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风暴潮

大海坏掉的情形是很吓人的,他被迫卷进来了,闹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但谁糟践大海他就跟谁没完,他想着。熏风已经充满了酸涩的气味儿,他已唤不到大海的原本气息了,老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水道口,老人瓮似的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袄袖卷起来,把胳膊攮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现出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甩胳膊,站起身,一撅一撅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的喘不上气来了。胳膊肿胀得疼了,他方省过神来,弯腰将胳膊在水里涮了涮。然后,老人背着手沿水流走回来,一副要吞人的样子。

他在造纸厂门口站定了,充满愤怒和挑衅地吼了一句:“刘连仲,你出来!”

赵老巩连吼了好几句,竟把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赵老巩等着来人走近一些,就认出是刘连仲和一名小工人。刘连仲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西装,手提大哥大,见赵老巩老脸阴着,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大伯,您老来屋里坐呀。”

赵老巩回过眼,剜他:“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工厂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刘连仲装糊涂。

“别问俺,你自个儿看!”

刘连仲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咋坏的?”

“别给俺打哑谜!”

刘连仲的瘦脸阴沉沉的,故意说:“您老别听四菊瞎说,她是叫海港姓高的小子迷惑啦!您老又不是环保局的,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自己的心窝子吧!”

赵老巩瞪大的眼里闪出骇人的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刘连仲,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今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大伯不怪你,但你从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啦!”

刘连仲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大伯,您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俺爹说瓜菜代的年月,海藻救过俺的命。过去俺也搞养殖,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净化污水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底子薄哇。”

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见刘连仲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说:“你个鬼小子,总算讲道理啦!别一杆子支太远。限你十天内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机添上!记住啦?”

刘连仲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老人,也挡自己的心。

朱全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他看着海水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挑平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目眩迷迷的,以往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的藻草,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坨子上,抽烟,看海,听不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色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着。

赵老巩终于找来了朱全德。这时的赵老巩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造纸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

朱全德这几天也在为海藻死亡焦虑,自从他失去灯塔看守一职后,不能闲着,就干起捞海藻的营生。他让赵老巩找他当市长的儿子或是找当县长的姑爷。赵老巩说这点小事就不求他们了。

朱全德想了一个治刘连仲的损招子。天黑下来以后,赵老巩和朱全德就悄悄溜到纸厂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刘连仲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卫生纸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刘连仲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他疑心是四菊找人干的,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棵子里抓人。

那天天黑不久,赵老巩和朱全德又去了。他们知道刘连仲吃了瘪子对这事很上心了。上心就好,是大海跟你过不去,大海不瞎眼呢。两老人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瞑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他们走上老河堤时,脚底就有些劲势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去干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脚下亘古不息地流淌着。这是一条运盐河,一头入海,那一头弯弯曲曲钻向北山根儿。赵老巩说河里盐分重,没有枯水季节,冬日里也是盈盈满槽水。海水泛滥时,一河清澈变成一河浑浊,裹挟着杂草臭鱼,直抵北山根儿的洼地。朱全德忽发奇想,说如果将老河入海口装上大闸,平时关严,将村里村外的废水引向老河,一闹海潮,将大闸张开,咆哮的海水就会顶着浊水去远,这样就会把海保住了。赵老巩说世上原本就没有八面光的事。草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濛濛如罩。赵老巩没看出有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动声。两老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腰刚刚弯下来,用废纸将口子堵上了,就从暗处跳出两个小伙子将他俩揪住了:“老东西,活腻了吧?”“老不死的,可等着你啦!”

赵老巩和朱全德被抓住了。赵老巩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朱全德嚷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赵市长的老爹!”吼着,就弯腰去拽赵老巩。

赵老巩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是一片糊糊涂涂的黄白,一时间觉得身子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赵老巩水涝涝的身子向后挺着,发疯似的喊道:“你们等着,俺不饶你们!”他梗着脖子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

刘连仲听警卫说把赵老巩推坑里了,气得大骂两个小伙子。他马上想到四菊不会饶他了,一咬牙,真的把造纸厂关了退回原主,损失的钱就打水漂了。

天黑下来,赵老巩坐在家里,刘连仲走进来坐在他身边都不知道。刘连仲是来看他的,顺手将一网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上。他想劝劝老人饶了他,可他瞧见老人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灯将老人的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面太极斧。老人的脸像斧头一样威严,叫他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涩涩的臭气扑面而来。他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而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刘连仲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儿,感到了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看久了,他就觉得老人的生命熬成了盐。刘连仲心乱得没了方寸,一路准备讲的气话都被这股气息驱散了,他大气没喘,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大伯,俺来看您啦——”

赵老巩没扭头,也没做声。

“您老人家好些吗?”

赵老巩耷蒙着眼皮,仍没吭声。

“俺把纸厂关啦!真的!”

赵老巩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儿,眼里闪出一道冷光。刘连仲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他怕了,他觉得老人的冷光太阴。他是在野滩野海里滚大的,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赵老巩,一切都好办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老人一句话也没说,老人看都没看刘连仲一眼。

刘连仲悻悻地扭身走了。

1

挖泥船上的午餐是这样的丰富,高天河经不住赵小乐和船员们的相劝,喝下几口烧酒,顿觉浑身热乎乎的,头也稍稍有点晕。眼瞅着白瓷大碗又轮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说不能再喝了。酒碗里的盐化老窖白酒漂着油星和汉子们的唾液,特别是赵小乐喝酒的时候,厚厚的嘴唇总是在碗沿儿上搜刮一遍。除了不胜酒量外,他也不习惯这种轮圈转的喝酒方式。

见高天河不喝了,赵小乐说:“高技术员,你跟我们四菊喝酒咋那么能喝呢?”

高天河笑着说:“我不习惯这种喝酒的方式,转着圈儿,跟间接亲嘴似的。”

一群船员们都笑了。副船长问:“小乐,他跟你妹妹喝酒是不是用的碗啊?”

赵小乐不假思索地说:“是,用碗!”

副船长笑着逗高天河:“啊,你小子,重色轻友,跟女孩就喝,跟我们就耍滑?喝,灌他!”几个汉子就嚷嚷着要给高天河灌酒。

高天河连连推脱着,眼镜都被耍掉了,摔在船板的勾贝杆上,当时就碎了。眼镜一碎,人们就不闹了。高天河眯着眼睛抓起眼镜框子,说我得马上配眼镜去。

高天河等着赵小乐吃完饭,就搭乘赵小乐的白茬船去了岸上。赵小乐驾船的时候,跟高天河说起老蟹湾闹赤潮的事情,高天河马上就想起他姐姐的孵化场。赵小乐设好气地说:“我姐恨死你啦,那天我姐姐到挖泥船上找过你!可你小子躲啦!你知道吗,刘连仲的造纸厂关门啦!四菊发动俺爹和朱全德老汉把他治服啦!”

高天河微微一愣,问:“是吗?”

赵小乐大声说:“四菊知道刘连仲欺负你啦,气得她打了刘连仲一嘴巴。刘连仲厂子关了,还找四菊道歉呢!高技术员,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不能眼见着四菊他们赔本啊!四菊知道对不住你,她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啦!”

高天河愣了愣,说:“小乐,我是想管四菊的事,就是怕熊大进副总指挥知道了,批评我!谁知道那个姓刘的小子是不是又到海港来闹!我图个什么呀?”

赵小乐咧着嘴说:“你这人真没劲,前怕狼后怕虎的,哪还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呀?你看我,大丈夫敢作敢当。熊大进算什么?他不还得听俺哥的?”

高天河想了想,说:“小乐,一会儿你回去,就说眼镜不好配。我去四菊那里,千万给我保密,啊?”

赵小乐笑了:“这还像个样儿,四菊算是没白给你用人奶洗眼睛。你真帮四菊把虾苗保住了,我们俩跟俺大哥说。提拔提拔你!”

高天河说:“我可不图那个!”

赵小乐跟着高天河到盐化县城配好眼镜,就又亲自把他送到了去四菊的孵化场的小路上。小乐走了,到朱朱发廊去了,高天河自己往四菊的孵化场里走。滩涂上一片低矮的胡林,紫色的胡林紧抓着地皮,紫红是它的真面目。他弯腰摘了一株,他是欣赏和疼爱生活的人,觉得胡林很像他自己:胡林根植在盐碱滩上,永远也长不大,总是默默做着童年的梦。他的童年,多么的悲惨。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的父母躲过了那场大地震,却在家里中煤气死去了。他是跟叔叔长大的,他生长在北龙市的一个小巷里,并没有见到过大海,可他偏偏上了海洋大学,一毕业就分到北龙港来,整天与波涛滚滚的大海打交道。他慢慢喜欢上了大海,还喜欢上了海边的人。几次风暴潮袭来的时候,他有着本能的恐慌,对大海的向往变成了憎恨,可他在征服风暴潮的过程中,又对大海产生了感情。公园里的老虎恶不恶?我们不还照样要保护它吗?变幻莫测的海洋啊,我们真正爱护它的时候,它就像驯服的老虎,为我们人类服务。他曾捧起过一缕像金属溶液一样沉重的海水,这沉重里有我们未来的希望!所以他在盐化科委的邀请下,办了一个海洋知识讲座,他由此结识了海边的好多男男女女,他像喜欢大海一样也同样喜欢上了海边的人。

他踩着厚厚的胡林叶。这胡林冬天也不变黄,像一滩红油洒在那里,它的叶子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快到孵化场门口时,高天河看见里边聚集着黑压压的人。他愣了愣,走进去时,看见一个很激烈的场面。这群人大多是妇女和老人,他们是孵化场的股东,也可以说是合股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村里的养殖专业户,他们虽说没在孵化场入股,可他们把预订虾苗款预付给了四菊,现在见到虾苗死了,就闹闹嚷嚷地找四菊要钱,有的老人还哭哭啼啼的。四菊围着一个围巾,蔫头搭脑地解释着:“你们不要听见风就是雨的,俺赵四菊不会跟你们赖账的!”

有个老太太说:“这年头的人难说,你就是赖账,俺们也没辙。你大哥当市长,你姐夫当县长,俺们现在不要回钱,跟你打官司都不会赢的!求求你,四姑娘!”

四菊为难地说:“俺没钱,俺也不相信虾苗都会死光的!俺正采取补救的法子!你们就别添乱啦!好不好?俺四菊给你们立字据!”

一个老汉说:“四菊啊,俺们是眼瞅着你长大的,你的为人大家知道,可这灾难不讲情面啊!你亏个大窟窿,拿啥给俺们啊?”

四菊说:“可现在俺也没钱哪,钱都投资在孵化上了。”

有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激烈地说:“你说没钱不行!这年头,没有人说自己有钱的!你再不答应,俺们就把你弟弟小乐的船拿来顶大伙的账!”

四菊瞪着眼睛:“你敢?那是俺弟弟的财产!”

小伙子说:“你和你弟弟不是没分家过吗?你不答应,就找你爹的造船场要钱!”

高天河吓得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没了主意。

那个老汉说:“走,咱们找赵老巩要钱去!”

四菊是个孝顺女儿,她拉起架势搞孵化的时候,就是想帮这个家的,她不能让爹和大哥跟着她着急上火。她红着眼睛拦住了众人:“都给俺站住!咱老蟹湾的规矩,父债子还,哪有女儿账让爹还的?你们听俺说,俺心里有底,孵化场不会垮的!钱也不会黄的!万一出了大的窟窿,俺四菊就是贷款也还你们!要是贷不来款,就拿俺四菊活人顶账!这话说到家了吧?”

小伙子说:“你?俺们养不起呢!”

还有人问:“你拿啥担保?”

四菊大声说:“俺拿人格担保!”

小伙子摇着头:“你人俺们都不要,人格算什么?这年头的人格还他娘的是人格吗?人格还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呢!”

孵化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四菊脸色苍白,眼睛冒火,她狠狠咬住嘴唇,慢慢的,她感到齿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她发疯般地从头发上取出白亮尖细的发卡,瞅冷子往胳膊上一划,她白细的胳膊上顿时就渗出一条血珠儿,一滴一滴流下来,掉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抬起头倔倔地吼:“你们不信俺的人格,你们还不信俺这血吗?”吼着又重重地划了一道,接着说:“你们要不信,俺就这么划下去,直到俺四菊流干这腔子血!”

要账的人们便了眼,惊呆了。

高天河眼直着,愣了片刻,就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四菊,一把夺过带血的发卡,扔出去,他感到四菊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四菊见了高天河,她一头扎进高天河的怀里委屈地哭了。

高天河一手捂住四菊流血的胳膊,一边扭头说:“乡亲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这么逼她一个姑娘?我是海港的技术员高天河,听说四菊的孵化场闹了灾,我就是来帮她度过难关的!请你们相信四菊,也请你们相信我高天河!这个坎儿会迈过去的!”

小伙子认识高天河,说:“你不是在县科委给俺们讲课的高技术员吗?”

高天河点点头:“乡亲们,饶了四菊吧!”

小伙子说:“给高技术员个面子,俺听过他的课!”

四菊的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身子软软地跌落在高天河的怀里。在场的人都蔫了,有的人眼里涩涩的。在场的一个老汉,挥了挥手吼道:“你们还愣着干啥?非逼死两口子不可吗?走吧,走吧!”

高天河说:“不走也行,你们就看着我高天河,怎么把虾病治好,怎么让孵化场再活起来!”

人们与高天河说了几句话就散了,有的老人过意不去,还安慰了四菊几句话,也惴惴地走了。人群一撤,高天河就用自己的手绢给四菊的胳膊包扎好,心疼地说:“四菊呀,你是个傻姑娘!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他们太气人啦!乡下人就是见识短,榆木脑袋不开窍!你说,俺赵四菊能够欠他们的钱吗?这阵儿俺确实倒不开手!俺的大嫂在澳洲留学,开车撞了外国人,从俺这用了点钱!”

高天河惊讶地说:“你哥是个大市长,还从你这儿拿钱?”

四菊撇撇嘴说:“你别瞧他当市长,他没钱,原来那点积蓄都让俺嫂子出国折腾光了。俺大哥又不是那种贪昧心钱的人!”

高天河心悦诚服地说:“你哥是个好官,平易近人,没官架子!工地上的人都愿意跟他说话。熊大进副老总本来要求调走的,就是因为你哥才留下来了!上次我的眼睛被黑沙喷坏了,也是你哥让司机给送到县医院的!”

四菊哎哟了一声,高天河赶忙问:“是不是疼啦?”

四菊生气地说:“人家到挖泥船上找你,听说你躲了,不愿见俺!俺是老虎咋的?”

高天河不好意思地说:“小乐跟我说了。我是因为不愿意让刘连仲生气。他够狠的,跑到我的单位去闹!小乐说你打了他!”

四菊说:“刘连仲算是让俺给治服啦!他承包的造纸厂愣让俺爹和朱朱她爸给搅黄了。唉,这几天俺们想到船上找你呢,一是他给你道歉,二是俺们想求你给医治虾苗。这可怎么办呢?”

高天河说:“你让小乐找熊大进给我请几天假,我沉下心来研究。”

第二天的上午,四菊和刘连仲去了海港指挥部,找到了熊大进,给高天河请假。熊大进听说海港的养殖户遭了灾,满口答应让高天河过去帮忙,并提供港口现有的一切实验设备。

四菊和刘连仲亲自到挖泥船上接来了高天河,刘连仲家里的孵化池也遇到了同样的灾难,他很诚恳地向高天河承认错误,就差给高天河作揖磕头了。

高天河搞起研究来是没白天没黑日的,他频频地从虾池里提取海水,沉重地说:“目前的渤海湾污染相当严重,这次的赤潮与周边污染关系很大。眼下不仅近海养殖,就是到远一点的海域,渔业资源也出现严重的衰退现象。捕捞的海产品当中,有幼鱼、幼虾,去年大小黄鱼产量,就比十年前减产了百分之七十二啊!很可怕呀!”

四菊静静地听着:“有什么办法补救吗?”

高天河高兴地说:“哎,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的大学班主任老师,在山东烟台养殖基地,海水试养罗非鱼获得成功!明年春天,我把他给你们请过来!”

四菊欢喜得不顾胳膊疼,一下子搂紧了高天河的脖子,朝他的额头亲吻了一口,弄得高天河红了脸。四菊还想亲他的时候,看见刘连仲担着一桶海水走进来,赶紧缩了缩脖子。等刘连仲进来了,高天河向他们提了一个建议:“我建议你们把目光放得远一点,北龙港眼瞅着就要建成通航了,这里肯定会热闹起来。你们干脆聚敛资金,建一个海洋养殖所,既养殖又收养。再盖个小型的展厅,将来这里变成旅游胜地了,稍一改装就是海洋馆啦!参观收门票,也能发财哩!”

四菊眼睛放光:“连仲,干不干?”

刘连仲笑着说:“好哇,等俺的纸钱收回来,就把钱投在这上面!俺算是想通啦,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不能对不住海哩!不能砸了子孙的饭碗哪——”

四菊瞪着他:“你呀,良心还没丧尽!”

刘连仲憨憨地咧着嘴笑了。2

盐化县委常委会照常举行。

人们并没有注意这个不同寻常的常委会,将是柴德发书记和白县长在盐化告别政治舞台的最后演说。没有人发现楼下的警车,是雷娟局长带来的,更没有人发现雷娟坐在车里等待着他们。这样的时刻的确能让人在恐惧中生发许多联想。

柴德发书记的嗓音还是很响亮的,他与白县长刚刚从澳大利亚考察回来。尽管赵振涛市长没有领情,他们还是去了澳洲。在悉尼的那所大学里,柴德发竟然找到了孟瑶,他给孟瑶送钱的时候,孟瑶并没有接,只是留下了他送的一些衣服。此时的柴德发在大讲开发开放,他说咱盐化要借鸡下蛋,好好做好北龙港这篇大文章。我们要依附北龙港,搞开发建设。这次在澳洲与澳商米歇尔先生谈定了一个旅游项目,在盐化的西海滩搞一个娱乐场,其中有一种叫泥疗。人家就是冲着北龙港才愿意投资的。常委们除了齐少武副县长,都在表态祝贺鼓掌。盐化班子多年的习惯,常委会也好,常委扩大会也好,讨论什么事情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公开反对的局面。如果不触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委员们大多是随着一把手大唱赞歌,人云亦云地附和,就连白县长也常常是充当了柴德发的传声筒。一二把手这样团结的真是不多。

接触到富强公司卢国营行贿大案,雷娟就对盐化的班子进行了研究。柴德发有高焕章的靠山,而她了解到白县长也同样有着坚实的靠山,如今在北京的马天水部长就是他的老上级,马部长与省委潘书记和高焕章书记都是好朋友,白县长每年都要去上面跑动。白县长的性格并不是温和型的,不可能那么步调一致地跟着柴德发跑,疑点由此产生。按现今的体制,党政部门与政府部门很少有不闹矛盾的,书记管干部,县长抓经济,一个管人一个理财,人财物是权力的核心,实际工作中时时有磨擦和抵触。一二把手团结紧密的,大约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两人都正派脾气相投;另一种是两人有着共同的不可告人的利益。雷娟在盐化的实际考察里得出结论,柴德发与白县长的关系是属于后一种。这也是她紧紧不放卢国营的一个原因——

楼上的常委会有了激烈的争论。这在盐化许多年来,是从没有过的。争论的人物是柴德发与齐少武。齐少武并没有反对柴德发的旅游新项目,而是反对在西海滩占地。西海滩是他近来主抓的养殖基地,还有盐场扩建项目。旅游占去一条子海滩,盐场扩建和养殖基地就会泡汤。柴德发很恼火地批评他:“你近来也太狂妄啦,不要以为你是赵市长的妹夫,就可以跟我柴德发叫板!”

齐少武对柴德发的霸道忍了很长时间了,因为他有了与赵振涛的那次谈话,底气就足了。他一心想调离盐化,等往后班子顺了,他再随时杀回马枪。他大声对柴德发吼:“你一手遮天,就不应该有个不同呼声吗?我是赵市长的妹夫怎么啦?他还没来北龙的时候,我就是赵家的姑爷啦!”他愤愤地站了起来。

白县长沉下了脸,训斥他说:“齐县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得容柴书记把话说完嘛!”

柴德发气得碰倒了茶杯里的水,白县长赶紧招呼秘书上来擦。柴德发胸脯起伏着说:“齐县长,我们应该开个生活会了。你近来的一些工作总是跟县委唱着对台戏!这怎么能搞好改革开放呢?”

齐少武不服气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我要跟你说,近来我想将盐场扩大,就是为了迎接北龙港通航。通航后,盐场将是我们的聚宝盆!聚宝盆哪!”他正说着,政府办的裴秘书悄悄推门进来,说北龙港的熊大进副总指挥叫他听电话。白县长与柴德发对了一下眼色。齐少武知道熊大进找他没有好事,肯定是海港的防潮工程遇到麻烦了,蟹湾村的老百姓不让动祖坟。

他还就是猜准了,熊大进在电话里说:“听赵市长讲你在他面前立了军令状,答应他解决这个难题。你快来吧,工人们都停工啦!”齐少武马上想到眼前的处境,盐化是没他的立足之处了,到北龙港避难吧!

他满口答应着,回到常委会会议室,就向主持会议的柴德发请假说:“柴书记,刚才我说话可能有些激动,你别介意啊!”

柴德发没吭声,但当齐少武把熊大进的电话一说,他就把火气撒在熊大进的身上了:“这个熊总,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呢?这里开着常委会,不能请假!”

齐少武坚决地说:“工程遇到了麻烦,十分紧急,我必须马上去!”

柴德发气得拍了桌子:“不去!这盐化的事是归他管还是归我柴德发管?他不找我说,直接来调你,不是目中无人吗?”

齐少武故意气着柴德发说:“我的柴书记,眼下是非常时期,你就担待着点吧!你不让我去,那你去!”

柴德发没好气地说:“他熊大进高指挥我还远呢!”

齐少武冷笑了两声,扬长而去。柴德发知道齐少武的性格,他很会投机,干事也很稳妥,今天他既然敢站出来公开跟他闹,说明他已经找好了退路。

齐少武下楼的时候,看见了停在门口停车场的警车,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来抓柴德发和白县长的。再过一个小时,柴德发和白县长就将走上新的不归路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历史和人民的审判。

齐少武乘车来到老蟹湾大河汉工地,看见一个他始料不及的场面。他没料到老坟地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全村的老少几乎都来静坐了,黑压压地坐满了整个河坡。坟地旁的村人都默默地沉着脸,一个个的脑袋像茔地灯一样悬着,人的脸像海浪头似的一层层地叠着。让他惊讶的是,他的老支人赵老巩和妻子赵海英也坐在里面。赵老巩黑着老脸,梗着脖子使劲扭动肩上的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挤出一片灼热的粘液。海英是什么时候搅进来的呢?再往路旁看,葛老太太的汽车也停在路边,葛老太太虽说没坐在坟地里,可她靠在汽车旁的虎视眈眈的样子,是不好惹的。连赵老巩也弄不明白,他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与葛老太太的屁股坐到一块来了呢?都是源于祖宗,各为各的祖宗。坟地是祖宗安歇的地方,那一满一满的土丘,是祖宗阴间的家。他们怕祖宗受到惊扰,不愿祖宗搬家。齐少武马上想到村人的感情,这里大多渔民是在风暴潮里死的,他们的尸骨沉埋进了大海,有的坟包里,只有一双鞋子或是一件别的物件。就拿岳父赵老巩祖上的坟来说吧,那两支逃荒过来的族人,全部饿死在芦苇荡里了,除了几根骨头就是那个太极斧。掘坟,他们能依吗?

齐少武愣了很久,等熊大进和黄国林两个副总指挥赶来的时候,他还没拿出一个下手的准主意。熊大进苦着脸说:“齐县长,你看怎么办哪?工程就停在这儿啦!”齐少武扭头往工地上看了看,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吸烟说话,推土机和挖掘机都傻呆呆地晾在河坡上。齐少武没有马上表态,他知道过去常用的思想工作方法,已被熊大进他们用尽了。如果开刀不用麻药硬来,那样势必会造成很大的混乱,损坏党和政府的形象,酿成大规模的上访事件,那他还不如不管,赵振涛市长会责备他的。怎么办?他这时只有最后一招,就是把村支书者座子喊来,让他叫出赵老巩和赵海英。

老座子挪着胖身子走过来了,跟齐少武打着招呼。齐少武对他有恩,老座子的女儿中专毕业,就是齐少武给分配到县城的农村合作基金会了。齐少武一见老座子就大声骂开了:“你个支书是干啥吃的?连这点事都干不好,工程占坟地不是早就通知你了吗?怎么闹到这个地步?”

老座子为难地说:“开始,村里也不知道是连锅端哪,就没太在意,这回到现场一见,村里老少爷们就炸啦。我和熊副总指挥做了好久工作了,就是没人听啊!”

齐少武让老座子把赵老巩和赵海英叫过来,老座子就颠颠地去了。齐少武不敢与老岳父的眼神对接,他知道老人不得意他,可他眼下不会不给海英面子吧?

赵老巩还就是当众撅他,不但没动身,而且还狠狠地瞪了齐少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齐少武算个什么东西?赵海英还是蔫蔫地跟着老座子出来了。齐少武的一肚子火气全撒在妻子身上:“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赵海英讷讷地说:“是爹让来的!你们家祖坟要毁了你不动心哪?共产党也得要祖宗!”

齐少武没好气地吼:“谁说共产党不要祖宗啦?我是让你别在这儿添乱!你知道这条河多么重要吗?你知道北龙港在大哥心中的位置吗?爹那把年纪了,还情有可原。大哥要是知道你也跟着搅和,还不气死!你真是越活越糊涂啦!”

赵海英真被齐少武骂蔫了,哺哺地说:“你说咋办?”

齐少武说:“你先把爹给劝走,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啦!”

赵海英想了想说:“爹不会走的!爹要求河道改道!”

齐少武扭头问熊大进:“熊总,这河道不能改道了吧?”

熊大进皱着眉头说:“是万万不可的!我们本来是想避开老坟地的,可是不能啊!测量好几次啦,改道的话,整个防潮的工程就会前功尽弃的!齐县长,就是因为涉及赵市长的老爹,我们才难办,这回可就看你的啦!”

齐少武又把头扭向赵海英:“你都听见啦?咱爹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赶紧回家去吧!”

赵海英过去是很怕男人的,上次齐少武和她闹离婚,还动手打了她,她都是处于劣势,自从大哥回了北龙,她的地位一下子就上来了,她不仅不怕齐少武了,而且有时还跟他耍个小性子。赵海英一甩手又回到静坐的队伍里去了。

赵海英的举动使齐少武很恼火,他走到熊大进跟前说:“熊总,我看这问题复杂啦!我搬不动老爷子,就等于束手无策!弄走了谁也白搭!你看还是找别人吧!”

熊大进哭丧着脸说:“齐县长,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你这当地干部都为难,我们这外来人,就——”

齐少武想了想,这的确是他的一个机会。盐化那里是没有他的退路了,他听说,北龙港建成后,熊大进和一些人员就要到胡市长主持的黄连港了,而北龙港的管理者肯定是个空缺,这炮打响,他就会在北龙港树立起威信。赵振涛让他出马可能有这个意思吧?齐少武拍了拍熊大进的肩膀,笑笑说:“熊总,我试试,我试试——”他说着就朝坟地里的人群走去。

实在不行,齐少武就想来狠的,强制把人赶走,然后再想办法安抚百姓。他走到群众当中才明白,百姓不仅是不让迁坟,还有他们对新坟地不满意。齐少武开始点头哈腰,劝了这个劝那个,在人群里的不屑眼神里穿梭。哼哈不动,他就很没趣地悻悻而出,跟熊大进商量强硬的办法。熊大进心里也没底,忙给赵振涛市长打电话。可是就在熊大进打电话的时候,齐少武招呼着工人与乡政府派出所的警察,去驱赶静坐着的老百姓。

赵振涛刚刚接到了雷娟的电话,柴德发和白县长已被他们抓起来了。雷娟说她还真给了高书记面子,等他们开完了常委会才动的手。赵振涛让他们抓紧审案,尽管高书记不说话,可这两个人多年来用大量公款砸出来的关系,很快就该行动了,上上下下的说情网,会很快包围他赵振涛的。高书记住在医院里,火力基本上奔他来了,就很可能打乱建设的时间表。绝不能陷进去。

他放下电话后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北龙港工地可能出麻烦。此时他对齐少武的下一步安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新的变化。他本来是想让他到北龙港的工程里摔打锻炼,柴德发和白县长案发,盐化就空出了位子,齐少武是为躲避柴德发才要求调走的,他听说这个事情之后,不愿离开了,肯定会让海英来跑官。盐化是万万不能提齐少武的,一是因为他提拔得太快了,二是提了他会被北龙干部认为他赵振涛任人唯亲。从眼下的局势看,北龙港也不能留齐少武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给齐少武找了个好去处,那就是出任北港铁路工程的副总指挥。高书记病成这个样子,冯和平一个人又忙不过来,就让齐少武到北港铁路的大会战里锻炼吧!

这个想法,还要到医院跟高焕章商量,然后再拿到常委会上讨论任命。这时,北龙港的熊总来电话了。眼下的危机,使赵振涛愣怔了一会儿,齐少武难办,对他赵振涛也同样难办,但是不能乱,眼下北龙尤其不能乱了阵脚。事不宜迟,工程不能耽误,他叫上秘书小郑,驱车赶到北龙港工地现场。

现场的气氛是赵振涛能够想象出来的,他还能够想象出义父赵老巩坐在老坟地里的样子。他很小的时候,每逢过清明节,赵老巩就带着家人到老坟地上添坟,这也同样是他赵振涛的祖宗。如果赵老巩是他的亲爹,那么情形就好得多,他可以随意来。正是由于赵家老坟地不是他的祖宗,他才更难,他才动员齐少武去解决这个难题。他对自己的逃避深深谴责着:你赵振涛想躲吗?你是躲不过的,忠孝矛盾的尴尬,你是躲不过去的。你怕见到乡亲们吗?你怕碰到赵老巩的眼神吗?你怕看见葛老太太的苍白的老脸吗?

赵振涛没有喘上一口气,也没说一句话,直接奔坟地里的乡亲们去了,那里正乱成一锅粥。老百姓哭哭闹闹,警察和工人像拖小鸡子一样拖出一个个乡亲们,推土机隆隆地开上了老坟。这时,赵振涛看见赵老巩身子剧烈地晃动着,愤怒的眼睛喷火,走路时脚步落地很重,透着一股狠气。他走到推土机前,猛地从腰间抽出那把阳面太极斧,高高地举过头顶,闪雷似的吼一声:“狗日的,你敢再开?”

开推土机的小伙子愣住了,他并不知道赵老巩是谁,把他看成一个刁民。他红着眼睛把推土机又发动起来,伸出脑袋喊道:“老头,你活腻歪了吗?滚开!”

赵老巩举起大斧,狠狠朝推土机劈了下来。当啷一声响,火星子四溅,赵老巩的身子剧烈地一晃,险些栽倒。

赵海英哭喊着:“爹,爹,您别——”

赵老巩依然举着大斧:“狗日的听着,谁铲俺们的祖坟,俺就跟他拚老命!俺儿子是市长,他都不敢刨祖坟,你们多了三头六臂?”

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推土机里的小伙子气红了眼。

海风越刮越紧,尖利地在树梢上打着口哨。赵振涛看着老爹的样子,勾起内心最深的隐痛。他呆了片刻,有一片树叶打在他的脸上。老爹护这坟地是有历史的,记得大跃进填海造田的时候,公社要动这坟地,赵老巩就举起太极斧去拚老命,保住了坟地。他知道老爹对祖宗的感情。僵住了,怎么办?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振涛的脸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有几个小伙子要上前夺赵老巩的斧头,有人骂道:“这老东西算怎么回事啊?”

赵老巩举斧头的双手在颤抖:“谁来,俺就劈了谁!”

赵振涛远远地喊了一声:“爹——”就扑扑跌跌走过去,陋一声跪在赵老巩的脚下,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爹,俺是振涛啊,这个工程是我让干的!都怪我没跟您说——”

赵老巩大吃一惊:是振涛吗?他怎么来啦?他举斧的手,立时就软了,可他运足一口气,强挺着站住了。他吼道:“你这不肖子孙,当了官就不要祖宗了吗?你说!你说呀!”

赵振涛满脸是泪地说:“爹,当官的也是人,我更要祖宗!我们老蟹湾人的祖宗在哪?在大海啊!只有把这片海开发出来,我们才能更好地祭奠祖宗啊!难道您不盼着海港通航吗?”

赵老巩骂道:“你说昏话!改个方向不行吗?”

赵振涛跪着说:“爹,我们老蟹湾的百姓,让风暴潮欺辱了几百年啦!您的徒弟肖贵录大哥,不也是死在风暴潮里吗?我们挖这条河,就是为了治服风暴潮啊!规划好了,躲不开老坟,躲不开呀——爹,您要劈,就先劈了我吧!振涛的命是您给的,您想拿回就拿吧!”

赵老巩仰天长啸:“天杀的!”一口浓血喷涌出来,他应声倒地。

斧头落地的时候,擦着了赵振涛的额头,闪着寒光的太极斧是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的。赵海英和齐少武扑了过来,抱起赵老巩的身子,感到老人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赵海英给老爹擦着嘴边的血,擦出了一个血块子,黑红黑红的。赵振涛跪着,依旧不动声色地跪着,脸庞在痛苦地痉挛着。赵老巩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赵振涛依旧跪着,心理防线彻底垮了,他缓缓抬起手,弓起身子,使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扯起跪着的赵振涛,哆嗦着说:“振涛,傻儿子,起来,起来!要跪,爹替你跪着,你是市长,膝盖这么软,还咋在人前人后做事?”

赵振涛的泪水刷地流下来了,一把抱紧了赵老巩。

村里的百姓都被这一幕镇住了,他们呆傻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老巩和赵振涛,有人心里酸酸的,不时地抹眼泪。黄国林想上去说话,被熊大进一把拽住了。他知道,此时家庭之外的人最好别说话,因为他觉得,赵老巩决定着整个局势的走向。

谁也没有想到,赵老巩挣扎着甩掉了赵海英,从齐少武手里夺过那把太极斧,吃力地挪着碎步,走到自家的老坟旁,嗵地跪下,老泪纵横:“祖上有灵,俺赵老巩犯上作乱啦,惊扰了先人,俺给你们磕头啦,你们有啥不如愿的地方,就全怪罪俺赵老巩一人吧,这与孩子们无关啊!”说着,他又举起太极斧,斧头颤颤地举到一半,就瘫软下来。赵海英赶过来,老人不让扶他,又挣扎着站起,颤声说道:“祖宗啊——”他手里的太极斧就落下去了。

全村人都跪倒在地,哭声一片。

葛老太太由老三搀扶着,从汽车旁颤巍巍地走过来。刚才她像看戏一样,看世间阴阳轮回。她曾在赵老巩身上存有一种幻想,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赵老巩,赵老巩的防线垮了,就等于全线崩溃。她抹着眼泪,走到自家的坟地前,磕着头,点燃了一把纸钱。

这时,熊大进等人围上赵振涛,齐少武递过来一个手绢,让赵振涛擦擦额头上的血迹。赵振涛擦了额头,与熊大进嘀咕了几句,就走到乡亲们中间,弯腰一一搀起乡亲们。他说:“乡亲们,我赵振涛是你们眼看着长大的,是咱这老蟹湾的儿子,我很理解你们的感情。原来我们的工作是有失误的,没有做到家,该检讨的是我赵振涛。刚才我跟熊副总指挥商量了,乡亲们为建港做出了巨大牺牲,海港就不能忘记乡亲们。我宣布,就在这附近,选一块废地,由港口出资,建一个新式的公墓。让咱的祖宗安歇,后人也就有了寄托——”

村支书老座子说:“听振涛的,公墓俺见过,很好的!”

熊大进作揖说:“我谢谢乡亲们,我给你们鞠躬啦!”

乡亲们默默地听着,慢慢散去了。3

赵振涛把女儿男男接到北龙来的第二天晚上,孙艳萍就到家里来找他。男男认识孙艳萍,在省城的时候,爸爸曾经请孙艳萍和葛老太太吃过饭,她和妈妈作陪。孙艳萍走进赵振涛家,说是来看男男的,给男男买了许多衣服和好吃的巧克力等。她进来的时候,男男正跟她的爸爸赵振涛赌气。男男是与爸爸亲近的,可自从上次他陪她进行升学考试溜号之后,她就给赵振涛打电话,说他变了,变得无情无义。赵振涛觉得小孩子很可笑,你知道爸爸多忙吗?男男到来之后,看见爸爸忙,可她也不原谅赵振涛,说他说话不算数。赵振涛解释说工地出了事故,男男却觉得爸爸在跟她撒谎。赵振涛想着找个机会让男男到老蟹湾去,让她叔叔赵小乐跟她解释。孙艳萍走进来,把他们的争吵给截断了。其实,在男男来到北龙之后,赵振涛是不愿意在家里会见孙艳萍的,可这个女人是不会听话的。男男吃着巧克力到电脑旁边玩游戏去了。

赵振涛把孙艳萍领到另一个房间说话,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来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孙艳萍有事情跟他说,而且是关于盐化方面的事情。赵振涛从盐化回来之后,主持召开了一次常委会,专门研究盐化腐败案的问题,同时还把盐化的新班子定了一下。常委里面很多人对高焕章宠着柴德发有意见,这回高焕章不在场,本来可以放放怨气,可他们一考虑赵振涛与高焕章的关系,就没说出口。这个时候,主管工青妇的何勇利副书记说,高书记是对小柴有些偏爱,可他在雷娟查处盐化跨海大桥案件时,一直是支持的!柴德发受贿又没有写在脸上。当然了,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大案,使我们的头脑更清醒。高书记是被柴德发气病的,也可以说,高书记是被铁路工程累病的!在何副书记的表态中,赵振涛感受到了了高焕章人格的力量,因为他知道何副书记跟高焕章闹过矛盾。

孙艳萍的谈话就从高书记那里开始了。她是个喜欢传口舌的人,平时总想跟赵振涛报告一些官场消息,都被赵振涛拒绝了。赵振涛与高焕章一样,没有什么爱好,也没有什么幽默感,为这孟瑶时常批评他的单调。其实他也想在工作之余来点消闲和浪漫,可他天生不是那种人,省委潘书记说他天生就是个工作狂。孙艳萍心疼地看着赵振涛的额头说:“振涛,好些吗?下午我和娘去医院看望高书记,连高书记都知道你清理坟地受了伤,他还夸你呢!”

赵振涛知道从李广汉的案件里,通过马天水部长,葛老太太与高书记挂上了。他愣了愣,问:“你看老高精神怎么样?”

孙艳萍说:“高书记精神一些了,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柴德发。他夫人周慧敏说,高书记做梦时还念叨着柴德发他老爹的名字。哎,振涛,高书记患的真是胃癌吗?”

赵振涛一惊,瞪着孙艳萍说:“你听谁说的?别瞎说啊!”

孙艳萍小声说:“你别急呀,我娘和北京的马部长通电话,是马部长跟我娘说的。马部长还说在北京给高书记找好了医院,找到了做手术的专家,还有最好的化疗技术——”

赵振涛脑子轰然一响,看来是无法保密了。他一直在跟常委们保密,让孙艳萍这样的女人知道了,还有什么密可保呢?他叹了一声,伤感地说:“老高哇,真是苦命人哩——”

孙艳萍吸着一支烟,斜叼在嘴上的烟不冒火星,同时也吊着一个不凋谢的微笑。她的姿势和气度,越来越像电影里的黑道英雄。她吐了一口烟说:“振涛,雷娟这个娘们儿是够厉害的,愣是把柴德发和白县长给办啦!弄得北龙人心惶惶。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是欢喜了,可这也有负面影响啊,往后谁还敢抓建设呀?”

赵振涛大声说:“你这是什么逻辑?抓建设就是让他去贪去搂?我们的干部还怎么取信于民?这样的贪官就是该抓,该逮!有什么可含糊的!”

孙艳萍瞥了他一眼:“你别激动啊,你听见外面的反应了吗?外面的反应,是不会传到你耳朵里的!”

赵振涛说:“我这个人最不愿听传闻啦。人都有议论人的权利,可别听那个,听传闻误事,懂吗?”

孙艳萍说:“你真就不想听吗?”

赵振涛眨了眨眼睛:“看来你是跟我传话来的?那就听听,听听也无妨啊!我要是不听,让你失望了!”

孙艳萍说:“有人说,是你背着高书记,与雷娟去整柴德发和白县长的!说你是想用这个来击垮高书记,好取而代之!还有——”

赵振涛气得哆嗦了,强忍着:“继续说下去!”

孙艳萍这时就像吊胃口似的,停住了,她弹了弹烟灰,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她这一招是很灵的,多么不爱听闲话的人,也会在这个时候心旌摇荡。孙艳萍继续说:“这句话说了,你可别生气呀?说你与雷娟有那种关系。”

赵振涛故意不让孙艳萍看出他的气愤,其实心里还是很恼火的。赵振涛原以为到北龙会很平静地干事情,与老高相处得又是那么协调。原来在省对外开放办时,就有个副主任公开跟他闹,上告信也是那个人发出去的。但今天的北龙谁是他赵振涛的对手呢?谁会在背后捅他的刀子呢?他很平静地说:“艳萍,听这谗言干什么呢?人这辈子几十年,正经事还干不过来呢,哪有闲心听闲话?当一个人只能听到赞美而听不到毁谤时,那才是怪事一桩呢!”

孙艳萍摇了摇头说:“我当然不信啦!我知道你与高书记的感情,你赵振涛是重感情的人!但你与雷娟的事,我就不敢恭维了。”

赵振涛真是忍不住了,他躲避着孙艳萍,怕的就是在北龙传出风流闲话,如果传到孟瑶的耳朵里,孟瑶就会跟她父亲闹,岳父就会对他有成见,而岳父将会影响到省里高层的好多人,包括潘书记和傅省长。他这时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跟着雷娟吃了亏:雷娟既是反贪勇士,又是寡妇,还是名人,她在北龙树了很多的敌人,这些人将不遗余力地低毁她,因为他最支持她,把他捎上也是自然的。他问孙艳萍:“你也相信我与雷娟有事吗?”

孙艳萍很有醋意地说:“当然。听说雷娟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与你谈到很晚。她给女儿换肾的时候,你还去家里看她——”

赵振涛笑笑说:“哼,这能说明什么呢?”

孙艳萍笑着说:“你看你,刚才说不生气,怎么撂了脸子?你有就有,真有那事,我还高兴呢。嫂子不在国内,你一个人得有点私生活,市长也是人嘛!”

赵振涛说:“真无聊,无聊!”

孙艳萍叹了口气说:“既然无聊,咱就谈点别的。振涛,我问你,雷娟是不是想重新调查盐化的案子?那我们广汉的事会不会重新调查?”

赵振涛说:“你不是与他离了吗?”

孙艳萍说:“离啦,但他还是我们孩子的爹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得我和娘给他奔波!这次柴德发和白县长出事,盐化肯定会连上很多中层干部的,广汉就找我,他怕再——”

赵振涛问:“他与柴和白,陷得深吗?”

孙艳萍说:“我哪知道?上次你不管,我和娘都理解,但这次高书记这样了,求求你振涛,这回你不能不管我的事啊!”

赵振涛咧咧嘴:“瞧你听见风就是雨的!对李广汉的事,可以看出你孙艳萍的为人啊!你也是重感情的人,可你不能感情用事。要是李广汉的事情非常严重,我说话也没用。你也别跑了,要是他没什么大事,你就顺其自然。怎么样?”

孙艳萍说:“这样,我找你干啥?”

赵振涛在盐化见过一次李广汉,这家伙是个大块头,长着一个很宽大的额头,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他私下里了解,李广汉是个有民愤的人。他从雷娟给他的那堆材料里,发现有涉及李广汉罪状的,其中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李广汉霸占盐化县城的一个歌舞厅,听说孙艳萍也卷入了。这个歌舞厅在县城的中心地带,生意十分火爆,李广汉看着眼红,就让他弟弟带着几个人在舞厅里嫖娼,故意让公安局来人抓到,然后把舞厅老板张黑子抓起来,狠狠罚款,使之停业关门。李广汉乘人之危把歌舞厅拿过来后,让他弟弟经营。后来张黑子知道了内幕,找李广汉说理,李广汉的弟弟还把人打了。李广汉案发被罢官后,自己当上了舞厅的老板,而且还增加了桑拿和保龄球。县城里的人都知道李广汉的后台是柴德发,张黑子敢怒不敢言了。赵振涛鼓了勇气说:“艳萍,李广汉的事你让我怎么管?关于他的罪状材料都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啦!他是有民愤的!他做的坏事,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孙艳萍辩解说:“就你处理的那点事,如果有,也是他的仇人落井下石,捏造的。他这人就是太张狂有嘴没心。”

赵振涛说:“你还替他辩解,我跟你说一件,县城张黑子开的、歌舞厅,不是他给霸占了吗?你说,你是不是也参与啦?”

孙艳萍低声地说:“那是给他那宝贝弟弟弄的,我可没掺和。”

赵振涛见她的傲气给打下去了,就说:“好啦,不提他的事啦!他的事你应有最坏的思想准备,所以说,你和他离婚是明智的!”

孙艳萍故意顺着说:“好吧,他就听天由命吧!振涛,我的大姨葛玉梅就要来啦!我和娘动员他们的葛氏集团,在北龙港的开发区投资,也算帮帮我们的大市长!”

赵振涛笑了:“好哇,非常欢迎,市政府将全力接待!”

孙艳萍眨眨眼睛,重新提起在北龙港凤凰开发区批地皮的事,她这次说是批给葛氏集团。赵振涛说:“如果是你大姨要地,市政府当然会批,我呢,还会给优惠的!”

孙艳萍瞪着他说:“我算是明白了,反正一涉及我,什么事也不灵啦!”赵振涛不置可否地笑着。

孙艳萍的目的达到了,她今天来,打着看男男的借口,主要是来摸清楚他与雷娟的关系。高焕章倒下了,主宰北龙大事的非赵振涛莫数,既然她能够得着他,就要牢牢地网住他。抱马天水的粗腿看来是没用了,因为赵振涛不买马部长的账。孙艳萍走了,赵振涛并不知道这个爱过他的女人,精心给他布了一个局,更不知道这个局是什么?

夜晚孟瑶给赵振涛打来电话,叮嘱他少跟孙艳萍来往。她远在澳洲,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是男男告诉她的吧?4

赵小乐的蹩脚日子没完没了,有人说,谁让你金屋藏娇呢?

浪上浪下的颠荡,赵小乐又恋女人的热被窝了,一拢滩,那份心思就更加强烈。抛了锚,赵小乐风快地进了家门儿,狐狐鬼鬼地看见满脸喜笑的米秀秀,心里就亮堂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米秀秀纯净可爱,从不记恨人,这些天那几幅淋坏的画补画完了,心里畅快,跳呀唱呀,晚上吃了好多饭。望着她欢欢快快的样子,赵小乐便生出一个旺旺的贪梦。他觉得,人活一世,有文化、有追求是有福的;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俺是个睁眼瞎,可娶个有文化的女人也算有福。天一擦黑,他就钻进太阳能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撸一阵子出来,米秀秀也去洗澡了。她没黑没白地画了好些天,也该好好洗洗睡上一个舒坦觉儿。米秀秀走进浴室不长时辰,赵小乐就猛听见米秀秀尖声细气地吼了:“小乐,咋搞的?腥不拉几的!”

赵小乐慌手慌脚地闯进浴室,一推门,迎头飞来他那条泥泥水水的出海灯笼裤,扣在脑袋上,堵得他也一阵翻胃。他抓掉裤子,看见米秀秀的脸白惨惨的,勾头俯在搪瓷盆里哏哏哏哏地呕吐,稀里哗啦地吐出食物和绿色粘液。“秀秀、秀秀……”他喊。

她扭头凶他:“跟你没沾上好光!”就捂着肚子晃回屋里。

赵小乐痴眉呆眼地望着她,海青了肠子。她再没搭理他,洗把脸就蒙头睡了。巴心巴肝盼来的销魂之夜,又他妈给糟蹋了。他一宿没敢碰她,也睡不安生,他的身子一欠一欠地望着熟睡的米秀秀抛出的一弯撩人魂魄的曲线。一弯曲线便是一弯风情,实在诱人得很,一股难捱的渴望从他心底拱出来,在他骨子里胡乱钻动。他呆呆望着,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儿干巴巴地疼了,很馋的目光跟着就朦胧迟缓了。他不敢动她,打铁烤糊卵子——火候儿不对,不然又得去车里窝一宿。他觉得他与她之间横着一堵墙,墙的那一头高雅宁静,墙的这一头云啊风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压着。

后来的一些日子,赵小乐不敢回家洗澡了。这天老船拢滩,赵小乐噗嗒嗒地将老帆落下来,便瓮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烟,等着人群散尽,盼着日头早点甩下去。快到秋尾了,日热夜凉,黄昏的大海滩又问又燥,雾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赵小乐身上的汗毛孔让湿腾腾的热雾堵个贼严,汗都憋着,一身的粘,浑身像抱个刺猬不自在,脚下滩上腐草、烂鱼、死蟹、蜉蝣经过火爆爆日头的蒸晒,腾着腥腥馊馊的臭气。他齉着鼻子大口大口吸烟,窝着的那颗脑袋在黄昏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整个脑袋变成了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子。

“小乐,当工人了,一人在这儿荡啥野魂?”渔人们大大咧咧往家赶。

赵小乐恨一声:“滚吧,快钻娘们热被窝去吧!”他发狠地猛吸一口烟,紧锁眉头,死死闭住两眼不看他们。渔人们急煎煎地往家赶,海滩也一层一层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到秀秀,可他不比他们!娘们儿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说八道,果真回来了,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他要等人们走了,天黑了,到井楼子底下好好冲洗冲洗才能回家。

天总算是黑瓷实了。滩上溜着小风儿,卷走热气,扯来丝丝寒凉。赵小乐打了个寒噤,贼似的(目留)了村头的井楼子一眼,水声稀了。他站起身伸个懒腰,手提一只木桶,里边放一块“乌利斯”进口香皂,肩搭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躲躲闪闪地奔井楼子来了。井楼子一旁的杉木杆子挑着一盏灯泡儿,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恼,悄悄躲在阴影里,看着一个娘们灌满最后一桶水,又目送她扭着大腚吱吱呀呀远去,才蹑着手脚踏到电灯下。他摸来抓去也找不到灯线,后来干脆一手抓住电灯杆儿一脚踏住井楼的石墙,壁虎似的攀上去,一点一点将热热的灯泡拧出一截儿,这片地方才黑了。黑幕一遮,赵小乐便自由散漫得荒唐,溜下来,稀里哗啦脱了衣裤,仅剩一条灰不溜秋的大裤衩子,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鼓节节一阵轻响。他蹦到水管旁,哗哗地将木桶灌满水,举至头顶,稀汤薄水地洒下来,冷丁一淋,好一个透心凉。

赵小乐裂开大嘴可着嗓子叫一声,叫声沉冷、悠长,带着穿透人心肺的颤抖。他每洒一桶,就叫一声,每叫一声,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就会一惊一乍地索索颤抖。他浑身哆嗦着,牙齿打颤,冬瓜头像个冻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吜着,双腿像瘟鸡一般胡乱踢腾。

“哟,那不是小乐么?家有浴室,跑这洗来啦?”

“练啥功夫呐?别落一身病!”挑水的汉子逗他。

赵小乐的把戏被人们窥透了,心里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饰自己,又把骨节弄得嘎响:“操,浴室的水温啦巴几,哪像这凉水舒坦哪!真他妈来劲儿!”

“别唬人啦,八成是冷美人不让进楼啦!”一个挑水的汉子笑道。

“她敢?到家她得乖乖儿伺候咱!她小样儿的敢调歪,老子废了换新的!”赵小乐说着仰天打了个喷嚏,也假模假式地跟着笑。连自己都有些别扭了,他就强忍着将笑噎成咳嗽。

他终于扳回了这局,汉子们开始眼热他了:“小乐这辈子算是活值啦!有个好大哥,金屋又藏娇!”

“你狗日的也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尝啊!”

“滚,玩蛋去!”赵小乐东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扑甩着两条长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得得得的磕打声急促且细碎。唉!螃蟹吐味儿又断爪儿,个人知道个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着,便悻悻而回。

回到家里,米秀秀没再嫌他,赵小乐更得意了。夜里干完那事儿,他就有些吃不住劲儿,浑身鼓鼓涌涌睡不安生,额头和拳头撞得床围子通通响,嘴里呜哩哇啦叫,乍冷乍热地病倒了。

米秀秀醒来看着他,小心地问:“小乐,你咋啦?”

赵小乐说:“准是得伤寒病啦!”

“俺去叫医生!”米秀秀说。

赵小乐拦下她:“不用,吃片药就能挺过去!”

他伸出胳膊在床头橱里摸药,摹地抓出一瓶避孕药,就黑下脸问:“你吃这个做啥?俺爹盼孙子眼都该盼瞎啦!”

米秀秀慌口慌心地说:“小乐,等俺画展成功了,再给你生孩子,俺一定给你生个胖小子!”

赵小乐愣着眼问:“啥,画展?”

米秀秀说:“对啦,俺还没跟你商量,县文化馆美术左老师正审查俺的画,如果条件成熟了,就在城里给俺搞画展!他让俺多画一些……俺能成名你不高兴么?”

赵小乐憨憨地点头:“高兴、高兴,媳妇好了,俺还沾光呢!”

米秀秀将脸蛋埋进他发烫的臂弯里,撒娇地说:“不,是俺沾你的光!画展还要你出钱呢!”

赵小乐问:“多少钱?”

米秀秀说:“估计得一万元!”

赵小乐一乍:“操,晾晾画儿就这么多?”

米秀秀拿指头狠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子:“土鳖虫,那是晾画?请专家、领导,电视台还要录相呢!你想赖呀?”

小乐说:“只要你高兴,俺他妈出定啦!”秀秀看着男人傻里傻气的样子,拥抱他,亲吻他,吻得叭叭响,很动真情。

中午米秀秀下班回来,提着一兜水果和罐头,笑盈盈地来到床前看小乐,赵小乐冷着脸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头上,很动情地湿了眼眶,哽咽说:“小乐,俺知道你咋病啦!你该回家呀,你不该去井楼子遭那份罪!俺又没通你,这是何苦呢?”

赵小乐说:“就你那架势也让俺受不了!”

米秀秀听了这话反添心酸,沉吟片刻,说:“俺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伤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个琢磨去吧!”小乐冷冷地说。

米秀秀动了情,说:“往后你也大模大样地回家来!”

“秀秀,俺总算没白疼你。”赵小乐被感动了,就这么快活起来。

日子久了,米秀秀终于在赵小乐眼里也寡了味儿,今儿好明儿坏今儿香明儿臭的,烦得他脑仁儿疼,长脸焦黄焦黄地跟船板一样晦暗。她整日画呀画,冷着脸子,尿不到一壶,说不到一块,干脆还不如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他想。他不知道是逃开她,还是逃开自己,收工的时候不回家,几乎泡在朱朱的发廊里跟人“胡侃”,就如船上放风筝,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干啥就干啥。

朱朱对赵小乐慢慢扭过劲儿来,几乎和好如初了,见他又打又笑,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他又像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气息,与朱朱话赶话儿讨乐子。朱朱呢,心疼他,又贫嘴借机会故意刺刺他出气。在发廊里人都走了,朱朱拍着赵小乐的冬瓜头,自由散漫得荒唐,说:“小乐,跟着画家过得好吗?”

赵小乐JiaJia眼,见屋里没人,伸出大掌探进朱朱褂子里拧了一下奶子,说:“稀罕就送你!”

朱朱摘开他的手,笑咧咧地骂道:“谁稀罕?给俺一脚当泡儿踩,怕是比猪尿脬还响亮呢!嘻嘻嘻……”赵小乐喜欢朱朱插科打浑的赖模样。

朱朱又逗话说:“俺真不明白,秀秀那冷美人看中你哪疙瘩肉啦?”

“你看中俺哪儿啦?”赵小乐问。

“哼,她就看你钱啦!”朱朱说。

“钱有啥好的?”

“她可以吃白食儿。”

赵小乐瞪朱朱一眼:“别作践她,你笨母鸡也想叼人?”

“哼!”朱朱哼一声,“怕是干草点灯呢!”

“咋讲啊?”

“十有九空!”朱朱说。

赵小乐狠狠给了朱朱一拳:“狗日的,你再胡咧咧,俺掐断你的脖子!”

朱朱的嘴巴撇成噘嘴儿鱼了:“戳你心尖尖肉蛋蛋啦?嘿嘿……”

朱朱既好奇又木讷地噘着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闪的,勾得赵小乐坐不牢稳。他痒痒得脚气又犯了,就当着朱朱的面跷起短棒似的二郎腿,一边胡吹海侃地教训朱朱,一边嗤啦嗤啦抠脚趾缝里的黑泥,泥片从趾缝间唰唰下落。

朱朱吸溜吸溜鼻子凑过来骂道:“臭脚丫子还玩得够狼虎。”

赵小乐板起脸来正儿八经地显摆着自个的学问:“朱朱,知道不,俺这脚气可是千金难买哩!性命性命没性就没命,脚气脚气没脚气就没力气。俺闯海流子就凭这玩艺儿撑着!”

朱朱拿手扳住赵小乐的肩膀,脸蛋子埋进他的臂弯里:“真的?不是唬俺吧?”

赵小乐脑壳摇成拨郎鼓:“不骗你,俺这脚气和一身力气都是俺祖上太极斧给的!”

朱朱瞪圆眼睛说:“秀秀洗头来说,压根就没有这回事!”

赵小乐生气地说:“莫信她那乌七八糟的混账话!”说着他就不搓脚了,褐黑色的瘪脸显得玄奥深逮。赵小乐知道朱朱好唬,也总觉得朱朱很简单,但却想让自己不简单。朱朱与他一样只读到小学,在他入狱那阵儿,每隔十天就去看他,跟监狱长混得很熟。难道他命里就该娶朱朱这样简单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赵小乐让朱朱给他洗头。朱朱洗头时,他问:“俺问你一句话,当初你进海港时,为啥跟俺退亲?”

朱朱生气地拍拍他脑袋,说:“俺不给你洗啦!”

赵小乐一咧嘴,说:“手下留情,俺不说了。就怪这个海港啊!将来海港通航,你还开发廊吗?”

朱朱眯着眼睛说:“将来这里得变。变成大城市,俺就想开个大美容院,俺还想到北京学习美容呢!”

赵小乐说:“好,有气魄!到时俺就喊你朱总啦!”

朱朱大笑起来。她的身子扑倒在赵小乐身上。脸颊恰好扎在他的胡茬儿上,他不自觉地将朱朱抱紧了。朱朱幸福地闭上眼睛,品味着男人酣畅淋漓的爱抚。身体的语言是最高至极的,他们都没说话,他抱着朱朱就势一滚,滚到按摩床上。他的脸颊与朱朱的脸颊贴在一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女人丰满的胸乳。他伸着微微颤抖的手,索索地抚摸着她光滑的湿渍渍的脊背、丰腴的腰和鼓鼓的臀,朱朱温顺得像羔羊。他眼前忽然跳了一下秀秀的身影。秀秀么?朱朱就是秀秀会有多好。漂亮的有气质的秀秀,只满足了他虚幻的荣耀,又增加了他永久的孤独和痛苦。一场累人的恋爱和一向稀少的房事使他憋闷,实际上他还是一条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得到的却啥也没有。压抑的孤独使男人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他晕晕乎乎地说:“朱朱,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

朱朱刮他鼻子:“没成色的挨刀货!”

赵小乐抱起朱朱肉乎乎的身子,偷眼看看被海港路灯照见的朱朱的肥硕抹胸。白背心半遮住两团鼓绷绷的奶子,随着蒲扇的摇动,颤颤颤的,就像两只花猫的脑袋活泼泼地往外拱。他板不住了,抱住了朱朱。朱朱的一扭身,一撒娇,娇模娇样,叫他惬意得骨头都酥痒了。他魂儿全丢了,完全陷入到无法无天的混账状态。朱朱浑身泥软,也终于如愿以偿地醉过去了。小乐调理朱朱做出种种动作来,是秀秀不会干的动作。赵小乐忽然有了一种闯海流子的畅快,算是真正当了一回爷们儿。干完了,他又有点后怕。开开荤就开开荤,干她一家伙就刹车,谁家锅底没点黑呢?他自己说服自己地赖模赖样地笑了,灯光映得她的脸蛋子一片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