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柴的故事(2)-从亲密到诱惑

不错,我正朝着我们搭起的房子房走去,突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挟裹着头发的吹拂,那是发质中散发出来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像是皂角味,柠檬味,苹果味或者说橄榄的酸甜味。我的脚步就那样突然间被凝聚起来,因为在这废弃的工厂,我们可与四面八方八方涌现的废旧锈迹象相遇,我们也可能与从锈铁中飞出来的鸟儿相遇。然而,我们就是从来没有与成人的声音相遇过。穿梭间,我看见了一男一女两张脸。他们紧紧相依而坐,就像废铁工厂的鸟巢与鸟巢之间彼此相依着。我们曾经破获过碉堡似的鸟巢,并把手伸曲以此解散了一个鸟家族的历史。从那一时辰我就体验到了面前的世界是一个不能破除的世界,而此刻,我并不想让别人发现我,这种相互理解的关系,类似火焰间和燃烧的关系。

然而,光亮突然在风中熄灭了,我看见那个男人又开始划燃了另一根火柴,当火柴咝的一声,我就站在他们旁边,在不远处,我甚至可以看见那个男人的又黑又粗的浓眉。他突然在划燃的火柴的辉映下,用面颊贴在女人的发丝上,那是一头像黑瀑布似的长发,披在了女人的肩膀上,像披风似的把女人纤细的身体掩饰住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喘息声,我小心地凝固起身体,因为我知道,凭着1968年秋风呼啸的我的身体,我已经感觉到了,一旦我发出任何一种声音,那么,我们置身的世界将被破坏。

那时候,小小的自我在用颤栗维护着这个世界,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维护着一根火柴所照亮的世界。这世界是多么地小渺小啊,哪怕一种轻微的喘息声也会将它绵延下去的光泽制止住。所以,我要等待,我甚至要守候这个世界。

一根火柴熄灭了,另一根火柴划燃,两张脸交现在火焰的短暂的照耀之下,他们痉挛的脸,彼此抚摸着的脸,灼热的脸--都在1968年的秋色之夜中弥漫着我的世界。我既不能跑,也不能颤栗,然而,我却可以守候或等待下去。当又一根火柴划燃时,我突然看见了他们的脚步也在纠缠着,在长满锈迹的废铁中痉挛着,那是穿着两双黑布鞋的脚,朴素得像大地的脚,宛如舞者的脚一样彼此舞动着,在小小的世界里,这种约会场景,这种亲密无间的脚下面,在一根长满绿色的锈迹的钢铁之下却出现了我粉红色的元珠笔。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重新回到废工厂,并找回了我的元珠笔,它斜卧在那块废铁中央,宛如一朵月季花在绽放着,而在下面是无以计数的火柴根,我不知道,那一对男女在这座废铁下坐了多久,铁锈的味道在他们置身的空间中弥漫了多久?

1970年一个揣着火柴盒的女人疯了

传说并不可靠。然而,1970年的那个特殊的春天,从早到晚,我们的生活都被一个传说笼罩着。一个装着火柴盒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小镇,她的肤色白皙,舌头粉红,这是最为明显的特征--我对女性的直观印象从都铭记深刻,尤其是在那样的一个被传说所笼罩的时刻,这个女人的出现引起了一场骚乱,男人们在私下经常谈论女子的从衣服下面裸露出来的乳房,根本就看不到郛罩--而且,我对乳罩的印象在那个时期源自母亲,因为我尚未佩戴乳罩,我记得到了十二岁,我初潮的第一天,我母亲才让我戴上乳罩。

那袒露在衣褶下面的丰乳,出奇地硕大而白皙,它跟随这个女子的步伐,那杂乱而迟疑的脚步进入了我生活的金官小镇。男人们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半袒露的乳房,而女人们呢,凭着妇女生活的全部经验--它直接地逼近女人那焦燥不安的目光和惊恐的姿态,以及毫无羞耻之心的半袒露的双乳,就可以感知到这个女人疯了。

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疯女人。那个时代,女人变疯似乎比男人更容易和简单。因为女人像瓷器,像装在瓷器中的秘密,只要瓷器碎裂,女人就因为秘密而变疯。而且迫使女人变疯的原因无以计数。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关于她的传说是这样描绘的:她之所以带着一盒火柴而来,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发现了丈夫有了外遇,丈夫是一个供销合作社的副社长,他和一个女人有私情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私下跟踪了很长时间,终于发现了丈夫与这个女人约会的地点:一座仓库。一座装满了棉花、床单、洗衣粉的仓库。她带着一盒火柴出发了,在目睹了丈夫和那个女人偷情场景最疯狂的时刻,她便划燃了火柴,这就是传说中她划燃的火柴。那一瞬间:她的唇变得像火焰一样热烈,这热烈是嫉妒,是唾弃,是诅咒,是绝望和哀愁。她把划燃的第一根火柴扔进了仓库的一角,那里面有像肌肤和心灵一样柔软的棉花,雪白的棉花突然变成一片红色的光焰,而她就在这一刻突然尖叫了一声,被自己所点燃的火焰所吓坏了。当供销社的人员赶来救火时,她的神经已经溃散了。

从这刻开始,她开始了她的发疯状态,她在火焰四散中已经离家出走,因为她已经无法回去,让一个已无完整记忆的女人回到了起点,那是艰难的。因此,我们人类才把这样的一类人简称为:疯子或者精神分裂症患者。谁也无法让她回到起点,谁也没有去寻找着她。她的消失以及她的发疯似乎已经被别人遗忘。因而她走到了让她的生命感到陌生的一座小镇上来。

我也许是最想面对她的人,那些口头的传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开始怜悯她的存在。当男人们站在一侧,三五成群地评判她半袒露的丰乳时,我会悄然走上去,递给她一只棒棒糖,那只亲密的插着木棍的糖--是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奖品,因为我完成了一次作业,母亲把它奖赏给了我。这在那个时刻,是多么愉快而奢侈的奖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