影子始终都在身边,现在,老祖母的声音,那执拗的声音继续上升着:“你会得到一个女人,每个男人都会在婚姻中得到一个女人,每个男人都会抬着轿子去把他的女人从外乡接到自己身边,那个女人将是你身上的肉,将是你影子中的影子,你听见老祖母的声音了吗?”刘佩离仍然牵着那匹马儿,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尽管他身体中的血液已经上升,血液烧痛了他的耳朵,似乎也同样烧痛了他的喉咙,他态度沉着地说:“老祖母,我已经听见你的声音了”,事实,那声音对于他来说是混乱不堪的,因为老祖母的声音为他描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混乱的世界,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离自己是这么近,他也从未想过老祖母会用这样的方式熔化他的意态,他点点头,他就这样驯服地钻进了老祖母为他编织的世界之中去。

然而,当他把马驮上的两麻袋石头作为自己的一种命运的期待再一次呈现在阳光之下时,全家人明白了刘佩离已经开始了一种命运的赌注,刘佩离走进刘家祠堂中,他没有见过他的历代祖宗,然而,他可以在青烟弥漫之中想象历代祖宗的面孔,也可以透过祠堂由暗变亮的光线触摸到在这座刘家祠堂里,流动着的那种命脉线,它是一根丝,又是一座蛛网,它此刻正罩住了他的身体,然而,他已经开始面对祠堂开始祈祷,他在为那些麻袋中的石头祈祷,然后呢,他从麻袋中触摸到了石头,将它们一块块地往外取,当时,他家人都围在旁边,刘佩离的二弟刘佩东说不过是些石头,有什么稀奇的,刘佩离的三弟刘佩水说。大哥大哥你为什么要把缅北的石头带回家来。刘佩离在阳光下仔细地看着石头,每一块石头看上去都平常极了,难怪他们不信任这些石头,因为从这堆石头上看不见他们奇迹的闪烁,刘佩离走到腾越城里去,他把玉石师傅请回阳温墩的那天上午,他还请马帮将腾越的解玉盘驮回了阳温墩,那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在灿烂的阳光中,老祖母正带着母亲和一群女人忙着挂红灯笼,剪彩纸,老祖母一定要实现她的计划,让刘佩离把那个女人娶回家来。老祖母的三寸金莲移动在宅院中的海棠果树下,母亲的三寸金莲也在不停地穿巡,刘佩离带着玉石师傅来到了后院,这是他从小挖蚯蚓的地方,只有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安静的,此时此刻,他的心跳动着,玉石师傅坐在椅子上,从刘佩离的手中接过了第一块玉石然后放进了解玉盘中去,那是一只古老的解玉盘,刘佩离听见了从未听见过的声音,一块石头就像在解玉盘上旋转,旋转的速度如此缓慢,却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声音,刘佩离的心在这声音中旋转着,第一块石头旋转出了解玉盘,师傅说,这只是一块毛石。第二块石头上了解玉盘,师傅说这只是一块毛石,18块石头同样是一种命运,这时只剩最后一块石头了,那块石头很大,之所以留在最后,是因为刘佩离把它移动到了自己身边,他想利用最后一块石头作为赌注的时刻已经降临,解玉师傅突然低声自语道:“好石,刘佩离,你转过身来看一看……”解最后一块石头后,那一刹哪间,刘佩离转过身去,他感到自己赌注的时刻已到,所以他要回避那只解玉盘,直到解玉师傅让他转过身来的那一时刻,他的血液才开始流畅起来,他刚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从解玉盘上发出来的一道碧绿色的光焰,那道光焰溶入了阳光之中去,那道光焰使刘佩离有生以来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境界:他的灵魂像是出了窍。

灵魂附在他身上,在他血液之中流动,曾经在他私奔热带之路上流动,玉石师傅低语道:“刘佩离,刘佩离你的人生旅途将从这块玉石开始,你的人生旅途将被这道碧绿色的光焰所罩住”。解玉师傅说完就离去了,留下了刘佩离单独一个人,解玉师傅有意识地让19岁的刘佩离独自留在那道碧绿色的光焰之中,仿佛在熔炼刘佩离的那双眼睛,在这之前,刘佩离从来没有过灵魂出窍的时刻,因为这个时刻迟迟没有降临,他的那双眼睛除了能够看见黑暗和白昼之外,除了用来辨别被黑暗和白昼所覆盖的事物之外,他的眼睛从来也没有盈动起来过,犹如灵魂出了窍,可以在一块绿玉上上升,它去到了一个令刘佩离无法想象的世界,此刻,刘佩离开始像解玉师傅所预测的那样用双手触摸着那块玉,解玉师傅的玉盘也留下来了,刚才那解玉盘似乎还是转动的,现在却停了下来,在刘佩离人生的初始阶段,他的双眼开始在碧绿色的世界中随着光焰而流动起来,他捧着那块玉石,然后用丝绸包了起来,正当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正是他的老祖母站在石凳上悬挂红灯笼的时刻。他的老祖母坚持要自己悬挂一只红灯笼,尽管她已经74岁了,结果是这样,她的三寸金莲尽管在人世间已经踩遍了弯弯曲曲的道路,尽管她的裹足布永远伴随着她,但她从没有跌倒受伤,然而,他就在挂红灯笼的那一刹哪,从石凳上踩着了一道阴影,那绝对是老祖母74岁时无法绕开的一道阴影,她跌倒在她的阴影之中,在她的身体倒下的一刹哪,所有的女人都尖叫了起来,尖叫之声传到了后院,使刘佩离的耳朵轰鸣着,他感觉到前院出事了。

前院确实出事了,刘佩离看见了老祖母身体上的那道不可剥离出去的阴影,这似乎是他出生以后在阳温墩看见过的最为浓厚的一道阴影,他伸出双手试图把老祖母从那道阴影之中分离出来,他已经19岁了,他的怀抱除了拥抱过另一个年轻女子李俏梅之外,此刻他正拥抱着他74岁的老祖母,他抱起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得多,甚至像他从未想象过的那样轻盈,他抱起老祖母的身体时,老祖母用沙哑的声音说:“挂灯笼的继续挂灯笼,剪彩纸的继续剪彩纸……”老祖母除了用她74岁的沙哑的噪音说话之外,也在伸出她瘦如枯枝的手臂,她的手臂试图前去笼罩刘家宅院,她要亲自为刘佩离的婚事撑起一架热烈的蜘蛛网,然而,她还是被刘佩离抱进了她的卧房,刘佩离一进屋就看见了老祖母枕旁的那块石头,他在昏暗的房间里似乎看见了一道碧绿色的光焰,与刚才看见的那道碧绿色的光焰一模一样,刘佩离屏住呼吸,久久地沉溺于这种光焰之中,仿佛获得了一种启示:放在老祖母枕旁的那块石头是一块上好的玉石。这跟他最初想象中的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他屏住了呼吸,他要让那块玉石永远枕在老祖母的枕头旁边。老祖母虽然躺在了床榻上,然而,她仍然在操纵着刘佩离几天之后的那块婚礼。大小灯笼已经悬挂起了66只,双喜彩纸剪出了牛羊马,同时也剪出了飞翔的侯鸟,同时也剪出了刘佩离未来婚姻生活的子嗣们的形象,那些活蹦乱跳的子嗣们站在门窗的木板上准备有一天降临,而在这一切笼罩之下是19岁的刘佩离的迷茫,他知道从一进入阳温墩的桥头,他就被老祖母的声音所笼罩住了,他无法抗拒,他藏好了那块用丝绸包裹起来的玉石后,时间就已经到了第十三天,这是刘佩离抬着轿子前去迎亲的日子。对于19岁的刘佩离来说这也是他人生之中的第一次被诱入圈套的受难日,他不情愿地穿衣,扮演着一个新郎的形象,每当这一刻,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李俏梅来。显然李俏梅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通过与李俏梅的接触,他才意识到女人的身体是柔软的,充满香味的。轿子在鞭炮声中把新娘接来的那一时刻,他都不知道坐在轿子中的新娘是什么模样,当新娘钻进轿子时,他看见了新娘的小脚,那双小脚像手掌握起来时那样小,像一只鸟儿的身体那样抽搐着,多少年来,尽管母亲和老祖母都是小脚女人,他却从未仔细地观察过小脚,似乎在以往的历史之中,阳温墩所有的小脚女人从他眼前经过时,都只是一种视而不见的现象,因为在腾越中学里有更多的不缠小脚的女人,李俏梅就是其中之一。李俏梅已经从刘佩离的生活中消失了,刘佩离知道当他走了一天一夜又一个半天的路程,带着汗淋淋的身体出现在那座像火炉一样闷热的缅热小镇的刹哪,如果李俏梅置身在缅热小镇的小旅店里,透过密集的竹篱笆等待他的到来,那么,他就有可能摆脱今天的命运,他就有可能逃离开与一个小脚女人婚姻的命运,然而,李俏梅没有出现在他前去约会的时刻,是李俏梅首先悖离了他与她的盟约,是李俏梅首先背叛了他,然后跟着一个男人走了。于是,刘佩离就这样把轿子中的新娘,一个小脚女人迎接到了阳温墩。

在难以忍受的时刻,午夜已经降临,他不得不面对洞房中的红烛,一枝枝红烛燃烧着,同时也在消耗着它们燃烧的身体,每一枝红烛都会走向熄灭的时刻,刘佩离走进洞房中已经好长时间了,在缅甸的热带山脉中穿越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待他命运的是一场婚礼和一个小脚女人。他盯着那双红色的三寸金莲鞋,上面似乎绣着连理枝,上面仿佛有一雄一雌的小鸟,上面仿佛缔结着一个小脚女人的花蕾,那双小脚在轻微地颤动,仿佛想穿越距离向他走来,而她头顶上的那块红色丝绸也在颤动,刘佩离的19岁仿佛被抛进了无底的深渊仿佛命运在与他开玩笑,他忍受着洞房中的红烛在燃烧的过程,用时想揭开老祖母为他安排的命运的帷幕,就这样,他伸出了手揭开了那块红丝绸,坐在面前的新娘就像一只蓓蕾那样鲜艳,那样期待着盛开出自己的花蕾,这确实是一枝粉红色蓓蕾,仿佛就在那一刹哪,刘佩离那颗感到受难的心变得柔软起来了,一种盈动的情感比他预料中的那样来得更快,更猛烈,他伸出手去,这个缠足女人,这个年仅17岁的女人就这样为他完成了洞房花烛夜的过程,当一枝枝红烛全部熄灭时,也正是他和这个叫吴玉兰的女子17岁女子完成了婚姻关系的第一序幕的时刻,刘佩离第二次接触了女人的肉体,他显然要比这个17岁的缠足女子更熟悉男女之事,当他的手放在她那两只小小的乳房上时,她差点惊叫起来,然而他用唇堵住了她的嘴唇,他在抚摸她的身体时忍不住想起了李俏梅,在丛林深处,在缅热小镇的竹篱笆的旅店里,在短暂的时光中,他和李俏梅的身体在汗淋淋中交媾着,在汗淋淋中陷入了疯狂的情欲之火之中,同时也在汗淋淋的热潮中结束了身体的关系。

此刻,刘佩离除了与这个缠足女子完成了婚姻关系中的肉体关系之外,他的双手不时地伸出去触摸到了那双缠足,即使在漫长的夜里,吴玉兰的缠足布依然不解下来,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了刘佩离对她缠足布的畏惧,因为从一开始,作为一个缠足女子她从刘佩离目光中感受到的并不是惊奇而畏惧,她知道上过腾越中学的男子对小脚都不感兴趣,尤其是出入于缅甸的男人见过的世面多了,对缠足女子从来不屑一顾,她没上过学堂,她从五岁时就开始缠足了,当母亲为她缠足时告诫她说:“玉兰呀玉兰,只有缠足女人长大后才可能嫁一个好男人,脚缠得越小,女人长大后的命运就越吉祥”,她就这样缠了足,她很小时母亲就教会了她在她的缠足生活中等待那个抬着缠着红色丝绸的轿子的男子前来迎她而去,终于,一只红色轿子来了,她感觉到那只红轿子就像她头上的红丝绸头盖一样火红火红,就像燃烧的木棉花一样热烈,终于,她上了轿子,她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她的小脚,看着她的缠足布,然而这个男人除此之外看她的眼神时是仁慈的,这就是刘佩离,他起初确实被她的小脚以及缠足布迷惑着,因为在他的世界中第一个接触的女人是李俏梅,那个跟随他的影子,像野兔一样穿越在丛林深处的李俏梅,那个裸着身体在缅甸的一条河流中游泳的女子,那个与她在热带丛林中滚来滚去的女子,那个不顾一切地出走的女子,是一个大脚女子,而他的婚姻生活在老祖母的安排之下就这样降临了,一个缠足女子,一双三寸金莲,以及看不见的缠足布都使他感到畏惧,当这个黑夜之中他伸出手去开始触摸到吴玉兰的小脚时,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夜晚,刘佩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那双小脚的好奇之心,对那双缠绕着足布的小脚的好奇心使他用双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她试图想挣脱而去,尔后,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小脚,缠足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令他迷惑,他仍然看不见她的小脚,他的双手颤抖着,他刚想拆开她脚的裹足布时就听见了院子里的一声尖叫,那是母亲的尖叫声,那双小脚在他手中脱离而去,他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老祖母的房间里亮着灯光,那是一盏马灯,老祖母一辈子都喜欢马灯,因为她说过,只有面对一盏马灯时,才不会感觉到生命的短促,因为马灯不可能像一枝蜡烛一样迅速地熄灭。当刘佩离站在那盏马灯之下时他的心灵已经被马灯散发出来的昏暗的灯光笼罩着,他意识到马灯里的油快要燃烧干尽了,犹如蜡烛快要燃烧干净一样,就像他意料中的完全一样,还没等他看清楚老祖母的床榻,那盏马灯就在刹哪间熄灭了。

马灯再一次加了油点燃之后,他看见了老祖母的面孔,他没有听见老祖母临死时发出的唏嘘之声,在婚姻的开端,从一开始他就不情愿地接受了一种现实:那就是抬着轿子把一个小脚女子迎接回家,然而,揭开红色盖头的那一刹哪,一朵粉红色蓓蕾展现在眼前,他的心就像棉花一样开始柔软之时也正是他开始接纳这个女子的时刻。这个时刻的降临使他沉溺于与这个小脚女人的婚姻生活的初端。他没有想到老祖母会这样快就紧闭上了双眼,而且,他没有想到人死之后,死者的面孔会呈现出灰一样的色彩。他靠近了老祖母,她就像进入了梦乡,而她最后的梦乡是悬挂起红灯笼,为刘佩离举行完婚礼,现在,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刘佩离很后悔在老祖母即将离开人世时,他竟然没有守候在她身边,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之中,他又看见了老祖母枕头旁的那块石头,凭着直觉他知道那块石头是一块自己生命中相遇到的玉石,从它里面散发出来的那种蓝光似乎已经把老祖母笼罩于其中。在下葬的墓地上,刘佩离将那块还没有在玉石盘上开盘的玉石作为送葬品埋在了棺材之中,它依然像老祖母活着时一样枕在她的枕头旁边。他的所作所为只有母亲看见,在为老祖母净身到穿殓衣的时刻,他就决定了让那块玉石去伴随老祖母,它不仅仅是老祖母枕头旁的一束碧蓝色的光焰,更为重要的是从这块玉石就可以展现出老祖母只有梦想之中才会看见的一切:刘佩离在完成老祖母为他所筹备的婚姻生活之后,他将离开阳温墩。当棺材合上的一刹哪间,刘佩离又看见了从玉石上发出的蓝光,除此之外,任何人也没有看见他所看见的一切,只有母亲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这样,刘佩离的老祖母下葬了,刘佩离最后一个离开草地,他悄然地对老祖母说:“既然您那么爱着我,那么我身体中的某一种蓝光已经在伴随着你,那是世上最幽蓝色的玉石,有它陪伴你的枕头,也就意味着我的命运时刻被你看见”。从那个时刻开始,刘佩离就怀着越来越强烈的愿望,等待自己离开阳温墩的又一种现实出现。每当刘家宅子中悄无人语时他就会从箱子中翻出那只包裹,那包裹很沉,是他人生旅途之中最沉重的包裹,然而,里面有一块玉石,也是他人生旅途之中最为轻盈的财富,他知道,这丝绸所包住的一块玉石可以让他离开阳温墩,所以,在一个上午,他拎着那只箱子来到了腾越,在玉石交易市场,他开始了人生旅途之中第一次交易,他获得了一张银票,凭着这张银票,他眼前展现出一片缅北的矿石场,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攥住他不放,然而,他还是回到了家,他不能不辞而别,因为在阳温墩有他新婚的小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