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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16岁的春天来临了。少年越过永胜县城的窄小街道,那些古老的被100年的时光所笼罩的街道,拂晓时显得如此地纯净,甚至这纯净把100多年以来的脚印掩盖住了。而少年就在这条街道顶端,那是一家诊所门口,低低的瓦檐似乎可以碰撞着少年的头发,而少年就站在那低低的瓦檐下面翘首等待我的来临。
我们就这样在春天的拂晓逃逸到县城外的山路上,那些弯曲的通向丘陵深处的山路--使我不住地回头望去,直到我发现身后并没有盯着我的背影时,我才嘘了一口气,自由就像清风一样降临在我脚下,我们开始沿着丘陵深处的小路走着,丘陵起伏着,一望无际。就在临近中午时,天气变幻给我们带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雨。少年在一片长满仙人球的深处发现了一座洞穴--这隐身之处让我们像兔子一样溜了进去。
幽暗突然使我们被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影子和脸,惊恐使我叫出了少年的名字,少年也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可以维系我们在无意识之中溶入一座洞穴的命运的牵连,无论现在和将来如何,在那一个时刻,我和少年的命运是维系在一起了。甚至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在一起了。还有那一束火柴之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当一根火柴划燃时,为什么会那样惊喜,那种惊喜甚至现在都会像电流一样波击我的身体之谜:因为在幽暗的世界里,我突然感觉到了少年离我并不远,就在两米以外,在少年的头顶是一片暗绿的苔藓世界,而少年手里凭借着一根火柴的光亮也同样地寻找到了我。我现在突然开始理解了1968年,从一片锈迹之中看见的那两张脸了,然而,让我看见这张脸的同样是一根又一根火柴。
我不知道,少年为什么带来了火柴,如果没有那种在幽暗之中划燃的火柴,我和少年即使隔着几步也无法看见。少年靠近了我,他在洞穴之中发现了许多柴禾--别人曾经把柴禾带进这个洞穴,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曾经在这里过夜。总之,划燃火柴之后,我又看见了柴禾燃烧后变成的灰烬。我们就这样把柴禾架起来,一根火柴把它迅速地点燃。
少年离我很近,那是我16岁以来独自跟一个少年单独在一起,而且闯进这片丘陵,因为暴雨我们不得不围坐在火堆前。少年突然从温暖的火焰上升中把我的手拉过去,我挣扎了一下,他还是固执地拉着我的手;一种磁铁似的感受,一种心慌意乱的害怕,一种口渴似的焦灼不安……所有这一切挟裹着那些火焰燃烧起来。
这是一种在焰火中完成的手拉手的仪式,它在我16岁的春天开始,也在春天结束。当我们走出洞穴时,已经是柴禾燃烧完毕的时刻,而这一刻也正是雨过天晴的时刻。我们在丘陵中走出很远,又开始寻找回家的路,当我们抵达县城的路上时,天已经暗了下来,经过一片墓地时,因为害怕,少年又拉起了我的手,甚至当我跌到在墓地上失声惊叫时,少年还划燃了那根火柴,他的理由很简单:有光束的世界,鬼魂就会远离我们。这句话像真理一样永远占据了我的思想。然而,从那以后,从我们回到县城以后的第二天,少年就随同父母调离了我生活的县城,他来向我告别时很匆忙,只几秒钟,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我16岁时有限的记忆深处燃烧着一根火柴,它通体火热,终于触碰到了我的指尖,从而使我产生了第一次电流似的体验。
1982年一个妇女生活的焚毁时刻
想要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燃烧以后化成灰烬的思想,就在那一刻,把陈思忆的世界完全占据了。陈思忆那时候已经进入28岁,她是在18岁那年嫁给一个男人的。她喜欢读诗歌,所以,总是会以意想不到的姿态出现在我在县城的单身宿舍里。她吸着香烟,她也许是我们小县城第一个吸香烟的女人,而在她之后,许多年以后有人又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开始仿模她的姿态,吸起了香烟
1982年,陈思忆在县城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整日地守候着化妆品柜台。我听人说即使守在柜台前,她也在偷吸着香烟。她的男人是一个货车司机,那个年代,开车的司机就像喇叭裤一样的时髦。她除了读着普希金的诗之外,还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曲。有一天半夜,我听到了一个人的指尖放在我门上的声音,我甚至还听到那喘息:一个女人把自已交织在一团困境中的时刻,惊扰了我,我打开了门。她就是陈思忆,倚在门口,一边吸烟,另一只手抓住一只啤酒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思忆除了喜欢吸烟,穿戴,听邓丽君的歌曲之外,还需要喝酒。
她颓然地进屋,像石头一样立在椅子上,眼里面突然涌现出无限制的深渊和忧愁。她对我说她男人背叛她已经很长时间了,如果她男人有一个第三者她还无所谓,问题是她男人有许多个第三者。她已弄不清楚生活的真伪,她不知道去如何对付她男人的那些然后上了她男人的车厢,使她无法去追赶。此刻,她突然点燃了一根香烟,让香烟呛到她身体之中去,我看见了她被香烟熏黑的指头以及被烟熏过的脸。她从前的脸是粉红色,类似苹果,香烟使她的脸色变得如此地快。除此之外,只有她的两排牙齿依然洁白,闪烁着言辞,闪烁着滚动地和激烈的言语:“如果我无法追赶我男人的车轮,我就用汽油淹没它,然后点燃它。”我想修正她的言辞,陪同她喝着酒,1982年,我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我还尚未经历过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令人绚丽的和绝望的故事。她垂头丧气,她已经喝得酪酊大醉,仿佛全身濡湿,沉溺在水底,再也没有力让四肢浮出水面。然而,她始终是要醒过来的,拂晓刚到,她就醒来了,那怕身体被冰雪封锁,她依然要醒来,她要越过冰雪,前去面对她的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