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阿妍很快就调到城里,她是第一批回城的知青。要说当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门路,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运气好。拿到回城通知的时候,她突然跑来找我,让我看那张通知,并且提出要我送她回南京。我感到很震惊,插队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跑来找我。当然让我更吃惊的是她竟然要离开农村回城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回南京,而且说走就走,而且还要我送她回去。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她的用心。我想一定是有很多东西要带回去,她不过是看中我的体力,可是真到了出发那天,我才发现她根本就没什么行李。她把东西都留给了谢静文和李惠娟,临行前,三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一是觉得这三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多少有些滑稽,另外也想到阿妍这一走,远隔千山万水,我可是彻底没有了希望。我老四本来就配不上阿妍,现在她又变成了城里人了,我更高攀不上。

一路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是觉得就要失去她了,很不情愿,舍不得,又无可奈何。很显然,我的情绪十分低落,不时地产生一种活思想,仿佛有一只耗子躲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动不动就溜出来转一圈。她倒是有说有笑,比平时待我亲热多了,还请我上了回馆子,炒了两个菜。那时候知青都很穷,上馆子破费是很难得的事情。她当然知道我的心情很复杂,上菜的时候,笑着问我:

“我回南京,你是不是不高兴?”

“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你真高兴?”

“当然真高兴。”

她突然不笑了,说:“你脸上的表情,可不是太高兴。”

我于是就笑起来。一开始还有些勉强,很快就开怀大笑,笑得很开心。毕竟我是爱阿妍的,没有理由不高兴。我说我是羡慕你,是真的羡慕。我说我当然应该为你的事情高兴。我说这是你高兴的事情,我怎么会不高兴。到了南京,到了铁道宿舍大院门口,我将行李递给她,打算就此与她告别,没想到她会邀请我去她家。我当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有些犹豫,她却非要我去,不容我有半点推托。我可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男人,想去就去吧,反正这是也最后一次,豁出去了,能认准和记住一个地方也好。

我做梦也没想到,在向她父母作介绍的时候,阿妍竟然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大吃一惊,不仅是我吃了一惊,她父母的眼神也直了,目瞪口呆,木木地看看我,看了好一会,再回过头去看阿妍。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阿妍会在自己父母面前,突然将我们的关系这么定下来。我做梦也不能想到她会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在我与阿妍的交往过程中,始终都是我表现得积极主动,长期以来,一直是我在扮演着追求者的角色。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天。

突如其来的幸福像海洋一样把我淹没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我不过是觉得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对我不理不睬,不像过去那样有意躲避我。我不知道她已经开始喜欢我了,而且是真的有些喜欢上我了。幸福突然从天而降,幸福像一场暴雨,说下就下来了。我真没办法形容自己的快乐心情,恨不得立刻就能扯开嗓子,跑到空地上去大喊几声,说阿妍已经喜欢我了,说阿妍已经属于我了。我真想对着空旷大喊,说我老四现在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一直到阿妍送我下楼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到了楼下,就在门洞那里,我胆颤心惊地看着阿妍,用一种还在发抖的声音问:

“这不会是说着玩玩吧?”

我们开始处于热恋之中,阿妍源源不断地给我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在那些充满激情的情书中,她一方面鼓励我要安心扎根农村,同时又反复向我保证,说就是海枯石烂,对我的爱情也不会变心。搁在今天,她绝对是上好大学的料子,一手字写得很漂亮,文采飞扬。阿妍不上大学真是可惜了,在学校读书时,她就是好学生,到高考恢复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岁,要不是我拦着,说不定还真考上大学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处于热恋之中,虽然我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下来,说老实话,我这心里并不感到踏实。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回城,什么扎根农村,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都是些蒙人的鬼话。想到阿妍远在南京,我连一天都不想再在农村待下去。对我来说,有阿妍的故乡南京就是天堂,没有阿妍的农村就是地狱。

我知道阿妍父母的态度,他们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家庭成分不好,而且仍然还在农村插队的女婿。我到阿妍家去,她母亲总是暗示阿妍已经不小了,她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已结婚的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那弟弟是她家的太子,生了五个女儿以后,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一家人都围着他转,都以他为中心。她母亲总是说,如果我不能调回南京,就不要再耽误阿妍了,很多条件好的男孩都喜欢阿妍,有当兵的,有军工厂的,还有干部子弟,而我却是一个回不了城的知青,父亲还是历史反革命。阿妍的大妹妹说结婚就要结婚了,小妹据说也快有男朋友了,她母亲明显地不欢迎我与阿妍来往。

那是我最失落的时候,每次去阿妍家,都会感到一种畏惧。每次离开,我的畏惧便差不多已成了愤懑。我当时的自尊心一次次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阿妍拿她的母亲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安慰我,一再表明她绝对不会变心,一再表明她并不觉得一个人在城市,另一个人在农村,就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障碍。阿妍说她父母迟早都会接受我的,因为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年轻人的爱情,父母是阻拦不了的。我的心情因此变得非常恶劣,在阿妍面前,我表现得像个温顺的小绵羊,可是到了社会上,动不动就拳头发痒,就像找个机会发泄发泄。

我妹妹的男朋友与她谈了一阵,决定和我妹妹分手。按说这还真不能算男方有错,我找到了那小伙子,说你他娘的竟敢欺负我妹妹。小伙子拚命狡辩,说其实是我妹妹欺负他。我不由他多说,便把他一顿暴打,那家伙也不还手,怎么打都不还手,我说你也是个男人,干什么不与我对打。他说,我打不过你。又说,我又不想跟你打,是你要找我打架。

他被我打得满脸是血,嘴仍然硬,到最后还是那句话:

“是你妹妹先不要我的,你知道不知道,是她先嫌弃我的。”

我说:“你他娘的胡说,我妹妹怎么会不要你?”

他被我这一句话,说到伤心处,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

我说:“我妹妹不可能不要你。”

“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那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喜欢她,大家好端端的,她却说翻脸就翻脸,突然说不喜欢我了,说不想跟我谈了。”

我立刻相信这家伙说的全是真话,我知道我那妹妹的怪脾气,这太像是她做的事。我妹妹永远都会做出一些反复无常的举动,这绝对就是她的性格。小伙子抹了抹眼泪,气呼呼地对我说:

“打够了没有,好事做到底,你再往我脸上打一拳吧。”

我想也没想,又是一拳,这是一记直拳,把他打了个跟头。

他很快又爬起来,说:“打得好,你再打!”

我突然感到很没意思,突然觉得被打的要是我就好了。我真希望也有人这么在我的脸上揍几拳。我告诉他,我已经打够了,现在应该是轮到他来打我。我说我就站在这,无论你怎么打,绝不还手。我说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我真他娘的不该打你。他的眼角已经高高地鼓起来,不止一处在流血,然而却以一种非常不屑的神情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

我说:“你动手呀,发什么傻!”

他仍然以不屑的神情看着我。

我说:“动手呀。”

最后,我只能落荒而逃。回去就责怪我妹妹,我妹妹一听,立刻也跟我急了,她把我好一顿臭骂,连脏的字眼都冒出来了。我说这是你让我教训教训他的,我听你的话做了,你反倒又怪我。我妹妹于是就冲上来,在我背上一阵乱拳头。她说我让你教训他,你就教训他,我要你杀了他,你难道也真的杀了他。我这妹妹向来是不讲道理的,我母亲还在一旁跟着说风凉话,说有什么事不能讲讲道理,干吗非要动手,像小流氓一样。我不服气地和妹妹争了几句,又和我母亲吵了起来,我妹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老四,你情绪不好,不要拿自家人煞气好不好。”

“什么叫拿自家人煞气?”

“反正你是情绪不好。”

我恶狠狠地对我妹妹说:“不知道是谁的情绪不好,不知道是谁在没事找事。”

“是你,是你,就是你。”

结果我们就气势汹汹地吵起来,越吵嗓门越大。我妹妹那脾气,从来都是吃亏不起的,她倚小卖小,又是哭又是闹。临了,只好是我让她,只好是我躲出去。对这种不讲理的丫头有什么办法,打又不能打她,骂又骂不过她。我只好躲到外面去,不过,我妹妹说得也对,那时候我和她的情绪都不好,都像火药似的一点就着,说爆炸就爆炸。甚至连我母亲也是这样,这一家人都有些活得不耐烦,都活得不顺心,看谁都觉得火冒三丈,都觉得别扭。说老实话,当时我宁愿待在农村,宁愿当一辈农民,也不愿意再住在自己这个家里。这个家只能让我觉得更烦恼,让我活得更不自在。我回南京只是为了能看到阿妍,赖在这家里不走,只是为了能和阿妍在一起多待一阵,可是我们真正能在一起机会并不多。

阿妍的母亲永远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们。她就怕我们有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房门永远虚掩着,即使是这样,她也会常常冷不丁地走到房间里来。她的眼神里永远带着一种警惕,千方百计地监视着我们。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很保守,在别人面前,老是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连亲一下的机会都不怎么有。阿妍也明白她母亲的用心,她并不属于那种开放的女子,但是她母亲越是这样防着她,她就越反感,反感了,就会有反叛的念头。有一次,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家的衣服穿得都少,她一时冲动,竟然带着些赌气地要跟我做那件事。

当时是在玄武湖公园湖边的石凳子上,天正在黑下来,她说干脆这样做了算了,索性生米煮成熟饭,让两个人都死心算了。她说的这两个人,是指我和她母亲。阿妍的想法很简单,想通过这件事,既证明她已是我的人,彻底消除我的疑虑,同时也让她母亲彻底断了拆散我们的念头。那时候的玄武湖还很荒凉,天一黑,就再见不到人的踪影。我自然是很冲动,男人到一定岁数,对异性的欲望自然而然地会强烈起来,像火山一样等待着喷发。不过我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我觉得这是一道绝对的界线,阿妍要用做这件事来证明她爱我,我就要用不做这件事来证明我更爱她。我要向阿妍表明,如果我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看中这个,我要证明给她看自己是有毅力和耐心的,我要让她相信,因为爱,所以一定要坚持到新婚之夜。

我当时热血沸腾,心中狂跳不止,但是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一边又一边地抚摸她的乳房。在这之前,我不过是隔着衣服,捏过她的胸部,现在我的手已伸了进去,在她的帮助下解开胸罩,从后面绕到前面,轻轻地放肆地按住那两个活蹦乱跳充满弹性的奶子。阿妍的奶子绝对是第一流的,我这辈子经历过许多女人,没一个女人的奶子可以与阿妍相比,没有一个女人的奶子像阿妍的那样充满爱意。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夜凉如水,蛙声轰鸣,隐隐地能看见湖边的柳条轻轻飘指,她的两个奶子绷得紧紧的,尤其是那个乳头,就像两粒坚硬的葡萄一样。

对阿妍的爱成了我的精神之柱。只要能和阿妍在一起,什么样的委屈我都无所谓,什么样的窝囊我都能忍受。在回城探亲的日子里,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唯一感到有趣的就是天天陪她上班。阿妍被分配到菜场里卖肉,那是一个国营的大菜场,每天一大早就开门了。我混在卖菜的人群中,看她挥舞着砍刀剁肉,看她用秤称肉,看她算账收钱。她在那一心一意地干活,知道我在不远处看着她,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买肉的队伍排得很长,那时候卖肉可是一个很吃香的工作,买肉的人总是陪着笑脸。阿妍永远是红光满面,围着围裙,戴着护袖,高高地将刀举起,对准了一大爿猪肉,一刀砍下去。

接下来,知青开始纷纷离开农村回城,当兵,上大学,读中专,招工,各式各样的名目,每年都有,甚至每月都有。我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阿妍走了,李惠娟走了,冯瑞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按照他过去的成绩,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的。到这时候,阿妍再也不跟我唱什么扎根农村的高调了,这时候,上调已成了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当时明摆着的现实就是,如果不能调回南京,我们的所有幸福根本就无从谈起。那时候我和阿妍之间的通信,基本上都是在谈怎么样才能调回南京,我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找什么人,开什么样的后门。回南京是我们幸福的基础,不回南京所有的事情都将失去了意义。我用尽了一切心思准备离开农村,可是怎么也成功不了。

也正是在那时候,我和谢静文搞到一起去了。这真是个说不清道不白的故事,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会这样。世界上许多事情本来不需要什么理由。那时候,谢静文早和那个打乒乓的王哲军吹了,要说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把谁给吹了,我始终没有搞明白过。谢静文后来又和一个叫罗文的知青谈对象。这个罗文一度对她十分痴情,好像还给她写过什么血书,可是一旦被推荐上了大学,这小子立刻就忘恩负义,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信给她了。谢静文当时已经借调到公社的小学教书,与我疯狂思念阿妍一样,她也是成天惦记着那位罗文,天天都要去邮局看有没有他的信。罗文的信少到了不能再少的地步,谢静文去邮局,带回来的常常是阿妍给我的信,这让她变得非常嫉妒,也非常羡慕。

“老四,又是你的信,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有些能耐,居然就能把阿妍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

我那时候也不在生产队干活,被调到了公社农机厂当工人。工人当然比农民好,可是当了工人就意味着失去自由,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回南京就是几个月。我们当时已不可能安心地待在农村,反正是想走走不了,不想待非得待下去。

谢静文当时的人生目的,是像罗文一样去上大学,为了这目的,她什么都愿意,甚至愿意与公社书记睡觉。偏偏我们的那位书记并不好色,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想主动送上门去也没用。我们的公社书记根本就不吃那一套,美人计不管用,谢静文反倒落了一个轻浮的名声。关于她生活作风不检点的风言风语本来就很多,于是罗文就趁机和她分手了。与罗文分手让谢静文感到异常愤怒,她跑来找我,要跟我要学武术,学太极拳。

谢静文来拜我为师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

“怎么,学了拳去打罗文?”

谢静文冷笑说:“不学拳,我也照样能打他。”

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帮你教训罗文怎么样,保证打得他跪下来求饶,打得他回心转意。听了我的话,她立刻有些不乐意,说别跟我说废话,我这个徒弟你倒是收还是不收。我说收徒弟当然没问题,只是我老四从来还没收过女徒弟,这女人也能学打拳吗。谢静文说,凭什么说不能,毛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可别小看了我们。我笑着说,你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那话是什么意思,妇女能顶半边天,意思是说,只能顶半边天,是只能派一半的用场。

谢静文说:“老四你竟然敢重男轻女,不跟你费口舌了。”

最后,谢静文还是缠着我,说:“喂,我这徒弟,你到底收不收,给一句话。”

我说自己真的没收过女徒弟。

“这好办,就收一个试试,不过你可别指望收学费。”

我因为父亲的传教,多少年来,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坚持练练拳脚。说老实话,像我这样会一些功夫的人,都有些好为人师的脾气,因为一个人打拳十分寂寞,有人愿意陪着你一起练,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才不在乎什么男徒弟女徒弟,只要愿意,谁学都是一样。不过,并不相信谢静文是真的想学拳,我前前后后教过不少人学打拳,可是没有一个学成的,因此我也不指望她能学好。

谢静文却很自信,说:“我这人和别人不一样,我学什么都能成。”

一开始,是在小学的操场上教谢静文打拳,那里看的人太多,注意力集中不了,后来就去了吴王山烈士陵园,在纪念碑前有个很大的空场。谢静文小时候学过舞蹈,学起太极拳来特别容易,一招一式,一教就会,一点就通。缺点是太舞蹈化,太轻飘,太像表演。她是个极度聪明的女孩,学什么都用心,都肯动脑筋。在我记忆中,那时候她一天到晚都在用功读书,什么样的书都读。谢静文和我不是一类人,她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和罗文分手以后,她变得更加疯狂,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她这样读书不要命的人,老是捧着一本书,有时候走着路还在看书。谢静文后来考上了大学,又读过研究生,最后又去了美国,成了美国大学里的教授,这说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谢静文所在的小学就在我工厂隔壁,大家都住集体宿舍,住的地方也挨得很近。知青已经走了好多,我们不免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那段日子,谢静文常常看阿妍给我的信,这些信差不多都是她从邮局带给我的,她觉得自己既然付出了劳动,就应该有所回报,这所谓回报就是分享我和阿妍之间的秘密。她十分好奇我和阿妍之间会说些什么,渐渐地,阿妍的信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我们的关系很快发展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步。我说的不同寻常当然不是打拳,而是指已发生过了那种事情。

有一天练完拳,汗淋淋的谢静文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敢不敢晚上到这烈士陵园来。我们通常都是大清早到这来打拳,然后她去学校,我去上班。这么做差不多已持续了一个月,天天都是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又会冒出这么一个怪念头。

我说:“是不是想试试我老四的胆量?”

谢静文说:“别废话,敢还是不敢?”

“要不要我说老实话?”

“当然是老实话。”

“这天底下,还真没有什么我老四不敢的事情。”

谢静文的眼珠子瞪得滚圆,瞪了一会,的溜溜转起来:“那好,今天晚上十点正,我们在这见面,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就不见不散。”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又要玩什么恶作剧。谢静文是个不肯安分的女孩,她总能想到一些荒唐的鬼点子。那天正好是阴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民间的鬼节。当时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间,我们知青根本不懂得那些封建迷信的玩意。我只是有些犹豫,想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去。我觉得谢静文十有八九只是说着玩玩,因为这烈士陵园,就是在大白天,也是没什么人的。我们竟然会选那么一个阴气逼人的地方练打拳,当地的老百姓已经很吃惊了。那时候,我们常常做些别出心裁的大胆举动。说老实话,当时我真的是一点都不害怕,脑子里只想到那怕是上一回当,也不能不去,免得被谢静文这样的女人讥笑。我猜想倒是谢静文很可能不去,她不过是说着玩玩,想借此测试一下我的胆子。

那天的月色特别明亮,早在黄昏的时候,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我就看到好多人蹲在路边偷偷地烧纸钱。回到宿舍以后,从宿舍的后窗望出去,是一往无际的田野,天正在黑下来,不时地有黄色的火苗突然闪烁起来,东一个西一个没完没了。那时候我只知道人死了以后,出殡时要烧些纸钱,心里隐隐地觉得奇怪,怎么在这几天里,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我只是觉得奇怪,并不知道七月十五这天,有活人要为死去的亲人烧纸钱的风俗。我不知道这只是鬼节的一个保留节目,当时农村搞封建迷信活动,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而且有意瞒着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

晚饭后,我和同屋闲扯了一个多小时,便到门前的水库里去游泳,游了大约半个小时,换了一身衣服。回屋再看一会书,时间已差不多,便随手捞了一个大搪瓷杯,消逝在黑夜中。我决定把这个杯子留在烈士陵园,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去赴过约。有些事,口说无凭,在第二天的一早,我要让这个搪瓷杯为自己作证。这个杯子将成为我确实到过那里的有力证据。

如果说那天晚上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也不完全真实,但是那一点小小的恐惧,根本不足以动摇我的决心。一路上,我想的更多的,是第二天一早怎么对谢静文描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想自己不妨编个什么故事。烈士陵园所在的那座山叫吴王山,在当地也算是个名山了。历史上,有个什么著名的人物,曾在这打过一仗,因为这一仗打胜了,后来就做了皇帝。这一带是兵家的必争之地,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曾在这一带激战,双方都死了很多人,据说当时满山遍野全是尸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解放以后,这里修了一个烈士陵园,竖了纪念碑。由于题写碑文的将军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了,从此便没有人敢来祭扫。在我当知青的前几年中,烈士陵园完全是一个废弃的坟场。在纪念碑前,原来有个两头微微翘起的花岗岩供桌,做得古色古香,那位将军被打倒以后,情绪激昂的红卫兵小将曾想将那纪念碑砸掉,动手前,突然想到有些不妥,便把气都撒在了这张供桌上。按照红卫兵小将的思路,有供桌就不对,供桌上还有个香炉,这绝对是封建迷信。于是毫不含糊地把香炉砸了,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供桌往边上移,移到了纪念碑的西边,掀翻在那里。这一倒就是好几年,后来不知是谁把它扶正了,有条腿断了一截,便用砖头垫在下面。我们天天去那练打拳,完事以后,便大腿翘二腿地坐在上面聊天说笑。

我那天晚上完全是准时到达烈士陵园。突然,也是凭直觉,我意识到谢静文已经在那等我了。我原来只想到她可能不会来,现在,我突然觉得她不可能不来。我想她一定会恶作剧,故意吓我一跳。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故意不弄出声音,想反过来吓唬她一下。远远地果然有个黑影子坐在那供桌上,我轻轻地走过去,离黑影子大约有十米的时候,停下步来,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那影子。显然这就是谢静文,黑影子一动不动,像一头小熊一样地端坐在那。我们相持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大家都在比定力比耐心。十分钟以后,我想这游戏根本没什么意思,便开口招呼她。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喊了好几声,黑影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终于急了,大声说:“谢静文,搞什么名堂。”

黑影子依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又说:“谢静文,我胆子小,不要吓唬我好不好。”

黑影子还是不动弹,像尊塑像一样。

我走到黑影子面前,想伸出手触摸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突然间,我有些害怕了,自信心开始动摇。如果眼前不是谢静文,那么又会是谁呢。我是不是太冒失了,月光下,黑影子的头上怪模怪样地披着一件衣服。

我的脑袋有些混乱,声音开始发颤:“喂,是你吗,谢静文。”

谢静文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又被她捉弄了。为了掩饰刚刚的恐慌,我继续用那种发颤的声音说:“我好怕,差一点被你吓死!”

“你这样的坏人,想吓死也不容易。”

我笑着说:“离死已不远了。”

我们正是在那张冰凉的花岗岩供桌上,顺理成章地做成了那件事。这是我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性体验,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说开始就开始,说发生就发生了。还是那句话,世界上很多事情本身没什么道理可言,水到渠成,到该干什么事的时候,是自然而然地会干什么。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那张供桌仿佛专门是用来为我们准备的,又宽又大,天生是一张小床。这供桌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用来寻欢作乐。在这样一个疯狂的时间和疯狂的地点,两个年轻的孤男寡女,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疯狂行为,恐怕都算不上太疯狂。月色如洗,谢静文将头上顶着的那件衣服取下来,平摊在供桌上,就像老师向学生提问题一样,一本正经地问我想不想比较一下她与阿妍有什么不同。

我傻乎乎地问:“比较什么不同?”

谢静文说:“喂,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银白的月光成了最好的保护色,在月色的掩护下,我们不再羞羞答答。

谢静文看我还表现出了一些犹豫,冷笑着说:

“老四,你一定觉得我很轻浮,好吧,今天就为你轻浮一次。”

她的举动不仅出乎她自己的意外,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谢静文突然直截了当地让我快动手,让我脱她的衣服。在她的怂恿下,我开始忐忑不安地脱她衣服,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很快脱光了她的衣服。即使是在月光下,她的皮肤也是白得像玉一样。与健壮结实的阿妍相比,谢静文更像一个刚发育的小女孩。她躺倒在了供桌上,就这么朝天躺着,乳房只是小小的一个肉团,像一只卧在那的小鸟,虽然小,却充满了活力,好像只要我一松手,它就会立刻飞出去一样。

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我想表现得像个老手,想老道一些,表现出自己似乎已经有这方面的经验,可是她立刻就看出来我是在蒙事,是个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大男孩。她表现得比我更主动更大胆,事实上,在这场近距离的较量中,没有她的帮助,我甚至连入口都找不到。我的表现太丢脸了,连及格都谈不上,差不多是在第一时间里,刚刚进入到那里面去,我便丢盔弃甲草草了事。谢静文笑了,她格格格笑起来,说难道你和阿妍竟然没有那个过,难道你和她也是这样不堪一击。

谢静文的话让我无地自容,恨不得一扭身,一头钻到供桌的肚子底下。

谢静文说:“一看你那么笨,就知道是头一次。”

我一声不吭。

“你和阿妍真没有那个过?”

我还是一声不吭。

谢静文不想让我太尴尬,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出洋相,男人女人都一样,在做第一次的时候,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她显然喜欢我笨头笨脑的表现,尤其是她确信我真是第一次的时候,竟然快活地叫了起来。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们真是有些傻,阿妍以后会懊恼死的,因为你将第一次给了我。

我说:“能不能现在不要提阿妍?”

“为什么不能提阿妍?”

“不要提她好不好!”

“我就要提,就要提,”她发现我真是有些急了,更加得意,“好好,不提她,我们不提她。”

我感到很后悔,立刻想到阿妍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想,会怎么难受。她要是想到我们做了什么,并且还在这么议论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太不对了,做了一件完全不该做的事情。我老四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呢,这太对不起远在南京的阿妍。那时候,我更伤心的是自己第一次不是与阿妍做,既然我这么喜欢她,人世间美好的第一次,当然应该是与阿妍在一起。我后悔没有早一点与阿妍把那事情做成。

谢静文看我不做声,轻轻地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没想什么。”

“不会没想什么吧?”

“当然是没想什么。”

“肯定在想阿妍!对不起,我又提到她了。”

我有些赌气地说:“不,这时候干吗要想她。”

我当然不会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谢静文。我想忘了阿妍,但是根本忘不了。因为忘不了,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快乐。谢静文注意到我心思重重,也不说话了。她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必须找些话说。

我说:“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糟糕,我怎么会这样。”

“怎么样?”

“没想到会这么快。”

“什么快?”

“会这么差劲。”

我让谢静文以为我的情绪低落,只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自己的表现得不够好。她立刻安慰我,说第一次都这样,说过一会你就好起来,过一会你就又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成为一名英勇不屈的大英雄。她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摇了几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她的那个地方,嘴凑到我的耳边,先吻了我一下,低声说:

“别以为自己是个老实的乖孩子,你绝对不是。”

这时候,我已经把阿妍忘到脑后去了。

谢静文说:“你很快就又会不老实的,你才不会不老实呢。”

我当然不会老实。

谢静文说:“怎么样,我说你不老实。”

谢静文那天留给我的印象,更像一名称职的讲解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像老师一样为我上起课来。她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教材,在妩媚的月光下,讲授她所掌握的性知识。我很快就忘掉了阿妍,是真的彻底地遗忘。一个男人在这时候,即使是刚刚出过洋相,也不可能对谢静文诱人的身体无动于衷。我很快又冲动起来,又一次进入实战状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仿佛是另一个让我陌生的老四在冲刺,在英勇奋战搏杀。烈士陵园阴森森的环境,对我们的情绪没有任何影响。第二次完事后不久,紧接着又是第三次。这第三次干得十分出色,我情不自禁地又开始怀念起阿妍来。

“我不在乎你心里想着谁,”谢静文突然喃喃地对我说,“老四,我现在就是你最想的那个人,你要是想阿妍,我就是阿妍,你正在和她做这件事,你们干得热火朝天,你们干得死去活来。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才不在乎你想什么。”

“你不是阿妍。”

“我是。”

“不,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就是。”

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感受,一种十分奇妙的情形。明知道这样不妥,明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还真有一种与阿妍在一起的错觉。我觉得自己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向阿妍发起攻击。我仿佛听见阿妍在召唤,她在说你来好了,你来吧。是阿妍在发向我发起挑战,是阿妍在引诱我,我仿佛听见她在呻吟,仿佛听见她在欢呼。显然,谢静文和我一样,都是一边在做事,一边在想着另外一个人。谢静文知道我忘不了阿妍,因为她和我如出一辙,在这个美妙的时刻,也刻骨铭心地想念着罗文。我们各自心怀鬼胎,沉着应战,陷入到了一场谁也不肯认输的战斗之中。到后来,谁都不说话了,都把对方当作成自己的恋人,我们在心里疯狂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天晚上,前前后后共疯狂了四次。天终于亮了,东方出现了红色的朝霞,阳光开始照耀在我们身上。我已经筋疲力尽,却又一次想跃跃欲试。谢静文果断地把我推下供桌,说不行,你不能这样,身体要弄坏的。

谢静文对男欢女爱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她形容做那事就像大草原上骑马,如果一个人骑着马,紧贴在你身边奔驰而过,你会觉得很快,你会觉得太快,你会觉得什么还没有感受到,你会什么都感受不到。你会觉得事情刚开始就结束了,会觉得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你会觉得马蹄声已经一路飞奔而去,即使想奋力去追赶也来不及。男欢女爱应该是一门伟大的艺术,谢静文恰恰非常精通这门学问。她说你应该感觉到自己是漫游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不知道是从何来,不知道要到何处去。看不到尽头,远处是地平线,天和地连成了一体。你应该是从高高的天空上往下俯看,你看见那骏马向你远远地急奔过来,骏马离你是那么地遥远,它一路飞奔,渐渐地近了,越来越近,终于到达你的身边,然后又缓缓地离你而去,去远了,突然掉转头来,再次向你狂奔过来。你一次又一次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近了,马蹄声震耳欲聋,马蹄声像狂风夹着暴雨,雨点像石子一样地打在地上。

谢静文的父亲是国民党军队中的将领,后来做了共产党的俘虏,作为战犯关了很多年。作为特赦的反动军官的女儿,谢静文自小就有一种替父亲赎罪的内疚心理,对吴王山的烈士陵园有着别人更深的特殊情感,她觉得在这里看书学习,能产生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说起来十分荒唐,我们都喜欢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我们喜欢这个地下到处都埋着尸骨的古战场。在那张冰凉的大理石供桌上,我和谢静文神魂颠倒,度过了无数个美好的夜晚。供桌的大理石石材,据说就取自当地,它永远透着一些刺骨的寒意。夏日里,成群结队的蚊子飞来飞去,我与谢静文赤裸的身体上,到处都是被蚊子叮咬的红肿块。

有一段时候,我相信那是十分美好的日子。我想说我差不多已经爱上了谢静文。毫无疑问,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阿妍,阿妍还在源源不断地给我写信,我也在断断续续地给她回信。说老实话,我并没有真的变心,我只不过是想到变心,想忘掉阿妍。我已经在考虑怎么与阿妍断绝关系,因为当时我和谢静文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那个,越来越不像话。我们常常两个人睡在一起,共同讨论阿妍给我的来信。阿妍的来信仍然像以往一样热烈奔放,谢静文研究着信中的每一句话,时不时发出深深感慨。

“女人傻起来,真是没有底!”在大家兴致正好的时候,谢静文会突然开始这样的话题,“阿妍怎么会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无话可说,只好用罗文来抵挡。

谢静文说:“别跟我提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和你一样,都他娘的不是人!”

甚至是在做爱的途中,我们也会进行这方面的讨论。

谢静文悻悻地说:“罗文跟阿妍也不一样,他根本就不爱我。”

“但你还是忘不了罗文。”

“罗文跟你不一样。”

“怎么又不一样了?”

我和谢静文这样的关系,持续了有一年多。就在我和她有了那样的关系不久,在烈士陵园纪念碑上题字的那位将军忽然要官复原职,正式上任前,由几个人陪着前来扫墓。这立刻成为一件大事,县里赶快拨款修缮,为是否应该将供桌移到原来的位置上展开争论。有人还是坚持文化大革命初期的观点,说祭祀革命烈士可以,搞封建迷信不行。也有人提醒说,那将军的脾气大得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他的火爆脾气未必就会有所改变。据说将军所以要来扫墓,就是因为听说墓地有所破坏,来者不善,他很可能是兴师问罪来了。经过一番讨论研究,结果同意一切照旧,尽量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将供桌移到纪念碑底下,那个香炉已经打碎,想恢复原样也不可能。

将军来到烈士陵园,二话没说跪下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暴跳如雷,追问供桌上的香炉到那去了。陪同的人不知是什么好,那将军便连粗话也骂出来了。县革委会的一位领导正好在场,将军指着这位领导的鼻子,规定他在多少天内,一定把香炉重新配好,并且到每年清明的时候,一定要组织当地的老百姓来祭扫。要种树,还要养花,要种名贵的树,养名贵的花。将军就是将军,一通脾气发得县领导再也不敢有脾气。这以后不久,供桌上便有了新的香炉,每到清明前后,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扫墓。附近的中学生小学生也被组织起来,在纪念碑前排队默哀,然后异口同声地宣誓。

谢静文曾在这客串过一段时间的讲解员,烈士陵园的管理权已经交给了公社,公社没有专门的讲解员,只能临时将她从小学里抽调出来,因为她普通话说得好。谢静文的讲解给当地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光是因为她的普通话好,而且因为她说了许多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奇闻轶事。为了做好讲解员,谢静文甚至跑到了北京的历史档案馆。她这人有一种做什么事都认真的死脾气,那一段日子,她查了很多资料,采访了不少人,竟然想要为这烈士陵园写一本书。

我们的幽会地点后来挪到了谢静文的宿舍,由于她不断地变换男朋友,当地的老百姓对她印象并不好,风言风语到处流传。那时候的人都是很保守的,尤其是在性观念方面,我也曾为这件事深深地嫉妒过。说老实话,我觉得谢静文太开放,太放纵自己,太不把男女之间的事情当回事。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阿妍,觉得自己太肮脏了,根本配不上她。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和阿妍分手,是真的准备和谢静文结婚。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谢静文,但是就算不是真喜欢,我还是做好了娶她的准备。我觉得这种事应该从一而终,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一种责任感,我想证明自己比她所爱的任何男人更好,比她所接触过的任何男人更强。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了拯救她的准备,挽救她也就是挽救我自己。

但是谢静文根本就不领这个情,她觉得这事很可笑,觉得我是在扮演一个自己根本不能胜任的角色。为了表明郑重其事,我特意选了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地点,来表明自己要和她结婚的愿望。在一个月明之夜,我们又一次并排坐在那张已经移了位置的供桌上,仰望着圆圆的月亮,我突然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谢静文吃了一惊,说:“老四,你不会是真爱上了我吧?”

“我想是的。”

“你想过没有,想没想过我可能不爱你?”

“我并不在乎你爱不爱我。”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在想,我想我喜欢你,这已经足够了。”

谢静文沉默了一会,意味深长地说:“那阿妍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谢静文说:“你应该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然后再来向我求婚。”

我说我已经想好,我想我确实是想好了。

谢静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问我到底是喜欢她什么:

“你告诉我,你看中了我的哪一点?”

我说这说不清楚,反正是喜欢你。

月光下的谢静文显然非常妩媚,她非常自信:“我当然值得你喜欢,我又没什么不好,除了不像你那个阿妍那么纯洁无知之外,我想我是比她强,各方面都别她强,喂,你说呢?”

我说:“你比她强也好,你不如她也好,反正我要娶你!”

谢静文斩钉截铁地说:“老四,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谢静文不会嫁给你。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你知道,我们并不合适,我知道你的好意,也谢谢你的这种所谓好意。但是,你要明白,老四,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玛丝洛娃,我是安娜。卡列尼娜,别做傻事了,没人需要你来挽救。”

我到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托尔斯泰小说中的两个人物。我问她玛丝洛娃是谁,安娜·卡列尼娜又是谁。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谢静文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想到她可能会拒绝我,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拒绝。那时候,我们又没看过多少外国小说,哪有这种文化知识,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她的嘴角已经露出了不屑。谢静文跟我不一样,她有个大伯是很有名的大学教授,人家是在书香门弟里长大的。我的文化知识怎么能和她比,谢静文心高气傲地冷笑了一会,说那不过是两个小说中的人物,既然我不知道,也就没必要再多解释了。她常常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会深刻起来,说着说着我就不太明白她要说什么。虽然我也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用今天的话来说,我们其实还是大老粗,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我老四跟她完全不一样。人家才叫是知识分子,人家才叫是有文化,说老实话,我们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当时我只想到自己配不上阿妍,没想到我更配不上谢静文。

不错,谢静文是曾经开过玩笑,而且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说我和她还是很班配的。我们的家庭成份都不好,因为出身不好,别的知青都走了,只有我们还像弃儿一样被留在农村。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真的班配,不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们从来就不合适。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偶然在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大家都很年轻,都被彼此的身体所吸引,都想尽快地忘掉什么,都想尽快地摆脱什么,偏偏有些东西,既忘不掉也摆脱不了。我感觉良好地下决心要娶谢静文,甚至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壮举。当时确实是在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我自欺欺人地认为可以对她以往的生活不追究。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老四如果不站出来拯救,她很可能就此走上一条堕落的不归之路。我觉得谢静文已经走到河边了,老四必须伸出手拉她一把。

谢静文并没有明说我配不上她,她只是一再强调我们有缘没分,有开始不会有结局。在男女关系上,谢静文既有些随意,容易感情冲动,又显得特别理智,绝不让感情冲昏头脑。她明确表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并且觉得我还是应该与阿妍好,觉得阿妍更适合我,和阿妍成为夫妻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谢静文很轻易地把情和欲这两个玩意完全分开来,就好像用刀把西瓜一剖两半,我得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意味着,我们在性爱的大草原上驰骋的时候,谢静文的脑海里出现的并不是我。思念的永远是别的男人,她更怀念那些抛弃了她的男人。这些男人背叛了她,因为背叛,因为伤害,所以刻骨铭心。这些男人成了她为人处事的动力,谢静文绝对是一个不容易打倒的女人,困难和挫折改变不了她,只能让她变得更加坚强。谢静文一直都在努力,她要努力证明那些男人都错了,她要让他们后悔,她要证明给他们看:

“如果我谢静文要是没出息,就一辈子不结婚。”

我和谢静文完事后,她害怕怀孕,总是撇开了两条腿,像骑马一样跨在小溪上,用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永远都是特别认真,真正的一丝不苟。清澈的小溪从吴王山上流下来,像条小蛇一样蜿蜒流淌,发出了潺潺的流水声,在烈士陵园这里拐一个弯,一直流到公社所在的小镇上。我们就住在这个小镇上,在那有一个半大不小的池塘,全镇的人都喝这池塘里的水。

谢静文喜欢直截了当,她喜欢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突然提到阿妍。我一直疑心这是有意的,因为她最喜欢在做那件事的关键时刻,突然谈起那些与她有过交往的男人。我怀疑她是故意通过这些话题,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希望我愤怒,希望我嫉妒,希望我发狂,希望我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有些故事已经复述了好多遍,颠来倒去,你根本弄不明白她究竟是恨那些男人,还是爱那些男人。谢静文永远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没完没了地将那些男人进行排名,这种无聊的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她永远也不会厌烦。

我被无数遍地问起,在谢静文和阿妍中间,在我所爱的这两个女人中间,谁应该排名在第一位。对于这个问题,事实上,无论你怎么回答,谢静文都不可能满意。

我于是模棱两可地说:“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阿妍。”

“那现在呢?”

“现在自然是你。”

谢静文有些不高兴。

我就说:“现在真的是你。”

这么说了以后,我立刻感到很尴尬,感到自己无耻,感到遥远的阿妍已经听到了这个答案。

然而谢静文仍然不满意,冷笑着说:

“现在是我,那就是说,过去不是我,将来也不是我。”

谢静文自己的排名名次也不止一次让我感到恼火,她总是把我摆在第二名的位置上,而排名第一的那个男人,不停地在变。她就是这么有心气我,有心让我嫉妒。那时候,她起码和五个男人有过那种关系。在我脸色不好看的时候,她就安慰我,说你虽然不是排名第一,可是你的平均排名并不低呀。你想想,你怎么能和他们比,你怎么能和人家罗文比,你怎么能和人家王哲军比。谢静文有时候真是有些不要脸,我因此非常愤怒,恨不得在她脸上啐上一口:

“让你的那个什么平均排名见鬼去!”

看见我真生气了,她假装想起来了什么,故意寻开心。“对了,有一项数据,你老四是可以排在第一的,”说完,她不怀好意地格格笑起来。

“什么数据?”

“这你还知道?”

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非宰了那些鸟男人。”

“所以我不肯做你老婆。”

我气呼呼地说不出话来。

谢静文又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当你的老婆?”

我当时最大的苦恼,是不知道如何从这些该死的烦恼中解脱出来。这些烦恼非常纠缠人。我不能和阿妍结婚,谢静文又不肯嫁给我。事实上,和谢静文的火热关系,并没有让我忘了阿妍,恰恰相反,因为内疚,因为自责,我更加疯狂地想念她,如痴如醉地渴望着向她倾诉。差不多已有两年时间,我没有见到阿妍,我当时是没有勇气再见她。只要一想到我和谢静文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只要一想到我们那么频繁的身体接触,我便感到无地自容。到过春节前,大家纷纷回家探亲,知青像大雁一样往自己家飞,我却必须找个不回南京的借口,这个借口根本就站不住脚。

我当时既想见到阿妍,又更有些怕见到她。我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把什么都说出来。我开始在信中不断地发牢骚,变得怨天忧人,没完没了地发泄着不满情绪。阿妍让我不要生她母亲的气,说她会耐心地等我一辈子。我说这样拖下去,对你来说太不公平,我说我欠你的太多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债欠得太多,以后会偿还不了。我说我感到很内疚,感到太对不起她了。阿妍说你别说傻话,我真的会等你的,你什么时候调回南京,我们就什么时候结婚,我等你一生一世,我等你一辈子。我说万一我真调回不来怎么办,她说,你真回不来,也等,我不相信我们会一辈子分开。她说两个相爱的人,什么力量都拆不开的。

阿妍表示,如果最后要是实在没办法,她就再一次下乡,大不了和我一起做一辈子的农民。

我没办法形容我当时是多么地爱阿妍。如果当时有机会让我为她去死,我将毫不犹豫,我会把那看作是最大的幸福。只阿妍能宽恕我,我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愿意。我决定改邪归正,决定把与谢静文的事情坦白出来。如果不能获得阿妍的宽恕,我的心灵将永远也不会平静。在没有得到她的宽恕之前,我永远也不会感到坦然和平静。那时候,真是有过很激烈很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和谢静文进行了讨论,我向她摊牌,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却像教育小孩一样开导我,问我的目的究竟何在,问我究竟想干什么。

“你究竟想让你的那个阿妍高兴,还是要她不高兴?你究竟是想得到她,还是想失去她?老四,这些问题你一定要想想明白,我觉得你的脑袋现在有些发热,你有些不正常了。你们是很好的一对,你们天生就应该做夫妻的,要我说,该隐瞒的事就应该隐瞒,为什么非要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事特别恶心,非要说出来才痛快,非要说出来才心安。老四,并不是什么事,都应该拿出来见太阳的。”

我连续两年过春节没有回南京探亲。这两年,谢静文都回去了,而且每次都与阿妍见面。她真是个天才的好演员,因为她知道如果不与阿妍见面,不与阿妍叙叙旧谈谈知心话,阿妍反而会起疑心。经过与阿妍见面,谢静文更加坚定了要成全我们的信心。她一再强调自己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阿妍这人实在太好了,对这样的好人,我们没有理由再伤害她。

谢静文说,老四,你要想想,有这样一个痴心的女孩子喜欢你,你实在是太幸福了。

谢静文又说,老四,你很心里很乱,我们也许确实不应该这样。

有一天,她对我背诵了一首诗歌,我记不清那是谁的诗,只知道是个外国人的,开头的第一句就是: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谢静文喜欢偷偷地写些诗,她的诗我看不太懂,都是爱情什么的,充满了哲理,而且根本就不押韵。我还能记得当时那首诗的意思,诗人恳求情人即使不爱他,也应该装出爱的样子来。这是个神经兮兮的诗人,他渴望情人那怕只是骗他一下也好,理由是对于一个渴望爱情的人来说,假装去爱也并不是什么太大的过错。

“这诗说得多好,老四你知道,人那心呀,有时候真的很顽固。”谢静文充满了感叹说,“当然,如果没有真的爱情,来的假的,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谢静文就是这么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说什么都对,话到了她嘴里,怎么说都行。她天生喜欢唱高调,喜欢强词夺理,喜欢说那些能把你绕糊涂的话。我总是跟不上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谢静文的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实在太多,你常常弄不明白她究竟想干什么。说老实话,和她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你觉得从来不欠她的情。如果说我们之间玩的并不是什么真的感情游戏,但是我可以肯定,绝对也没有掺杂着什么假的东西,我们之间没有那种虚情假意。谢静文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女人,你和她往来,并不觉得欠她什么,她从来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她根本不需要的你的同情,甚至也不需要你的爱。

多少年以后,谢静文和一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搂在一起,突然出现在我开的那家小餐馆里。这绝对是一次无意的偶然遭遇,和她一起走进来的外国男人,看上去要比她小好多岁。刚进门的时候,我们相互一怔,很快认出了对方是谁。但是并没有打招呼,我们都有些心照不宣,都假装不认识。一时间,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认错了人,毕竟一晃已经快二十年,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就好像是两股道上跑的火车,我们又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小站上遇到了。这次遭遇的时间其实很短,谢静文和那个外国人坐了下来,大大咧咧点菜,在大家的注视下,叽哩咕噜地和他说着什么。那个外国人很平静地仰着脖子听她说话,一边听,一边点头。谢静文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才向我走过来,说你不是老四吗。她好像刚认出我一样,春风满面地说,老四,我没认错人吧。她用英语向旁边的男人介绍,一口气说了半天。谢静文告诉我那外国人是她现在的老公,说她已经是美国一家大学的副教授,然后一阵风一样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