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害怕再次撕开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说老实话,这些该死的伤口,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愈合过。时隔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疼痛。不仅能记得,很长时间里,心灵深处的这道伤口一直在悄悄流血,像山坡上草丛深处的小溪一样。那并不是用语言就可以描述出来的痛楚,仿佛刀割了以后,又撒了一把盐,痛楚像空气一样四处弥漫。
我记得当年在农村插队当知青,村东头的福田,动不动就喜欢在麦场上骂老婆。村上的人都知道福田最疼爱自己的老婆,可是他每次骂老婆,都会把老婆年轻时犯过的生活错误,当作最近的新闻喋喋不休地说给每一个过路的人听。那时候的福田,已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只要一生气,他就忍不住要这么做。诉说成了他最好的镇痛剂,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成了他最大的乐趣,福田将自己老婆的风流韵事描述得活灵活现,每次的故事版本都不尽相同,每次都要重新添油加醋。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觉得这些故事好玩,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就感到了厌烦,因为把一个故事颠来倒去反复唠叨,福田便像个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终于在多少年以后,我突然明白福田当年为什么会这么做。要是我告诉你,说我老四气愤异常,因为阿妍给我带来的羞辱而疯狂,因为嫉妒已经丧失理智,这绝对是真实的,这绝对没有任何夸张。是男人都这样,是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是男人都受不了这个。然而,要是我告诉你这事情其实很快也就过去了,这仍然是个绝对的真实,仍然没有一丝一毫夸张。世上并没有多少过不去的事,多高的门坎最后都得跨过去,天大的困难临了都会解决。有一段时候,我恨不得像可怜的福田一样,冲到大街上去大声呐喊,向天下人宣布老四戴上了绿帽子。我恨不得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说老四的老婆给别人玩过了,老四现在已成了活王八。
我真的是有那样的冲动,真的是差一点就这么做了。世界上最让人难堪的,最让人想到就会生气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为被别人知道,而是别人都知道了这些丑事,别人都在得意洋洋地看你的笑话,偏偏你自己还不知道,偏偏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很多事情是你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阿妍会和余宇强搞到一起去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阿妍这个干妈,会让自己的干儿子弄得神魂颠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没想到这小子会用这种手段来报复,没想到他竟然会玩这一手。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怎么会想到呢。
想当初,我在店里板起脸来教训余宇强的时候,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一个个都很暧昧,一个个都忍不住暗笑。现在,我突然明白这些暧昧和暗笑是什么意思。原来我老四早就成了大家的笑柄。原来店里的伙计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像个十足的小丑一样,神气十足地丢人现眼,活生生地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话材料。我做梦没想阿妍会这样对待我,会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迎接我从拘留所出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折磨我。
事情一旦暴露,事情一旦真相大白,我还没提出离婚这两个字,阿妍反倒先提了出来。她主动而且坦然地向我提出离婚请求。我发现阿妍早已经做好了分手的准备,她早就准备好了,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对财产怎么分割,离婚后各自住在什么地方,都有了明确的安排。当我在拘留所里苦苦思念阿妍之际,在我反复考虑如何向她忏悔的时候,在我盼望着她能饶恕我的时候,她已经把分手的种种细节都想好了。
阿妍说:“老四,我们分手吧,我们的缘份已经到头了。”
说老实话,这些年来,经济上从来都是阿妍当家,我觉得一个男人很大的乐趣,就是把自己赚的钱交给自己喜欢的女人。我只知道我们积了些钱,究竟有多少存款,一直弄不清楚,因为钱这个数字总是在不断变化的。现在,从派出所刚回到家,我还沉浸在老婆红杏出墙的痛苦之中,为老婆的清白而苦恼,阿妍却突然向我发难,很严肃地与我讨论起分手的事情来。她根本不在乎我当时的心情,根本就无视我当时的痛苦和苦恼。她十分平静地提出要分得一半的家产,并且报出了具体数目,由于经济大权一向由她掌握,谈到钱,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阿妍胸有成竹地说:“老四,你放心,我不会多贪污你一分钱的。”
阿妍说:“这些年,你也快活够了,我觉得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你,最多只是与你扯平。你说说你玩了多少女人,你说说你犯了多少回生活错误,你说说你这么做的时候,想到过我的心情吗。好吧,不说这些,我们夫妻一场,拿你的这些钱,并不过分。”
尽管阿妍有些内疚,尽管她内心深处也觉得对不住我,可是更多的竟然是理直气壮。她竟然还有些有恃无恐,对于她来说,红杏出墙,送老四一顶绿帽子,似乎还不是一个认不认错的问题,错误就是错误,认不认错都一样。阿妍斩钉截铁地说,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错误。不仅她没有什么大错,甚至余宇强也没有大错,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不管我知道了结果会多难受,不管我会觉得多没面子,她还是得把真相告诉我,这真相就是她一直占据着主动的位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恨不得一个大耳光扇过去,悻悻地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是你勾引了余宇强。”
“我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不错,是这个意思。”
阿妍理直气壮,阿妍有恃无恐。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她不仅没有就这件事认错,而是得寸进尺,继续借这件事继续折磨我,进一步让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她显然是要充分利用这次火山爆发的大好机会,把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来一个彻底地清算和了断。很显然,阿妍对我过去那些年的所作所为,虽然还谈不上了如指掌,但是已经有所耳闻。现在,双方的醋坛子都打翻了,都已经看到了对方的底牌。我们都有些心虚,都有些忿恨,又都不愿意原谅对方。我们都站在想发作就发作的悬崖边上,随时都准备要纵身一跃跳下去。双方都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都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捅得对方鲜血淋漓。
阿妍说:“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你能睡别人的老婆,别人就也能睡你的老婆。天底下的事情,只有这样,才公平,天底下的事情都是公平的。”
阿妍并没有掌握我和小鱼之间的确凿证据,她说的只是一些泛泛的大道理。阿妍口口声声说,她正好是送给我一个借口,送给我一个堂而皇之离开她的借口。她好像只是为了和我分手,才故意做出那种对不起我的事情,好像是为了成全我,才有意做出那种牺牲。我突然感到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变得这样不可收拾。天说塌就塌下来,电闪雷鸣,乌云密布,我想分手就分手吧,都互相伤害到了这一步,往后的日子显然也过不下去了。都到了这一步,我们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
可就是我下定决心要分手的时候,这件事看上去已经绝对无可挽回,我突然又有些舍不得她了。
我说:“阿妍,你不就是要伤我的心吗,你不就是让我这心里面难受,像刀子在绞一样。”
我想不明白地说:“你为什么会这么狠心。”
一想到要与阿妍分手,我几乎立刻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虽然嫉妒心让人都快要发疯了,但是说老实话,比嫉妒心更难忍受的却是,我突然发现阿妍已不再爱我。我能忍受红杏出墙,忍受她让我戴绿帽子,忍受她的不忠诚,可是不能忍受她不再爱我。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这个。这是一个过去从来没有意识过的严重问题。现在,我突然发现还有比嫉妒更厉害的事情,我发现自己更忍受不了她已经不再爱我的这个现实。这个现实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在乎阿妍,会那么害怕与阿妍分开。我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一想到阿妍竟然不再爱我,一想到自己在阿妍的心目中已经不再重要,我的精神几乎接近了崩溃。
于是,我非常悲哀地宣布,说自己准备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她,留给她和那个该死的干儿子一起享受,既然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小白脸,我索性成全他们。我说的这绝对是真话,既然我在内心深处是那么爱阿妍,我愿意让她心满意足,愿意让她和余宇强一起,去享受那种她喜欢的快乐日子。我告诉阿妍,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红尘,说自己准备去做和尚,准备到峨眉山去出家。
“你要是能出家,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阿妍冷冷地看着我,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还是我去出家差不多,说不定明天我就真出家了。”
“那好,我们一起去出家,我做和尚,你做尼姑。”
“凭什么让我去做尼姑,你倒好,玩了那么多女人,快活够了,突然看破红尘,凭什么我也要跟你一样。”
我说自己突然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阿妍说:“活着没意思那是你,我可是活得好好的。”
我说你知道现在我最伤心的是什么。
阿妍说:“你是觉得没面子。”
“面子可能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男人的面子怎么会不重要呢?”
我十分痛苦地说:“面子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什么才重要?”
“重要的是,是你真得要离开我,是突然发现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你才发现。”
“我为这事感到心口疼,阿妍,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你那心口早就麻木了,不会疼的。”
我说阿妍,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我告诉她,自己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与她离婚。如果她真要离婚,我是不会跪下来求她的,老四不会跪下来求任何人。我说,老四可不是那种没骨气的男人,不会死皮赖脸地硬求你,但是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根本不是那种女人。
阿妍说:“我不是哪种女人?”
我说反正不是我心目中那种女人,至于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应该知道,而我所说的那种女人,她当然也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种女人,我就是我。”阿妍看着我,平静地说着,“老四,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年你是怎么伤害我的,你现在心头觉得有刀子在割,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心头的滋味。这些年,你想到过我的感受吗?”
我坦白地说:“没有。”
“你当然不会有,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了,我有这个体会,现在你总算也有体会了吧。”
刚发现阿妍存心要离开我的时候,我完全被她的这种想法震惊了。这些年来,我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离开她。阿妍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曾经无数遍地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应该抛弃阿妍。我们是结发夫妻,经历过种种磨难才有了今天,有这样的美满结局很不容易,老四不能做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在过去,阿妍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她说老四,我们还是早点分手吧,你可以再找个女人,赶快生个孩子,还来得及。每当她说这种话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她心灵深处极大的痛楚,我自己的心里也随着咯登了一下。我反复地告诉她说,一遍遍安慰她,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告诉你,就算是天真塌下来,也只要三个字,不离婚。
我说:“我们将白头到老,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到死才算完。”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最后竟然会这样对待我。
我是真的没想到。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恨我,是为了报复我,夫妻之间有这样那样的相互背叛并不罕见。在很多事情上,女人和男人的反应是一样的。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因为我突然明白阿妍已经不再爱自己的丈夫,她现在对老四已经无所谓了。这要比让男人戴绿帽子更让人震惊,这要比肉体的背叛更让人难受。我更愿意被阿妍爱,更愿意被阿妍恨,就是不想让她觉得丈夫对她来说已无所谓。
我真的是很在乎她是否在乎我。
现在,为了能和过去一样,要我做出什么样的让步都可以。
我对阿妍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犯了错误,都伤害了对方。我说我愿意主动向她认错,请求她的原谅。现在,如果她也能向我认错,请求我的原谅,只要大家都肯认错,都认个错,我们的事情就会好办一些。但是,但是阿妍还是一根筋,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她就是死活不认错。我一直觉得阿妍会觉得对不起我,会内疚,事实却是她根本就不内疚。
天底下就会有这样的咄咄怪事,一个女人让自己的丈夫蒙羞了,一个已经接近五十岁的老女人,和一个岁数可以做儿子的男人搞到了一起,让她的丈夫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却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
“这真是出了鬼,你这么凶是什么意思呢?”
我实在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热血都快从血管里喷出来。我老四都服软了,我老四都他妈认栽了,自己的老婆让人日了,我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她竟然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阿妍说,关键并不在于认不认错,嘴上认错一点用也没有。阿妍说,我不会认什么错,你也用不到来什么假惺惺的认错,我们何苦要玩这种唬弄人的游戏。阿妍根本就不愿意跟我讨论错不错的问题,我们根本就谈不到一起去。很显然,我们都深陷在痛苦的泥潭里不能自拔。阿妍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过去她也曾想到过要和我分手,那时候是因为爱,是因为爱受到了伤害,现在要跟我离婚,是因为不爱,是因为感到了麻木,原因完全不一样,结果也就不一样。
阿妍很认真地说,老四,问题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过去我是太在乎你,过去我心里只有你,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都改变了,现在我根本就不在乎你。阿妍说,老四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你了。她突然变得非常伤感,眼神里是一种茫然。她说我们曾经是那么相爱,那么心心相印。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谁原谅谁,要是我们已经不爱对方,要是心已经死了,一切就都完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气鼓鼓地说:“问题是我他妈还爱你。”
也不知怎么搞的,说完这话,我突然对她充满了柔情蜜意。我说的是完完全全的绝对真话,除了阿妍,没有一个女人会给你带来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我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变化,只有一点是不会改变,这就是我自始至终,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只有这个阿妍,我是真的刻骨铭心地爱她。对她的爱,和对别的女人的喜欢截然不同。爱和喜欢是两回事。说老实话,我不可能真正地原谅她的行为,这种事没有办法原谅,但是即使是不原谅,即使是有嫉妒这根很大的鱼刺横在我的喉咙口,我也仍然像过那样一往情深地爱着阿妍。海枯石烂,我对阿妍的这种感情不会改变。爱就是无怨无悔,爱就是没道理可讲,爱就是好坏你都还是爱她。
阿妍丝毫不为我所动,对于红杏出墙,对于自己的错误行为,她始终坚持拒绝向我道歉。在男女关系这个问题上,阿妍与我的观点完全一致,有些话好像就是我说的一样,她说这些事一旦发生了,已经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有种事实际上是没办法请求原谅的,做了也就做了,就好像开弓射箭,一旦射出去就不可能再回头。所谓请求原谅肯定是骗人的鬼话,阿妍说我不能骗你,我也不会骗你。我不会请求你原谅,你也不会真的原谅。
阿妍说:“我们干吗要自己骗自己呢?”
阿妍说得是对的,请求原谅这个词从来都有蒙人的嫌疑,事实上,它不仅骗不了别人,甚至都骗不了自己。我无数遍地对自己说,老四已经原谅阿妍了,其实我能做到的,最多只是尽量不去想它。我想欺骗自己,可是老四并不会那么轻易就上当。
余宇强在事情败露以后,立刻逃之夭夭。他弃家而去,消逝得无影无踪,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偶尔他还会打个电话给小鱼,问一问家中的情况,关心一下儿子小鹏,然后就再次销声匿迹,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阿妍和小鱼都把余宇强的这次失踪,归罪于是因为害怕我老四。毕竟我是有些恶名声在外面的,她们都相信他是因为害怕我找他算账,才躲在外面不敢回来。
说老实话,我并不想把余宇强怎么样,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不过,在最初的一个月里,虽然曾一再答应阿妍不会找他的麻烦,但是我还是愤愤不平地去找了余宇强无数次。无数次的无功而返,渐渐地我对是否还要跟他算账,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我们之间本来就是笔糊涂账,要算也算不清楚。我让小鱼带信给余宇强,说他老是躲着不见是没有用的。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既然有阿妍保护他,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事情已经出了,我还能怎么样,他用不到老是这么躲着我,老这么躲着并不是个事。
我做梦也想不到,生着一张娃娃脸的余宇强,最后会成为一名风月场上寻花问柳的老手,成为一个善于在妓女身上打滚的好汉。余宇强虽然失踪了很长一阵,关于他的消息却源源不断,有人说他已经被一位富婆包了起来,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在本市最豪华的娱乐场,和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搂在一起跳舞。阿妍的这个干儿子天生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到后来,他干脆成了一个不归家的男人,所有的绯闻都是和有钱的女人有关。在后来的那些年里,我和他的恩仇基本上已经了断,余宇强仍然喜欢玩这种失踪的把戏。他成了一个动不动就会离家出走的大男孩,只要是和小鱼一憋气,就立刻躲出去很长时间不回家。余宇强从来就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他是个永远也不肯长大的坏男孩。
大约一年以后,我又一次见到了余宇强。那是在一家医院,他被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也打得几乎失明。这是他离家出走之后的第一次有确切消息,在公安人员的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家庭地址。重新获得他消息的小鱼不知如何是好,失踪了一年的丈夫突然又冒出来了,她又喜又悲,最后只能跑来问我和阿妍应该怎么办。阿妍看了看我的表情,说怎么办,问问你干爸,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根本就没有表态,隔了一会,阿妍又用商量的口口气对我说,那就先去看看再说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医院,余宇强的脑袋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竟然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叫起干妈和干爸来,叫得非常干脆,甚至比过去还要亲热。
我感到非常别扭,板着脸对他说:
“你真是活该,看你熊样子我就高兴,这等于是有人替我揍过你了,你他妈活该,你他妈该打。”
我恨不得把余宇强从病床上揪起来再暴揍一顿,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一看到他,我就立刻恨意未消。但是我事先已经答应了阿妍,我答应阿妍不再追究过去的事情,答应她放余宇强一马。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我既然说过了不追究,就不会再追究。这次等待已久的见面并没有发生想象中那些激烈场面,一开始的那种别扭很快就过去了。我板着脸教训了余宇强几句,说了几句狠话,阿妍和小鱼分别说了他几句,他像一个闯了祸的小孩一样听着,不断地点点头认认错,事情也就混过去了。
余宇强似乎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现在可怜巴巴地躺在病床上,等着别人饶恕他,等着别人来为他付医药费。
我发现不仅是我拿他毫无办法,就连阿妍和小鱼对他也是哭笑不得。
余宇强出院以后,我们决定不计前嫌,仍然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当然,完全像过去那样已经绝对不可能,我们暂时还不可能重新住在一起,只是继续帮他们照顾照顾小鹏。我对阿妍说,一看到这畜生我就来气,因此,小鹏我们可以帮他们照顾,但是余宇强不要老在我眼皮底下打转,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他。那时候,小鹏眼见着就要上小学了,如果阿妍不帮他们照顾这个孩子,这孩子的读书问题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老实话,没有我们的帮助,余宇强和小鱼甚至都养不活自己的儿子。
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家很不错的小学,上这样的小学是要缴钱的,这钱最后当然是阿妍去付。阿妍跟我商量,问是不是我们来出这个钱,我有些不乐意,说:“有什么好商量,反正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钱不是一向由你当家吗。”
阿妍说:“我当家,也要你乐意才行。”
我说:“有什么乐意不乐意,只要你能高兴,怎么都行。”
“那你是不乐意了?”
阿妍明知道我不乐意,她还是这么做了。我也没坚决反对,心里不愿意,嘴上又不愿意明说。到那天,小鱼将小鹏带来了,那孩子已有一年多没有到这来过,对这面的环境似乎都陌生了,偏偏看见我,亲热得不得了,爷爷长爷爷短得喊个不停。我知道阿妍不止一次偷偷地去幼儿园看过他,她对这孩子牵肠挂肚,常常一个人看照片,看着看着就流起了眼泪。也不知道她对事先孩子说了什么,小鹏来了以后,追着我问前问后。我板着脸爱理不理,这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细声细气地问:
“爷爷,为什么不高兴?”
我说:“爷爷心里生气。”
“爷爷你为什么生气?”
这孩子你真是没办法不喜欢他。首先人长得就讨喜,像个洋娃娃似的,两个黑眼珠的溜溜地转着,说什么话都老气横秋。千错万错,孩子没有任何过错,千不好万不好,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说老实话,小鹏喜欢我这个爷爷,我看到他,也是不由地从心窝里喜欢,毕竟我和阿妍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这孩子与阿妍有缘,与我老四也有缘。阿妍说,小鹏别缠着爷爷,别惹爷爷生气,你看爷爷已经生气了。小鹏一本正经地摸着我胡子拉碴的脸,说爷爷别生气了,来,我来哄哄你,爷爷听话,爷爷乖,要听话,不要生气了。
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气鼓鼓地说:
“这孩子和他爹一个样,天生是个马屁精。”
让阿妍照顾小鹏有个最大的好处,这就是又可以让她有个事做,只要有了小鹏,她必须天天要去学校接送,自然而然就会再一次把她从麻将桌前拉回来了。我不喜欢阿妍成天在外面打麻将,她一打麻将,完全变成一个很不可爱的女人。在过去的一年中,小鹏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对阿妍来说,还真是一个很大的折磨。她对这孩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一种深深的依恋,只要小鹏不在她身边,她立刻恢复了以往那种成天痴迷麻将的状态,好像只有麻将才能代替小鹏,好像只有小鹏才能让她戒掉麻将。现在小鹏终于又回来了,那些让大家都尴尬的往事烟消云散,小鹏又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阿妍又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奶奶。死气沉沉的家里,又一次有了欢声笑语,阿妍好像一直都是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接下来的几年很平静,小鱼和余宇强夫妇隔一段日子会过来看看儿子,余宇强知道我不欢迎他,看了就走。再后来,事情越来越淡忘,有时候也留在这边吃顿便饭。再后来,遇到过年过节,还会住上一两天。事情总是要过去的,我们四个人闲着无事,又没话可说,便坐在一起玩玩小麻将。四个人正好一桌,差不多都是阿妍赢钱,她技术好,手气也好。那时候,我的餐馆已经完全倒闭了,我自己也处于一种半失业状态,不时地要到外面去打些零工,到别人的小馆子里去当几天厨师。这人要是一旦当过老板,你就觉得在谁那里打工都不是滋味。
我还幻想着有一天东山再起,虽然我已经五十岁出头了,虽然在生意上已经不止一次失败,但是还是不肯死心。阿妍坚决反对我再开餐馆,她觉得我们现在手头多少还有些积蓄,不能冒冒失失地把钱都赔了。这年头已不像过去,这年头不干事反而比干事强。到了九十年中期以后,做什么买卖都亏本,有多少钱赔多少钱,阿妍是已经赔怕了,她把那些积蓄紧紧地攥在手上,说什么也不肯再拿出来。阿妍说,老四,这些钱都是你这些年的血汗钱,我们得留着养老,不是我看轻你,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你这号人赚钱的时代了,这个时代属于冯瑞那样的人。
阿妍说得是对的,这个时代确实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这个时代属于冯瑞。个体户小老板的好日子,基本上已经到头了,我老四没有文化,没有社会背景,这个时代属于有文化和有社会背景的人。属于我们这些人的那个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做什么小生意都能发财的年头早已结束。我的餐馆只能倒闭,是不得不倒闭,实在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好在依靠冯瑞的帮助,在转让店面的时候,我竟然还小小地赚了一笔。冯瑞又一次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又一次用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他确实要比我老四强得多。他把我的店又重新装潢了一下,然后让我以急需资金周传的借口,在报纸上登广告,找到买主,然后迅速将店面出手。那时候冯瑞用的手机,还是香港电影上黑社会老大用的那种砖头一样大的手机,他关照我只要有人过来洽谈,立刻打电话给他,他呢,随时随地会派一个手下赶过来,假装也对我的店面有兴趣的样子,故意形成一种竞争,给对手增加心理压力。
最后成交的是一对年轻夫妇,雄心勃勃,沉浸在就要做老板的喜悦之中,明明被我们宰了一刀,却还觉得自己是战胜了竞争对手,抢到了商机。这种准备开餐馆的年轻夫妇,代表着新一代的店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没有工作,不过是想满足一下当小老板的愿望,过一下当老板的瘾,然后很快就会破产,血本无归。当然,偶尔也会有几个佼佼者出现,但是好景通常都长不了,用冯瑞的话说就是,现在这年头,已经进入规模经济时代,个体户小老板那种陈旧的生产方式,早已跟不上形势,小打小闹再也发不了财。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总的来说是平静的。小鹏成了我们这个奇异家庭最好的粘合剂,眼见着就一天天地大起来,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成为我们夫妇的安慰。阿妍对他的溺爱有增无减,这个孙子成了她的命根子,成了她生活中的重点,上小学的那些年里,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坚持接送。
有一天,一向听话的小鹏终于也愤怒了,说:
“爷爷,你让奶奶你不要再接送了,我们班同学都笑话我。”
这孩子实在受不了那些已经过分的关心,不愿意阿妍像老母鸡护着小鸡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全班的同学中,就他一个人每次过马路还要由奶奶搀着,不光是男同学讥笑他,连女同学也拿他当作笑柄。小鹏这孩子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不要说阿妍拿他当心肝宝贝,我也是真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孙子看待。他长得有些像小鱼,又有些像余宇强,个子不高,眼睛又大又亮。时间过得很快,小鹏转眼读完一年级二年级,到了三年级的时候,阿妍已为日后能否考上重点中学操起心来,从四年级开始,便天天陪着他一起做功课。
我忍不住还会想到阿妍和余宇强的事情。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故意不去想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从一开始,我就表现出了最大的容忍。但是,真要是不去想这件事情并不容易,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浮想联翩,动不动就要胡思乱想,即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还是会常常想到他们寻欢作乐时的情景,想到余宇强面对阿妍身体时的那些慢镜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的缘故,所以我会对这件事始终充满了好奇心。好奇心有时候甚至会比嫉妒性都更强烈。
在我老四眼里,余宇强更像一个小孩一样,而且还是那种没出息长不大的小孩。
我对自己说:“跟一个小孩,有他妈什么可计较的!”
我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太嫉妒,也确实以为自己不是非常嫉妒。往事如流水,随着岁月一起消逝,过去的那些事情好像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好像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当然并不是说要过去就过去,想没有就没有,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事情毕竟还是事情,但是说老实话,绝对不像别人想得那么复杂。有些事情也就那么回事,有时候,天大的事情仍然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常常在想,余宇强究竟有没有给阿妍带来过真正的快乐吗,如果是,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不是,又会怎么样。
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阿妍和余宇强还有一腿,说老实话,我始终有这种疑心,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放过心。我知道男女之间一旦真有了事,就跟打上了烙印一样,要想完全没有关系并不容易。狗改不了吃屎,人免不了要犯错,除非把这两个人彻底分开,让他们天南海北,现在他们动不动就碰在一起,挨这么近,常常还在一起打麻将,有说有笑,天知道又会怎么样。
我常逼着阿妍给我讲她的故事,讲他们的故事。
阿妍感到非常吃惊,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点变态,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喜欢听这些。
我显得非常大度,说事情既然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我老四有这个承受能力。
阿妍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我不会说这种无聊的事情。
于是我就缠着她,一定要让她说。
事实上,阿妍每次都会跌入我事先就设置好的圈套中,每次都会多多少少地说点故事。在说故事方面,阿妍是个天才,她的本事是不动声色,说着说着,便把你带进栩栩如生的情景中去。她的故事说着说着,便让你蠢蠢欲动,听着听着,人就不老实起来。我不禁会想,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
话说白了,说得难听一些,这件事不是给她带来很大的乐趣吗。谁都有享受快乐的权力,既然我那么爱阿妍,为什么不能让她享受快乐呢,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她呢。阿妍总说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在她的心目中,余宇强还是个毛孩子,最初她只是觉得好玩,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真的弄出事来。火是不能随便玩的,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就像划着的火柴往汽油桶里扔,轰地一下便会熊熊燃烧起来。阿妍说,她一直觉得余宇强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这种感觉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她说事先并没有什么预感,说发生就发生了,当时她完全被自己的大胆吓糊涂了,就像闯了什么大祸一样。
“这事太可怕了,我对自己说,老天爷,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怎么会这样。”
阿妍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们保持着平静,她平静地说着,我平静地听着。当然,或许我们都只是假装平静,这样的故事不可能让人平静,不可能让人无动于衷。转眼间,我和阿妍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们已经都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人一到这把年纪,对事情的很多看法都会改变。在过去,与阿妍做那种事的时候,我脑海里经常出现的是别的女人。我总是习惯一边回味别的女人,一边比较阿妍与她们有什么不同。现在想得更多的是阿妍与余宇强,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到他们。
余宇强成了调节我们情绪的催化剂,事实上,只要提到余宇强,只要一想到他,我和阿妍就都有些憋劲,就有些来劲,两个人都悄悄地有些赌气,都觉得有气要撒。我们就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的动力,就好像是往正在运转的机器里加了油,就好像汽车踩足了油门。我发现关键的时候只要提到余宇强,阿妍在那方面的情绪就会明显地开始活跃起来,那道紧锁着的大门,立刻就会情不自禁地打开。余宇强意味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余宇强意味着一场恶战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
有一天,我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阿妍,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干儿子,治好了你的性冷淡。”
阿妍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记。
我又继续地说了一句:“妈的,是干儿子让你成为一名好厉害的女人。”
这一次,阿妍不光是用劲拧我的屁股,而且把我从她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上推下来。她骑在了我的身上,用手卡我的脖子,卡得我透不过气来。她说老四你真想知道原因,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告诉你原因,告诉你真实的原因,因为我恨你,是因为恨。阿妍说着说着,就有些疯狂,不只是疯狂,简直就是野蛮。她说我告诉你老四,你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老板娘和富婆都喜欢小白脸,因为她们都喜欢做狼的感觉。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是羊,和小白脸在一起,她们就成了狼,就成了大灰狼。
我笑着告诉阿妍,男人有时候其实也很喜欢尝尝做羊的滋味。
我告诉阿妍,男人有时候喜欢女人像狼一样。
人都想放纵一下,放纵是人的一种本能,放纵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阿妍显然尝到了放纵的甜头,但是她似乎更知道克制的重要。阿妍说,是人就必须有所克制,是人就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她觉得我们的问题是不知道如何克制,我们都出了轨,都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人的心永远是顽固的,放纵固然让人心旷神怡,甚至会产生巨大的快乐,但是,放纵同样也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世界上的事情最后都会有因果报应。阿妍说她与余宇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放纵了自己,也从中得到了一些乐趣,但是收获的烦恼更多。她说余宇强虽然不像我老四身体那么强壮,在床上的表现也算不上什么出色,带给她那种快乐却是巨大的。她说人心大约都是一样的,你老四喜欢别的女人,我阿妍有时候可能也会喜欢别的男人。问题在于,人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阿妍说自己并不是因为羞耻才停止冒险,才停止放纵,更不是因为爱我,她是觉得是人必须要克制,必须悠着一点,她说她非常明白克制是怎么一回事。放纵最后将导致毁灭,克制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
一个人的内心会很复杂,我也闹不明白放纵和克制的关系,很多事情我都闹不明白。说老实话,我不明白什么才是我老四的真实想法,是担心他们会有事,还是希望他们真有点事。我一直在偷偷地监视着他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怀疑。这种怀疑没完没了地折磨着我,已经成了我的心病。说出来很可笑,跟阿妍谈话的时候,我完全可以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事实却是我的表现非常病态,我常常在私下里检查她的短裤,注意床单上是不是有什么污渍。一个大男人会像我这样,说出来真是丢人。我不停分析他们的对话,琢磨着每一句话可能隐藏着的含义。有时候,我会故意跑出去,然后又突然借机会闯回家。
和女人公开的吃醋嫉妒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隐蔽。我总是尽量做出已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任何蛛丝马迹,都在我的监视之中。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一直在密切注意着事态的发展。事实上,我也只是不放心而已。阿妍总是表现得很坦然,在余宇强和小鱼面前,阿妍像个真正的好母亲,在小鹏面前,她是地道的好奶奶。如果在这时候,你还要流露出什么不好的想法,她会让你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她会让你无地自容。
有一段日子里,我们常常一起打麻将,我会故意说一些疯话。因为是在自己家里玩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输赢,有一次,又是阿妍独赢,余宇强不服气,说干妈你也太厉害了,怎么每次都是你赢钱。小鱼也在一旁附和,说阿妍那么高的麻将水平,不到外面去赢大钱真是可惜了。我接着他们的话,赤裸裸地拿阿妍取笑,我说你们干妈当然厉害,生姜总是老的辣,别以为你们干妈老了,就不行了,你们干妈厉害着呢,不光是打麻将厉害,什么都厉害。
我这话一说出去,他们都怔住了,顿时有些不自然。
隔了一会,阿妍骂道:
“老四你这个老十三点,真是个二百五的东西,怎么这么说话?”
我一本正经地说:
“确实是什么都厉害。”
余宇强说:“干妈还有什么厉害?”
“什么都厉害。”
阿妍急了,说:“你不要无聊好不好。”
“本来吗,在他们年轻人眼里,那还不是都嫌我们老了,不相信,你问问小鱼,你问问余宇强。他们都觉得我们老了,都不行了。”
阿妍不服气地说:“老又怎么样,谁还能不老?”
我笑着说:“那是,谁还能不老。”
小鱼立刻在一旁打岔,说干妈你一点都不老,一点都不像已经五十岁的人,看上去绝对要比同年龄的人年轻好几岁。余宇强于是提到了一个什么女人,说这人阿妍也认识的,才四十岁出头,可是看上去要比阿妍都老,脸上的皱纹一道又一道,像面条一样。阿妍听了,脸上立刻笑容可掬,手上抓着一张麻将,迟迟不肯打出去。
我笑着威胁说:“打呀,打出来我就和了。”
“好,就让你和!”
阿妍坐在我的上家,她打出了一张谁也不要的牌。我抓了一张麻将,用手指捻着,嘴里喊着自摸,翻开一看,是一张没有用的废牌。
“谁要是敢说你干妈老,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老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老,人不老,心也不老。都说人老了就不会值钱,我觉得你是越老越值钱。”
阿妍又骂了一句:“十三点,老不正经。”
我越说越来劲,他们刚开始还吃惊,然后就无所谓,渐渐地就习惯了。在那几年里,我开始变得有些贫嘴。我用油腔滑调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说老实话,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也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变化,渐渐地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不停地拿阿妍取笑,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在背后说说,很快就发展到在余宇强和小鱼面前也这样。
终于阿妍有些受不了,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很认真地说:
“老四,以后少瞎说八道一点,好不好?”
“说什么了?”
“说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我装着有几分委屈的样子。
阿妍说:“你现在动不动就是人来疯,张口就来,开口就是,你知道不知道,有些话太过分。”
“什么话太过分了?”
“什么话过分,你自己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你老是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好,老四,给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小鱼有什么糊涂心思,”阿妍突然把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这么问我,“你说一句老实话,我告诉你,你不要成天拿我寻开心,拿我做挡箭牌,我这人可不傻,我都看在眼里了。”
我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朝这个方向直奔过来。多少年来,阿妍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及小鱼的事情,这似乎是个敏感的禁区,她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好像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显然是有疑心的,但是因为从未掌握过什么证据,我也从未对她说过实话,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说老实话,她越回避,我越高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既然没有任何把柄落在她手上,我早就做好了坚决不承认的准备。多少年过去了,一直平安无事,没想到今天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我感到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阿妍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让我说什么?”
“说老实话。”
“这什么意思,反倒是审问起我来了,喂,你凭什么?”我继续做出很委屈的样子,“有没有搞错呀,自己和干儿子有一腿,反倒疑心起人家。”
“你不要太无聊好不好!”
“我无聊?”
“你就是无聊。”
我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攻为守,于是悠悠地对阿妍说:“我明白了,是不是希望我也和小鱼有一腿,大家索性都不要脸算了,这样一来,你和干儿子的事就名正言顺,你就不会过意不去,这多好呀,多如意的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乱搞,就在自家人中间乱搞,多好,是不是?”
阿妍的脸色顿时发青,说你真是个不要脸的畜生,真是太不要脸了,自己心里一肚子肮脏,就觉得别人都与你一样下流。她说老四,我问心无愧,我现在心里是一点那样的念头都没有。阿妍说,我再也不会做对不住你老四的事情,你完全用不到疑神疑鬼。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十分坦然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公开承认对不起我老四。过去我逼着她认错,她死活不承认,现在不逼她,她反而主动承认错误了。她被我这一笑,脸色由青变红,红得发紫。
我于是嬉皮笑脸地说,你要是和别人,说老实话,我不会同意的,我他妈非宰了他不可,要是和干儿子再有点什么,我保证不吃醋。阿妍的脸又一次不好看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是管好自己算了,你想想,你有什么脸来说人家,你有什么资格来说人家。我笑着说,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动小鱼的脑筋,我怎么会打你媳妇的主意呢,我怎么敢,我这人是胆子小,气量大,你呢,想跟干儿子睡觉,只管,不要不好意思,我绝不反对,老四有这个气量。
那天晚上不欢而散,我们都假装睡着了,其实谁都没有真正入睡。阿妍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感到睡意全无,便伸出手去,试图抚摸她。阿妍不停地打我的手,拒绝我的试探。后来,我终于钻进了她的被窝。阿妍从来就不会真正地拒绝我,她不会拒绝做妻子的义务,但是也仅仅是尽了个义务。事情结束以后,我们都感到索然无味,都感到一种更大的失落。接下来,还是睡不着,我便躺在那胡思乱想,让思想的野马一路狂奔。我想象着阿妍和余宇强在一起的情景,阿妍人高马大,余宇强又瘦又小,这两个人在战场上遭遇,那将是一幅很有趣的图画。阿妍就像一辆马力很大的拖拉机,要想将这辆庞大的机器发动起来,让它在一往无际的田野上欢快地耕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机器面前,常常会束手无策,会有一种驾驭不了的尴尬,也许,有人天生就熟悉这种机器的性能,有人天生就是机械师,有人天生是驾驭烈马的高手。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也许,阿妍就喜欢余宇强这样的小男人。
我突然想到了小鱼,自从她和余宇强结婚以后,我老四再也没有动过她的脑筋。说老实话,好像已经把她忘得差不多了。我这心里好像已是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我想象着小鱼和余宇强会怎么样,想象着他们在床上的情景。小夫妻之间一看就知道不和谐,一看就知道有疙瘩,一看就知道存在着不少问题。阿妍有时候向小鱼问起余宇强的近况,小鱼立刻会气不打一处冒出来,立刻怨入骨髓,立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怨妇。余宇强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小鱼根本就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要说我们四个人之间的这种关系,确实有些太混乱了,我想象着如果四个人混战成一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壮观场景。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着会有这么一天。男女之间的事,说到底就这么回事,大家都不要脸了,也就无脸可要。大家都豁出去,也就真豁出去了。想着想着,思绪万千,我没有一点激动,反而感到一种更大的失落,既不觉得下流,也不觉得有趣。我无法管住胡思乱想,只好任思想的野马在黑夜中继续驰骋,在一往无际的天地之间,漫无目的地尽情遨游。夜已经很深了,阿妍没有一点动静,我知道她也没有睡着。我猜想她一定和我一样,也在胡思乱想。
我突然想到自己刚遇到小鱼时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农村女孩,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坐在小凳子上摘菜,笑起来十分灿烂。一转眼,连小鱼都三十岁出头了,连小鱼也已经青春不在。一转眼,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小鱼在生活的重担下,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怨妇。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早已逝去的荒唐岁月,想起自己亲历过的那些风流韵事。我忘不了那些最风光的年头,一天的活儿忙下来,终于到吃夜宵的时候,坐了一大桌姑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什么。我喜气洋洋地坐在姑娘们中间,就好像坐在冬天的阳光里,那真是一段黄金的岁月,那真是一段销魂的好日子。姑娘们一个个都可爱,不约而同地一个个都成了老四掌中的猎物。我喜欢她们,追逐她们,她们也喜欢我,喜欢被追逐,十分乐意成为老四的战利品。一想到那些美景已经不在,一想到那些旧梦已不能重温,我仍然能感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是没有白活。
五十岁以后,我已经没有任何事业可言,已经没有任何雄心大志。店刚倒闭的时候,还常常想到要东山再起,想再拚搏一下。很快就知道再也不会有这一天,当老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个时代不再属于我老四,我已经被淘汰了。我开始在冯瑞的手底下打工,他是大老板,我只是他手底下的一名伙计。
冯瑞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他开的那家海鲜城在本市大名鼎鼎,请了一批说广东话的厨师,经营潮州菜,专门接待这个城市中的各路名流。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那是一个航空母舰级的海鲜城。由于菜系的不同,我在那里干活,冯瑞嘴上说是大材小用,实际的情况却是,他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收留了我,是给我老四一个吃饭的机会。在过去,让我低着头去求他,老四是死活也不会肯的,我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比他强,比他能打架,比他聪明,比他漂亮,甚至连一手字也比他写得好。说老实话,和他在一起,我总是隐隐地有些不服气,总觉得他混得好,是因为有家庭背景,是因为他出身高干。
阿妍知道我这是嫉妒,她知道我的嫉妒,与冯瑞当年曾追求过她有关。她知道我一直存在着这个疙瘩。男人的成功是最好的春药,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魅力。阿妍提到冯瑞眼睛就发亮,动不动就用冯瑞怎么说来旁敲侧击地教训我,动不动就用冯瑞的观点证明我是如何不对。她是个不太会掩饰自己情感的女人,明知道有些话对我来说很不中听,明知道我会吃醋,可就是忍不住还要一遍遍念叨。我最受不了的,是她还喜欢对冯瑞抱怨,一抱怨起来就没完没了。阿妍现在总是在为未来的生计担心,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固定收入,只有她一个人有一份退休工资。我们这一代人,受传统思想的束缚,说到底还是只相信什么铁饭碗,我是因为坐牢丢了工作,小鱼和余宇强从来就没有过正式固定的工作,阿妍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一转眼,五十岁也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即将进入新世纪的时候,阿妍突然得了一场大病。病说来就来了,而且十分严重。她老觉得左边的乳房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有个肿块,最后的诊断竟是乳房癌。这结果让大家都感到震惊,阿妍是从来不生病的,平时很少感冒,人活到五十多岁岁,除了那次生孩子住过院,几乎不和医院打交道。虽然发现即时,医生也认为手术情况良好,但是我还是感到很恐惧,感到坐立不安,毕竟这是癌症,毕竟这是一种最凶险的疾病。阿妍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她开始为今后的日子烦起神来,开始没完没了地操心,开始无数遍念叨:
“以后怎么办呢?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鹏怎么办?小鹏日后怎么办,我是最放心不下这个孙子,依着我的想法,我这个孙子一定要让他好好读书,一定要让他日后找一份好工作,不能像你们这样。”
无论是对冯瑞,还是对我们,阿妍都要反复地说起她对小鹏未来的打算。现在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宝贝孙子,而且永远都是在瞎操心。她老是在想如何为小鹏买保险,如何为他请家教,如何让他读一个好的重点中学。在阿妍心目中,这个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不是她的健康,已经不是我们夫妇的未来,而是小鹏遥远不可测的前程。对于一个做过癌症切除手术的人来说,这种过分担心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有效地转移了目标,根据医生的观点,胡思乱想未必就是一件什么坏事。人必须想一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来缓解生活的压力。人活着都会胡思乱想,一旦得了病,就更会胡思乱想。
阿妍就是愿意成天操心这些,谁也说服不了,谁也不用管她,什么叫病态,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病态。她不仅是跟我们念叨,而且和冯瑞说个没完。现在,有什么困难,她必定首先会想到冯瑞,冯瑞是她的救星,是她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冯瑞成了她心目中最有能耐的人。连我都想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样,冯瑞便感到更不理解。有一段时候,他很关心阿妍的病情。冯瑞对我们家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很了解,只是觉得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有些滑稽。他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小鹏,为什么会成天把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挂在嘴上。
那时候,我被安排在一个差不多是厨师小组长的位置上,因为我不会烧粤菜,而且不懂广东话,海鲜城那帮从广东招来的小伙计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冯瑞为了让这些人尊重我,时不时会故意给我一个露脸的机会,他要让别人知道我老四的手艺其实很不简单,不管怎么说,我老四也曾是个大名鼎鼎的厨师。偶尔高兴了,冯瑞会直接到后面的厨房里来,点名要吃我做的菜。我呢,也就赶快抓住这机会,拚命露一手来证明自己。
冯瑞吃了我的菜,忍不住要发表感叹:
“现在他妈的动不动就是吃海鲜,只有你的菜还能让我想起当年,我跟你说老四,现在是吃什么都不好吃了。”
冯瑞现在是真正的大老板,没人弄得明白他究竟有多少财产。虽然在我面前,他非常注意分寸,从来不摆架子,处处都表现出跟我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但是人只要活到了那个份上,自然而然就有那个威风,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霸气。冯瑞现在不仅是海鲜城的大老板,而且还有许多别人闻所未闻的投资,因此只要他一出现,别人的眼光顿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羡慕,那是一种五体投地的佩服。冯瑞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潇洒,才叫是真正的潇洒。有一天,快下班时候,他又来了,让我现炒两个菜,然后叫我过去陪他一起喝啤酒。我知道,他这又是故意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面子。他是董事长总经理,这儿的人,谁提到他,都跟提到上帝一样,能陪他一起喝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待遇。
两杯酒下肚,冯瑞问我:
“老四,你那干儿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给抓起来?”
他一说,我就知道是阿妍找过他了。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阿妍只能找他。我告诉冯瑞,余宇强这小子不学好,不好好地过日子,竟然与黑社会弄到一起去了。
冯瑞说:“黑社会?那叫什么狗屁黑社会,也就是几个小混混。”
“我知道。”
“知道什么?”
“这小子有出息也不大了。”
我知道余宇强再折腾,也最多是个小混混。我知道余宇强生来就是个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知道余宇强要做也只能做那些丢人的事情。
“老四,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有这么个干儿子?”
我无话可说。
冯瑞说:“我是不是该帮你这个忙,老四,你给我一个话。”
“如果能帮忙,当然还是帮一下,”我想阿妍既然已经找过冯瑞,肯定向他求过情了,我当然得和她的态度保持一致,模棱两可地说,“怎么说,他也是阿妍的干儿子。”
冯瑞说:“我怎么听着干儿子这几个字,就觉得别扭。”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别扭。说老实话,我真不愿意冯瑞过问此事。余宇强这小子好逸恶劳,迟早要闯出祸来。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什么正经活也不干,什么苦也吃不了,就知道巴结有钱的女人,就知道打富婆的主意,就知道动女大款的脑筋。小鱼一开始还跟他吵跟他闹,吵闹到最后,也就随他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顾家的男人,根本不讲道理,你盯着他吵,他就索性跑到外面不回来。小夫妻俩不止一次闹过离婚,闹着闹着便没下文,因为动不动他人就失踪了。小鱼只能向阿妍告状,阿妍逮着机会也会板起面孔说余宇强几句,可是说了也就说了,他嘴上永远说改,隔一段时候必定是又犯老毛病。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了,他因为欠别人的赌账还不出,债主追着要钱,便和两个小混混将一个相好的女大款洗劫了一番。
最后,通过冯瑞找熟人,打了招呼,余宇强还是被判了三年徒刑。冯瑞说,这就算是轻的,持刀抢劫,判他十年也不冤枉。
阿妍进手术室前,抓紧了我的手,半天不说话。从手术室出来,我迎了上去,她还是这样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说话。我说你不要紧张,医生说你的情况很好,医生说你绝对不会有问题。阿妍仍然有些紧张,她的眼神有些漠然,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向我倾诉。我给她的表情吓得不轻,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因此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或者是开刀的时候,医生对她说了什么。我安慰她说,在癌症中间,她的这种乳房癌是最轻的一种,最容易治疗。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要想开一些。
当时等在外面的还有小鱼,我们跟着担架车一起去病房,和护士一起将她搬到病床上,然后护士就走了,然后医生又来了,然后医生又走了。阿妍看看我,再看看小鱼,眼睛里全是忧郁。她的脸色通红,可能是刚做过手术的关系。
我安慰阿妍,笑着说:
“你的气色很好。”
阿妍仍然不说话。
我说:“真的不要紧张,没事的。”
阿妍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开口说话:“万一转移了,怎么办?”
“没有这个万一。”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
“万一呢?”
我笑了,说你这不是和医生过不去吗,医生说不会,就是不会。医生的话你不相信,还能相信谁的话。医生说你绝对没事,说没事,就是没事,不相信你可以问小鱼。偏偏这小鱼在旁边竟然一声不吭,她真是个没心没肺不知轻重的女人,在这种关键时候,再没有什么话讲,也应该找一两句开导安慰性质的话出来,但是她就是一声不吭,而且脸色严峻。天知道她当时是在瞎想什么,一年以后,阿妍说起小鱼那时候的表情,也说自己完全被她迷惑住了,以为她从医生那里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暗示。
阿妍说:“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妍又说:“做手术的时候,我听见医生远远地在议论着什么,我听见他们在那叹气,可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生病的人总是很在乎医生和护士的话,阿妍刚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听见护士在议论,两个年纪已不是很小的护士一边收拾着手术器械,一边在回味昨天做的那个手术。一个病人因为病重,结果死在了手术台上,或许是见多了,见多不怪,护士用一种很平常的声音谈论此事。阿妍听了,感到一阵阵恐怖,紧接着做手术的医生来了,手在阿妍的即将割去的乳房上按过来按过去,然后到旁边说话去了,只顾自己聊天说话,一说就是半天。医生谈的话题好像和阿妍有关,又好像根本没有关系,反正她就这么躺在手术台上,仿佛被人遗忘了一样,手术室的药水味越来越浓,她也越来越紧张。
手术以后,刚回到病房的时候,有一阵很乱,邻床的病友过来对阿妍说了半天,其他病房的病友也纷纷过来看望阿妍,安慰她,告诉她种种注意事项。人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都走了,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小鱼也走了,只剩下我和阿妍两个人的时候,我问她伤口疼不疼,可能是麻药的药还没过的原因,她回答说不太疼。我看她的眼睛一闪一闪,问她在想什么,没想到阿妍这时候会突然又惦计起小鹏来,她悄悄地告诉我,说现在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孙子小鹏。
“癌症的事情很难说,医生才不会有真话呢,”她有气无力地说着,“小鹏马上就要考中学了,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我说:“你现在怎么老是要想到万一,万一万一,成天都是万一。”
“想到万一有什么不对,譬如我得这个病,难道不是一万个里面才会有一个,这不就是万一了吗?”
我让阿妍想想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在肿瘤医院,到处都是癌症病人,和其他重症患者想比,她简直就是太幸运了。我知道拿别人的不幸来做比较是不对的,但是,这显然是一种最有效的安慰人的办法。阿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如果和别人相比,可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乳房癌既然是最容易治愈的癌症,她当然知道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不过,人在往好的方面想的同时,不等于就会不想到坏的方面。阿妍说她发现自己真不能生病,一生病,一住进医院,就是很严重的病,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上次进医院是因为难产,她从此失去生育的机会,这次是平生第二次的住院,一住进来,就有一种在地狱的大门口打转的恐惧。
这医院的气氛太容易给阿妍留下了惨烈的印象。
阿妍说,老四,这家医院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才进来几天,天天要死好几个,听见有人在哭,我心里就难受。我知道天天都会有人死,我知道每天都有人会死,可是这家医院死的人也太多了,我这耳朵边老是觉得有人在哭,你听,你听,现在好像还有人在哭。你想想看,我刚住进来的那天晚上,一个生胰腺癌的女病人,就在那窗帘轨道上拴根绳子,就这么活生生地将自己吊死了。半夜三更的,谁能想到会这样,整个病房的人都被她吓得够呛。我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讲过这件事,你想想这多瘮人,多可怕。
我说你干吗这么想,我说你干吗要想这些,你应该想自己的体质多好,平时没病,从来不吃什么药,现在如果有点什么不舒服,有个什么小毛小病。吃什么药都特别管用。阿妍刚做手术的那几天,天天晚上都是我陪夜,小鱼要替我,我不肯,因为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连续多少天,我就这么坐在一张方凳上,累极了,趴在床上打一个盹。阿妍说,你用不着天天陪的,我晚上没人都行,要上厕所,我可以喊护士,我自己已经可以起床了,你看我走路根本就不碍事,真的用不着陪夜了。
对于有经验的医生来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大手术,对于护士来说,这种手术之后,没有人陪,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说老实话,在那几天,我不愿意与阿妍分开。我发现阿妍内心其实也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阿妍知道我的心思,说:“老四,你是不是有些怕?你是不是怕失去我?”
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的是你怕我有事。”
我于是坦白了,说自己真的是有些怕,我其实是很害怕,因为我不能想象没有了她,会怎么样。
“老四,要是在前几年,真有什么意外,我一点也不担心。”阿妍知道我的心思,叹气说,“要是在前几年,死就死吧,死了拉倒,我那时候真要是有什么,不是正好趁了你的心吗,你那时候还年轻,又能挣钱,再找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还来得及,真的,那时候还来得及。”
我说怎么说着说着就离谱了,都到这时候,还有心思说这种赌气话。
“现在不一样了,老四,现在我也是真舍不得你,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不愿意留下你孤伶伶的一个人。”阿妍语重心长,反过来安慰我说,“我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相信我们能够白头携老,我们今后还有很多路要一起走,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老四不能没有我,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我让她说的心里一阵痛楚,眼泪差一点要掉下来。
“老四,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
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手术过后两周,阿妍就出院了。然后是化疗,在门诊做化疗,一做就是五天,休息三周,再继续接着做化疗。虽然医生一再强调,化疗只是一种普通的常规治疗,所有的病人都要接受化疗,我和阿妍还是心里不踏实。那些天,鼻子里始终弥漫着药水的味道,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和癌症有关的话题。
有一天晚上,半夜里做起了噩梦,我梦到自己突然到了火葬场,正在参加阿妍的追悼会。我突然就出现在了会场上,阿妍平时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成了她的遗像挂在礼堂里,来了很多人,我已经死去的母亲,已经死去的丈母娘都到场了,她们神采飞扬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相互敷衍,背过身去立刻又相互说坏话。阿妍的两个妹妹盯着我追问,问我为什么不租最大规格的礼堂,礼堂里的人都站满了,外面也都是人,正下着雨,外面的人想进来,因为进不来而牢骚满腹。我看到了丁香,看到了琴,看到了那些在我餐馆里打过工的姑娘们。她们远远地站在那边,都不肯过来,表情都沉重。很快轮到了我说话,我走到大家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手上似乎有了一张白纸,可是根本看不清楚那上面的字。突然我看到了阿妍,我看到她站在人群中,站在我对面的人群中,脉脉含情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在这,原来你没有死,原来这只是在开玩笑。阿妍很严肃地说,谁说我没死,死了,难道就不能来吗,你妈死了,我妈死了,她们不都是来了吗。还有你看,那是谁,那是你的爷爷奶奶,过去你都没见过是不是,你好像从来就没见过他们。我经过她这么一提醒,突然发现,礼堂里现在站着的,都是一些已经死了的人,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能肯定的一点就是这些都是死人。原来参加葬礼的那些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我孤伶伶地和这些死人们在一起。我听见阿妍对我说,老四,你快跑吧,再不跑,你也要没命了。我感到一股寒意,掉头就跑,跑出去一截,又想到了阿妍,我回过头,背后已是一片白茫茫,我听见阿妍在空气中说,老四,你竟然不管我了,你只顾你一个人,那好,我们永别了。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有无限懊恼,跺脚说,你在哪里,我带你一起走。四处都是湿漉漉的白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就大声喊,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能感觉到阿妍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恨,我想向她解释,想告诉她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是,我的喉咙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喊不出声。
醒过来的时候,我浑身都是冷汗。阿妍抓住了我的手,正在用劲摇我。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立刻意识到是在做噩梦。这个梦如此清晰,清晰得足以把假的当作真的,把真的当作假的。冷汗像雨水一样把我淋湿了,我人虽然已经醒了,可是仍然还住在梦境的恐惧中,汗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阿妍抓起手边的一块枕巾,不住地替我擦汗。
我用颤抖的声音对阿妍说:
“我做梦了!”
阿妍说:“我知道,我知道,应该早一点叫醒你,我听见你在叫喊,想叫醒你,但是叫不醒。”
“阿妍,我做了噩梦!”
“我知道。”
我紧紧地拉着阿妍的手,浑身都在剧烈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