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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钟天在包巧玲身上获得了从容,他们既不疯狂,也不过分保守,平静,祥和,配合默契。有时候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互相安慰,用一种老年人的耐心,等待着奇迹的出现。这种安慰有时候也会成为强有力的鼓舞,他们会把对方都当作稚气的孩子,不管做得好不好,从来都不批评,他们相互表扬,有时候甚至是相互吹捧。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起码他们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包巧玲对自己的归宿很满意,不管怎么说,钟天是她遇到的一个最体贴她的男人。他和别的男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当年并没什么交易的成分。包巧玲不得不承认自己做过一些交易,剧团里有好几个沾她便宜的男人,都是交易的一部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在她有所需求的时候,趁虚而入,很轻易地就攻下了堡垒。既然包巧玲不是把自己的贞操看得很重,那些男人乐得玩她一下,她毕竟是剧团里的主要演员,而且一点都不难看。
钟天几乎给了她一个女人晚年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宽敞的住房,宽裕的经济,公费电话,出门常常有小汽车坐,名正言顺地享受着钟天的老干部待遇。她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而且很快如鱼得水。刚进钟家的时候,她对小保姆看得很紧,小保姆不漂亮,但是毕竟年轻,男人总是喜欢年轻的女人,包巧玲在这一点上,深有体会。小保姆和年老的男主人睡到一张床上去,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报纸上常常会有这样的报道,包巧玲想自己既然已经走进这个家门,就应该有义务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总是忘不了年轻时候的事情,当年她和杨如盛刚结婚的那一阵,那时候她还是白玉无瑕,自己就是因为对杨如盛没有看紧,以至于发生了他和化妆师之间的丑闻。这件事是他们婚姻大堤崩溃的第一道裂缝,也是后来许多糟糕事情的起因。多少年过后,包巧玲总觉得自己早就忘了这件事,她和杨如盛之间,不但已经扯平了,而且应该说是她更对不起他,但是她只要一想到,就仍然感到心口隐隐作痛。
包巧玲亲自给徐芳打电话。在钟家的小辈中,徐芳是唯一让她不感到拘束的人。也许因为她也是外人的缘故,包巧玲和她对话时,不像和钟天别的子女说话那样有障碍。
钟天的几个小孩,个个都有来者不善的一面,包巧玲忘不了过去岁月中曾经有过的尴尬境地,那是她和钟天的奸情刚败露不久,有一天,包巧玲冒冒失失地去钟家,钟天的老母亲把她堵在客堂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后来她终于突围,跑了出来,钟家的小孩,有两个就追在后面,捡起地上的石头掷她。包巧玲至今也弄不清是谁掷的石头,有一块小石头就砸在她腰上,她很狼狈地夺路而逃,竟然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时过境迁,按说今天已经不再这样那样地担心,她已经名正言顺地和他们的父亲走到了一起,但是包巧玲想到过去的遭遇,仍然不寒而栗。
在给徐芳的电话中,包巧玲用辞恳切,近乎哀求,充分描述了钟天对孙子的思念之情。她的话显然打动了徐芳,答应一定要来,并表示不管自己是不是和钟夏离婚,她绝不会不让儿子去看爷爷。她说她知道钟天喜欢孙子,说孙子也经常念叨着要到爷爷家去玩。徐芳说的显然是客气话,但是包巧玲把这话转达给钟天时,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孩子似的哼起歌来。孩子们对他的疏远,是他再婚后幸福生活里的美中不足,他极需要有这么一个机会,向孩子们表示他是爱他们的,他很在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他不指望他们能改变对包巧玲的敌意,他只希望他们多少能给些面子,就足够了。
天知道钟天在官场上是如何摆架子的。反正在教育自己小孩方面,他算不上一个够格的父亲。对子女的过分溺爱,使得所有的小孩,对他都缺乏应有的尊重。他摆不出威严的架子来,儿女对他没规没矩,说些没大没小的话,他不仅不生气,而且习以为常,引以为荣,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刚到五十岁的那一年,不知谁带头喊了他一声“老头“,从此大家都这么叫他。“老头“成了他的昵称,喊爸爸反而让他感到不习惯。冷悠湄生前很看不惯他这种作派,为了儿女们的事情,譬如钟春上大学,譬如钟夏当兵,所有这些后门活动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钟天做官还是讲究一些原则,但只要是为了子女的前途,他就有些奋不顾身。为了让钟春当上工农兵大学生,钟天不惜起大早,坐在管文教工作的一位熟人的大门口恭候,那时候钟天结束审查不久,刚刚被重新结合进了领导班子。去找的那位熟人曾经是钟天的下属,见老领导为女儿的事情这么热忱,大受感动,以后和别人说起当父母的儿女心肠如何重,常常要以钟天的故事为例子.十月一号那天,除了钟夏,其他几个孩子,都回来了,钟天感到极大的安慰。他不敢做出太高兴的样子,就怕儿女们看见他过得不错,产生什么逆反心理。孙子小雷有一段时间不见,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他不仅送了一个足球,还为他买了一个遥控的玩具汽车。小孩子都是实用主义,得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跟爷爷亲热得不得了,大女儿钟春看着不顺眼,训斥小侄子说:“爷爷可不是什么大款,就你会敲竹杠。“这一天,钟春的心情不错,带了一位男朋友来,她不说明这家伙跟自己是什么关系,别人也不问,因为她是离了婚的,脾气有些怪,动不动就发作,大家都懒得招惹她。钟天从不干涉儿女的婚事,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钟春的那个男朋友没吃饭就走了,看得出钟春和他很亲热。
那天唯一的不愉快,就是杨卫文不该来凑热闹,好在这事并不严重。他冒冒失失地又来蹭饭,包巧玲悄悄把小儿子拉到一边,说今天他最好别在这里。杨卫文见母亲撵自己走,怏怏地正准备离去,钟秋喊住他,说干吗要走,就留在这一起吃饭。钟春也说,都来了,干吗还走。钟天不吭声,包巧玲说杨卫文还有事,没想到他嘟嘟囔囔地说:“谁说我有事,我有什么事?”
他的话把大家都引得笑起来。杨卫文和哥哥杨卫字完全不一样,他看上去就是发育不全的样子,长了一张娃娃脸,人也白净,说话瓮声瓮气。谁都能看出他的脑子少一根筋,这孩子是文化大革命中间生的,坦白地说,连包巧玲也吃不太准他究竟是谁的种。那正是她私生活最不检点的一段时候,杨如盛宁愿待在县城,也不愿意调回到话剧团。包巧玲花了很大的努力,终于让他摘掉了右派帽子,并说好让他继续回到话剧团当演员。虽然他犯过错误,但是只要自己努力,也不是不可能演到主角。杨如盛坚决拒绝了她的好意,去了一个他完全不可能施展才华的地方戏剧团。他们还像他没有摘右派帽时一样的分居,不仅仅是那种夫妻分居两地的分居,而是一种和离婚差不多的分居,他们对各自的私生活不闻不问,心照不宣,各人对对方都有一肚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