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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路第一次听钟秋说起自己母亲冷悠湄的故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尽管钟秋反复强调,她所策划的电视剧,很重要的一个用心,是为了纪念她母亲那一代人,然而在一开始,过路总有一种不得要领的感觉。钟秋的母亲冷悠湄一生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听上去很有意思,真要用电视剧来表现,却有些不知从何处着手的恐慌。钟秋的外公是大学里的教授,这位出身于名门的教授,突然对做学问不再感兴趣,成为一名职业的革命家。他的革命生涯十分短暂,很快在雨花台被国民党宪兵枪毙,那时候钟秋的母亲冷悠湄才五岁。报纸上登了消息,钟秋的外祖母去收了尸,然后就葬在雨花台附近一小山上。
这以后不久,全家都搬到上海去了,冷悠湄在教会学校上小学,然后上中学,中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人来接她,说你是革命的后代,不能老在这资产阶级的十里洋场待着,我们接你到解放区去,你已经有了文化,应该到那里去发挥作用。
冷悠湄印象中,自己的父亲只是喜欢在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解放以后,她带子女去雨花台烈士陵园扫墓,谈起他们的外公,她只能告诉他们这一点。有关革命传统教育,冷悠湄和子女说得更多的是自己参加革命以后的经历。那时候,正是抗战结束前,解放区需要大量的人才,冷悠湄先被送到延安学习了半年,然后再次回到苏北解放区,负责一个县的妇女工作。她的工作似乎很出色,不久,有一个叫王老虎的英雄团长看中了她,他结过婚,有一个小孩,一下子对冷悠湄神魂颠倒,说什么也要和原来的老婆离婚,要娶冷悠湄。冷悠湄对这位战斗英雄多少有些好感,但是绝对没想到过要嫁给他。这家伙是个大老粗,离了婚,竟然用枪逼着冷悠湄,一定要娶她。这事给上级知道了,立刻准备处分他,王老虎不服,说:“老子抗战打小日本,流血流汗,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错在什么地方?”
负责处理此事的军法干部板着脸,气呼呼地说:“别以为你王老虎有功,就忘了自己是谁,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老虎说:“共产党的干部又怎么了,共产党就不娶老婆?”
军法干部气得拍了桌子,说:“你摆什么老资格,知道冷悠湄什么来头,人家父亲闹革命的时候,你还在哪?”
王老虎一听说冷悠湄的来头,一下子就蔫了。他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一放出来,就要上战场。临走前,他文绉绉地摘了一束野花去见冷悠湄,一本正经向她道歉,说自己瞎了眼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冷悠湄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很大方地把花养在了茶杯里,鼓励他在战场上要英勇杀敌。王老虎说:“打起仗来,我不会含糊,老实说,在战场上,王老虎没怕过谁。“道歉过以后,王老虎跨上战马,很忧郁地去了,不久就传来他英勇牺牲的消息。
冷悠湄事后回想起来,王老虎如果第一次不是蛮横地用枪逼着自己,而是捧着鲜花来,她说不定真会爱上他。干革命就会有牺牲,她从来就不认为王老虎的死,和自己有关。当时有很多人都牺牲了,不用说像王老虎这样成天置身于枪林弹雨,就是冷悠湄自己,也曾经有过好几次历险。有一次,整个县委机关陷于敌人的包围之中,机关人员混在老百姓中,国民党军队要大家交出共产党员。结果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被认了出来,要他们投降当叛徒,不同意就立刻枪毙。那是冷悠湄第一次看到活人被打死,砰的一枪,人倒在了地上,仍然在动,上前又补一枪,还动,再打一枪,终于不动了,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好在最艰苦的一段生活很快就过去了,革命形势高涨,解放区的地盘越来越大。一九四八年冬天,冷悠湄负责接待一批来自上海戏剧学校的学生,并成为以这批进步学生为班底组成的文工团团长。对于那些刚刚穿越封锁线,初登解放区的学生来说,穿着军装,梳着短发,腰间别着一把手枪的冷悠湄,在一开始,就立刻获得了大家的崇敬。她笑容可掬地挨个和同学们握着手,欢迎大家参加革命,弃暗投明。包巧玲率先流下了激动的眼泪,然后有许多人都跟着哭了起来,是高兴地流眼泪。大家都很羡慕,尤其是那些刚到解放区来的女学生,她们觉得像冷悠湄那样穿军装别手枪,真是太威风太潇洒。
大家向往革命已经很久,现在梦想成真,一个个已穿上军装,成为文工团员,都高兴得了不得。
冷悠湄给大家做形势报告,初到解放区,同学们有一个很特别的印象,这就是差不多所有的领导,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会作形势报告,一说就是一大套。形势发展得很快,快得让大家都来不及惊喜,不久,南通解放了,又不久,大军渡江,文工团一边火烧火燎地排练《白毛女》,一边马不停蹄,随着部队参加了对国民党部队的追击。兵败如山倒,敌占区的概念正在一天天缩小,国军完全垮了,解放军的一个胜仗接着一个,过了江的文工团日夜都在行军,大路上常常有五六支队伍在行进,有穿着草鞋走路的步兵,有拉着大炮的战士,有支前的民工,有各机关的干部,看得文工团员们眼花缭乱。
冷悠湄是文工团的第一任团长,虽然她比大家大不了几岁,然而她已经足以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老革命。几乎所有的人都喊她冷大姐,在当时这是一种极时髦的称呼,这称呼保持了几十年,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冷悠湄进入了弥留之际,大家还是这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