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荒郊小店-天眼(精选)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位于奉天城八大牌坊街角的一家茶楼内,热闹非凡。二层大堂一角儿,一伙儿泼皮正聚众豪赌,吆喝之声震天动地。为首的是个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汉子,额角贴了一块膏药,正是全奉天最有名的“神偷”左八儿。只见他双手捧了两个倒扣着的茶碗,摇得哗哗乱响,口中大声叫道:“押了押了啊,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就跑,弟兄们下注啊!”一旁众地痞伸直了脖子,纷纷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不多时,下注完毕,左八儿斜了斜眼睛,将手中茶碗又摇晃了几下,大声喊道:“开!”茶碗重重扣在桌子上,一旁众人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左八儿双手,神情紧张。左八儿贼眉鼠眼地一笑,将茶碗慢慢揭开个缝儿,眯着眼往里瞧了瞧,片刻,面露喜色,猛地将茶碗揭开,大声呼道:“豹子,通吃,通吃!都是我的啦,哈哈,哈哈哈!”�

左八儿放下茶碗,将桌上的钱全揽到自己面前,喜笑颜开。旁边一脸有刀疤的地痞捶胸顿足,大声骂道:“他奶奶的,怎么又是豹子!来来来,再来,再来,我今儿个他妈就不信了!”说完话,又往桌上下注。�

左八儿满脸得意,拿起茶碗招呼道:“弟兄们,来来来,再押再押!”一旁众人中,有的已开始露出犹豫之色,一时拿不准是否该继续下注。左八儿晃悠着茶碗,不停地催促着。�

正在这时,楼梯上忽然晃晃悠悠上来一人,左八儿斜眼望去,脸色突然一变,愣了片刻,慌忙收拾起桌上的钱财,口中叫道:“众位弟兄,对不住了啊,兄弟要先走了!”说完话,将桌上的钱塞到口袋,转身就要跑。�

一旁的“刀疤”一把拽住左八儿肩膀,骂道:“你他妈的属王八羔子的啊,赢了就想跑!”左八儿回头看了看远处已走上二楼的那人,一脚将刀疤脸踹开,骂道:“去你妈的,给我滚!”说完话,一转身从二层窗户跳了下去。�

左八儿狸猫一般轻轻落在地上,抬眼看了看楼上,脸露得色。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刚要转身,突然见前方不远的树后,缓缓踱出一个人来。�

左八儿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只见萧剑南叉手而立,面露微笑,正在前面看着他。左八儿硬着头皮踱上前去,满脸尴尬:“哟,是萧大队长啊,今儿怎么有空到这儿逛啊!”一边说话,一边暗自打量周围环境。�

萧剑南道:“左八儿,我正有事儿找你,跟我走一趟吧!”左八儿一愣,抬眼瞟了瞟一旁茶楼二层楼上。二楼阳台上,刘彪正悠然自得地探出半个身子,向两人笑着。�

左八儿眼珠一转,猛然一低身,扭头便跑。萧剑南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已抓住了左八儿肩膀。左八儿疼得一咧嘴,口中狂呼:“萧队长,饶命,饶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萧剑南放下手。左八儿龇牙咧嘴,揉着肩膀。片刻,似乎猛然缓过味儿来,看着萧剑南:“对了萧队长,您……您抓错人了吧,兄弟自打您上回把我放了,一�直……�一直没犯过什么事儿啊!”�

萧剑南微微一笑:“我找你,就是想让你来犯件事儿的!”左八儿一下子愣住了。�

这一日傍晚时分,位于奉天城北面的集市上,一派繁华景象。沿大道两旁,各式各样店铺与摊位一字排开,小贩们正声嘶力竭叫卖,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翠儿祖孙两人正挨着摊位挑选商品,不时与店主人讨价还价。身后不远,是店小二与另一名大汉,两人身旁,是萧剑南与刘彪在小店见过的那名女人。�

几人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逛着,不多时,来到路口。远远晃晃悠悠走来一名醉汉,翠儿爷爷拉了拉翠儿,两人往旁闪了闪。那醉汉似乎没长眼睛,一溜歪斜,往两人身上撞去。老人伸手扶住,醉汉抬起头来,斜了斜一双醉眼,咧了咧嘴,转身离去。�

翠儿爷爷摇了摇头,正要往前走,猛然一摸口袋,钱袋已然不见。愣了片刻,大声呼道:“有小偷,快抓小偷……”�

前方醉汉听到老人这一声大喊,拔腿便跑,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一旁行人纷纷驻足,翠儿爷爷迈开一双老腿,拉着翠儿,颤巍巍往前追去,口中不停呼喊:“抓小偷,抓小偷……”身后三人这才回过味儿来,跟在那女人旁边的大汉抬腿就要追赶,店小二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大汉会意,停了下来。�

人群中忽然跑过两名歪戴着帽子的警察,拦在前面,大声喊道:“什么事儿,什么事儿?”翠儿爷爷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有小偷,有小偷,偷了我的钱袋!”翠儿也手指前方:“就在那边儿,往那边跑了……”�

一名警察推了推帽檐儿,摘下背着的大枪,往翠儿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回过头来,问道:“谁被偷了?”翠儿爷爷道:“是……是我被偷了……”�

警察上下打量了老人几眼,说道:“那还愣什么,跟我走吧,回去录口供!”翠儿爷爷一愣,说道:“两位老总,您二位快帮我抓小偷啊!”�

警察一斜眼睛:“抓什么,小偷儿在哪儿呢?”翠儿爷爷道:“刚跑走了!”警察道:“跑了?跑了还费什么话?快走!”说完话,就去推搡老人。�

翠儿急了,冲两名警察喊道:“你们讲不讲理啊,不抓小偷,抓我们干什么?”警察眼睛一斜,就要发作。�

老人见形势不对,拉住翠儿,向两位警察赔笑道:“两位老总,小孩子家不懂事,我跟你们走……跟你们走……”警察一抬枪口,押着两人就往前走。�

人群中那店小二挤出身来,拦住几人,问道:“两位老总,你们为什么要抓人?”一名警察上下打量了店小二几眼,骂道:“你他妈的哪儿的啊,大爷抓人,还轮得到你管闲事儿?”�

翠儿爷爷拉住店小二,解释道:“十一爷,我的钱袋被偷了,现在跟两位老总录口供,一会儿就回来。”店小二瞪了瞪眼,正要理论,那女人已走到旁边伸手拉了拉他。店小二微一愣神儿,不再言语。随即向后面那名大汉使了使眼色,大汉会意,点了点头。�

两名警员押着翠儿祖孙两人往警备厅走着,一路推推搡搡。身后不远处,那大汉若即若离跟着。走了一阵儿,翠儿爷爷道:“两位老总,你们这是带我们去哪儿啊!”�

一警察骂道:“废什么话,跟老子回奉天警备厅!快走!”说完话,用枪托推了老人一下,老人一个踉跄。翠儿上前扶住爷爷,回身对那警察大声道:“你们凶什么凶,是我们丢了东西,还是我们偷了东西?你们怎么不讲道理?”�

一警察眼睛一瞪,骂道:“他奶奶的,你个小妮子,反了你了!”翠儿还想再说,老人伸手拉住她,赔笑道:“两位老总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她还小,不懂事!”�

说到这里,猛然间瞟见不远处跟踪的大汉,老人脸色一变。那警察道:“别废话了,赶紧走!”老人拉了拉翠儿:“快走吧,咱们跟老总走,准没错的!一会儿录完了口供,咱们就能回家啰……”老人这个“家”字,音拖得格外长,似乎另有深意。�

不多时,几人走进警备厅。警察将两人带到审讯室,随即出去了。翠儿撅着小嘴,满脸委屈。老人笑了笑,摸了摸翠儿头发,问道:“翠儿,有什么不高兴?”翠儿撅嘴道:“爷爷,钱被人家偷了,咱们还怎么逃?”�

老人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晃了晃,哗哗乱响,似乎是大洋的声音。老人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儿,看看这是什么?”翠儿张大了嘴,随即满脸笑容:“爷爷,你才是个老机灵鬼儿呢!”两人相视一笑。�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快步走进两人。翠儿抬起头来,看清来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转头看了看爷爷,老人也一脸惊讶。�

进来的正是刘彪与萧剑南。只见萧剑南神情和蔼,搬了张椅子坐到两人身前,向翠儿微微点头,说道:“翠儿,我们又见面了!”屋内一老一小交换了一个眼神,满脸狐疑。老人颤巍巍问道:“敢问,您……您二位是?”�

刘彪嘿嘿一笑,指了指萧剑南:“这位就是咱们奉天城鼎鼎大名的刑警大队萧剑南萧队长!”老人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刘彪,又看了看萧剑南,结结巴巴道:“您……您老就是……神探萧队长?”�

萧剑南笑道:“神探不敢当,我就是萧剑南!”老人转头看了看翠儿,两人都是一脸惶恐。萧剑南从刘彪手里接过一个钱袋,正是老人被偷的那个,递给老人,说道:“这是您的东西,看看少了什么没有?”老人诚惶诚恐接下。�

萧剑南又道:“老人家,翠儿,实在抱歉,今天要用这种方法将你们请来!”顿了一顿,道,“我将你们请到警备厅,是希望向你们了解一些情况。”�

翠儿问道:“什么情况?”萧剑南沉吟了片刻,道,“关于你们那家小店!”翠儿一愣,冲口而出:“你们……全知道了?”老人也是一呆,醒过神来,使劲拉了拉翠儿衣角。�

萧剑南微微一笑,点头道:“全知道还不敢说,所以希望从你们这里,进一步了解一些情况!”翠儿看了看爷爷,欲言又止。老人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萧剑南和刘彪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彪道:“明说了吧,我们已经知道你们并不是开店的,这家小店,只是一个幌子!”�

老人抬起头来,连声说道:“萧队长,我和翠儿……都是好人啊,我们……没做过犯法的事儿啊!”见老人如此慌张,萧剑南安慰道:“老人家,您不用害怕,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应该是被雇来的吧?”�

老人看了看萧剑南,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翠儿使劲拉了拉老人衣袖:“爷爷,到了这个地步,您就跟萧队长说了吧!”�

老人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唉,这都怪我贪财,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应这份差了!”�

老人与翠儿两人,确是被小店那书生模样的中年人雇来的!�

祖孙两人原本祖籍黑龙江龙江府(注①),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在黑龙江地区久剿义勇军不利,于是坚壁清野。其后不久,祖孙俩赖以生计的店铺被日军焚毁,人也被赶了出来。没有办法,两人靠一点绵薄的积蓄逃到奉天城。老人在路边支了个馄饨摊,勉强度日。�

三个多月前一天傍晚,摊子上来了几位颇不寻常的客人。为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带了几个手下,个个面貌凶恶,而且行为举止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

翠儿与爷爷犯起了嘀咕。这样的人多是吃白食的,而且万一伺候不好,还会挨一顿臭揍,战战兢兢挨到那伙儿人吃完。为首的中年人不仅付了账,还多给了些赏钱,翠儿爷爷受宠若惊。那人很客气地问道:“老人家手艺不错,不知有没有兴趣,到敝号帮帮忙?”�

翠儿爷爷一愣,问道:“不敢问掌柜的宝号是哪一间?”那人挥了挥手,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道:“这你就不必多问了,这样吧,凭您的手艺,一个月十块大洋,食宿全免,你们看如何?”�

翠儿和爷爷吃了一惊。�

东北沦陷后,伪政府虽发行了货币,但民国货币依旧在民间流通,尤其是大洋,也就是俗称的银元袁大头,极受欢迎。因为是硬通货,不贬值的。那中年人开出一月十块大洋的薪水,委实不少,要知当时国统区一个工厂壮工,也不过月俸两三块大洋而已。�

见两人发呆,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说道:“这样吧,也不必现在答复我,明天我还会过来,到时候再说。”说完话,拍拍屁股,带着几个手下扬长而去。�

当夜翠儿与爷爷商量了半宿。按翠儿看,这伙人来路不明,又莫名其妙给这么多薪水,一定没什么好事儿,劝爷爷不要答应。老人也知道翠儿人小鬼大,说得有道理。不过如此薪水实在诱人,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应这份差。�

第二天傍晚,两人被领到那中年人所谓的“敝号”。这家小店真可称得上是间“敝号”,只几间简单的木房,四壁空空、陈设粗陋,看来是刚刚搭建而成。除昨天见过的四人外,店里还有另外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神色凶恶。�

当晚那中年人将两人叫来,宣布约法三章:其一,前堂生意从现在起就交给爷孙俩负责。日后若有人过问,一概回答说小店生意不错;其二,无论生意如何,每日都要好好准备,把店里弄得热热闹闹,所有材料均多多备好,如果没有客人,大不了倒掉,但不能让小店显得冷清;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若没有特别许可,绝不可以踏入后院大屋半步。祖孙两人应了,当晚,两人就在小店安顿下来。�

提心吊胆过了数日,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两人最开始的担心慢慢放下了。东家似乎对两人不错,不仅按时支付薪水,而且生意好坏从不计较。那几个看似凶狠的手下,也从不来找麻烦。�

如此过了月余,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可翠儿却慢慢感到,这家小店似乎平静得不太正常。首先是他们的东家,平日里他几乎整天把自己关在后院大屋,很少到前堂走动。两人也慢慢发现,东家似乎根本不关心店里的生意如何。�

从两人搬到小店,生意一直可以说惨淡之极,每天最多也不过五六桌客人。东家对此几乎从不过问。不过有一次他却大发雷霆,原因是两人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多备材料。祖孙俩原本也是好意,因为那几日每天一个客人也没有,怕多备了材料,太过浪费。�

翠儿记得很清楚,当时东家的原话是:“没有客人也就罢了,材料不多准备点,还像什么开店的样子!”翠儿一愣,马上想到,东家开这家店,难道真的只是在装样子么?那么东家实际的用意,会是什么?�

于是从那天起,翠儿开始暗暗留意东家每天把自己关在后院大屋究竟在做什么。没想到这一留意,竟让祖孙俩大吃一惊:两人最初进小店的时候,一共八人,除翠儿祖孙两人,就是东家和那五个手下。其后不久,又来了一个女人,这样算起来,小店之中应该是九个人。翠儿观察之下却发现,原来后院的大屋住的,根本不仅仅是最开始见到的那几个人,而是更多!�

听到这里,萧剑南突然打断翠儿,问道:“你说小店不止九人?”翠儿点了点头:“对!”萧剑南又问:“总共有多少?”翠儿道:“最少也有几十个人!”萧剑南眉头一皱,喃喃道:“果真如此,我原想他们几个人也做不了这么大的事情!”�

翠儿问道:“萧……萧队长,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萧剑南微微一笑,说道:“你叫我萧大哥就行,对了,你怎么会知道小店之中不止这九人?”�

翠儿道:“我和爷爷负责给他们做饭!”萧剑南点了点头。翠儿继续道:“最开始的时候,每顿给他们送过去两三斤包子就可以了,但后来却越来越多,最后每顿饭就要……就要……”�

刘彪问道:“要多少?”翠儿咽了口口水,答道:“二三十斤!”�

“什么?二三十斤?”刘彪呆住了,看了看萧剑南,道:“那不……那不要四五十人?”翠儿点了点头。�

萧剑南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问翠儿道:“东家不让你们进后院大屋么,你们怎么给他们送饭?”翠儿道:“我和爷爷做好饭后,端到大屋门口敲门,他们自己拿进去,吃完后再把碗筷送出来。”�

萧剑南道:“这么说,你从来没进过那间大屋,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翠儿听到萧剑南这句问话,面上瞬间闪过一丝恐惧,愣了半晌儿,喃喃说道:“萧……萧大哥,我……我进过他们的大屋!”说到这里,翠儿下意识抓住一旁爷爷的手,似乎非常害怕,身子微微发抖。�

萧剑南与刘彪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过头来,拍了拍翠儿肩膀,安慰道:“翠儿,不用害怕,有萧大哥和刘大哥在,你慢慢讲。”�

翠儿点了点头,说道:“就在昨天晚上,东家他们好像突然遇到了什么高兴事,让我和爷爷做两桌好菜送过去。菜做好后,我们像以往那样把酒菜送到大屋门口。吃完后,东家两个手下把碗筷送回来,吩咐我们,说东家累了,准备休息一会儿,叫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们前脚刚回大屋,我忽然想起刚刚给东家熬好的汤药还没端过去。东家那几天受了风寒,每日都是我给他熬药。”�

说到这里,翠儿停了下来,使劲咽了咽唾沫。刘彪问道:“后来怎样?”翠儿抬头看了看刘彪,继续道:“后来,后来我马上端药过去,也就是那两人前脚儿刚进屋,我就到了。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答应,又敲了一会儿,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当时就奇怪了,心想,这么多人,怎么一个都听不到呢,莫非都睡着了?我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理我,于是我轻轻推了推房门。门并没有锁,我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但是一进门,我就发现,就发现……”�

翠儿再一次停了下来,神色惶恐,使劲攥住老人的手,指甲都几乎陷入爷爷的手里。老人拍了拍翠儿的手背,安慰道:“翠儿,不要怕,有萧队长给咱们做主呢,你尽管说!”�

萧剑南也点了点头,但没有催。翠儿缓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发现……发�现……�”说到这里,翠儿瞪大眼睛,满是恐惧,似乎又看到了昨晚大屋内的场景。�

刘彪急道:“翠儿,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翠儿再次使劲儿咽了口口水,说道:“我……我看到,整栋大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刘彪一下子呆住了,愣了片刻,问道:“他们……是不是都出去了?”翠儿拼命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别人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是我亲眼看着他们进去的,我回屋端药再走过去,最多几分钟时间!”说到这里,翠儿转过头来,一把抓住萧剑南的手,叫道:“萧大哥,他们一定不是人,我……我一定是撞到鬼了!”翠儿声音尖厉,显然已经害怕之极。�

萧剑南拍了拍翠儿的手,微微一笑,安慰道:“不要害怕,没有鬼的!你告诉我,送药的时候,有多长时间,你的视线没停留在那间大屋上?”�

翠儿想了想,答道:“我眼瞅着他们进大屋,忽然想起药还没送,就立刻回屋去取,到我再出来,最多只有半分钟时间。”�

萧剑南点了点头,又问:“你进入他们的房间,里面都有什么?”翠儿神色茫然,摇了摇头:“我当时吓蒙了,没注意别的,而且马上就退出去了。”�

萧剑南问道:“有没有注意床铺,上面有多少被褥?”翠儿思索了片刻,道:“好像……有十几床。”萧剑南问道:“你确认么?”翠儿皱着眉想了想,肯定地答道:“没错,差不多就是十几床的样子!”�

萧剑南点了点头,站起身踱了几步,又问:“除了刚才讲的事情,还有其他怪事发生么?”翠儿低下头仔细回忆,忽道:“对了萧大哥,还有一件怪事,不知和这有没有关系?”�

萧剑南微微点头。翠儿道:“是这样的,去那里以前,爷爷一直有夜里睡不着觉的毛病,经常起夜。我睡觉也很轻,稍有动静就会醒,他一起我就知道。但自从搬过去,我夜夜睡到大天亮,后来问爷爷,他起夜的毛病也好了,你说怪不怪?”�

萧剑南点了点头,眉头紧锁,思索了片刻,对翠儿祖孙两人道:“好了,咱们就聊到这儿。”翠儿问道:“萧大哥,他们,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萧剑南道:“这件事情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沉吟了片刻,道,“小店是不能再回去了,这样吧,你们先在警备厅待一段时间,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说完话,萧剑南站起身来。翠儿道:“萧大哥,你……能不能放我们走?”萧剑南微微一笑,答道:“当然可以,不过现在还不行!”�

走出审讯室,刘彪道:“萧队长,幸亏咱没轻举妄动!真没想到,那小店后面大屋里,竟藏着几十口子人,弟兄们要是去了,肯定吃亏!”�

萧剑南停下脚步,看着刘彪,道:“小店并没有几十号人!”刘彪一愣:“没有?那他们一顿饭怎么……吃那么多?”刘彪瞪大眼睛,看着萧剑南。�

萧剑南注视着刘彪,缓缓说道:“原因很简单,大屋内的人,正做着一件极重的体力活!”�

刘彪一惊,问道:“萧队长,那……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萧剑南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道:“盗墓!盗掘奉天北郊的皇太极清昭陵!”刘彪张大了嘴巴。�

其实早在第一天接触那间小店,萧剑南直觉就感到:这伙人在如此荒郊僻壤开设这样一家店铺,无疑在掩饰一件其他图谋。具体是什么,其实还不得而知,萧剑南当时的怀疑是,会不会是一些抗联分子,利用小店在做地下抗日活动?若是这样,自己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除非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祁老三正在其中!�

不过没有多久,他便推翻了这种假设。原因就是那天早上,他在店外树林中与翠儿东家几人的“偶遇”。当萧剑南走近那几人时,其中一人明显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萧剑南事后回忆,那人手里拿的,正是只有风水先生才会用到的罗盘!�

风水先生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替人寻找风水宝地,以埋葬去世的亲人。古来大墓,多是死者生前由风水先生选址。不过反过来讲,风水先生既然能根据风水之学为人选择墓葬地点,自然也更能根据风水学说,寻找到何处埋有大墓。自古以来,风水与盗墓一直有着密切的联系,大盗墓贼多是风水大师,例如唐末五代时期名动江湖的杨筠松,早期便以盗墓为生,相传著名的风水之学三部宝典《撼龙经》、《疑龙经》、《辨龙经》,均是出自他手。(注②)�

当萧剑南回忆起那三人确是手持罗盘,脚踏方位,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时,他马上想到,翠儿东家这一伙儿人,会不会正是在利用堪舆之术,寻找墓穴真冢,伺机盗墓呢?�

他立刻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不错,关外三省陪葬最富庶的几座陵墓,确实都在奉天北郊外。而其中清太宗皇太极的昭陵,更是就在小店东北不远处!�

萧剑南做事谨慎,从不会轻举妄动,想到这一点之后,他又反复斟酌了良久,但随着继续推敲,他对最初的判断又产生了怀疑。原因很简单,历来盗墓者很少掘盗皇陵!�

其缘由有二,一是皇陵的真冢位置很难精确确认,地宫位置更是难找;另外一点,皇陵地宫往往机关重重,结构亦是复杂牢固,绝非一两人之力就能打开!盗墓是极为隐秘的行当,不可能大张旗鼓进行,自古以来,最多也就是两人搭手而已。�

除此以外,清昭陵于民国十六年便被奉天市政府改为北陵公园,现下正是旅游旺季,游人不绝,这时候盗掘皇陵,似乎不大现实。惟一的可能,就是从小店处掘土,但小店位于北陵宝顶近两公里远,从这里开始盗墓,除非那人是疯了。所谓土木之工不可擅动,从几公里外长距离挖掘,先不说如何控制误差,即便土方量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萧剑南反复推敲,始终有四点问题无法落实。其一,如果这帮人是在盗墓,如何解决皇陵地宫精确定位问题;其二,如何突破地宫厚重的花岗岩以及重重机关;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何在几公里外精确定位,能够准确挖到地宫,这么长的距离,误差如何解决?还有,也是最要命的,换气问题如何解决?�

萧剑南一生谨慎,自四年前错抓了倩儿的哥哥谭青,每逢破案,如果没有充足的证据,他绝不会动手。思量再三,他决定用几天的时间,找到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再作打算。�

之后整整三天时间,萧剑南驱车奔驰了数百公里,分别拜访了隐居在吉林琵琶顶子的前清盗墓高手,楔子于三以及全东北最著名的土木工程专家万启琛教授。�

楔子于三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二十年前就已收手,不问世事。几年前因为一件意外事件,萧剑南和老人打过交道。萧剑南与老人整整谈了一晚,于三告诉他,如果有绝顶的风水高手,寻求皇陵真冢的位置应该是没有问题,除此以外,要想精确定位地宫,还需要借助一种特殊工具——洛阳铲。�

至于皇陵内部机关就不好说了,但只要功夫到家再加上不怕死,是一定可以破解的,因为机关毕竟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而萧剑南一直搞不懂的长距离挖掘的误差问题,老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关换气的事情老人告诉他,只要有洛阳铲换气不是难事。�

告别老人后,萧剑南又赶往长春,拜访了全东北最著名的土木工程专家万启琛教授。教授帮萧剑南详细查询了奉天北郊的地质结构,又认真计算了长距离挖掘的土方量,并且在理论上寻找到了解决误差问题的方法。�

这一切都寻找到答案,萧剑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匆匆赶回奉天。不过从谨慎出发,他感到还是必须要了解到第一手资料才能动手,于是回奉天后他找到左八儿,亲自布置了诱捕翠儿祖孙两人的行动。�

萧剑南将这一番经过讲与刘彪,刘彪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萧队长,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他们……人数可不少!”�

萧剑南点了点头,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你现在就通知弟兄们,无论是否在休假的,全部取消,所有队员半小时后在警备厅大院整装待命!”刘彪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刘彪走后,萧剑南回到办公室,又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反复想了一个周全,再仔细思忖一遍行动方案,感到这件案子实在重大,有必要向厅长汇报一下。再说自己身边只有十来个人,也不一定对付得了这帮悍匪。�

想到这里,萧剑南给厅长挂了个电话。厅长听罢萧剑南汇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厅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萧剑南将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厅长缓缓出了口长气,喃喃说道:“没想到出了这么大乱子,这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必须再向上面请示一下。你听着,所有队员到位后原地待命,等我的消息,半小时后我会再打电话过来。”�

半小时以后,所有队员列队完毕,每人一支崭新的“三八大盖”,配两百发子弹。除此以外,还有两颗“香瓜”式手雷。队员们见到这次行动所携带的武器,无不心中嘀咕,但没人敢私下议论。萧剑南简单训话之后,让队员们原地休息待命,他暂时没有把这次行动的目的告诉大家。�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厅长那边毫无消息。又过了半个小时,电话总算响了。萧剑南接起电话,是厅长的声音。萧剑南问道:“怎么样?”�

厅长在电话中沉默了半晌儿,对萧剑南道:“通知所有队员,就地解散,一切行动取消!”萧剑南一下子呆住了,问道:“厅长,到底怎么回事儿?”�

厅长突然在电话中骂了句娘,道:“他娘的,老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回事儿!”原来厅长接到萧剑南电话后,立刻联络了奉天市长。市长对此事非常重视,马上给日本宪兵队去了电话。但非常奇怪,接电话的是日本宪兵队井川大佐,井川似乎对此事非常冷淡,只淡淡地说他知道了,并告诉市长,宪兵队自会去处理,让警备厅不要再插手了。�

厅长感到此事蹊跷,其中必有隐情。于是速与市长赶往宪兵队,但两人说破了大天,日本人死活不让警备厅插手。�

奉天警备厅厅长是老官油子,他很清楚,盗掘皇陵,尤其是满洲国皇帝溥仪先祖的陵寝,非同小可。若处理不好,将来万一有人追查下来,自己脱不了干系,而日本人是绝不会替他开脱的。不过日本人既然已经发了话,他也毫无办法。�

萧剑南眉头紧锁,事情似乎有点儿出乎意料。按常理讲,挖坟盗墓这种事情属于刑事案件,一直由警备厅负责,可这次日本人怎么会突然横加干涉,难道真的如厅长所说,有什么隐情么?�

看了看表,时间已过八点。萧剑南道:“厅长,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厅长道:“你我兄弟,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尽管说。”萧剑南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件事情按道理讲,本该由警备厅负责,现在日本人横加干涉,不出乱子则已,万一出了乱子,日本人绝不会为我们顶雷,我们肯定是替死鬼!”�

厅长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日本人既然不让我们插手,还能有什么办法?”�

萧剑南道:“是否能直接与长春方面联系!”厅长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联络皇上?”所谓的皇上,就是清朝最后一任皇帝宣统,爱新觉罗?溥仪。民国二十年日本占领东三省,三年以后将溥仪请过来,做了伪满洲国傀儡皇帝,年号康德,这一年正是康德元年。萧剑南道:“不错,我记得厅长说过,溥仪的亲信军机大臣鹿传霖,曾与厅长有师生之谊。”厅长沉默了片刻,道:“好,就这么办!你们原地待命,我立刻去联络,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放下电话,萧剑南暗自思量,这件事情看来有些蹊跷,盗墓的事情跟日本人有何关系,怎么会突然横加插手?�

思来想去,萧剑南暗下决定,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这帮匪徒就这么跑了,万一祁老三在里面,自己将追悔莫及。如果日本人再不松口,自己只有私自行动了。�

主意打定,看了看表,时间已指向八点半。翠儿祖孙两人已在警备厅呆了多时,再待下去,恐怕要打草惊蛇!�

萧剑南出了房间,直奔审讯室。翠儿祖孙两人刚刚用过晚饭,见萧剑南进屋,翠儿问道:“萧大哥,我们能走了么!”萧剑南点头道:“我现在就放你们出去,不过,你们还要回小店一趟!”�

老人和翠儿齐声问道:“还要回去?”萧剑南缓缓点了点头:“对,一定要回去,不能打草惊蛇,我们现在暂时还不能行动!”翠儿看了看爷爷,回过头来,问道:“为什么?”�

萧剑南道:“来不及解释了,记住,回去以后找个理由搪塞他们一下。晚上你们照常睡觉,千万不要有异常举动。”祖孙两人点了点头。萧剑南又道:“还有,千万不要睡着,找湿毛巾把口鼻捂上,等到十二点半整你们悄悄起来,用枕头放在被子底下装作床上有人的样子,马上离开小店,我们会在外面接应你们。”两人狐疑地点了点头,但没再问什么。�

将两人送走后,萧剑南回到办公室,焦急地等候。刘彪一连进来催了三次,都被萧剑南轰了出去。�

十一点整,厅长终于来了电话。告诉萧剑南他已顺利联络到鹿传霖。皇上知道此事后立刻给长春关东军司令总部施压,日方已同意奉天警备厅与日军协同抓捕,由中方人员——也就是厅长与萧剑南全权负责此事。抓捕时间定在今晚十二点三十分整!�

萧剑南松了口气。厅长又告诉他,上面有命令,关于这件事情要严格保密,对外只能宣称抓捕抗日分子,日本人会立刻派出一个小队配合他行动。�

半小时后,日军派来支援萧剑南的山田小队长带一队鬼子兵赶到。萧剑南皱着眉将行动方案做了简单布置,按照他的命令,所有参与行动人员再次整装检查装备,五分钟后出发。�

十一点四十五分整,卡车载着萧剑南和他的几个手下,以及十几个鬼子兵悄悄驶出了奉天城。按着萧剑南的指示,卡车在距离小店一公里左右的地方熄火停下原地待命,所有队员徒步包抄到小店。�

注①:龙江府,即今日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

注②:杨筠松,唐代风水大师,字叔茂,号救贫。生于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卒于唐天佑三年(公元906年),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正三品,拜国师。公元880年,黄巢起义军攻陷长安,杨筠松避难至虔州(今江西赣州),为当地风水胜境吸引,于是定居下来,潜心研究风水,后留下了《青襄奥语》、《撼龙经》、《疑龙经》等风水学传世之作。至于书中所提杨筠松早年盗墓一说,史料上并无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