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豆豆站在校园门口,这正是学生们正在上课的时间,所以对吴豆豆来说,在这样一个时间回到宿舍去,决不会碰见太多的人。她垂下头,尽量避免同任何的目光相遇,而且走路很快,当她站在宿舍门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包还丢在那辆车上,她想起了那只戒指,这就是说那只戒指也留在那辆车上了。
她只有等待,她倚靠在门上,呆滞地目光交织着一种悲伤,她想起了简,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简,如何解释这脸上和身体上的伤疤。现在,她惟一的选择就是逃向宿舍,逃向她的蚊帐。
走廊上已经向起了脚步声,她听见了萧雨和夏冰冰说话的声音。她无法避免不让夏冰冰和萧雨看见她脸上的伤疤,当然毫无疑问,她的伤疤给她们带来的是惊叹号。对吴豆豆来说编撰一个故事就可以遮掩这个与伤疤有关的故事了,这个故事当然与车祸有关,只不过她讲述这个故事时,删除了刘季的存在。刘季没有出现在这场与车祸有关的情节之中,因此对吴豆豆来说,她可以面对宿舍中的女生了,因为车祸大家都感叹人生的猝不及防,而没有悲叹吴豆豆的那段不了之情,更没有悲叹一只戒指盒带来的悲剧。
这悲剧是伤疤,它留在了吴豆豆身体上,脸上,当萧雨对她说她脸上的伤疤一点也不难看,就像一片玫瑰花瓣时——吴豆豆已经钻进了蚊帐,几乎每个女生春夏秋冬都在宿舍中吊起了蚊帐,也许她们都在寻找自己被分割过来的一小片世界。
在悬挂起的蚊帐中就像寻找到了自己已经撑起的一面帐篷,吴豆豆终于抑制不住那种悲哀藏在被子里抽泣了起来。尽管她的哭声很隐蔽,然而,她的抽泣声仍然泄露出来,使宿舍中的女生忙着来安慰她。
萧雨站在蚊帐外面说,我保证,你脸上的伤疤一点也难看,它确实像我所看到的一种玫瑰花瓣,就像花纹……好看极了,就像画上去的花纹……很特别……
吴豆豆似乎已经听见了这声音,她在枕头下摸到了一块镜子,这镜子从她进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放在枕头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从中学时就保留了这种习惯,在枕头下放一面镜子因为她的外婆在世时曾经告诉过她,女孩子到某种年龄,如果在枕头下放一块小圆镜可以赶走妖魔鬼怪。
小圆镜从中学时代就放在了枕头下面,她从未感受过妖魔鬼怪的存在,她只是感受到那面小圆镜每晚都在她枕头下,似乎可以照见她的灵魂,每一次当她躺在床上从枕头下面摸到那面小圆镜时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存在于镜面上,所以,她把这种习惯带到了校园生活之中。
当萧雨把她脸上的伤疤比喻成玫瑰花瓣时,她的心在抽搐着上升;而当萧雨把她脸上的伤疤想象成是画上去的一种花纹时,她开始禁止了抽泣之声,她很想看看自己的脸,所以她从枕头下面摸到了那片小圆镜子。
温暖的小圆镜是从少女时代开始的,也是从她生活的过去游移到现在时光的镜子,她记不清有多少次她躺在床上,举起小圆镜子,犹如在自己的世界中寻找到了一个可以照亮自己的世界。而此刻小圆镜晃动着,而她的心开始颤抖着。
她是多么希望,在一面小圆镜中看到萧雨站在床边向她描绘的关于一块伤疤的世界啊。然而她看到的仍然是一块伤疤,一块深凹进去的伤疤,医生告诉过她,她还很年轻,经过时光的递嬗,这伤疤总有一天会复原的,不过,要需要漫长的时间。她必须等待,用极大的耐心去等待时间的流逝。
她忧伤地把小圆镜放回枕头下,然后叹了一口气,此刻,她听见了走廊上叫唤她的声音,萧雨对她说:你的电话,需要我帮你去接电话吗?她想起了简,这一定又是简来的电话,她已经在简面前消失好久了,简一定在寻找她。
她下了床,钻出了蚊帐,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听见简的声音啊!她奔向走廊,奔向电话,在那一刻,她似乎忘记了脸上的伤疤,当耳朵贴近了电话,确实是简在找她,简说:“豆豆,我就在你楼下,今天我必须要见到你,我有事情与你商量,我已经有两星期没见到你了……你到楼下来吧,好吗?”
吴豆豆没有拒绝去见简,她拒绝不了,她觉得简的声音很温柔,很亲切,而且简的心情好像很灿烂。她被这一切感染着,似乎对伤疤的悲哀感正在慢慢地减弱,她开始回到宿舍换衣服,去会见简肯定是要换衣服的。与简见面意味着与简约会。
而且她已经想好了,如果简问到她脸上的伤疤是怎么一回事,就告诉简出了一场车祸,萧雨,夏冰冰她们不是已经相信了她所说的那场意外车祸了吗?
而且她似乎已经在萧雨的话中得到了某种启示和安慰,她想,我应该把我脸上的伤疤看成是两种意象,玫瑰花瓣和画上去的花纹。
她下了楼,她完全没有预感到自己会有如此大的勇气站在简的面前。简坐在摩托车上,似乎还没有看见她脸上的伤疤,因为她出门时,萧雨递给了她一副墨镜,萧雨戴墨镜是最近的事情,萧雨递给她的就是萧雨戴过的墨镜,她明白萧雨的用意,因为她刚在被子中哭过,眼眶是红色和潮湿的。但她并没有想到,萧雨的墨镜很宽大,盖住了她脸上三分之二的伤疤,这使得简在当时并没有来得及看见她的伤疤。
她上了摩托车,简驱着车把她带回了简的居处,简在上电梯时突然问她:“豆豆,你怎么戴上了墨镜……我更喜欢你不戴墨镜的模样……也许是你戴上墨镜,我就看不见你的眼神了……你在想什么……”
当他们进了屋后,简摘下了头盔,并且帮助吴豆豆也摘下了头盔,简说:“豆豆,现在进屋了,你可以把墨镜摘下了吧?”吴豆豆并不知道那只深黑色的墨镜已经遮掩住了三分之二的伤疤。
她取下了墨镜,前来拥抱她的简突然大声问道:“伤疤,你脸上怎么会有伤疤?”吴豆豆的心跳动了一下,怯声说道:“一周以前,我碰上了一场车祸……”吴豆豆避开了简的目光,她感觉到简的目光很惊讶,简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车祸,谁为你制造的车祸,我怎么不知道这场车祸……”简走过来看了看那道伤疤说:“你不知道你的伤疤有多深吗?告诉我,你坐在什么车上发生了车祸……难道仅仅发生了车祸就完了吗?”
她扭过头去,她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流在了那道伤疤上,她感到有种刺痛感,因为泪水是咸的。简伸出手把她的身体强硬地扭转过来说:“你必须非常诚实地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吗?我需要的是你的诚实。”简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吴豆豆觉得简根本就不好对付,因为简不是萧雨和夏冰冰。她开始正视这个问题,并认为简说得很对,她必须诚实地把这一切真实告诉给简,她坐在简的对面,简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需要她出售诚实的灵魂。
她开始讲述与另一个男人的故事,当她讲述时,她脸上的伤疤就像萧雨所描述过的玫瑰花瓣和花纹一样闪现在她脸上,她由那一座绿波荡漾的泳池开始讲起来。
在她投奔向那座泳池时,正是简外出的空隙,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要背叛简,也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当简回来时,一个女孩突如其来,她就是周英她就是简昔日的女友,她带着对简的迷恋突如其来的扑进科蝗怀抱时,吴豆豆不得不忍受着这种迷惘逃离而去。
然而,逃跑是有限的,她逃向了泳池,逃向了刘季的车厢,逃向了刘季的花园小洋房,最后逃向了刘季的怀抱。因此刘季掏出了戒指,为她的手指赋予了一种永久性的性别之圈套,起初,她并不太怀疑这种圈套,也不拒绝这种圈套,因为在我看来,她所爱的简已经彻底抛弃了她。
她不得不讲述那只戒指盒,因为有了它,她不得不去找刘季,就在她把戒指盒放在刘季膝头上的那一刹哪间,车祸发生了。这就是她的脸上为什么留下了永久性的伤疤,还有她身体上,当然,简此刻还没有看见她身体上的一系列伤疤。
她把与伤疤有关系的故事讲完了,她十分诚实地讲述了每一个细节,包括自己与刘季发生的性关系,然后当她感觉到再也没有语言表达自己的不幸时便垂下了头,她期待着简伸出手臂来拥抱她吗?
她垂下了头,她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简好像也垂下了头,当她讲完故事时,简一声不吭,两个人都垂下了头,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结局,她之所以诚实地把一切告诉给简,是因为她深信简能够理解她,就像她后来理解简和昔日恋人的关系一样。
然而,当她鼓起勇气仰起头来看着简时,她看到了简颓丧的神态,简依然垂着头,但简已经开始说话了:“豆豆,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什么事吗?我要出国了,我父母已经为我办好了到欧洲一所艺术院校读书的一切手续,我本想告诉你的,我的计划,我想先到欧洲去,然后在哪里落下根本以后,再把你接出去……然而,我想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想我们就此结束一切吧!”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吴豆豆突然发疯似地站起来:“简,为了爱你,为了把那只戒指盒交还给刘季,我脸上留下了伤疤,还有我身体上也留下了伤疤……”吴豆豆发疯似地突然开始脱衣服,她要让简看看她身体上留下来的伤疤。
当一件件衣服从吴豆豆身体上滑落下去时,简也发疯似地说:“可你背叛了我,这是你背叛我而留下的烙印……”简站在一侧,看着吴豆豆的裸体,这裸体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留下了他抚摸她时的指纹,而如今,他的目光充满了嘲讽,他不住地说“背叛”这个词汇。
他的目光终于彻底让吴豆豆绝望了,她冷漠地开始拾起地上的衣服,尽管她的内心已经坍塌,然而她还是高傲地站在简面前穿衣服,她已经无法再忍受简的目光,这一点也不像简,在她看来,简充满了同情心,可现在面对她身体上的伤疤,简的目光中却激荡起了一种恶。
正是她无法忍受的这种恶,一种嘲弄似的恶,一种想把她抛弃的恶,终于使吴豆豆拉上了裙子的拉链,扣上了最后一个衣扣,然后她就这样带着她脸上的伤疤以及掩藏在身体中的伤疤离开了简。
在她拉开门的一刹哪间,她似乎还充满了最后一种期待,她希望简扑上前来拉住她的手,她也许就会留下来,然而简竟然没有扑上前来,简的理智比她认识中的另一个简似乎要强烈得多。于是,她走了,下了电梯。
她本来已经在绝望之中寻找到了一条铁轨,这是火车站延伸到城郊的铁轨,当她站在铁轨上时,火车的轰鸣之声还没有从风中飘来。就在她想象出如果有一辆火车迎面而来时的情景时,她突然在绝望中期待着生。
火车已经来了,离得还很远的时候,从风中飘来了火车那激扬的轰鸣之声,她开始离开了轨道,尽管轨道两侧的野草锋锐地划破了她的膝头,她还是逃离开了轨道。
她站在轨道之外再一次感受着自己身体上留下来的伤疤,她想起了萧雨的比喻,在萧雨看来,吴豆豆脸上的伤疤既像玫瑰花瓣,又像画上去的一种花纹,突然,她似乎寻找到了一种秘密的安慰,一种绝望之后降临的宽慰使她在郊外乘上了一辆中巴车开始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