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风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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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蟹湾沿岸的冰雪消融,使北龙港像一条耸起脊梁的巨龙,抖落了满身的泥甲,同这个远古的不冻海一起苏醒。这是潮起潮落的苏醒,这是在历史与现实交叉点上的苏醒,由痛苦到欢乐的苏醒,是迎接新世纪的苏醒。北龙港的一号和二号码头,整齐而壮观,一面国旗在海风里迎风飘扬。北龙最北部的明国县的大山里,春天的脚步虽说比沿海来得迟一些,可是由于北港铁路的开通,微笑着睁开了惺松的睡眼。赵振涛从大山里驱车赶到渤海湾,在北龙整个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画了一条直径。他看见老蟹湾的从没有过的那一带树影,看见树影所不能遮挡的老船。瞅着这景色,他问自己怎么就瞅不够呢?连臭椿的树冠也突然辉煌起来。

三天以后,港口就要通航,老蟹湾风平浪静。

天上落着绵绵春雨,赵振涛与女儿男男坐在汽车里,男男不时地把手掌伸出去,接一点雨水放进嘴里品着。女儿感到春雨很软,像是棉花做的,它在风里斜斜地湿下来,在玻璃上溅出星星点点。赵振涛问女儿为什么喜欢家乡的雨水,男男天真地说,因为爸爸喜欢我就喜欢。赵振涛问她,妈妈喜欢哪里的雨水呢?男男毫不犹豫地说,妈妈喜欢外国的雨水。赵振涛被男男的话逗乐了。早上,男男给远在澳洲的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妈妈北龙港通航的好消息。妈妈不以为然,她叮嘱男男不要跟着爸爸跑,一个孩子的兴奋点挪到港口上,还能有好成绩吗?一提到功课,男男很自豪地说,她已经在北龙一中排名第六名了。今天她要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还要找赵小乐叔叔带她到海上去,领略一下大海的气魄。爸爸也不愿意男男成为一个文弱书生。男男告诉爸爸说,人类学家近来又有新说,生命并非起源于猿居洞穴,而是起源于大海。男男说她立志要成为一个未来的海洋学家。

赵振涛本来想带男男到港口转转,可是熊大进打来了紧急电话,通航的前期准备遇到难题,需要市长来决断。赵振涛把男男送到爷爷那里,就急急地去了港口。

男男跟爷爷玩不到一起去,嚷着找小乐叔叔。赵老巩告诉男男,小乐叔叔去了北龙市,跟着你小乐婶子办画展去了。男男很后悔没能看见米秀秀的画展。她一定画了许多关于大海和船只的景观。

赵振涛走进新装修的港口办公大楼,春雨就停了。他来到熊大进的办公室,看见熊大进和黄国林等人愁眉苦脸地呆坐着。见到赵振涛的到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赵振涛从他们的异常神态里,已看出首航剪彩仪式出了问题。

熊大进端着一张图纸面向赵振涛,焦急地说:“赵市长,有两个突发问题,很可能使首航仪式的喜事酿成悲剧。这是省航运公司送来的首航货轮‘中山’号的船形断面图。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港湾航道只有五米,可‘中山’号的船体就宽达三米,航行时仅有两米的间隔,谁能保证船体的惯性不在这危险的距离内与航道发生碰撞?按惯例,航道必须为船体留出适当的安全距离,越过五米就被称为风险区!”

赵振涛的心悬了起来:“轮船不能更改了吗?”

黄国林说:“我刚从省里回来,仅有这一艘轮船,要不就是我们更改首航的日期。”

赵振涛的脑袋像炸开一样,颓然坐在沙发上,额头冷汗涔涔。过了一会儿,他说:“首航的时间绝对不能更改啦!我们的请柬已经送往省里和北京。省委潘书记亲自打电话给我,他还邀请了全国政协的一位副主席参加剪彩。这个时间万万不能动。你们不记得上次?潘书记和傅省长都准备来给跨海大桥剪彩了,结果丢了我们北龙多大的面子?”

熊大进皱着眉头说:“赵市长,还有一个问题,航道没有浮标,这是航道的水上标志,布置一个浮标至少要九万元,十个浮标就达九十万元,眼下我们没有这笔开支。”

赵振涛问:“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代替?”

熊大进扭头说:“在威海港,我们遇到过这样的难题,是求助当地渔民拿渔船替代的。不过这个风险极大,那次遇上大潮,有两艘渔船被巨轮撞翻。”

赵振涛狠狠地吸了口气:“这不怕,人家威海渔民能做到,我们老蟹湾的渔民同样可以做到!这个事情,交给盐化县政府来组织安排!”他扭头喊来秘书郑进:“你去给盐化的许县长打个电话,让他马上到港口来找我!”

郑进到另一个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赵振涛抬头看着熊大进说:“前一个问题最严重,要让航运公司派最好的舵手。还有我们要用最好的地面导航人员!谁来担当?”

熊大进看看赵振涛,又看看黄国林,最后点点头说:“那就我来试试吧!”

黄国林担心地问:“老熊,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赵振涛茫然地问:“怎么啦?老熊的身体怎么啦?”

熊大进讷讷地说:“没,没什么!”

黄国林大声说:“老熊这几天累得又犯了老病,美尼尔综合症。他在工地上晕倒两三回啦!”

赵振涛埋怨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导航的事,你别干啦!”

熊大进微微摇了摇头说:“换别人,我还真的不放心啊!”

赵振涛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工作了,马上治疗,休息,等待那个非常时刻。你的工作由黄总全部担起来!”

熊大进坚决不依:“不行,我怎么能呆得住哇?先不说这个啦,赵市长,航运局要求咱们海港签字,轮船如果出了事故,损失完全由我们负担!您说签不签?”

赵振涛咬着牙说:“没有退路啦,我签!”

赵振涛给盐化的许县长布置完工作,将要离开的时候,强制熊大进住进海港医院治疗。熊大进被迫躺进了医院的病房,等赵振涛走后,他又悄悄从医院溜了出来。

从盐化接待室里出来,赵振涛突然想起了高焕章,高焕章手术之后回到北龙,尽管人瘦成了不到一百斤,他还是隔三差五地到办公室坐坐,处理一些日常事物,谁也劝不住,他说要工作到九月十三日,他真正期满退休。高焕章的笑对死神的大无畏气度,也许帮了赵振涛的大忙。赵振涛想跟他汇报一下工作,请他在首航仪式上最后讲几句话,了却他这多年的夙愿。高焕章能战胜病魔坚持到首航的这一天,已经让赵振诗心里得到一些安慰。

谁知事情总是在千变万化之中,许多特别有把握的事,到最后时刻都会发生变化。刚刚接到市委办公室秘书处打来的电话,说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郝天宇紧急赶到北龙,有非常重要的干部任免事情找赵振涛谈。赵振涛在汽车里坐不牢稳了,心里鼓鼓涌涌的不安生。他在猜测,难道又是像上次一样?在他即将去中央党校报到的一刻,任命他为北龙市市长。这次在北龙港即将首航的关键时刻,省委对他又有了新的任命?抑或是有人告倒了他?他七猜八想地赶到了北龙宾馆,结果更让他吃惊。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省委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在高焕章重病期间,在北龙港和北港铁路即将剪彩的关键时刻,高焕章被撤去了北龙市委书记的职务,还落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赵振涛心情十分沉重,从个人情感上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但这个悲壮的结局,过去他也是想过的。高焕章干预跨海大桥招标合同,并造成巨大财产损失和腐败案件,他是有错误的,雷娟很早就说明了这一点。可这个消息到的太不是时候了,老高他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吗?老高的身体能够面对这样的打击吗?赵振涛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睛里噙着。

其实,赵振涛觉得,高焕章已经走到人生戏剧的最后一幕了,不管台上是怎样的说法,也不管台下响起多么热烈的掌声,或是悄无声息,他都可以安然走下舞台了。可赵振涛还是觉得残酷,他跟省委组织部的郝部长再三恳求,既然省委已经做了决定,他作为北龙的市长是执行的,可是能不能把这个情况暂时保密,等到三天后北龙港和北龙铁路剪彩典礼结束?郝部长很为难地拒绝了,因为省委在这个时候处理高焕章,就是要向全省的干部进行这种教育:如何保护地方?如何面对大中型工程?如何学法执法!赵振涛说这个话的时候,郝部长告诉赵振涛,他们已经跟高焕章谈了,高焕章同志毕竟是党多年培养的老干部,能够理解组织的决定,他还说要认真反省自己,向组织写出书面检查。赵振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掩饰不住内心的不满和愤怒,大声说,这样做会损伤组织形象的,高焕章为北龙泼上了一腔子血,他不仅有苦劳还有功劳!不能就因为他的那个失误而全盘否定吧?郝部长说,高焕章同志的成绩领导是给予充分肯定和赞赏的,按照高焕章同志错误的严重性,是要追究该职罪的,省委已经考虑啦。赵振涛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可他一想到眼前的这些人,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他要等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把全部的牢骚一古脑地泼给他们——

赵振涛从宾馆出来,让司机把车开到市委大院,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高焕章。在汽车里,赵振涛由气愤而烦躁,烦躁就像蚂蚁一样爬遍他的全身。他给潘书记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打到秘书张立新那里,张立新说潘书记正在陪同全国政协的一位副主席考察安居工程,然后,潘书记就陪同中央领导去给北龙港剪彩。赵振涛放下电话,又给雷娟打了一个电话,他气冲冲地质问她,跨海大桥受贿案还没有最后开庭审理,为什么先把高书记给处理啦?你们是怎么搞的?雷娟很平静地告诉他,有人私下将高书记的材料上告到省委督察室,督察室正好有调查组在北龙调查你“侮辱”港商的事件,没能查到你很大的问题,就把精力转到高书记身上。省纪委也收到了同样的上告信,其中还有告咱市政府不把金山水泥厂利润列入财政的违纪事件。赵振涛心里一阵紧缩,马上就往葛老太太那里想,往葛老太太笼络的那一群势力上想,他们连一个快要走进坟墓的老领导也不放过?果然就像高焕章预料的那样,一场你死我活的风暴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赵振涛敲响了高焕章的办公室。屋里有着窸窸窣窣的响声,却不开门。高焕章的秘书小吕从另外一个办公室走出来,说高书记正在收拾办公桌,现在不想会客。赵振涛又狠敲了几下门,大声喊着:“老高,开门,我是振涛哇!”

高焕章一听是赵振涛,马上把门打开了。

赵振涛一把握住高焕章的手,看着他蜡黄而消瘦的脸,激动地说:“老高,你急啥呀?”

高焕章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笑笑说:“振涛哇,这个关键时刻,你不去港口忙活,来看我干什么?”

赵振涛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老高,你也别瞒我啦,郝部长都跟我谈啦。我跟他们闹了一通,等潘书记来了,我还得跟他说,省委不能这么干呢,往后谁还像你高焕章这样卖命?”

高焕章嘿嘿地笑着:“你看你看,说你不成熟,你还不爱听,我看你就是不成熟嘛!我高焕章已经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场的。你知道,我们不能埋怨省委,领导让我们干好工作,多会儿说允许你犯错误来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我高焕章得承认犯了很大的错误。唉,辛辛苦苦几十年,落得这样的结局,是惨了点。可谁让我没做争脸的事呢?”

赵振涛不服气地说:“他们就不能等几天吗?”

高焕章喘息着说:“等啥?我高焕章觉得屁股底下的这把交椅不值钱,多高的人坐上去,我说也不值钱!要说它值钱,就是做椅子的人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干点实事儿!我高焕章不愧对自己的良心就够啦!你还想怎么着?就因为我高焕章患了癌症,就逃避组织处理?就因为我高焕章给北龙干过一些事,就——”他说不下去了。他脸上的庸常、漠然以及随遇而安的神态,有一种曾经沧海的英雄慨叹。

赵振涛抬起脸来,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默默地一声不吭,默默地一直这么坐着。

高焕章说:“振涛老弟,你快振作起来吧,我高焕章这一页,就这么掀过去啦!往后就看你的啦!尽管现在没明确你的书记,可是让你牵头,就差不大离儿啦!”

赵振涛忽地想起什么,紧紧抓住高焕章的手:“老高,我有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后天的剪彩仪式,你一定要参加!”

高焕章说:“算了吧,我去了,容易让潘书记想起上次的不快来!无论怎么说,跨海大桥是在我高焕章的手里垮掉的!”

赵振涛眼睛红了:“老高,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说过,你干工作不是给哪个领导干的,是给党和人民干的,给北龙百姓干的,给自己良心干的!你老高,风里来雨里去,苦干苦熬,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一列装载着金山水泥厂的出口水泥抵达北龙港,一艘‘中山’号巨轮装载着咱老蟹湾的原盐驶向日本!你得看看,你一定要看看!冲我赵振涛你也要看看!”

高焕章眼眶一抖,抓住赵振涛的胳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赵振涛眼里含着泪说:“老高,我跟你说句实话,原来我不指望着你能挺到今天。我想让轮船和火车跟你默哀鸣笛,让你老高在九泉之下听听,算是给你报个喜!可你这命够硬的,你仍然活着,为啥不看看?咹?错过这个机会,你大老高就是哭,都没法给你重演一遍!”

高焕章呜呜地哭出声来:“我去,我去——”2

挖泥船拢岸了,因为一号港池马上竣工,等待通航。

赵小乐心情很好,米秀秀的油画展览在北龙市群艺馆开幕。赵小乐神神气气地陪女人去了北龙城。

开幕那天早上,米秀秀快活得像个孩子,满脸喜气地在展厅门口恭候备方嘉宾。赵小乐则拿着墩布跟随工作人员将展厅地面又擦了一遍,然后来到厕所旁的镜子前擦脸上的汗。他对镜子里自己的形象还算满意,一身崭新的穿戴,头发剪理得也很妥贴,夹克衫的兜兜里还插了一支钢笔。他似乎觉得自己活出人味儿来了。他暗暗为女人得意,自己也算开了回眼,不着这个机会,那么多的头头脑脑、名人志士,也不是说见就见着的。他眼看着他们与米秀秀握手祝贺。赵振涛市长和熊大进副总指挥也来看过,因为忙着通航剪彩就急匆匆地走了。

文化局长和老画家胡石给画展剪彩。赵小乐站在离米秀秀不远的人群里观望,还不时探一下冬瓜头,被举灯的工作人员训了一顿:“后边靠!”赵小乐几次都想说俺是她男人又都没喊出口,他怕自己的无知给她带来难堪。只要米秀秀心里想着他就行。然而,米秀秀娓娓而谈,从大海到绘画技巧,就是没提他一个字。赵小乐多么渴望与她站在一起诌上几句心里话,让老蟹湾的人也看看。他嗫嚅着嘴巴故意咳出声响提醒米秀秀,米秀秀依然没看他一眼,没有。他此刻不在她的视线里,任他怎样努力都是徒劳的。赵小乐很懊恼地沉下脸来,呆呆地望着女人大家大气光彩照人的样子,心里啥感觉都逃走了。

米秀秀身穿一件淡青色风衣,线条窈窕,细如凝脂的脸蛋在灯影里闪烁着玉瓷般端庄妩媚的光泽,显得高贵、沉静、娴雅、温柔。她不仅以画服人而且形象也令观众惊叹。赵小乐看着她,觉得她身上的仙气更重,竟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他理解她了,她不能提他,他的脑门子仿佛就贴一个钱字。钱除了给葛老太太做灯挣的,就是跟四菊借的。米秀秀当然不知道。俺赵小乐不是款也得装款哩。画展跟钱搅在一起,就他妈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没味道了。尽管她今日里的荣光都由赵小乐的钱托着,但是不能公开,他只能去扮演一个与米秀秀没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他想着,鼻子有些酸,隐隐地感到一种卑微的苍凉,缓缓流进骨髓里。他浑身冷了,没有人注意他,更没人跟他搭话,他便恹恹走出闹哄哄的展厅,瓮一样蹲在门口,缩缩着脖子吸间烟儿。他自惭形秽地觉得很累很累,他嘬嘬牙花子,无聊地吐着烟圈儿,脸色青青的,木然地结了一层灰气。他愣是呆傻了似的靠着墙根儿默默无语地朝老蟹湾的方向张望了很久很久。

中午时分,市美协的一位同志向赵小乐传达了米秀秀的“重要指示”:因为中午观众多,就不闭馆了,委屈赵小乐值班看护着。总算没彻底忘了俺,他想着,胸膛子一热。人们像拥戴女皇一样,簇拥着米秀秀去宾馆用餐了,富丽堂皇的大展厅出现了暂时的宁静,他倦倦地坐在大厅当中的一张电镀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翻弄着群众留言簿。好些字他都不认识,但隔三差五地蹦出来的“好”字他都看在眼里了。他反反复复打量着,以为女人行了,这小样儿的确行了。他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肚里咕咕叫了。他并不觉得委屈,自家的事,别人都是客情儿,他不值班谁值班呢?高高悬挂在墙壁的画幅在他眼里犹如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他看不懂,直杵杵地呆坐着熬时间。不大一会,一拨一拨的参观者不断弦儿地来了。赵小乐看着他们很认真很崇拜的样子感到好笑,他就摆出主人的架势将腰板挺起来,像位老师监视学生答卷一样审视着每位参观者的留言。有几位参观者似乎在留言簿上没写透,扔下笔还要喊喊喳喳地议论一番。

“真是太棒啦,真有味道!”

“西洋画法与工笔画法糅在一起了。”

“对,那才显得细腻而有神韵呐!”

“生活气息浓得简直化不开。”

“就是有些力量不足,哦,听说是女画家。”

一个胖胖白白的男子问赵小乐:“同志,你是值班的吧?”

赵小乐嗯嗯着点头。

“米秀秀你熟悉吧?”

赵小乐的脸上摆着少有的风光,说:“当然,她是俺老婆!”

胖子拿疑惑的目光在赵小乐身上搜刮一遍,一脸的轻蔑:“别逗啦,哥们儿。说真格的!”

“谁跟你逗哇!俺就是她爷们儿!”赵小乐说。

“那,你说说,她是不是留过学或是拜了洋老师?”胖子问。

“整个一位崇洋媚外的下三烂!”赵小乐心里暗骂,很轻视地膘胖子一眼,说:“告诉你吧,老弟,别两眼盯着老外,中国人画中国画还画不好呢,留洋干啥?俺娘们既没留洋也没拜洋老师,俺就是她老师!你不信吗?”

“你,你是她老师?”人们围过来。

胖子笑了,笑得不阴不阳,问:“你这个老师说说,这是啥画?”

“中国画,简称国画。”赵小乐显摆自个学问似的说。人们哄地笑了。

“瓦罐里冒土气,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胖子笑得腆胸挺肚,震得展厅嗡嗡山响。

赵小乐慌得紧,但仍不服气:

“你狗日的说,中国人不画中国画儿画啥?”

“油画!”胖子瞪圆了眼。

“油画儿?”赵小乐梗着脖子问。

“西洋画派一种,诞生于尼德兰。”胖子说。

“对对对,好好好!”人们鼓掌哄叫。

赵小乐懵了,立时塌了身架。

“哪号人都有,连画种都分不出来,还冒充女画家的爷们儿!”嘻嘻嘻,真没劲儿!胖子开始对着和尚骂贼秃了。

“笑啥笑啥!”赵小乐火了。

别人忙拦住他:“一边背蔫儿去吧!”

赵小乐从没有吃过这种憋子,他觉得自己的一张脸皮被血淋淋撕了下来。无名的酸楚和羞辱并没有从米秀秀身上得到抚慰和平衡,反使他更加可怜卑微。他满脸羞红,茸下头,恨不得将脑壳装进裤裆里。人们用打量小丑骗子一样的目光扫向他,他受不住了,浑身像断了骨的伞又瘪又蔫。胖子那伙人走后,他再也不敢坐在电镀椅上装斯文了,悄悄跑到展厅的一个角落里,不时拿眼扫一遍给他带来耻辱的油画。

他窝着脑袋在一面大型画幅旁蹲下了。

怪了,在赵小乐身边营营嗡嗡围着好多人,而且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长,就像一朵花引来了乱哄哄的蜜蜂。赵小乐抬脸左右望望,断不透里边的蹊跷。当人们交口赞叹这幅题名《风暴》的画儿时,他才知道是这幅画儿好。他很费力地扭头看看画,有些面熟:一浪一浪的风暴潮和一个叼烟斗的渔佬儿。婚后他从不看米秀秀的画,但这幅注定是看过的,是他砸碎的那幅儿。他眼眶里的画儿很高很大,气息深沉而凝重,就像有一副重轭死死扣压他,使他汗气压住血气,惶惶生出惧怕来了。怕啥?他说不上来,只觉得画面吸去了他的精气,使他心灰意懒。高高涌起的浪头子好似铺天盖地朝他压来,渔佬儿屁股坐的那艘船也一下子生疏起来,好似一个怪物,不时透出智慧的隐语。再看那饱经风霜的渔佬儿,他忽然觉得有点像他爹赵老巩。老爹目光犀利,愤愤地怒视着他,骂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的眼睛迷离了,像是害了眼病,人也像一只饿瘪的小甲虫在地上趴着。顷刻间,有一轮一轮神圣的彩色光圈撒播着,晃他眼睛,弄得他头晕沉,心灼痛,好似身上有一股火,蓬蓬勃勃燃烧起来,使他整个胸膛都充满火焰。燃烧中,他觉得自己一点一点缩小,坚韧的骨架也像在火苗的吞噬中瘫塌下来……

挺了片刻,赵小乐逃开了“风暴潮”,一点一点挪到一幅北龙港的画下,蹲着,默默地很伤感。他想站起来,就像闯海流子一样气气派派地站着、然而,他自己终究没能站起来,自己满意的形象也没能营造起来。他双腿软懒,脸相木木的,展厅里热哄哄的气息蒸得他蔫眉耷眼。困神儿扑脸地折腾,还苦撑个啥呢?还抓挠个啥呢?他一时啥心思也没有了,闷下头来,慢慢合了眼皮,双手又不知不觉地插进袄袖里去了。他做梦了,魂儿跑了,他常有梦里丢魂儿的事。

老蟹湾,又回老蟹湾了。

黄昏的满潮在赵小乐眼前摇荡出一片纯粹的黛蓝。他闪闪跌跌扑向大海,他的脚下奔涌着潮水,他的耳畔灌满了轰然的潮音。海浪头如无数喁喁的嘴向他发出动情的呼唤,他跌倒了,他的肚皮触摸到了大海的胸脯子,感到大海颤栗的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他不动声色地啼听着。天黑了,白秋秋的月亮下,他看见朱朱了。朱朱穿着白裙子,大白鹅似的,满脸风情地望着他。“朱朱,你还在等着俺吧?”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他们欢喜无尽地在月亮滩上滚成了一团。月盘子映在水里,被犬牙交错扑扑窜窜的海浪头咬瘪了,像叫天狗咬出了豁边。殊不知残缺的月亮,也能映出快乐美丽的东西。少顷,他身边的冥色突地透亮,朱朱消失了,像只笨笨壮壮的大白鹅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朱朱——”他动情地喊,脑子里一片空茫。他笑了,像个地地道道的醉汉,他眼里的大海滩就整片整片地陷落下去,深深的,极像一个空洞洞的潭。两只翠色鸥鸟,从潭里飞起来。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哭了。他突然决定跟米秀秀分手,回家去找朱朱。朱朱已不是原先的朱朱了,他也不是原先的小乐了。他喜爱米秀秀,可他自知与秀秀不是一路上的人。米秀秀在贡献。一个人的价值,不要看他得到什么,而应看他给别人贡献什么。秀秀不好吗?秀秀对他说,女人最辉煌的一瞬,是把她爱的男人当做偶像崇拜的时候。是秀秀告诉他应该怎样生活。他要回到海港,一切的一切重新开始。

赵小乐独自回到家里,见赵老巩与男男在说话。赵老巩看见赵小乐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询问米秀秀。赵小乐不答。男男追着小乐叔,说你答应我,到海上玩啊!赵小乐拉着男男的手说,好,跟俺走啊!男男就蹦蹦地跟着他走了。路上,男男说她等着明天北龙港通航,爸爸要带她到轮船上去。赵小乐笑着说,将来叔叔也不开渔船了,也要开大轮船。到那时叔叔带你出国,好吗?男男笑着。

他们首先来到朱朱的发廊。让赵小乐吃惊的是朱朱发廊关着门。朱朱干什么去了?他在心里嘀咕着,就带男男去了海边。谁也不知道赵小乐要与米秀秀离婚,他想娶朱朱。人都在重复着怪圈吗?有谁知道他赵小乐内心经历着一场不寻常的风暴呢?海风扬起朱朱的长发,那是风暴潮里的百合花。

到了船上,赵小乐看看天气很阴,就说,男男,有风浪,你害怕吗?男男摇头说,不怕,我喜欢刺激的!赵小乐拍拍她的肩膀说,没想到你也喜欢白茬船。

赵小乐驾船从老河口里开走了。男男在船上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开心,她更欣赏赵小乐表现出来的强悍的野气。

赵小乐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软软的声响,嘴里哼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在海港工作,好久没鼓捣船了。他又往海港大坝望了望,对男男说,这都是你爸主持重建的!男男不以为然。起风了,很野很硬的风头子吹得大海尽在颤抖中了,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飘忽的声响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的海面上幽幽行走。大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神秘的籁籁声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赵小乐嗅到了一股很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里各种海鸟飞得很狂,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声音:“男男,风暴潮来啦,俺们快往回赶吧!”

男男点点头,她被眼前的惨景吓呆了,她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她做对似的这个时候扑来。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男男浑身被浇个精湿,她哆哆嗦嗦甩着腿,朝舱子里钻。赵小乐朝她吼:“快进舱里来!别怕!”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旋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男男听赵小乐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赵小乐喊了一句落帆!就走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赵小乐喊:“快扔斧头来!”男男递过太平斧。赵小乐操过太平斧,刷地抡起来。老帆噗哒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就好多了,男男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赵小乐驾船闯出一个旋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呻吟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男男不论把眼睛往哪疙瘩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连赵小乐也不知道,老船是怎样糊里糊涂地漩到老河口东侧的海港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的脑袋,忽然被轰的一声巨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大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恐怕十里外都能听到。赵小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要堵就不那么容易了,海港港池就完了,大哥和熊大进的所有计划都将付之东流。海水会洗劫一切,包括正在兴建的跨海大桥。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男男,呆好,俺闯坝啦!”

男男吓得抱紧了赵小乐。赵小乐对自己的驾船技术估计过高了,一直认为没事,他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赵小乐的牙板子咬得格格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惟有黑洞洞的豁口。嘭一声沉闷的巨响,白茬船不偏不倚地长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白茬船,黑黑耸出一截儿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赵小乐耷拉着脑袋,血乎乎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鸦鸦抢险的人群。由于赵小乐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石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乎乎的赵小乐,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赵小乐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找找……男男!”人们闪闪跳跳地来回寻找好长时间,才在泥坝找到男男,她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拽上来,发现她已经死了。赵小乐是在抬往医院的途中死去的。死前他说对不起男男!

疯海依旧在发狂。3

悲惨的事件没有一点先兆,赵小乐和男男的死纯属意外中的意外。老蟹湾震惊了,全北龙都震惊了。在海港办公室,熊大进紧紧地抱住赵振涛宽厚的臂膀,哭着说,他这些天时时刻刻询问气象台,没有大风大浪,怎么就突然卷起了八级风暴潮?小乐他们堵的是还没加固的防潮坝哩!这一段才四米,为了忙首航才把工人调回来的!他在向赵振涛自责地解释,又在为侄女米秀秀悲哀。她是被人从北龙接回来给丈夫守灵的。任熊大进怎么哭诉,赵振涛呆呆地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眼泪。他是到熊大进的办公室亲自为女儿来取轮船模型的,前几天,熊大进曾答应过要送给男男一个轮船模型,只因太忙,还没有带女儿来。现在,他要把漂亮的轮船模型,放在男男的尸体旁边,让女儿的灵魂乘船远航。

悲剧发生的时候,赵振涛正在跟高焕章谈话,接到熊大进的电话,赵振涛脑袋轰地一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个洞,身体内的五脏六腑都从那个洞里流出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儿,泥塑木雕似的戳在了地上。高焕章看见他的脸白了,惊慌地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没有跟高焕章泄露实情,只是把身体靠在办公室的墙上,闭上眼睛,竭力不让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坠滑下去。

第二天上午,赵小乐和男男的尸体在盐化火化场火化。赵振涛搀扶着赵老巩,把赵小乐和男男的骨灰盒抱到家里。两个又黑又沉的骨灰盒几乎压折了赵老巩的脊梁。赵老巩不让别人抱着,都拢在他一个人的怀里,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小乐,男男,在咱家里就数你们两个调皮,俺知道,你们跟家里捉迷藏呢,吃饭的时候,你们就会都坐在饭桌前边抢食儿吃!”说着,赵老巩几次晕倒,被四菊和赵海英千呼万唤地喊过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揪心场面,谁见了谁掉泪。

赵振涛整个身心都在本着,从火化场回来就到港口去了。对弟弟和女儿的祭奠,只有等通航以后,等妻子孟瑶从澳洲赶回来再说。通航庆典迫在眉睫了,不容他分心,不容他在这个时候垮掉。港口方面向赵振涛提出召开一个追悼大会,都被赵振涛拒绝了。他要不停地开会,不停地布置工作,不停地讲话,高负荷地运转起来,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一些。可是他的整个身体像是泡在海水里,沉沉浮浮地没有根基。

但有一点是值得赵振涛欣慰的。冲垮跨海大桥的是六级风暴潮,而今天的八级风暴潮却使北龙港安然无损。事实证明,老蟹湾告别百年风暴的日子到了。人类对灾难的回答是坚韧的征服和不渝的索取。如果大坝不留工程尾巴,该多好!

整整一夜,赵振涛没有合眼。天还黑着,他就爬起来,只身走到港口的平台上,沉重地坐下来,扭头朝远海张望了很久很久。海风猛烈地刺进了他的眼窝。波涛涌起的声音,如合唱的颂歌,庄严、神秘而无限虔诚!

码头平台可以鸟瞰整个北龙港,不论是竣工的两个港池,还是正在施工的七个港池,他此时都能看得见。灯光很亮,闪闪烁烁的一大片。在模糊的暗影里,灯光像金刚石一样闪闪发亮。忽然,灯光怎么跑到海里去了?海水里叠印着无数个星星一样的小亮点儿。他扭回头,猛吃了一惊,他的身后,熊大进正与几百名海港工人默默地望海站着,他们很自然地排成一个弓形,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支小蜡烛。是蜡烛的光亮反射到海水里的。

他们就默默地站着,没有人说话。

赵振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在他的眼里越聚越多,终于像两条小河一样哗哗地奔涌而出。

天渐渐亮了。人们就一直站到天亮。

白天里,赵振涛只有上午的时间在北龙港,下午要回到北龙迎接各地来宾。他看见盐化盐场的原盐运到北龙港二号码头,不久运煤车队也隆隆地开进了北龙港。这时盐化的许县长给熊大进打来电话,说当做浮子的渔船只筹借到七艘,距离海港要求的还差三十八艘。原因是有的船家出远海打鱼了。另外,由于赵小乐的事故,还有一些船家有顾虑,悄悄把船藏起来。熊大进把这个情况跟赵振涛汇报了。赵振涛一句话也没说,就钻进汽车里奔蟹湾村去了。

蟹湾村村长老座子在县长和乡长面前丢了份。这个渔业大村,拥有八十多条渔船,竟然凑不上三十八艘渔船,真是让他上火。时间不等人了,明天就是海港首航的日子,急如热锅蚂蚁的老座子憋足了全身力气,再次敲响了村头的那座古钟。钟声响起来的时候,村人们纷纷往钟下聚拢。去年冬天,雪灯会的时候,朱全德老汉敲响了古钟。古钟还是有些威严的,听见古钟响都要去的,这是祖上规矩。不一会儿,全村的老少就涌来了几百口子。赵老巩听见钟声,迷迷糊糊地睁开昏花的老眼,问女儿海英,海英说是村头的古钟在响,让他继续躺着。不一会儿,朱全德就过来看望他。赵老巩挣扎着爬起来,从朱全德嘴里知道村里遇到了麻烦事。赵老巩拉着朱全德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朱全德觉得人死不能复活,还是让赵老巩出屋走走的好。赵海英不放心老爹,就颠颠儿地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古钟底下。

赵老巩他们赶到时,村长老座子刚刚讲完话,赵振涛、许县长和乡长们都在。渔民们闷着不吭声,他们害怕自家的渔船被轮船掀翻,船毁人亡,海港就是给钱赔偿,也是不如有个人好哇。这个赵小乐不就是个例子吗?如果海港不赔偿,他们还要找轮船,那可是打不完的罗圈官司哩。老座子又走上台说:“瞧瞧你们的尿样儿,用你们一回船,就好像拉你们上刑场似的,你们想想赵小乐,那才是咱老蟹湾的英雄呢!他闯海流子是咱这里闻名的硬手,风暴袭来,他不是闯不回来,他是为了海港,为了国家财产,才拿自家的新船堵大坝的!”

一提赵小乐人们更蔫了。

赵老巩就怕别人说起小乐的事,一往上面想就天族地转的。朱全德看见赵老巩的脸色变了,就赶紧扶住他。

老座子眼睛红着说:“我是让你们学小乐的精神,不是让你们送命,这个当浮子,不像传说的那么危险,驾船的人机灵点,万一有险情,就往海里跳,村里每人配给救生圈。”

老座子的话更加剧了渔民的恐慌。

赵振涛把老座子叫到一边说:“大叔,您的讲话方式不对头,不能总说凶啊险的。要从给海港做贡献的角度动员!”

老座子为难地说:“从昨天起,我把村里的喇叭都喊破了,啥话都说尽了。这个分船单干就是这个弊病,不好组织事儿——”

渔民们都缩头缩脑地站着,有些人开始蔫溜。

这个关口,谁也没有想到,赵老巩颤颤巍巍地走到前台来了。赵老巩走了几步,身体有些趔趄,险些摔倒。赵海英跑上去扶住赵老巩惶惶地问:“爹,您要干啥哩?”

赵老巩没理睬女儿,抬起头说:“俺船场的两艘白茬船,能下水啦,俺报个名,俺驾一艘去给轮船当浮子!”

全场的人都惊呆了。

赵海英担心地说:“爹,您就别给人家添乱啦,您能干什么呀?”

赵老巩哆哆嗦嗦地说:“俺能,俺不会草鸡!俺的小乐和男男都走了,俺个老头子怕啥?”

赵振涛心腔一热,激动地望着老爹。

这时,朱全德挤进人群里,扶助赵老巩说:“老哥,俺家没养船,您就把那艘让给俺,俺也驾驶大船给海港当浮子!乡亲们哪,当浮于不是当俘虏!你们拍拍胸脯的四两肉,问问良心?老巩大哥刚刚失去儿子和孙女,他都要出海了,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叼去啦?海港通航了,谁沾光?是咱老蟹湾人哪!海港眼下用着俺们啦,别说让咱们给当当浮子,就是让咱下火海,也不该——”

赵老巩喊道:“乡亲们,咱渔家汉子的血性哪?啊?”

终于有人响应了,有个大胡子渔民站出来说:“听老巩大伯的,俺有个双桨槽子船,愿意拿出来当浮子!”

人们的情绪鼓动起来了,一个个报名当浮子。

赵振涛和许县长等人上前围住赵老巩和朱全德。赵振涛紧紧抓住赵老巩的手,哽咽着说:“爹,挺得住吗?”

赵老巩点点头说:“振涛哇,万般都是命哩,俺不怕,小乐和男男在海里等俺呢!俺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