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走进夜晚

市里的几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应电视台的邀请,准备联手合写一部系列电视剧。题材是公安方面的,打算塑造出一位和福尔摩斯差不多的警长形象,拍电视必须的赞助经费已经拉到了,几位作家带著作家协会开的介绍信,一本正经地来公安局采访。作家的面子一向不是太小,局里的王副局长不得不抽空出来和作家们见了个面,握握手,敷衍几句,然后把他们交给负责宣传的干事。

中饭就在食堂里吃的,喝了些酒,继续听宣传干事的介绍。一位长得很不好看的女作家,对周家老宅的陈尸案兴趣强烈。听完宣传于事的介绍,女作家大声说:“这个好,这个好,我就写这个了,你们谁也不许跟我抢。”

男作家们和女作家在一起,自然应该有点骑士风度,要让让女作家,况且这位女作家声情并茂,得理不得理都不让人,不答应就意味着想和她吵架。她的话音过去了半天,没人接她的碴。“喂,你能不能让我们看看有关这个案子的材料,看一看,没关系吧?”

女作家做了一个只有女人才会有的娇态,男作家们私下交换了一下眼神,忍不住暗笑。有的女人的娇态很美,有的很不美,女作家属于后一种。男作家们的暗笑因此有了另一种不太好的含义。

“喂,能不能看呀,”女作家一定要人家当场表态。

“这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宣传干事有些为难,他也是一位文学青年,发表过一些文字,正在申请参加市作家协会,很想和正经八百的作家们交上朋友,“对了,我把你介绍给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怎么样?”

一个电话打到了老李那边,老李一听说是采访,一口回绝了:“对不起,我这儿忙着呢。”

“喂,老李,你听我说,你来一下,行不行?”

“不行。”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

电话的声音很大,老李的回答声,一旁的作家们都听见了。“我去找他,你告诉我,怎么走,”女作家十分果断地站起来,风风火火地说,“不见也得见,他不是忙吗,那好办,我亲自去采访他,你们慢慢聊吧。对了,我跟你们说定了,我就写这集。”

不一会儿,女作家出现在老李的面前。老李正在那慢慢地喝着水。

“我想你就是老李同志吧,”女作家先向别人打听,当别人告诉她老李是谁以后,她笑着向老李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对不起,我看来不得不打扰你了,你别急,我知道你很忙,警察都很忙,这我全知道,不忙就也不叫警察了,不过,要是你把我想知道的,都如实地告诉我了,我立刻就走。真的,我立刻就走。要不然——”女作家笑着做威胁状,“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我反正有时间,就泡在你这里,不管你欢迎不欢迎。”

老李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女作家得意地说:“怎么了,害怕我泡在这儿?”

老李知道对付这样的女作家,唯一的好办法,就是赶快满足她,早点打发她走。他脸色不是很好看地又一次问女作家究竟想知道什么。

女作家说:“那桩发生在三十几年前的谋杀案。”

“周家老宅陈尸案?”

“对,就是这个什么老宅的陈尸案。”

“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对这案子有兴趣,”老李看了看手中的杯子,晃了晃杯子里的水,平静地说,“你们不是已经在报纸上报道过了吗?”

女作家很吃惊同时很失望,眼睛发呆:“报道过了?”

老李非常冷淡地看着她。

“什么时候报道的?”

“几个月以前,怎么,你竟然没见过报道?”

“我经常出去开笔会,还有,也许那段时间我正在赶稿子,再说,干我们这行的,也很少去看那些小报纸,”女作家说不出的遗憾,她没有料到独家新闻已经被别人抢走了,“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我们和记者的出发点不一样,记者吗,只是一般地报道报道,不像我们。”

老李依然像先前那样注视她,等着她下面的一句话。

“我们——”女作家在老李不是太友好的目光下有些尴尬,“我们是要拍电视剧,这影响要大得多。真的,电视的影响有多大,这你是知道的。你只要想一想,每天晚上有多少人看电视就行了!”她十分果断地掏出了小本子,又摸出一支笔来,“好吧,随便聊聊怎么样?”

老李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问一问,不得不干巴巴地答一句,这场面有些滑稽。一问一答,女作家在本子上刷刷写着,走笔如飞,老李不明白她怎么什么话都要记下来,有些话似乎毫无必要记录。

“这么说,破这个案子,完全是偶然了?”

“是有些偶然。”

“也不能这么说,”女作家很公允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应该说是你们果断地抓住了线索,穷追不放,因此一举把这个沉冤多年的疑案给破了。”

“根据这案子拍电视剧,观众真的要看?”老李见女作家已合上了小本子,知道让人生厌的采访就算结束了,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这案子好像一点也不吸引人。”

女作家充满信心:“肯定吸引人。”

“肯定?”

“问题是还得好好地加工一下,要加工。”

“加工一下,对对,主要是靠加工。”老李语带讥讽,嘀咕了一句。所有的电视剧都是加工出来的产品,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伪劣产品。

“老李同志,你还能不能为我们提供一些什么可以加工的素材,”女作家感觉到了老李话中间的刺,她并不往心上去,仿佛买东西要求搭点货一样,她想从老李那顺便再捞点什么,“你这碗饭吃了几十年了,肯定有好多素材,随便讲几个,怎么样?”

老李想了想,用讲故事的口吻说:“我有个谋杀案的素材,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挺不错。”

女作家的眼睛亮了起来。

老李看着她那么当回事,反而有些不自然了:“是这样的,有一个女人,她的男人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后来,这个女人又嫁了人,嫁的男人呢,人品很坏,后来,他奸污了那女人的女儿,那女人呢,后来,就把她男人杀了——你觉得怎么样?”

女作家冷笑说:“不怎么样。”

老李有点出乎意外:“为什么?”

“我知道你这素材哪来的。”

老李更出乎意外:“哪来的?”

“电视上,前天晚上的电视,是《神探亨特》。”

2

老李只看过一两集《神探亨特》,这是躺在床上陪杨群一起看的,杨群最喜欢看这类警探片。这部来自美国的多集系列电视剧收看率非常高,每天晚上的同一时刻,这座城市里到处都在播放这部电视剧。老李对警探片没太大的兴趣。无论国产的还是进口的,所有的警探片都太假,老李干了几十年警察,一辈子都在和犯罪打交道,他知道有许多事其实是上不了电视的。

戴燕燕的大女儿蕾蕾,曾经遭到马文的奸污,这信息是老李找过蕾蕾的前夫以后得到证实的,它证实了老李对此案的猜想。蕾蕾的前夫丁文先是本市一家工厂的工人,老李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前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车间里忙着。这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脸上胡子拉碴,听说老李是公安局的,刚开始的态度并不友好。他爱理不理地瞪着老李,好像对老李的打扰很有意见。

老李有些抱歉地说:“我们觉得也许有必要找你,在马文已经失踪了五年以后,我们想了解一下,当年你和马锦蕾为什么要离婚。当然,我们知道,马文失踪的时候,你和他女儿早就离婚了。”

“对马文的失踪,我一无所知。”丁文先板着脸说。老李注意到,在提到他过去的老丈人时,丁文先的牙咬了咬,他的表情很不耐烦。

“我们觉得马文已经不在人世了,”老李不管丁文先要不要听,自顾自地说着。

丁文先说:“他还在不在人世,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吧,我们不谈马文的事,马文的失踪,我们知道这事和你没关系。我们想知道,我们只想知道你和他女儿离婚的事,”老李笑着说,“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地谈一谈,当年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这有什么好谈的呢?我们离婚都那么多年了,离婚的人多着呢,再说,她现在也结了婚,又有了小孩,你干吗还要去揭过去的疮疤呢?”

老李说:“据我知道,你可是到现在还没结婚,而马锦蕾呢,好像再婚以后,也不是幸福得不得了。我知道,你对她应该说是很不错的。”

“我对她当然很不错。”

“我知道你们刚结婚的时候,十分恩爱。”

“恩爱?”丁文先苦笑起来,“也许吧,什么恩爱不恩爱的,大家一起过日子。”

“而且你们已有了一个女儿。”

“是有个女儿。”

“可是又为什么要离婚?”

老李没有花太大的力气,就让丁文先向他毫无保留地倾诉起来。事情进展的顺利,连老李也感到意外,虽然事隔多年,丁文先的心头仍然感到十分压抑。他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么一次发泄的机会。老李已提前代丁文先向他的厂领导请了假,他用自己的摩托车将他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叫了几个冷盘,一人刚喝了一大杯啤酒,丁文先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说着说着,眼泪鼻涕都淌了下来。

在丁文先滔滔不绝倾诉的时候,老李沉着脸,表情十分严肃,一声不吭听着。尽管事先已有预料,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当丁文先由悲哀变成愤怒,明白无误地告诉老李,说马文在蕾蕾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奸污了她,老李仍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刚十二岁?”老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这狗杂种!”

“对,是十二岁,你想想,才十二岁!”丁文先咬了咬嘴唇,在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牙齿印。

老李很快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说:“你能肯定?”

“我当然能肯定。”

老李的眉头又一次紧锁起来。

“这老狗日的,”丁文先突然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将小餐馆的其他人吓了一大跳,服务员小姐很吃惊地跑来问怎么了,老李摆摆手,说没什么事,又拍了拍丁文先的肩膀,让他接着往下说。“有什么好说的,这个狗杂种!你说他多缺德。这种事,我想到就恶心。那一次,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我跟你说,我把他揍得半死。”

“你揍过他?”

“我恨不得把他的尿给揍出来!”

“你真的揍了他?”

丁文先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又一次咬紧了嘴唇。他的满腔怒火在激烈地燃烧,一口喝干了啤酒杯里的啤酒,眼睛茫然地望着手中的空空的啤酒杯。老李无话可说地坐在一边,他想安慰一下,却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也没有用。小餐馆里又进来了几位客人,服务员小姐迎上前去招揽生意。那几位客人找位子坐下来,一边点菜,一边大声地说着什么有趣的事。

老李看着熊腰虎背坐在那占了大半张桌子的丁文先,想象着当年他痛打马文的情景,马文当时一定好受不了。丁文先的脸因为愤怒变了形,他这样的男人完全可以像拎小鸡似的,把马文拎在手上猛揍,他一定是用劲骟马文的耳光,噼噼啪啪骟着,骟得马文连声求饶。他完全可以像扔什么包裹那样,把马文高高地举起来,在空中转几个圈,然后用足了力气扔出去。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老李等丁文先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好了,我知道这事很让人生气。”

“这个老不死的!”丁文先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

“是戴锦蕾告诉你的,还是你——”老李继续问着,他意识到自己已找到了通向迷宫的钥匙。

丁文先继续沉浸往事的愤怒中。

3

“老李,跟你说,我给你找了个美差,你可得好好地谢谢我,”老李走进局长办公室的时候,王副局长兴高采烈,对老李卖着关子说,“真的,这下好了,你和罪犯打了一辈子交道,如今也该休息休息,调整调整。猜猜看,给你安排了什么美差?”

老李想象不出自己都快退休了,还会有什么样的美差等着自己,他也懒得去想。他不是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面对王副局长的笑容可掬,他脸上的表情显得过于死板。王副局长还很年轻,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上司。他不习惯和自己的上司说笑。

王副局长说:“怎么样,猜不出来?”

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让你去公安学校当教授,怎么样,是不是不错,也去过过教授的瘾。”王副局长刚提升不久,和老李这样有着多年警龄的老公安比起来,他显然太年轻,因此他处处想表现出自己对老同志的尊重,“公安学校一直跟我们要人,局里面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们到哪去抽人手呢。再说,要在学校里跟未来的警官们上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说是不是?”

老李想不通地说:“我是说退休就退休的人了,你们还要我去干什么?”

“就是考虑到你快退休,现如今不是有一个很时髦的俗语,叫发挥余热吗。这你也不用谦虚,局里像你这样有经验的老公安,毕竟不多。”

老李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我不去什么公安学校。”

“你不去?”王副局长脸上的笑僵住了,“别人可是想去都去不了。一星期也没几节课,总比你退休了,待在家里无事可做好吧?”

“我现在手头还有事。”

“有事,什么事?交给别人办好了。”

老李毫无表情地说:“有些事,你一旦沾上手了,就没办法再交给别人。”

“什么事不能交给别人?”

老李想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工作进展告诉王副局长,话到嘴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他知道局里并不是太赞成在马文失踪案上花大气力。有许多工作,老李只是悄悄地在做。老李准备事情差不多的时候,再向局里汇报,有些话,提早说出来反而不好。

王副局长没想到老李会拒绝自己的好意,他非常诚恳地说:“我可真是一片好心,你再好好想想。你这一阵到底在忙什么?”

“瞎忙。”

“瞎忙?”王副局长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老李有事不想告诉自己,“别人说这话,我相信,你说了,我就有些怀疑,怎么,连我都想瞒?”

老李说:“不是我想瞒,实在是因为到现在还没理出最后的头绪来。”

“我想起来了,好像听小张说起过,那个周家老宅陈尸案,后来又引起了另一个什么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一直在为这个案子忙?”

既然是上司问起,老李完全是出于礼节,向王副局长简单地汇报了一番,王副局长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不知不觉地多说了几句。

王副局长听完汇报,说:“你觉得马文的失踪,究竟怎么回事,是谋杀?”

老李一字一句地说:“很难说。”

“很难说?”

“应该说是谋杀。”老李说出自己的大胆假设。

“对,这的确是很难说,你的分析有道理,无论是他的妻子,或者他那大女儿,他的那位继女,都可能是凶手,她们都有着显而易见的谋杀动机。妻子吗,自然是出于妒嫉,而大女儿呢,如果马文老是去纠缠她的话,当然也可能把他杀了,这案子看来是存在着多种的可能性,那个马文的尸体找到没有?”

“要是找到的话,”老李不无遗憾地说,“问题就会好办得多。”

王副局长很严肃地点点头。

老李对四处望了望,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告辞了,然而王副局长又突然想到地问他:“那个马文,失踪了多少年了?”

“五年。”

“整整五年?”

“五年多吧,”老李不明白王副局长怎么也会一下子对这个案子有了兴趣,他很乐意作为局领导的王副局长,能对马文失踪一案引起足够的重视。“如果不是周家老宅那个案子,恐怕到现在我们也仍然是一无所知,当然,即使到了现在,我们知道的,也仍然不多。”

“这也不能怪我们,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每天的犯罪实在太多了。”

王副局长的这话可以说千真万确,老李苦笑笑,向王副局长告辞。

“对了,”王副局长还是不让他走,“我又想起来了,那个马文的老婆,是不是上次在我们办公室喝毒药自杀的那个女人?”

“就是她。”

“对这个女人,你可千万要注意,别像上次一样,弄坏了我们公安局的名声。她反正破罐子破摔,活到头了,什么都不在乎,我们必须注意,防止那些不必要的意外。”王副局长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你可是老公安了,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听见没有?还有,去公安学校讲课的事,再好好想想,我这真是为了你好。”

“好吧,我再想想。”

4

老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他发现他变得有些爱唠叨,而过去,无论办什么案子,未破案以前,他向来是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人透露一点风声。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对于自己正在着手调查的这个案子的进展,杨群几乎和他知道的一样多。

“想不到马文竟然会是这么个畜生,”杨群和他一样,也被马文的恶行所震惊,她一直以为被打成右派的马文是个好人,是个人才,就像眼下电视电影上的右派一样,马文对蕾蕾的所作所为,使杨群感到自己仿佛也受到了伤害,“他怎么会这么不要脸的?”

时间是在晚上,老李和杨群已经上了床。他们都被马文的恶行纠缠着不能入眠。他们在探讨为什么有的人,会那么恶,那么坏。

老李说:“有时候,被冤枉的好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马文这样的畜生,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人。老李,你想想看,女孩子才十二岁,嫩得像什么似的,真是的,畜生才会这么干。”

“有的人,生来就跟畜生一样。”

“十二岁,我的天,才十二岁,一朵花还没开开来呢。这种事,女孩子肯定一辈子也忘不了。以后对于干这种事的畜生,你们抓到了,就应该枪毙。对这样的男人,你们绝不能饶了他们。”

老李在想如果能抓到马文,当然不会饶过他的,但是,像这样的罪犯,从法律上来说,也不过就是判判刑,而且法律从来只是制裁犯罪,并不能有效地阻止犯罪。事实上,就算是枪毙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每天都有大量的性犯罪。人口正在膨胀,正在爆炸,人拥挤在一起,拥挤在大街上,拥挤在居住紧张的房间里,拥挤在公共汽车上,随时随地都存在着各式各样的性犯罪。现实生活中的性犯罪远比人们想象中的犯罪多得多。许多犯罪是未遂的,许多受害者忍气吞声。国内虽然还没有这方面准确的统计资料,可是根据报纸上的报道,美国警方透露的消息证明,在美国每周平均有2000起强奸和90起妇女被谋杀事件。因为职业的关系,每次接到报案电话,老李首先感到的是疲倦,是面对着强大的犯罪而无能为力的叹气。优秀的刑警和法律一样,他们永远只能抓获或者制裁罪犯,对于尚未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犯罪并没有什么良策。

第二天吃晚饭时,杨群又对前来看她的女儿玲玲谈起马文的恶行,喋喋不休地强调蕾蕾当年受害时只有十二岁。她毕竟和老李一同去调查过马文的情况,因此觉得自己知道的非常多。“玲玲,你真想象不出,像马文那样好像很有才华的一个人,却是个畜生。”

“人有时候都像畜生,”玲玲一边吃饭,一边不当回事地说:“她当时干吗不告呢,妈,我跟你说,什么稀奇的事都有,还有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么干呢。”

杨群停住了筷子,脸部表情有些吃惊,她显然不想听这话,她很吃惊女儿对什么都不当回事。在女儿眼里,这世界上发生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合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如今像女儿这样的年轻人,会什么都不在乎。

“老李叔叔,你说给我妈听听着,是不是有这种事?”玲玲就像是在谈什么最平常不过的事,很有力地在空中挥了挥手,“这年头,不要说是对自己的女儿了,还有对孙女儿的呢。上次报纸上不是登过,一个做母亲的,无意中发现自己十三岁的女儿肚子怎么大了,一问,原来是她爷爷干的,妈,你知道,这老头子一直和孙女儿睡一张床,糊里糊涂地就把孙女儿的肚皮睡大了,后来,老头子也觉得太丢人,就自杀了。真的,这篇文章我亲眼看到的,妈,你不信拉倒,我骗你干什么?”

“不要说了,这种事太让人恶心。关键是你要想想,那丫头才十二岁,那个叫马文的继女才十二岁。”

“十二岁怎么了,”玲玲仍然不当回事,“现在的中学生到这年纪,都谈恋爱了,十二岁,妈,我跟你说,今天的女孩子和你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

“这是两回事。”

“怎么是两回事?”

“你母亲说的是犯罪。”老李好半天没开口,终于插了一句嘴。

“这当然,十二岁吗,是小了一些,不过,”玲玲还是有些不服气,吃饭的时候向来是她话最多,这次也不会例外,“这要看什么人,对有的人来说,当然还是小孩子,有的就不一定了,像我们单位的采购员,到山东去买东西,结果呢,和另一个采购员在一个小县城里,两人闲着难过,合伙搭上了一对姐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带到旅馆里去了。当然不是干什么好事,结果活该倒霉,给查夜的联防队员查到了,本来也只是一般的卖淫嫖娼,可是一验身份证,那两姐妹中的妹妹呢,才十三岁多一点,还没办身份证呢,根据法律,和未满十四岁的少女发生性行为,这就要算强奸罪,你们说倒霉不倒霉。”

“什么倒霉不倒霉,这叫活该!”杨群说。

“活该是活该,可是算强奸,多少有点冤枉是不是?所以听说那些有经验的嫖客,要找妓女,首先得验明了身份证才行,没有身份证的小丫头玩儿不得,不管是愿意不愿意的,和未满十四岁的小女孩发生性关系,逮到了,有理无理统统以强奸罪论处。”玲玲老气横秋地发表她的评论,“老李叔叔,我觉得这好像也不合理,你说是不是?”

老李没有回答,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手中的筷子伸了出去,抖抖颤颤地搛了一筷菜起来。玲玲的问话使他吃了一惊,连忙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突然想到可以重新去民主路派出所看看档案。既然已经有了新的线索,一切就应该再重新整理一遍。

晚上睡觉,老李和杨群就玲玲的话,展开了一番讨论。两人都对玲玲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感到没办法理解。一个幸福的人,对别人的痛苦,也许从来就不会有贴切的感受。幸福的人永远没办法理解不幸福的人。杨群告诉老李,她当年所以不愿意很快嫁人,就是不想让玲玲有一个继父。“像蕾蕾那样,只要有过一次,只要一次,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就完了,彻底地完了,”杨群十分坦白地说着。

“并不是所有的继父都是坏人。”

“可是女孩子太小了,她们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老李无话可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前妻再嫁以后,他也在内心深处,为自己的女儿榕榕有过类似的担心。两人话越说越多,说到临了,都有些动情,老李对杨群说:“你要是早嫁了人,我也许就没机会了。”

5

老李又一次出现在民主路派出所,派出所的老王正闲在那,没想到他会来,一见到他就大声说起来:“唉哟,上次的那个陈尸案,上了报纸,影响可真不小。”

老李连忙声明,他这次来,和早已结束的周家老宅的陈尸案毫无关系。

“前不久,来了个女的,是个作家,说是想了解一些当时的情况,说是要写什么电视剧。”尽管老李声明他的来访和已经结案的周家老宅陈尸案无关,但是派出所的老王还是抓住这一话题不肯放,他一边热烈地招呼老李坐下,一边迫不及待地说。

“我这次来,是想了解一下失踪的马文的一些情况,马文,就是那个五年前神秘失踪的人。”老李向派出所老王说明自己的意图。他希望今天此行,会有一些很不错的收获。事到如今,他已经预感到接近谜底的日子不会太远。“你还记得马文这个人吗?”

“马文,神秘失踪的人?”派出所老王不太明白老李的意图。

“五年前,你们这有个男人失踪了,他的妻子来报过案,后来,这个失踪的人再也没有找到过——”

“噢,你是说戴燕燕她男人?”

老李点点头。

“怎么,你对这男人有兴趣了?这的确是一个很古怪的男人,说实话,戴燕燕吗,我们比较熟悉,她那时候是她那儿的居委会主任。现在你再要找她,恐怕不太好找了,你知道,那一带的房子全拆了。不过要找,当然也容易。老李,你怎么突然对这个人有起兴趣来?”

老李忍不住笑了,他承认自己现在对这个神秘失踪的男人,的确非常有兴趣。这一段时间内,马文这个人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已经走进了这个神秘的失踪者的生活中,不猜出马文的来龙去脉,老李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帮你查一查戴燕燕住什么地方,怎么,你已经知道她在哪。那好,你说说看,我还能帮你什么忙呢?戴燕燕的男人,的确是个比较怪的人。我过去因为工作关系,和戴燕燕经常有些接触,也见过他男人几次。这是一个好像连话也懒得说的男人。我们虽然见过几次面,却好像一次话也没说过。我想想,真是一句话也没说过。我记得我还跟他打过招呼,好像有一次我问他什么的,问了好几句,他就是死活没开口。我那时候还跟戴燕燕开过玩笑的,说你这男人怎么这么古怪?”

老李希望他能谈一谈当年马文失踪时,戴燕燕来报案的情况,派出所老王的叙述,并不能让老李感到满意。

“五年前,对,就是五年前,那天是戴燕燕来报案的,她说,她说他男人已出去了许多天,一直没有回来。我当时就问她,问她知道不知道她男人究竟去哪了,她男人有没有告诉过她要去哪里,她说她不知道。这当然也不奇怪,并不是每个男人出门,都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踪告诉老婆。而且你知道,戴燕燕当时并不是太着急。”

“她并不是太着急?”

“急是急,她好像只是有点不放心,觉得她男人怎么还不回来。你想,当时谁能想到她男人就此失踪,再也没有回来呢,谁也想不到。”

“她当时说了些什么?”

“谁?”

“戴燕燕。”

“也没说什么,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安慰安慰了她,说一有什么消息就告诉她,便把她打发回去。我总觉得人还能跑哪去,就是夫妻之间怄了气,吵了嘴,出去躲了几天,自然就会回来,你说是不是?”

“她告诉你,他们吵了嘴?”

“没有,我也是随便瞎想想,可谁知道她男人就此当真没回来。”

对于马文的失踪,老李很快就发现这位长期在派出所工作的老王,知道的情况远比设想中的更少。他的回忆是模糊的,事实上,他根本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对于派出所来说,马文这个人是个巨大的空白。老李按捺不住一阵阵失望,有些不死心地问派出所老王:“马文和他的大女儿有乱伦关系,这你知道不知道?”

老王显然不知道:“乱伦?”

老李毫无表情地看着十分吃惊的老王。

“父亲和女儿?”老王瞪着眼睛问。

“继女,马文的大女儿,不是他亲生的。”

老王想明白地点了点头。

“在他的大女儿十二岁的时候,马文奸污了她,”老李冷冷地说,“而且可以肯定,在这以后若干年里,马文都是这么干的。”

老王骂了一声娘,然后看着老李,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老李却不准备再往下说,他随手翻了翻老王替他找来的一些有关资料。这些资料老李打算带回去认真研究,他现在翻翻并没有什么目的。

“马文的失踪,和他的大女儿有关?”老王试探性地问老李。

“这很难说,”老李希望派出所老王能为自己提供一些更具体的东西,“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他们家的房子,原来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你给我描述一下他们家周围的环境,介绍介绍她家周围的邻居。”

“这个吗,”派出所老王感到有些为难,“我实在也不太清楚,老实说,戴燕燕的大女儿长得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那一带的房子乱得很,东一家西一家,你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像戴燕燕她家我是去过几次的,不过我能说什么呢,反正房子不算太大。这样吧,我可以提供一些她家过去的邻居现在的地址,这你也知道,那一带的房子都拆迁了,想找到他们也不容易。”

派出所老王打开了一个文件柜,在里面翻起来,一边胡乱地翻,一边随口和老李说着什么:“妈的,有的人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好,在这呢,你看,这一搞城市建设和规划,我们基层派出所的人就累死了,像这种把房子拆了,盖好了再搬回来,别提有多麻烦,跟你说戴燕燕家我去过,真也不算大,有一个小院子,小院子里好像有棵什么树,对了,还有一口井。”

“有一口井?”

“对,是有一口井。”

老李的心头不由地一怔,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这又是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他记得戴燕燕曾说过这样的话,她说这是马文说的,马文说就把他扔在井里好了,这样,他可以连棺材都不要了。

6

杨群在和老李结婚后不久,便发现老李和自己的前妻有过来往。她知道他的前妻曾幻想过和老李复婚,因此在第一次见面时,她表现得极有风度。她想让老李的前妻明白,她要比她强得多。

老李的前妻是和榕榕一起,到新房里来做客。由于完全出乎预料,老李弄得很有些尴尬。他首先想到这是女儿榕榕的恶作剧,和杨群的女儿玲玲相反,榕榕对老李的再婚,持强烈的反对态度。她不喜欢杨群,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面,可总是变着法子挑杨群的错。

杨群曾为改善她和榕榕之间的关系努力过,可所有这些努力,事实证明都是白花了。杨群准备好了丰盛的菜肴,请榕榕吃饭,榕榕吃了,不置可否地抹抹嘴就走。隔了几天以后,她又打电话给老李,说是不能白吃杨群的,她一定要在馆子里请杨群吃一顿。

老李说:“算了吧,上什么馆子。”

榕榕说:“怎么能算,跟你说我不想白吃她的。”

虽然是在电话里,李老也能想象榕榕说这话的表情。她肯定一边说话,一边撇嘴。对于榕榕,老李总是有一种深深的内疚。他知道自己和她母亲的离婚,狠狠地伤害了她。虽然老李选择离婚有情可原,然而榕榕并不能就此原谅他。

前妻再婚以后,老李不止一次偷偷地看过榕榕,榕榕那时候终于明白,她的爸爸再也不是什么因为忙而不能回家。她被迫接受了一个新爸爸,而学校里的同学私下里都在议论这事。有一次,当她和同学为什么小事争吵起来的时候,那个同学毫不客气地骂她有两个爸爸。

“你多好啊,有两个爸爸,”同学用讥笑的口吻说着,等于把她母亲离过婚又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的事,宣布给全班的同学听。榕榕抱头趴在课桌上痛哭了一场,她是那样的伤心,以至于上课铃打响了,还不能止住自己的哭声。从此,榕榕对老李十分冷淡。她恨那位和她吵架的同学,更恨自己的离了婚的爸爸妈妈。

老李记得那次放学,他买了一支新钢笔在学校的门口等她。这一天是榕榕的生日,终于听到了打下课铃,他看见榕榕走在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同学后面,孤零零地向他走过来。老李迎了上去,榕榕只当作没有看见他,继续往前走,害得老李不得不大声喊她。

榕榕站了下来,眼睛不看老李。老李说:“榕榕,你怎么了?”榕榕不讲话,眼睛也仍然不看老李。老李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由于前妻一直拒绝老李提供的生活费,他怀疑是前妻向榕榕灌输了什么,他怀疑是前妻不让榕榕和自己来往。他赔着笑脸把钢笔递给了榕榕,榕榕接过笔,看也没看,便把笔给扔了,然后扭头就走。

这以后,老李再见到榕榕时,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再以后,老李前妻再嫁的那个男人也死了,榕榕有了男朋友,结婚生小孩,主动出面张罗老李和前妻的复婚,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老李和女儿重新恢复了联系。因为多少年没有在一起生活过,老李总觉得自己和榕榕之间,有着一层隔阂,和榕榕说话时,他总是小心翼翼,就怕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他不想再和榕榕有什么不愉快,盼着有机会为榕榕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他未尽的养育她的义务。

当榕榕打电话,要请杨群吃饭的时候,老李明知道有些不妥,可是他仍然没有办法拒绝榕榕。他的脑子里想的全是失踪的马文这桩案子,尤其案子已经有了进展,更是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立刻将案子全部了结。事实上,他害怕得罪榕榕的情绪也传染给了杨群,他们都觉得这顿饭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吃的,但是都不忍心拒绝榕榕。他们知道怎么做都免不了得罪榕榕,杨群说:“老李,你信不信,结局肯定会不愉快。”

结局果然不愉快,榕榕把自己母亲也喊来了,吃饭的时候,榕榕一口一个妈妈,一口一个爸爸,叫得十分亲热。她不亢不卑地喊杨群阿姨,若无其事地说着笑话。老李有些哭笑不得,榕榕故意安排他和前妻紧挨着,刚开始不觉得,杨群一个劲地说:“老李,你就坐那,”可是吃着吃着,老李越来越感到别扭。他注意到杨群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如坐针毡,还不得不随时随地地赔笑脸。

这家馆子的经理显然和榕榕认识,席间,经理过来打招呼,榕榕大大咧咧地做着介绍,她指着老李说:“这就是我爹,干警察的,你下回干什么坏事了,要是落在他手上了,可没你的好果子吃。”又指着自己的母亲,“这是我妈,这位,这位是我后妈,也叫继母对不对?”

除了榕榕自己,在场的人都有些狼狈,那经理笑着让大家多吃一些,作了作揖告辞。老李待那经理消失了,忍不住说:“榕榕,你现在怎么会这么玩世不恭?”

榕榕只当没听见,根本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喝酒。

杨群打圆场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

榕榕说:“怎么,我还年轻,我可不年轻了。不过,现在什么人都年轻。你看我爸爸,不是很年轻吗,都快退休的人了,我看他比谁都年轻,不是吗?”

杨群不敢再说话,她知道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忍着。总算熬过了这顿饭,回到家,老李感到让杨群受了委屈,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杨群说了一阵气话,眼睛也红了,临了想明白地说:“我不在乎,我知道你女儿的意思,她就是不想让你我过得快活,我不,我就要快活。”老李没想到杨群这么通情达理,心里十分感激。

7

几天以后,民主路派出所那间几乎是密封的小房间,刚刚劳教释放归来的黄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发呆。老李走进了这间对他来说,已是很熟悉的小房间,黄毛连忙站起来,老李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来。

“你就是黄毛?”老李问。

黄毛讨好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事劳教的?”

“也不为什么,”黄毛有些不好意思,神头鬼脸地说,“犯了点小错误吧。”

“这么说,是冤枉你了?”老李笑着看着他。

黄毛看看老李的脸色,不知今天为什么事找他,他小声说:“也不能说是冤枉,我当然是有错,是有错误,公安局哪能冤枉好人呢?”

老李突然不笑了。

黄毛立刻有些紧张:“又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我这阵可是守身如玉,没犯什么事。真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向你发誓好不好?”

老李说:“今天找你,不是找你的麻烦,你别怕。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知道多少,说多少,不知道,别乱讲,听见没有?”

黄毛立刻又神气起来,眼睛的溜溜发亮:“一句话,只要用得到我黄毛的,我通通都告诉你,我和你们从来都是紧密配合,喂,你想知道什么?是不是哪个傻小子又犯了什么案子,栽在你们手里了?”

“我知道你除了善偷和喜欢耍点流氓之外,还是个有名的包打听,什么事,你都喜欢知道一点,”老李盯着黄毛发亮的眼睛,又笑了起来,他的笑足以使黄毛明白,自己面前是一位很难对付的警察,要想和他斗,是找不自在。“这一带,据说是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当然,我所说的,自然不是好事,我说的是坏事,凡是偷鸡摸狗之类的事,都瞒不过你黄毛。你黄毛就有这样的能耐,这一带人干的坏事,你那里都挂着号存着档呢。”

“哪里,哪里,”黄毛既不好意思,同时更有些得意,“那都是人家瞎讲的,我哪有那个能耐,你别这么夸我好不好。不过呢,有时候,也能多多少少知道点事。我这人呢,不瞒你说,坏毛病多,有时候,就喜欢多留个心眼。喂,我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邻居戴家的一些事,就是离你家不远的戴燕燕家。”

“那个居委会主任?”

老李点点头。

“她们家有什么事,你想知道?”

“你认识她女儿?”

“她女儿?蕾蕾,还是蒂蒂?”

“是大女儿。”

“那就是蕾蕾了?”

“是蕾蕾。”老李进一步问,“还有马文,这你自然也认识了?”

“这话说的,都在家门口住,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认识不认识,我说你怎么对他们家有起兴趣来了?对了,我知道了,马文后来失踪了,你肯定发现了马文的什么事,肯定是的,这你用不着瞒我,我感觉出来了,是不是?怎么样,我说是的吧,又让我说着了?”

老李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出事,什么失踪不失踪,我那时候也觉得奇怪,我想,不至于吧,怎么公安机关就跟睡着似的,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再说,就算是失踪,也总得有个原因,你说是不是?人没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没了,这事就算了?”

老李想听听黄毛的意见,很有兴趣地问:“你觉得原因会是什么?”

“反正总得有什么原因,我这人有个毛病,凡遇上怪事,都喜欢问个为什么。我跟你说,首先,这家人的关系,一直不太正常。你个要看那个姓戴的是居委会主任,整天管这个管那个,其实她自己的家就管不好。”

“怎么管不好?”

“她起码是管不好自己男人,说给你听都不相信,那男人绝对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他怎么不要脸?”

“他,我举个例子吧,他竟然会偷看她女儿洗澡,你说这男人还有什么出息,你说。妈的,这么大年纪了,偷看自己的女儿洗澡。”

“你怎么知道的?”

黄毛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漏了嘴。

老李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了一句。

“反正我也不会瞎讲,真的,你爱信不信,”黄毛不想继续说下去,搪塞了一句,“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听谁说的?”

“唉呀,这个我也说不清,反正是有这回事,我要是瞎说,我他妈不是人,好不好。你是什么人,我敢骗你?这是什么地方,我敢胡扯?”

老李仍然紧追不舍地问。

黄毛被追问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说出老实话。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而且他知道自己即使说出来,也不会被追究的。“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要说,起码也有十年,可能都有十几年了。你知道,我们住的那地方,房子都是连成片的,你只要上了房,就可以从巷子的这一头,一点劲都不费地跑到那一头。我嘛,不瞒你说了,从小就喜欢爬墙头,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是经常性地从这头爬到巷子的那一头。所以不是我黄毛喜欢吹牛,对于我们那一带的许多家庭隐私,我比别人知道的都多。既然你逼着我讲,我也就全讲出来了,老实说,我这人有时候难免小偷小摸,但我黄毛也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家门口的便宜,我是从来不沾的,我在房顶上爬过来爬过去,真的只是好玩罢了。”

老李对黄毛的解释丝毫不感兴趣:“你到底在戴家看到了什么?”

“你听我慢慢说嘛,跟你说,我那时候什么都想看。你知道,在别人毫无察觉的时候,偷看别人干什么,绝对有意思。我那时候还没到二十岁,才十六七岁吧,什么都想看,女人洗澡,夫妻睡觉,这些都蛮好看的。只要看了一次,你想以后就此不看了,这实在还有点做不到。我那时候也没出息,其实是吃过苦头的,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忍不住。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要脸,你不知道,那时候天一黑,我就想往房顶上爬。”

黄毛故意卖关子,他注意到老李对他的叙述正在逐渐失去兴趣,话锋猛地一转。“那时候戴燕燕的男人还在农场,她们家呢,只有戴燕燕和她儿子和小女儿。她大女儿也已经下农村了,有时候也回来住。那时候她们都在她家前头的一间屋子里洗澡。我最早呢,只是偷看戴燕燕洗澡。她那时候是居委会主任,动不动就管我们,我最讨厌她了,看着她光屁股的样子,我就觉得解气。有一次,她的大女儿洗澡的时候,就是那个蕾蕾,我伏在气窗上往下看,突然看见她爸爸趴在隔墙房间的墙缝上,偷看他女儿洗澡,蕾蕾洗好了以后,是蒂蒂洗,他狗日的也还是照样趴在那偷看,一直偷看到戴燕燕走进他的房问。”

“你从气窗里,怎么能同时看见两个房间呢?”

“他们家的房子,原来是一大间,以后隔了一道墙,那墙也没砌多高,还有一截是木板,只是马马虎虎隔了一下,挡挡罢了。从气窗里,正好前后两间都能看到。我跟你说,偷看偷看也就算了,关键是戴燕燕那男人,后来都敢当着老婆的面偷看。”

老李有些吃惊,不过吃惊的表情很快一闪而过,他无动于衷地看着黄毛。

“我告诉你都不相信,有一次,戴燕燕她男人趴在那,偷看他女儿洗澡的时候,而戴燕燕就在他身边生气,她跑过去拉他,他一甩手,差点把她弄跌倒。她就骂他,大概是骂他不要脸。”

“当时是谁在洗澡,是大女儿,还是小女儿?”

黄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这我倒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是有个女儿在外面洗澡,一听见她爸爸妈妈吵架,赶快擦擦身穿衣服。”

8

如何再一次和蕾蕾见面,见了面怎么说,这是老李掌握了马文父女乱伦的情况以后,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他已经掌握了充分的材料。但是一旦和蕾蕾见了面,一旦把这事捅出来,又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意想不到的局面呢?

首先,蕾蕾究竟会不会承认她和继父之间的乱伦关系?很可能她会矢口否认,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其次,去触动这块过去的伤疤,又有什么意义?意义当然只在于进一步探寻马文的神秘失踪。这肯定是一个有效的杀手锏。

老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神秘失踪的马文是被谋杀的。谋杀的原因显然和他与大女儿的乱伦有关,戴燕燕在公安局服毒自杀前,已经承认了是她毒死了马文。马文失踪本来已经解决,但是由于以为戴燕燕的神经失常,由于正好和周家老宅陈尸案被侦破巧合,一起很明显的谋杀案,差一点就被掩盖过去。

因此老李首先要做的,就是迫使蕾蕾承认她和马文之间的乱伦关系,他相信这么做并不难。时间已过去许多年,重新揭开已愈合的伤疤,这么做可能有些残酷,为了弄清楚事情真相,老李不能不这样做。

地点仍然是那个小小的儿童乐园,老李在这里又一次看见了戴燕燕母女。戴燕燕母女正带着几个老李已熟悉的孩子在那玩儿。那个最大的女孩子突然向老李奔过来,她似乎对老李毫无印象,笑着从老李身边跑过,嘴里还在哼着一首已经走了调的正流行的电视插曲。

老李脸上毫无表情地向戴燕燕母女走过去,戴燕燕看上去已经有些康复,她的眼睛正看着另一个方向。她的女儿蕾蕾脸色恐怖地看见了老李。这是一个可以预料到的表情,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些最初的恐怖表情,暴露了马文失踪一案的可疑之处。

一群小孩子在不远处哇哇大声叫起来,老李情不自禁地侧过头去看,他看见两个顽皮的小男孩抱在一起扭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不止一个大人向那边跑去,小孩子们叽里呱啦叫得更厉害,儿童乐园是孩子们的天堂,打打闹闹也是孩子们表现他们幸福的一个方面。这世界上一些罪恶,暂时和这些天真的孩子们无关,谋杀,强奸,欺诈,以及别的什么暴力,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可能还很遥远。

老李意识到蕾蕾已走到自己面前,他脸上露出了不是很自然的笑来。

“有什么事,你找我好了,”蕾蕾用身子挡住老李的视线,止不住一阵阵地颤抖着,她不想让老李看见她母亲,也不想让她母亲看见老李,“如果你是要找我的话。”

“我觉得我们最好,最好能好好地谈一谈。”老李故作轻松地说着。

“那好,你说在哪谈,在这不行,我希望我们能避开我母亲。”蕾蕾提出了要和她谈话的要求,“我母亲她的身体不好,神经也有些问题。”

老李觉得不仅戴燕燕的神经有些问题,蕾蕾的神经也不太正常,他不想使气氛变得过于紧张,一场真正的较量刚刚才开始,他不想一下子就走到事情的尽头。于是他用更轻松的语调说:“好像你已经知道我要来?”

蕾蕾带着些赌气说:“你不是已经来了吗?”

“那好,你去和你母亲打个招呼,”老李看着蕾蕾那双既紧张又有些绝望的眼睛,“我们就找个地方吧。”

“用不着打什么招呼,你要我去哪,我跟你去就是了。”

老李坚持让蕾蕾去和她母亲说一声。

蕾蕾很不情愿地向自己的母亲走去,坐在不远处石椅上的戴燕燕突然意识到了老李是谁,她听着女儿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眼睛睁多大的,嘴角直哆嗦,神色慌张地往老李这边看。她看见老李了,老李微笑着对她点点头。老李的微笑带着特殊的威慑力量,戴燕燕整个地垮了,连老李也觉得自己此时的微笑显得有些残忍。

老李和蕾蕾一起来到不久前去过的小餐馆,在曾经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不是吃饭时间,服务员小姐笑容可掬地跑过来,问他们想要点什么。

蕾蕾板着脸说:“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想要。”

老李对服务员摆了摆手,他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只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走。”

服务员小姐弄不太明白地看着他们,脸色有些挂下来。老李拿出自己的证件,在服务员小姐的眼前晃了晃,她并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记得这个掏证件的人曾和另一个男人在这喝过酒,蕾蕾再次声明她什么也不想吃。

老李也发现自己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和蕾蕾出现在这个小餐馆里的确有些荒唐:“我也不是打算请你吃饭,我只是告诉你,我觉得我们的谈话,应该有些特殊的气氛。我可以告诉你,不久前,我和你的前夫丁文先一起,就在这坐过,我们谈了很多,真的很多,因此我想我们的谈话,最好也是从这开始。我想,你也许已经知道我们今天会谈些什么内容,是不是?”

“对不起,要是不吃什么的话,请你们出去好不好?”板着脸的服务员小姐终于下决心撵他们走,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不吃饭跑进来干什么,神经病!”

蕾蕾站了起来,老李也随着站起来,他跟在蕾蕾身后一起往外走,服务员小姐还在那悻悻地嘀咕。他们走到离小餐馆不远处的一个墙角停了下来,蕾蕾忐忑不安地说:“你找丁文先干什么?”

老李说:“该找的人,我也许已经都找过了,现在就轮到找你了。”

“找我干什么?”

“这你肯定明白的,要找你,自然是为了马文的神秘失踪。”老李不动声色地看着蕾蕾的眼睛,“难道你就没想到我会找你?当然,你已经想到了。”

“为什么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们还要揪住他的失踪不放呢。他已经失踪了,他跑了出去,从此就没回来,没回来,事情就这么简单。”

“事情也许并不是这么简单。”

“你们何苦要找丁文先呢,他又能知道什么?”蕾蕾的脸色因为气愤,开始一阵阵地发白,“他跟这事根本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你又知道些什么呢?”老李明白是向她发动攻击的时候了,“我们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当你的母亲向我们承认她谋杀了你的父亲以后,我们被另一些假相所蒙蔽了。一个案子,往往会预想不到地引起另一个案子,同时也往往会掩盖另一个案子。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父亲马文是被谋杀的。而且我们知道,你是知情者,我们可以假设,正像你母亲过去在公安局承认的那样,是她谋杀了你的父亲,是她谋杀了马文,我们也可以假设——”

蕾蕾在老李的注视下不知所措,她的精神正在像戴燕燕一样全线崩溃。

“我们也可以假设,如果谋杀的确存在,如果又不是你母亲的话,我的意思是,”老李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完全发木的神情,“那么也许是你谋杀了马文。”

“是我?”

“也许是你。”

蕾蕾毫无表情地瞪着眼睛,仿佛是不太明白老李说这话的意思,又好像是让人戳到了要害,还想做最后但是无效的抵赖,“我怎么了?”

“你和戴燕燕都存在着谋杀马文的动机,你们实际上都恨他。我知道你和马文之间的事,我知道在很长的时间内,你都是受害者,我知道多少年来,马文仍然一直在纠缠你,威胁你,并且给你带来极大的痛苦。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这些年,乱伦使你们永远生活在一种不幸的阴影中,你们想摆脱这种阴影,无论是你,还是你母亲,你们都盼着早日结束,早日结束这种太不正常的关系。你们想摆脱掉这种不幸,于是你和你母亲之间,有一个人便采取了一种过于极端的行为,这个极端的行为就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