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比如女人·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刘云坐在那里,保持着娄红离开之前一样的坐姿。
护士长把围观的人驱走,关上了诊室的门,她小心地坐到刘云对面的椅子里,看着刘云。
刘云还那样坐着。
“刘大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找人替你。”护士长试探地说。
刘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坐姿,但她把目光投向了护士长。护士长看着刘云的脸,有些害怕,担心刘云的精神受到刺激了。刘云的表情是经过震动之后死亡的表情,就像一个被当众强迫脱光衣服的女人,她努力挣扎,想保住自己身上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离开了自己,她立刻就静止了,仿佛她自尊的死亡已经在最后一件衣服被扒掉时完成了,任凭自己的裸体暴露在众目之下,丧失了感觉的功能。
“你别太上火,有事说出来,大家都可以帮忙,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护士长还在努力试着开导刘云,“想开点,先回家去吧。”
刘云突然笑了。
“你去忙吧,护士长,我不回家,还没到下班时间呐。”刘云平静地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好像那个裸体的女人不再有力量离开事发的现场,宁可让自己留在众人的目光中。这是护士长无法理解的平静,于是,她离开了。走廊上立刻有几个护士大夫围住她,打听情况。她说:
“受刺激了。”然后便去医院领导那儿汇报情况去了。
刘云看着桌子上的各种处方笺和化验单,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些白晃晃的纸片在她的注视下突然有些变形,好像离她很远,她甚至担心伸手再也够不到它们,虽然她一直在盯着它们看。于是,她站起来凑近窗口。
窗外是阴天,是医院后院的草坪,有患者在那儿经过,也有人坐在草坪旁边的白色铁椅上。她看着外面,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外面应该传进来的声音。这时,她轻声对自己说:
“我应该给患者看病啊。”
刘云立即离开窗口,推开自己诊室的门,然后回到桌前,等待下一个患者。她不知道分诊的护士把患者都安排到别的诊室了,她在等着。
娄红走在大街上,心情十分沮丧。来时的气愤以及由气愤产生的巨大力量现在都消失了。她甚至想不好自己为什么要来医院找刘云吵架?“我太看重刘云了,她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太下作。”她心想。
一个坐在路边要钱的乞丐在娄红经过时,用脏兮兮的手拉拉娄红的裤角,朝她要钱。娄红根本没反应就过去了。如果是往常,她至少会大叫一声,表示厌恶。有一次,她对耿林说,“我愿意给乞丐钱,但不愿他们拉我。”
娄红继续旁若无人地朝前走,心里越发虚空和烦乱,仿佛刚刚干了一件不干净的事,那脏的感觉还留在身上。她后悔自己的冲动,因为她在心里突然发现一个启示,她之所以不值得来找刘云吵架,是因为她比刘云达到了更高的层次。“我年轻,所以我还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任何意外或灾难。”她在心里想,“而刘云已经丧失了面对的勇气,所以她才要到处去闹,希望闹出一个机会,抓住丈夫,从而避免生活的变化,她是个胆小鬼,胆小鬼都害怕生活有变化。”
“而我怕我的生活有变化吗?不。我怕耿林离开我吗?不。我什么都不怕,生活变化了,还会再有新的生活,耿林离开我,还会再有新的男人来,为什么要维护旧状态旧生活花费力气呐?太不值得了。”
“我好傻啊,我忘记了自己是自信的,我是可以自信的,我真的不该来这儿跟她吵,太不值得了。”
娄红想到这儿,又想到那个乞丐。她的思绪从乞丐又飘到刘云,最后她发现,无论谁,她娄红都可以从上往下看他们。这时,她重新平衡了自己。由来时的气愤到吵架时的激怒到现在的新的心理平衡,娄红以她这个年龄特有的简单和自信,迅速完成了这一过程。她似乎不再那么恨刘云了,因为她觉得,她这么一闹也会让刘云丢尽颜面,多少也扯平了吧。
娄红的脚步因此轻快起来,仿佛生活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娄红的肩膀。娄红本能地甩开,随口说了一句:
“讨厌。”她认为是乞丐。当她转身时,还没看清是谁,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打在鼻子上,鼻子立刻出血了。娄红后退几步站稳,用手捂着鼻子,但毫不示弱地面对来者。
“你凭什么打我?”娄红哭着问。
“因为你说讨厌。”打娄红的是左敏,她再一次逼到娄红面前。
“你要是再碰我,就是找死。”娄红威胁说,她心里很自然又想到她舅舅对她拍胸口,替她出一切怨气的保证。
“小x丫头,今天我不把你嘴打服,我就姓你的姓。”
左敏说着再一次动手,她在娄红的脸上狠狠挠了几把。娄红也拼命还击,但她从没跟任何女人动过手,所以根本伤不着左敏。左敏打着打着,好像不耐烦了,狠狠扇了娄红一个耳光,扇得娄红“嗷”的一声叫了起来,然后左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娄红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步步退到一堵墙前,围观的人中有一个女的说:
“快去医院吧。”说着,她用手指指刘云医院的方向。
“挂外科急诊。”另一个女人说。
围观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她们满怀同情地看着娄红,但刚才在左敏动手时,却没有人拉架。
“少对我说话,滚开。”娄红对围观的人大叫,仿佛看穿了她们同情的虚伪。
围观的人有几个散去了,边走边说:
“这样的人该揍,好赖话儿都分不清。”
“就是。”
娄红镇定了一下自己,顺着来路往回走。她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昂着头走。几乎所有看见她的路人都停下了脚步,侧目: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姑娘走在大街上。娄红越走越快,忘记了疼痛。她走进医院大门,拐进外科急诊的走廊,走进刘云诊室,站到了刘云的面前。
刘云没有马上认出是娄红,她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并同时有了医生看见流血病人的本能反应。这时,娄红说:
“刘云,是你让人干的,对吧?”娄红坚强地用手指指自己血淋淋的脸,声音不高但十分严厉地质问刘云。
刘云惊呆了。当她发现站在面前的流血者是娄红时,她作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面对流血的那份镇定消失了,于是,娄红那流着血的脸在刘云眼里格外血腥起来,作用到女人的神经上,而不是女医生的神经。
一个护士走进来,问娄红:
“怎么回事?”
“给她处置一下。”刘云虚弱地说。
护士过去拉娄红,被娄红甩开:
“少碰我!”娄红看也不看护士,对刘云说,“你会遭到报应的。”
娄红说完又高昂着头,离开了医院,她那血淋淋的脸让许多看她的人以为,她是一个被医院拒绝的伤者。
娄红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心还被刚才的那份高傲盘踞着。她对司机说出耿林住处的地址时,好像忘了自己脸上的伤,只是被一种悲壮的情绪鼓舞着。
“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司机好心地试探说。
“我上车的地方不就是医院吗?”娄红说。
“说的也是。”司机咕哝一句,换挡加速。娄红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好。
耿林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他觉得头像天一样大,像地一样沉,而自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醒过来,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像多数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先看表,想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他听见门响,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拢拢头发。
娄红站到耿林面前,耿林一下跳了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娄红脸上的血渐渐凝固了,变成了暗紫色,不均匀地分布着,让她看上去也有几分滑稽。
娄红看着惊慌的耿林,心中的委屈炸开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男人,这个遇到事只会把自己灌醉,躺在床上昏睡的男人。“他为我做了什么?”娄红心里再一次这样问自己。她像从前一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是委屈之余,她又多了几分对耿林的藐视。
“到底怎么回事?谁干的?说话啊?”耿林看着木呆呆站在那儿的娄红,根本无法了解她的内心活动。他心疼极了,娄红的伤口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心,所以他的反应在娄红看来有些夸张,因而有些可笑。但这样的反应对耿林来说是最真实不过的,因为它没经过他的大脑,而是从心直接迸发的。他爱娄红。如果他有女儿被伤成这样,他的反应可能也是如此。但娄红体会不到这些,她觉得耿林这样的反应很不自然,换句话说不是来自内心的。但她没有想,耿林怎样反应在此时此刻才是自然而且发自内心,而且是对她充满慈爱的。
女人的天空有时被感情遮蔽着,所以很难看见理智和合理的晴朗。
“你应该去问你老婆。”娄红的话音和泪水一起出来了。
耿林上前抱住娄红,娄红在他怀里喘息了一下,然后委屈和任性混杂的心情中使她推开耿林。
“少来这套。”娄红的口气虽然依旧强硬,但少了杀伤对方的企图,给耿林传达了可以正确理解的信号:她需要安慰,无条件的安慰。
耿林再一次抱住娄红,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用力再用力地抱紧娄红。娄红哭得更厉害了,但身体却瘫软在耿林的怀里,仿佛是一个跌坏的孩于终于找到了妈妈的怀抱。娄红刚才一路上支撑她忍住的力量这时消散了。
对于恋人来说,身体语言远比从嘴里出来的语言可靠,因为它不传达误会。
耿林拥抱娄红的同时,心中的愤怒已经伸向了刘云,他恨不得把这愤怒装上他的灵魂,让它立刻出现在刘云面前……
刘云在娄红离去之后,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娄红被挠伤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眼前。她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却一次也没有想,这事与她无关。与其说她被娄红受伤的样子惊呆了,不如说她被由这件事带来的罪恶感压坏了。她是一个外科大夫,见过比这更参人的伤势;但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永远不可能这样去伤害另一个女人。
但娄红的脸和娄红站在她面前说的话,都不是幻觉。刘云突然头晕得厉害,她觉得自己要呕吐,站起来便摔倒在地上。
刘云被两个护士送回家,这之前,胡大夫给她推了一点儿葡萄糖。刘云躺在床上,对两个护士说:
“太抱歉了,连杯茶也没喝上。”
“你别想这些,都是自己人。好好沐息一下,明天不好就别上班了。”其中的一个护士说。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护士走了以后,刘云哭了。她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是默默流泪,接着是嚎啕。她抓过另一只枕头,捂住脸,这使得她的哭音听上去更凄惨,透出的只有绝望。她像一个被困境的大网罩住的女人,无比难受。她用自己几乎是全部的力量去抗争,希望能摆脱一点这样的难受。但她的努力是朝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引来了更大的不幸。当这不幸来临时,她再也没有抗争的力量,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幸。她被这巨大的不幸辗压过去,再也看不见获救的希望,仿佛这灾难是无尽头的。
胡大胡大夫找到刚从农村探亲回来的吴刚,相当认真地说,他觉得刘云现在有大麻烦了。听完这话,吴刚感到自己肩上的分量。当胡大夫继续讲发生的事情时,吴刚没有认真听。因为现在发生的一切他都曾经预料过。他也曾为此担心过,但他还是过于相信一贯沉静的刘云,不会走到这一步。现在他明白,实际中的刘云和他想象中的刘云有着怎样的差别。他必须承认刘云是个“普通”的女人,而他知道自己并不善于帮助一个“普通”女人,或者说,他不知道怎样去帮助这样的女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但马上把思路岔开。他知道,无论怎样,他都要帮刘云,因为他愿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