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正是仲夏时节,东北长白山密林中,缓缓走着一队人马。为首是个四十岁不到的中年汉子,身着粗布短衫,沾满血渍,几乎将衣服染成红褐色。左右腰间各别一把二十响匣子炮,一脸浓密的长须,几乎遮得看不见嘴,隐隐在胡须之中,可以看见他嘴角傲然地撇着,一双鹰目布满血丝,但依旧咄咄逼人,虽然面显疲态,也掩饰不住一股英姿飒爽之气。�
紧跟在他身后是一匹青骢马,不停用鼻子喷着气,竭尽全力拉着马背上的人向前走着。马上坐着的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身上衣服也是同样沾满血渍,头顶剃得精光,一副鹰鼻,双目圆睁,腰间同样别着双枪。两人身后,是七八匹疲倦之极的战马,一边前行一边不时伸嘴到路边啃上两口青草,行走得极为缓慢。马上乘坐的人,有的两人共乘一匹,有的一人一匹,无不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摔下来。�
一队人马缓缓转过一个山坳,前面是一个狭窄的山口。那长须汉子拉住马,众人停了下来。长须汉子回头问道:“二弟,你没有记错吗?是不是这里?”声音嘶哑,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后面的秃头汉子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大哥,准没错,小时候俺挖野参来过,过了这个山口,再往前走二里多地有口泉水,就在泉水后面!那地界还有一支二品叶的老参,当年俺没舍得挖,这回可以救三弟的性命了。”�
长须汉子点了点头。忽听背后“咕咚”一声响动,回身一看,只见一人已从马背摔倒在地。长须大汉大喊了一声“三弟”,刚要下马,猛觉胯下一软,马已失蹄,前腿一下跪在地上。他用手在马鞍上轻轻一按,人已轻飘飘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检视牲口,大步向落马那人走去。�
三步两步走到近前,一个看来十八九岁的孩子早已灵巧地从马上跳下,扶起落马之人,众兄弟也纷纷围了过来。小孩对长须汉子道:“爹,三叔昏过去了!”长须汉子点点头,从孩子手中接过落马之人,左手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壶,咬掉壶盖,向那人口中灌去。几口水灌下,那人逐渐清醒过来,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大……大哥,兄……兄弟看来是不行了,你……就把我放这里吧,小鬼子还在后面追,别……别连累了大伙儿!”�
长须汉子将水壶递给身边那孩子,低声道:“三弟,不要乱想了,二弟已找到了地方,就在前面不远,那地方小鬼子找不到,而且二弟还藏了一棵老参,能救你的命,你想死,先再给我杀几百个小鬼子再说!”受伤的“三弟”虚弱地笑了笑,说道:“大哥,兄弟没用,没……没打死那个鬼子指挥官,累得十二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长须汉子眼圈一红,挥了挥手,道:“三弟,这不怪你,怪就怪咱们枪不好使,膛线都快磨平了,下回大哥给你缴一支日本的三八大盖,以你的枪法,别说一个鬼子指挥官,就算一百个,也不够你下酒的!”�
那“三弟”笑了笑,没力气再说话。长须汉子将他交给旁边一人,转身走到马前。马已经被秃头大汉扶起,只听他说道:“大哥,跑了两天两夜,牲口们都快顶不住了,我看这阵势,小鬼子一时半会儿也撵不上来。这天看样子也要下暴雨了,只要这雨一下,小鬼子再想找咱们可就难了。”长须汉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是乌云翻滚、暴雨将至,点了点头,说道:“好,就原地休息一会儿,喂喂牲口!”�
这一伙人,正是名震关外的“东北抗日义勇救国军”四梁八柱十二金刚。为首被称作“大哥”的长须汉子,就是在东北提起来响当当的关外绿林十虎之首——崔大侉子,跟在他身后的秃头汉子,是他二弟——崔二侉子。�
躺在地上受伤的是十二金刚中排名老三的神枪金瞎子金丙义,因为他惯使长枪,早年练枪时总习惯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日子长了,平日里左眼都是眯着,就像瞎了一只眼睛,才得了这么个诨号。至于那将老三扶起的孩子,是崔大侉子的儿子崔振阳,今年还不到十八岁,两年前刚从奉天第四学堂毕业,正赶上九一八事变爆发,就上山跟了父亲的队伍打鬼子,因为年龄小,众兄弟都对他疼爱有加。�
民国二十年东北沦陷后,关外各地百姓不甘做亡国奴,纷纷揭竿而起。有农民自发组织的抗日自卫队;有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有不愿意随张学良撤回关内的原东北军官兵组成的抗日义勇军;有旧警察组建的抗日纠察队;当然,也有很多原来东北绿林好汉组成的抗日义勇救国军,一时之间乱世英雄起四方。到民国二十一年年中,各地抗日队伍总计已有近一千支,人数超过三十万。�
不过如此一股杂乱拼凑的队伍,就如一盘散沙,根本无法抵挡组织严密、装备精良的日寇疯狂反扑。民国二十一年夏天,日寇关东军纠结了八个师团、数万伪军,再加上万名武装警察,采取分割包围、先劝再攻的战略,有意志不坚定又或是贪生怕死的队伍,看到日本人重兵包围、同时又给予丰厚待遇,纷纷投降做了伪军,加入了日寇清剿队伍。而另外一部分誓死不降的好汉们,绝大多数在日伪军疯狂镇压下,一支又一支被击溃,甚至全军覆没。许多义勇军将领们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
崔二侉子兄弟都是穷苦出身,自幼随父亲在
长白山挖参过活,幼年跟随父亲上山挖参遇到猛虎,兄弟二人义气深重,为救老父不肯独自逃身,几乎被猛虎咬死。后幸遇一位老参客相救,见二人义气,不仅救下二人,还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包括武功、枪法、兵法,还有挖参的绝技。�
成年之后,一次参商和官府勾结,盘剥参客,两人父亲前去理论,竟被活活打死。兄弟二人一怒之下,杀了参商,从此上山做了胡子。几年后东北沦陷,二人拉队伍挑起了抗日大旗,一时之间各地英雄豪杰纷纷投靠,很快聚了一两千号人。兄弟两人转战于长白山密林之中,由于二人均是熟读兵法,日伪军多次清剿,他们均是以少胜多,在东北名声大振。�
日军屡次围剿失败,于是采取安抚拖延政策,先纠集重兵将其他义勇军大部清剿完毕,之后集结了日军两个大队,伪军五千多人。果真是“十则围之”,终于在辽东昆嵛山将二人的队伍重重包围。进攻之前,日本人敬重二人的军事才能,还抱有一线希望,派汉奸上山劝降,并提出了丰厚待遇,兄弟两人誓死不降,当众杀了汉奸枭首示众、剖心祭旗。�
兄弟二人知道一场血战不免,但也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于是一方面积极备战,另一方面派老四挖掘地道,准备突围。老四钻地鼠姚亮,盗墓出身,最擅长打洞,当下带领二十几个兄弟,连夜挖洞。第二日清晨,日伪军大举攻山,激战三日,老四的地道才刚刚挖到包围圈外,这还是碰巧挖到了一个现成的山缝,否则老四再能耐,也不可能在三日内挖出一个上千米的地道来。�
老四地洞挖好之时,众人已与日寇激战了整整两夜三日、毙敌数千,山上的弟兄们也死伤惨重,几乎弹尽粮绝。兄弟二人当晚仅携几十名兄弟突出重围,但路上不幸遇到鬼子增援部队,一场遭遇战打下来,为掩护大伙儿安全撤离,十二弟阵亡,老三重伤,被崔振阳单枪匹马救回。山上近两千名兄弟,最后只剩一十二人逃出重围。�
日寇在身后紧追不舍,二人带领弟兄们马不停蹄又逃了两天两夜,才甩掉追兵。见鬼子实在追得太紧,就算是一时逃脱,也不好隐藏,于是兄弟二人商量逃到崔二侉子小时挖参去过的一处地方,此处山高林密,入口处又极为隐秘,即便是仔细搜查,若没有点运气也不会找到。�
一伙人在密林中空地上休息了大约一顿饭工夫,战马也在路边吃饱了青草。休息完毕,众人精神稍好。崔大侉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挥了挥手,一行人纷纷上马。�
按照崔二侉子的指引,大伙儿慢慢向山口走去。进了山口,只见此处极为狭窄,一辆马车将将通过,两侧山壁陡峭,往顶上望去,隐隐只能看见一线青天。众人在山谷中穿行了大约二里地光景,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大块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四周的青山如刀削一般直插云天,猿猴都难通过。�
空地大约十几个打谷场大小,四周长满了野果树,众人往前走时,路边不时地有野兔、山鸡从树丛里蹿出,见到来人,也只是怔怔看着,并不知躲避。看来此处人迹罕至,鸟兽都不怕人。�
众人随崔二侉子走到开阔地尽头,几株巨大的枣树之后,是一眼从半山腰飞淌下来的泉水,只见这泉水大约三尺来宽,从半山上一个山洞中飞淌而下,隆隆作响。泉水汇在山脚下水潭之中,水潭大约四五丈见方,但是未见泄水的去处,想是下面连有地下暗河。水潭之中泉水清澈,隐隐可见几十尾一尺多长的大白鱼在水下缓缓游动。�
众人见了这眼泉水,纷纷下马喝水饮马。连日来不食不眠逃避鬼子追兵,不吃东西也就罢了,连续两天两夜没怎么喝水,铁打的汉子也是忍受不住的。众人在潭边痛饮泉水,只觉泉水饮在口中,胜过了琼浆玉液。�
崔二侉子擦了擦嘴角,对崔大侉子笑道:“大哥,那地界就在此处,你可能找到那山剌子的入口?”崔大侉子向飞泉掩住的山壁望了一眼,问道:“可就在这泉水之后?”崔二侉子道:“不错,就在此处!”崔大侉子向前走了几步,由于有潭水阻隔,不能再往前去,只能离山壁四五丈光景远远观望,看了一阵,并未看出有何异样。�
众位兄弟这时也走向近前,抻长脖子向山壁望去,看了片刻,也同样什么也没瞧出来,纷纷回头向崔二侉子询问。崔二侉子笑了笑,说道:“俺小时候,有一回挖参到了这里,天气炎热,见了这潭子水,心里高兴,就脱光了屁股下潭洗澡。一猛子扎到对岸,到了对面山壁边上,忽见到一只小蛤蟆趴在那里,小孩儿心性,就爬上去抓,没想到追着追着三绕两绕,就绕到那块大石头后面,才发现后面那地界!”众人听了,又回头向山壁那边望了望,还是什么也没发现,纷纷道:“二哥,什么大石头,俺们怎么没看见?”�
崔二侉子伸手指了指前面,说道:“就在泉水后面,不过你们站在此处,就算瞪瞎了眼睛也看不出来,当年俺游到近前都未看出,要不怎么说是咱们兄弟的大造化呢,走,俺带路!”说罢,崔二侉子一马当先,绕到潭水右侧。潭水在山壁边上并不算深,只没及小腿,崔二侉子带着众人趟水而过,绕到了飞泉后面。�
崔二侉子在瀑布后站定,指着前面一块大石说道:“就是这块大石!”众人这才看清,只见眼前的巨石足有几间房子大小,正堵在泉水和后面山壁之间,只是看似与后面的山壁严丝合缝,并未见有什么入口,众人纷纷议论。�
崔二侉子道:“振阳,你绕到石头右边好好看看。”崔振阳应声而去,走到大石右侧,只见由于泉水长年从前方流过,大石与后面山壁长满青苔,在大石与山壁的接缝处,又生有许多蔓藤,门帘一样从上倒垂下来,由于青苔也是绿色,所以远看果真与大石和山壁成为一体。崔振阳拨开“门帘”向里面望去,没一眨眼的工夫,转过身来大叫道:“叔叔们,果然是好去处!”�
众人听了,纷纷上前观看,无不啧啧称奇,感慨上天造化、鬼斧神工。崔二侉子高声叫道:“弟兄们!牵上战马,咱们走!”众人一阵欢呼。�
原来这飞泉之下别有洞天,整个山壁乃是由两块巨大的山石相倚而成,最下面留有一处宽约三尺、一人来高的缝隙,缝隙前方,也就是在飞泉之后,一块巨石挡住了山缝入口,巨石与山壁颜色一体,远远望去几乎是连在了一处,再加上蔓藤挡住了巨石与山壁之间的入口,极难发现。�
当下一行十二人、七八匹战马绕过巨石,沿着蜿蜒的裂缝,在山腹中穿行了大约几十丈的路程。突觉眼前一亮,面前一片开朗,只见山腹尽头,乃是一片巨大的山谷,四周高山林立,山壁陡如刀削,就如一个巨大的天井一般。�
但见花团掩映、绿树成荫,脚下踏的是软软的细草,鼻中闻到的是阵阵花香,鸣禽间关、鲜果悬枝。大伙儿见了此番光景,就如喝醉了酒一般,大呼畅快!劫后余生,又寻得此处仙境一般的藏身处,心中说不出的爽快。�
正赞叹间,天上忽然电闪雷鸣,片刻间大雨倾盆而下。崔二侉子大声呼道:“好雨!小鬼子再想寻得俺们,那简直是王八闻咸鱼,休想了。”众人哈哈大笑。�
崔二侉子又对那长须汉子道:“大哥,那边有几处山洞,可以避雨。你带兄弟们先去,老四,你随俺去挖参!”崔大侉子点了点头,叮嘱道:“兄弟小心!”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前去避雨。�
老四走到崔二侉子近前,崔二侉子道:“老四,把裤带解下来!”老四一愣,一把捂住裤裆,笑道:“二哥,兄弟可不好这调调!”�
崔二侉子哈哈一笑,骂道:“你个龟儿子,花花肠子倒不少!”说完话,上前一把扯下老四裤带。裤带扯下,老四的免裆裤一下掉到地上,慌忙捞起裤子,愁眉苦脸道:“二哥,你这是要干吗啊?”�
崔二侉子不理会老四抱怨,伸手从裤带中抽出几根红线,再将裤带还给老四,正色道:“老四,这挖参的活计,可跟你以前干的‘掘金头’(注①)一样,也是有大学问的!这人参娃子都是精,你不用红绳将他小辫子捆住,一旦跑了,抓都抓不住!”�
老四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崔二侉子笑道:“要不你笨手笨脚,又不是去挖什么大墓,干吗偏偏叫你?”老四咧嘴笑笑。崔二侉子挥了挥手,“走吧,跟紧我!记着,轻着点儿,要不那人参娃子就给你龟儿子吓跑了!”老四点了点头,神色郑重,一边系着裤带,蹑手蹑脚跟在崔二侉子身后。崔二侉子看到老四一脸紧张,咧嘴笑笑,迈大步向前走去。�
东北挖参的人有很多讲究,传说中人参是通了人性的人参娃娃。故而挖参时一是不能大声讲话,二是一定要用红头绳将人参枝叶拴住,否则一不留神,人参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当然,这只是传说。�
老四跟在崔二侉子身后,蹑手蹑脚向前走了一里多地。转过一处巨岩,前面有一株大树。崔二侉子停住脚步,回身轻轻对老四道:“就在前面,轻声点!”老四不敢言语,拼命点头。�
崔二侉子屏住呼吸,悄悄绕到大树后面,拨开杂草,只见草丛之中,赫然是一支人参的四品叶子向上翘着,崔二侉子强掩住心头兴奋,暗叫道:好兄弟,快二十年不见,长成四品叶了!�
他慢慢取出一根红绳,轻轻将人参的枝叶牢牢系住。红绳绑上,他喘了口气,也不顾满地泥泞,趴在地上小心翼翼挖掉人参周围的泥土,动作清秀得就如一个女人正在绣花,缓慢小心之极。�
红绳放在一旁,每抠出一根人参须子,都小心翼翼用红线捆住。红绳用完,转身向老四要,老四再次解下裤带,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拎着裤带,神情紧张地在一旁守着。�
大约挖了小半个时辰,二人浑身衣衫尽透,老四更是冻得直打哆嗦、嘴唇发青,终于,一根六寸来长、棒槌状、须子伸开足足有一尺的野山参被崔二侉子完完整整挖了出来!�
崔二侉子双手捧了,一路小跑着回到山谷入口处,在潭水中将人参洗净,又沿路采了诸多草药,二人兴高采烈回到山洞。�
众人已点上篝火,围在老三身旁,见二人捧着人参回来,均面露喜色。崔二侉子走到近前,小心翼翼从人参上拗下拇指肚一块大小,喂到老三的嘴里,说道:“兄弟,好东西,是百年的人参,现今没有称手的家伙,没办法熬汤,你慢慢含着,别咽了!”老三点了点头,张嘴接了,又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众人见老三吃了人参,心头一松。崔二侉子又将路上采摘的草药挑了几味出来,嚼碎了敷在老三伤口上。�
崔大侉子点了点头,道:“有了这根百年老参,老三的性命算是保住了。”顿了一顿,又道,“弟兄们都累了,就先休息一下,等大雨停了,咱们弄点吃的,再作打算。”众人点了点头。由于连日来疲于奔命,大伙儿身心俱疲,听了崔大侉子这话,大伙儿立即东倒西歪躺倒在山洞地上,片刻间已鼾声大作。�
崔大侉子没有马上就睡,而是走到马鞍前取了小鬼子留下的钢盔,将里面的垫布卸了,拿到水潭边冲洗干净,装了半缸水,又在山边采了几味草药,回到山洞将自己摘的草药与崔二侉子的草药混在一起,再将剩下的人参拗下一小块放入钢盔,寻了几根树枝搭了个三角支架,将钢盔架在火上慢慢熬着。火光掩映之下,周围的众位弟兄早已睡熟。�
崔大侉子一边拨弄着篝火,一边回忆起这二年来与小鬼子周旋,大小百余战,转战于白山黑水之间。两年的时间,身边的弟兄一个接一个死去,尤其这一次,一千多名同生共死的弟兄,只剩下了这几个人,不由得感慨万千,眼角含泪,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凄凉绝望之情。但只是一阵,他强自压下了这股绝望之心,马上想到:无论还剩下多少兄弟,哪怕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是做大哥的,也一定要永远乐观、充满信心。哪怕有一天拼的一人不剩又怎样?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自己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想到这里,崔大侉子豪气陡生,一掌击在身旁一块碗口大小的山石之上,石屑乱飞,纷纷溅落在旁边的火堆中。火光掩映,照在他布满血丝却依旧是刚毅之极、充满豪情的双眼之中。�
崔大侉子站起身来,看看睡熟的众位兄弟,又看了看受了重伤的老三。虽然已是盛夏,但山洞中依旧阴寒无比,他脱下外衣给老三盖上,又回到篝火旁,加了几把柴火,将钢盔向旁边移了移,以免将药汤烧干,才靠在火边的山石之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了三四个时辰,崔大侉子首先醒来,汤已烧好,浓浓的一锅。他将钢盔取下放到一旁平稳之处,又看了看老三的伤势,见老三呼吸平稳,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心头略宽。其他弟兄们兀自睡得正香,他没有打搅,一个人轻轻走出山洞。�
洞外大雨初停,满山飘着一股雨过之后的清新气息,太阳已经斜斜地快要落山,天边飘着一道绚丽的彩虹。崔大侉子细细打量周遭环境,他们现在所处之地乃是群山环绕的一块盆地,准确说更像一个天井,四周青山刀削一般直插云天,鸟兽难越。若不是恰恰在泉水之后有这样一个狭小的入口,而且又恰恰当年被崔二侉子发现,恐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人能够进得此处。�
崔大侉子正自暗暗称奇,忽听身后有人走近,回身望去,是二弟崔二侉子。只听崔二侉子道:“大哥,此处藏身,鬼子应该不会找到!”崔大侉子点了点头,道:“不错!”顿了一顿,黯然道,“只可惜了那许多好兄弟,没有办法跟我们来这里享福了!”崔二侉子眼圈一红,叹了口气,沉默良久,问道:“大哥,今后有何打算?”崔大侉子眼望远处青山,道:“我也正在考虑此事。”�
崔二侉子手指远处,说道:“大哥你看,此处当可屯下十万精兵,所谓万事开头难,俺们只要熬过了这一阵子,等小鬼子忙活得不那么紧了,咱们再招兵买马,接着跟小鬼子干!”崔大侉子点了点头,朗声道:“兄弟讲得好,无论如何艰难,只要不将小鬼子赶回去,你我兄弟二人绝不下山!”崔二侉子握住崔大侉子手,道:“大哥说得是!”�
当下二人又商量了一阵日后如何计较,回到洞中,众位兄弟已经睡醒,围拢了过来。崔大侉子吩咐道:“老五老九,你们带上振阳去弄点吃的,再顺便看看山脚下情况。记住,只在此处随便找找就行了,不要下山,小鬼子很可能还在这一带巡逻,另外,不许用枪!”老九上山以前是猎户出身,山上只要与打猎有关事宜,一般都是他亲自操持。当下老九应了,与老五一起,带了崔振阳走出山洞。崔大侉子又道:“留下两个兄弟照料老三,其他兄弟们跟我到四周看看。”�
当下一众人走出山洞,沿山谷向后走去。前前后后花了半个多时辰,将此处细细巡视了一遍。这个山谷长度大约有八九里,宽度一里地不到,山谷中长满果树,草丛之中经常可以看到野鸡、山兔蹿出,偶尔也可以看到野山羊、麋鹿出没,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笨重,无法翻山越岭来至此处。环绕四周的山壁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山洞,果真是屯得下十万精兵。�
众人巡视完毕,见天色已晚,回到洞中。出去觅食的兄弟们已经回来,洞中篝火已经点旺,正在烤着各种野味。崔二侉子走上前去,只见地上堆了几只剖好的野兔、山鸡,居然还有一只野山羊。�
崔二侉子问道:“山下情况怎样?”老九正在火边忙活,听见崔二侉子问话,起身答道:“没见到鬼子兵,估计一场大雨把小鬼子给浇回去了。”崔二侉子点点头,道:“不过还要小心,鬼子应该还没下山!”众人纷纷点头。�
崔二侉子又问老九道:“哪里弄来这么多野味,没开枪吧?”老九还没回答,一旁崔振阳眉飞色舞说道:“二叔,此处真是块宝地,我和九叔本想先到潭子里弄几尾大鱼出来,但没想鱼还没抓到,远远就看见了一群山羊站在树下吃草,九叔吩咐我别出声,然后拔了刀子从后面悄悄爬上树,跳下来就骑住了一头,几攮子就捅死了!”崔振阳说到这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老五也笑道:“这山剌子里的畜生果真是傻,这几只野鸡,是我和老九用大木棒子从树上打下来的,看来这地方是从没有人到过,鸟兽都不怕人的!”众兄弟笑了起来,只听老五又道,“我们后来又撅了几根树枝子,用刀子将一头削尖了,趴在潭子边上,这潭里的鱼也是笨得要命,一扎就是一条!”崔二侉子这才注意到,老四的脚边,放着十来条一尺多长、剖洗干净的大白鱼。�
当下众人取来各种随身工具一阵忙活,烧肉为炙、炖鱼为汤,一时间山洞中肉香四溢。大伙儿连日来逃避追兵,没吃过一顿正经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时觉已睡足,又是大快朵颐,几日来的郁闷之情一扫而空。酒足饭饱,众人又推着老四老五要他们唱个东北二人传,老四也不推辞,站起身将红裤带缠到头上,一手提着裤子,学着小媳妇的样子,扭扭捏捏唱了起来,逗得众人捧腹不已。�
老三喝了参汤,精神大好,斜靠在山洞一块大石上看着老四胡闹,一时山洞中满室皆春,劫后余生,众人都感觉从未有过的畅快。�
闹了一个多时辰,大伙儿围到崔大侉子身旁,开始七嘴八舌商量今后的去处。合计了一阵儿,老四伸手示意大家安静,说道:“还是听听大哥什么意思吧!”�
众人都闭了嘴,只见崔大侉子点上一袋烟,默默抽了几口,说道:“弟兄们,我方才和老二合计过了,咱们就在此处隐蔽下来,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众人点了点头。崔大侉子沉默了片刻,继续道,“至于以后的安排,老三,你有什么主意?”�
躺在一旁的老三笑了笑,道:“大哥,我能有什么主意啊,您说吧!”一旁老七笑道:“三哥,咱们一十二个兄弟,就数你鬼点子多,山上就是没设军师这个位子,要是设,除了你还能有谁?”众人纷纷附和。�
老三虚弱地笑了笑,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要我说,这么安排,大哥看成不成?”崔大侉子点了点头,老三继续道,“这些日子来,人困马乏,咱们就先在这里休整几日,该养伤的养伤,该歇的歇。几天以后,派两个兄弟,换上干净衣裳,下山去看看小鬼子的动静,如果鬼子已经撤了,就到山下附近市镇踩踩盘子,采购些日用家什回来,顺便看看鬼子的布防。”�
老四问道:“三哥,你的意思是,要干一场?”老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老七看了看大伙儿,问道:“三哥,就咱们这几号人,又大部分有伤,怎么干啊?”�
老三似乎胸有成竹,说道:“不错,咱们是人困马乏,可别忘了,这些日子来小鬼子也不清闲,如果我估计得不错,小鬼子搜山至少还要搜上他七八天,到那时候,我们可已经养好了精神,再加上小鬼子那时候一定会松懈,咱们就打他个出其不意!”�
众人听了老三这话,纷纷叫好。老三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也不能蛮干,咱们现在就剩这十来号人马,绝不能跟小鬼子的正规军碰。几天以后,等小鬼子清剿完毕,士气应该也是最松懈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还有不怕死的敢打他们的主意,所以,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找一个附近布防最松的据点,一下子给他端了,搞点军需上来,再振振士气!”�
崔二侉子一拍大腿,叫道:“好主意!”众人纷纷附和,崔大侉子也无异议。当下众人商量了人员的安排,决定到时候由崔二侉子带同崔振阳、老八、老十下山。崔振阳聪明机灵,又是个孩子,不会引人注意。老八是个开锁高手,又是个神偷儿,关键时候可以救命,至于老十,十二金刚中,就数他武功最高,办事也沉稳,深藏不露。�
众人商量已毕,闲聊了一阵儿,谈起这次劫后余生,无不欷歔感慨。大伙儿想起死去的众多兄弟,尤其是十二金刚中的老幺十二弟,更是扼腕悲痛,沉默良久。老五叹道:“唉!我们四梁八柱十二金刚,现如今已经变成十一金刚了!”崔大侉子道:“人死不能复生,大伙儿也不必太过悲伤难过,这笔血债,小鬼子迟早是要还的!”老四道:“大哥说的是!”大伙儿一阵沉默。�
老三忽然道:“弟兄们,我倒是有个主意。”大伙儿抬起头来,看着老三。十二金刚之中,一向以老三最为足智多谋,老三除枪法出众外,平日里沉默寡言,但潜心研事,言必有中,所出的主意,往往极为高明。�
只见老三看了看一旁的崔振阳,微微一笑,说道:“我看,就不如让振阳做了我们的十二弟吧!”众人都是一愣。崔二侉子道:“这……不乱了辈分?”�
老三道:“二哥,振阳做了我们的老十二,咱们以后不叫他十二弟,叫‘老幺’!这样,十二金刚,就又凑齐了……”�
崔大侉子打断老三:“三弟,不成,这不惯坏了这孩子?振阳这孩子还小,怎么能跟众位兄弟的英名相比?”�
老三微微一笑,道:“大哥,这你要听我一句了,振阳可不是孩子了,我的命,这一次可还是振阳救的呢!还有,我们十二金刚,威震关外,只要我们十二金刚还在,咱东北抗日队伍的魂儿就还在,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弟兄们听了老三这话,纷纷附和,崔二侉子也是连连点头,老三说得对,治病打仗,士气为先,只要十二金刚还在,这面大旗就倒不了。见崔大侉子还在摇头,崔二侉子站起身来,拉起崔振阳,对崔大侉子道:“大哥,这回你就听俺的吧,我看振阳这孩子不错,虽说年岁还小,但是个好坯子,再磨炼两年,我看也不会比我们兄弟差到哪儿去,这事就这么定了,振阳做我们的老幺!”�
崔大侉子叹了口气,见老二也是这个意思,众位兄弟也是盛情难却,只能勉强同意。见崔大侉子允了,大伙儿欢声雷动,当下崔振阳满脸兴奋,上前一一与各位叔叔行礼,众人以水代酒,算是崔振阳正式入了十二金刚。这一下弟兄们士气大振,有的说:“振阳也入了我们十二金刚,看来我们这十二金刚日本人打不绝!”有的说:“振阳好样的,将来一定是一条好汉!”有的说:“我们这十二金刚不是又聚起来了吗,以后有小鬼子苦吃!”崔大侉子见大伙儿士气高涨,心中也暗自高兴。�
大伙儿在山谷中足足休整了七天,第八日正是黄道吉日,大伙儿一早起来吃过早饭,崔二侉子带同老八、老十和崔振阳,四人换上洗好的衣裳,解下武器,每人只留了一把贴身的匕首,告别众人下山而去。留在山上的众人,这一日也极为忙碌,砍树搭屋,撮土为灶,准备以后长期驻扎的一应物品。崔大侉子又带人仔细勘察了山壁上的各处山洞,分配好了各个山洞将来人马一旦壮大,分别作何之用。几人又是打猎捕鱼,准备干粮。下午,崔大侉子带着两个兄弟,将山前山后又仔细巡视一遍,安排好何处布岗,何处设哨,将来如若鬼子前来,何处布防,何处埋伏。�
忙碌一日,到了傍晚时分,崔二侉子一行四人也回到山寨,带回来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一应日常生活必备之物。众人匆匆吃过晚饭,围坐在山洞之中,听崔二侉子讲述一日来下山的经历。原来今早三人一下山,见鬼子兵已经撤离。下山后向东南方向走了二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镇子,名叫陈官屯,三人到得屯子之中,采购了柴米油盐之物,顺便又向老乡打听了一下当地情况,这个镇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有鬼子的一个炮楼,五六个鬼子兵再加十来个伪军把守。从屯子向东再走上十来里地,过了一条大河,再走几里地有一处大镇子,名叫陈家集,是老少三乡赶集之处,甚是热闹。集上有几百家住户,鬼子盖了两个炮楼,派了一小队十几个鬼子兵,几十号伪军把守,甚是严密。�
崔大侉子听完叙述,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问道:“那陈家集你们可曾去了?”崔二侉子道:“没有都去,俺带振阳前去走了一遭,老四留在陈官屯继续采办东西。”崔二侉子喝了口水,用手擦了擦嘴,继续说道,“这陈家集确实是个大集子,驻守着十来个鬼子兵,几十号伪军,防守也很严。”崔大侉子听罢,点点头,问道:“老二,你可有什么主意?”崔二侉子道:“大哥,以俺们现下这几号人,陈家集看来是不容易拿得下来,俺的意思是要打,先打陈官屯!”�
众人听罢,七嘴八舌的纷纷表示赞同。崔大侉子不语,隔了一会儿,磕了磕烟袋,又续上一袋烟,才道:“要打,你有什么想法?”崔二侉子道:“俺是这个主意,这陈家集离陈官屯怕没有二十里地吧,小鬼子就算是要来救援,也要半个多时辰才会赶过来,俺们就半夜出发,先派人打掉岗哨,然后把小鬼子和伪军一锅端了!”崔大侉子沉吟了半晌儿,才点点头,说道:“好,就打陈官屯!”�
众人欢声雷动,崔大侉子看了看一旁的老三,问道:“三弟,你还有什么好主意?”老三沉吟了片刻,突然问崔二侉子:“二哥,你方才说从陈官屯出发,走上二十来里,过了一座桥,就到陈家集?”�
崔二侉子点头道:“不错!”�
老三道:“河上可有桥?距离陈家集多远?有没有布防?”崔二侉子道:“是座木桥,大概距离陈家集有三里地的样子,应该没有小鬼子布防!”�
老三点了点头,缓缓说道:“炸了那座桥!”旁边的老五一愣:“炸桥?那么老远,炸它干吗,咱们又不打陈家集?”�
崔二侉子猛一拍大腿,道:“好主意,只要这桥一炸,陈家集的小鬼子就算是想增援,也来不及了!”老五恍然大悟,众人也是一阵叫好。�
当下大伙儿商量好何人炸桥,何人摸哨,办完事情以后如何撤退等等,崔大侉子又道:“今日我看了天色,明日半夜会有大雨,我们就定下明晚行动!”众人纷纷叫好。�
大伙儿立时着手准备,除神枪老三以外,几人均是短枪,崔二侉子兄弟两人都是使的双枪,所以十二人倒有十三把短枪,但由于前几日被鬼子包围,突围时弹药几乎耗尽,这时检视所剩的弹药,子弹还有不到三百发,平摊到每人的头上不足三十发。除此以外,还有十来颗从缴获的小鬼子马上发现的手雷。大伙儿将弹药集到一处,去的兄弟每人分了三十发子弹,又各自揣了一枚手雷,剩下的手雷全部交给崔振阳,因为他的任务是负责炸桥,收拾停当,各人早早安歇。�
第二日一早,大伙儿早早醒来,打猎捕鱼、准备一天的干粮,老四带着崔振阳切割树皮做了几条绳索,准备晚上炸桥之用。准备完毕,几人又收拾出数间山洞,准备晚上胜利归来,存放从小鬼子那里抢来的枪弹物资。这一日的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异常漫长,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众人吃过晚饭坐在洞中,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雪连日来的郁闷。午夜十二点整,崔二侉子掏出怀表,和崔大侉子对好了时间,然后将自己的怀表递给崔振阳,说道:“记住了,半夜两点整,准时炸桥,不能早也不能晚!”崔振阳接过怀表,又整了整挂在腰间的手雷,说道:“二叔放心吧!”说罢挺起胸,扬长而去。�
众人又在山洞中等了半个钟点,崔大侉子站起来一挥手,说道:“出发!”当下除了老四留下照料受伤的老三,其余七个兄弟跟随崔二侉子兄弟二人,鱼贯出了山谷。此时午夜刚过,天上乌云密布,看来今晚确是要下暴雨。大伙儿脚步轻盈、屏住呼吸,紧跟在崔二侉子身后,大步流星向陈官屯奔去。�
注①:掘金头,即盗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