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顿然间意识到了跌落下来的剧痛,小伙伴们围住了我,在看不到镜子的情况下,他们的目光变成了我的镜子,在他们惊讶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我意识到了我脸上的伤痕和脖颈手臂上的伤痕,伙伴们陪我回到了五七干校。
当母亲从猪栏中站起来,急促地奔向我时,我从母亲的目光中再一次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母亲抓住我的手疼爱而无限怜惜的表情告诉我:我已经是一个遭遇到灾难的小女孩。此刻,母亲把我送到干校的诊所,诊所的医生用酒精帮助我消毒时,我只尖叫了一声,不过,我相信,那尖叫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包括在金沙江边上的淘金人。我的第一声尖叫,可以从诊所绵延出去,因为它是我人生中遭遇到疼痛的无法忍受的一声尖叫,而当我正准备第二声、第三声尖叫时,我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我想,我小小的年龄在那个时刻已经寻找到了抑制尖叫的能力,因为在第一声尖叫发出时,我已经感受到它的穿透力以及绵延出去的原始力量。如果我继续尖叫,我就不会咬破双唇,一个人的成长正是从疼痛或抑制疼痛的过程中寻找到技巧的。
抑制难以忍受的疼痛的遭遇依然需要完美的技巧。在那一刻,我来不及想起任何场景,依靠我嘴唇的嚅动,某种亲密的技巧使我感受到了牙齿与牙齿之间的碰撞,唇与唇之间的碰撞,在它们互为结合之后,尖叫的声音顿然间就被抑制在自己的口腔深处了。
灼痛的感觉过去之后,是疗伤期,我伤得很重,所有裸露的肌肤都留下了伤痕,有些伤痕很深,像小小的沟渠,而有的伤痕相对浅一些,然而,对于我来说,在疗伤的时间里,经常会感觉到灼痛感。为此,我希望那些伤痕能够尽量地变成伤疤。当我独自坐在金沙江边的沙砾时,我就会轻轻地揭开那此纱布,怀着对伤痕的好奇感受,同时也心存着结疤的希望。我的手小心地揭开纱布时,我看见了粉红色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些难看的痕迹,当我的手把已经变得干枯的伤疤揭开时,我想起了那些充满伤痕的松树、橄榄树、茶花树、杜鹃树,它们显赫的伤痕告诉我一个真谛:用不着害怕身体上的伤痕,用不着一一地去揭开伤痕,总有一天,它们会彻底地从我的肌肤上消失的。
从那以后,我似乎就慢慢地遗忘掉了这些伤痛的存在。只有在洗澡时,我才再一次面临着审视这些伤痕的时刻。不过,随着岁月的缓慢的节奏,我发现那些伤痕已经在我成长的肉体上慢慢地消失了。就连疤痕也逐渐地淡化,这个魔法告诉我:通过时间,人遗忘了疼痛。
1970年迷失方向的羔羊们
有限的回忆在这一刻绕着松针叶在旋转出去,它越过障碍,越过门口一堆堆废旧瓶,越过镶嵌在墙壁上的风景,带着我回到一片细雨飞溅的树林之间。1970年在金沙江畔的一片森林深处,我和几个孩子曾经迷失了方向。我们变成了一群幼小的羔羊们,不知道何处寻到回五七干校的路。
出行时,我们虽然遇到了一片乌云,然而,我们并不在意,在那些时刻,我们要么往金沙江畔跑去,那些布满仙人球的小路,那些沙石累累的小跑,曾经激起过我们脚踝中的一阵阵欢快的旋律;我们奔往山坡时,身体朝上仰起,与奔往金沙江的姿态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前者可以俯瞰一条河流的深邃或遥远,后者可以眺望山坡伸及的浓密地带之谜。
我们往山坡上走去时,我们会在感受太阳的时刻感受时间的变化,所以,太阳支配着我们的速度,简言之,太阳仿佛是一架金黄色的钟盘,告诫我们时间的上午和下午。而那天上午,太阳迟迟未露面,一片乌云变厚了,并且环绕着天空旋转了一圈之后,突然之间就把天气染得深黑。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支配,同时也失去了被时间所奴役的感觉,继续往上山顶上攀援。就这样,我们看见了一片松林,风呼啸着,我们的身体也同时被呼啸着,钻进了松林。
这里是被松枝所搭起的绿色帐篷,我们在这里跑了起来,直到我们感觉到饥饿时,才环顾着四周,细雨突然包围了我们,使这片森林变得阴森起来,我们想起应该回去了,饥饿提醒我们回家的时候到了。我们在松枝之间看到了一条小路,那有可能是牧羊人开劈出来的。站在稍远处只能感觉到那条小路像线条般弯曲着,只有走到近旁,才能确证这是走出来的一条小路。
我们一前一后地仿佛感觉到越走越近,一种十分缥缈的、看不出去的恐惧慢慢来临了。我们之中最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哭泣。他们汹涌的泪水挂在面颊上,他们并不害怕,而是饥饿;我们中最大的几个男孩开始带领着我们寻找更现实的路径。就在这一刻,我们听到了一阵山羊的叫声,最大的男孩说眼下我们看起来迷路了,我们应该及时地寻找到牧羊人和他的山羊。
几个幼小的孩子依然在哭泣着,迷路的我们惶恐地跟随在较大的男孩的身后,仿佛失去了方向,我们就会不存在。所以,我们甚至希望拉住他们手或者说拉住一只衣袖也好。果然,我已经拉住了一个男孩的袖子,他把手伸给了我,这个男孩,这个目光坚定的男孩--20年以后,当我与他相遇时,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特警,而在那一刻,他比我年长3岁,他始终走到前面,仿佛有了他,我们就会尽快地从这片森林地带上走出去。尽管如此,自始至终,我们也没有见到牧羊人。不过,我们还是跟着山羊的声音往外走,因为大男孩告诉我们,跟着山羊的声音往外走不会迷路。奇迹出现了,一片开阔的丘陵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大男孩站在山冈上看见了下面的金沙江,这意味着我们这群迷失方向的羔羊们重又回到了金沙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