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风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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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点带面是最普通的工作方法,又是最实际的。北龙市的点不是揪出几个腐败分子,曝曝光,让老百姓出出气,而是最大限度地发展经济。真正的点就是北龙港。北龙市的面就是由北龙港而辐射到北龙市的十县四区。光有港是不行的,还要有通往港口的密集的交通网络,建设横穿北龙南北的北港铁路设计规划已迫在眉睫了。这是赵振涛与高焕章书记去北边山区三县调研时得出的感想。

高焕章此行把民政局长和财政局长都一块带着,还带来了北龙市有名的大笔杆子赵怀成,想让大赵写一篇关于北龙扶贫的大文章。他毫无隐讳地跟赵振涛讲,听说国家民政部有一个百县扶贫现场经验交流会,他想把这个现场交流会拽到北龙的贫困山区来开,说不定能要点资金过来。

赵振涛觉得要点资金来是好,“没钱的日子不好受,但要想真正扭转北部山区的面貌,扶贫要治本,还是要将北港铁路建起来,那时北部山区的腾飞之日就来了。”

高焕章狠狠拍了一下赵振涛的肩膀:“我的赵市长,吹糖人哪?北龙港就是因资金问题停下来的,你还想建铁路?”

赵振涛说:“资金是个大问题,可并不是根本问题,主要还是要解放思想,大胆改革,彻底向贫穷落后现状挑战!”

高焕章也不是不动心,他淡淡地说:“建铁路我还真没想过,不是想不到,是我不敢想啊!大量资金扔在北龙港,老百姓就已经怨声载道了,再来一条铁路,咱可就吃不消啦!”建设战线拉得太长——”

赵振涛说:“我们要敢想,还要敢做,不然,北龙港建成了,再启动北港铁路,可就慢了半拍呀!这是个基础项目,今天不搞,明天也得搞!我们不能错过大好时机!”

高焕章几乎跟不上赵振涛高速活跃的思维了,连连打着唉尸。

到了明国县,当他们参观新建成投产的金山水泥厂的时候,赵振涛心里萌生了一个新主意。金山水泥厂是年产值上亿元的大型现代化企业,是高焕章的前任马天水书记启动上马,在高焕章接任时投产的。为什么把厂子建在这里?因为这里有丰富的矿石资源。这里的水泥出口到日本、泰国和韩国,是北龙的出口创汇大户,但目前由于运输的限制,不能再扩产了。赵振涛向高焕章和厂长局长们提出了一个大胆而又困难重重的设想:来个自费改革开放,可否将金山水泥厂的利润暂时不列入市财政,而用这些钱集中力量修建北港铁路!如果能作为前期的投入,眼下这个坎儿就能迈过去!

简直是异想天开的设想,高焕章惊讶得半晌说不上话来,甚至想用手摸摸赵振涛的脑袋,看看他是不是感冒发烧了?继而他大声笑着说:“你小子真敢说话呀!这样办,等于市财政少了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市财政收入下降,我高焕章不怕啥,你这个新市长吃得消吗?就算你吃得消,那省里也不会答应啊!省财政同样也少了一笔收入啊!博省长能依你?”

赵振涛果敢地说:“事在人为!我们找潘书记和傅省长谈谈!”

高焕章摇了摇头说:“我看你是找挨骂啦!潘书记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我不想让你当个短命市长!”

赵振涛说:“我找他们说!张嘴三分利,不行也够本!”

高焕章不相信这是可以办成的事情,但“百县扶贫”现场交流会还是有希望争取过来的。他专程听取了各县的扶贫汇报,回到北龙就让大赵写了材料,准备带着材料去北京的民政部。临走前,高焕章对赵振涛说:“你提出的金山水泥厂不交财政的事,千万别说了,弄不成反倒有人笑话你。你还是多往北龙港跑一跑,明年春天我们在北京开个招商会,引进外资!北港铁路嘛,你还真说动了我,回来我细一琢磨,该建,该建啊!”

赵振涛并不想因为高焕章的劝阻而放弃这个想法,他仍在寻找着时机,好多不可能的事在非常好的时机下都变成了可能。他还觉得过去许多想都不敢想的事都要很具体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这几天,葛老太太和孙艳萍又到宾馆来找赵振涛,孙艳萍坐在他的房间里不走,哭哭啼啼的,弄得赵振涛简直没有办法。孙艳萍甚至拿出威胁的口气跟他说:你口口声声说感谢我娘,可真出事啦,你又不去为我们说话。告诉你赵振涛,我们上边还有人,我们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是怕那时弄得你这个大市长被动!懂吗?赵振涛这时才发现自己在与女人周旋方面是很低能的,他很想痛痛快快地骂她一通:你以为你是谁?你有钱能买断国法吗?但他看着她又有些可怜,还是忍住了。

赵振涛让郑秘书将分到他名下的住房收拾好,就从宾馆搬出来,住进了军分区大院,还叮嘱办公室的人将他的住房电话保密。但他躲开了孙艳萍,闲暇的时候,眼前却又浮现出孙艳萍的妖艳身影。他不由启主地给雷局长打了个电话,询问案情的进展情况。

李广汉并不像雷娟预料的那样好审,二百瓦的大灯泡昼夜照着这个胖子,烤得他满脸冒汗,他还是什么也不说,甚至连卢国营供出的他的受贿问题,他也矢口否认。他说卢国营送给他的十六万块钱都给盐场修路了。李广汉身后的那条大鱼是那么好拽的吗?拽不好还会被那条大鱼咬上一口呢。赵振涛替雷娟捏着一把汗。

他自己工作方面,面对市场疲软和经济滑坡的严重局面,赵振涛与分管企业的副市长高华生研究提出了“增收节支,降低成本,开拓市场”的十二字方针。整顿政府机关工作作风问题,是按着“小机构,大服务”的思路进行的,赵振涛在全市二千人参加的全市干部大会上提出:“要解放思想,开拓进取,要把党中央的文件精神理解透,融化在每个人的行动中。眼下治理整顿,解决经济过热问题,和基本建设规模过大的问题,并不是像1960年那样全面退却。从北龙经济发展结构上看,加强的部分多,压缩的部分少。像楼堂馆所,是要压,像北龙大港就是要干,还有与北龙港配套的北港铁路,我们还要组织上马!”台下一阵议论,议论得莫衷一是,赵振涛就在这议论声里,悄悄地将市政府的机构精简下来了。眼下各县区正在搞换届选举,大概到年根儿,北龙市的换届选举工作也要拉开帷幕了。赵振涛不想在自己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满是空洞的口号,他需要的是政绩——

县区换届选举前夕,赵振涛看不惯甚至招架不了私下里的跑官行为,尽管他住在军分区的大院里,县区长们还是有办法能够找到他。他干脆躲进北龙金毫饭店办公。找不到他的人,甚至有往老蟹湾赵老巩那里跑的,求老人给他们说说情。赵老巩脾气倔,送礼一律不收。这可忙坏了赵小乐,他用刘连仲纸厂的汽车把人家送来的东西一一送还,送不回去的就拿到商店换钱,自己昧下来了。

赵振涛不敢去北龙港和盐化,是想等换届结束再去。那天晚上,妻子孟瑶从省城打来电话,说海英找不到他,把电话打到她那里了,再三叮嘱换届时别让她男人齐少武出差错。赵振涛事先还真就齐少武的副县长人选问题找组织部落实过,因为是差额选举,剩下的就看齐少武在县里的人缘了。他为什么管齐少武的事呢?除了与海英的这层关系,还因为齐少武在这场风暴潮里的表现。果然齐少武就很争脸,选举过程中得了很高的选票。这使赵振涛对齐少武又增加了信心,齐少武将来在盐化或是北龙的政界都会有前途的,他毕竟是个三十五岁的小伙子啊。

选举刚刚结束,齐少武就把电话打给赵振涛,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齐少武的电话一撂,盐化的柴德发书记也打来电话报喜。振涛从柴德发的语气里听出,齐少武得票之所以这样高,是因为他事先在代表中做了大量工作。他无非是要向赵振涛买好儿,赵振涛不动声色地支吾着,嘴上领情,从心底里仍不喜欢这个柴德发。

最后,柴德发还讲了一个突发事件,征求他的意见。选举之前,盐化县东里乡黄金洞村的人大代表秦本贵在村委会填写人大提案时,看见隔壁小学校里起火,只身抢险,救出了被困的九个小学生,自己光荣牺牲了。这个老党员,是村里的宣传委员,不仅死得光荣,而且平时也有许多感人的事迹。目前全国正在大张旗鼓地抓基层党组织建设,深挖一下秦本贵的精神世界,是可以当成一个典型推广的。

赵振涛的政治嗅觉比多年做党务工作的高焕章还敏锐,他当即指示柴德发抓紧总结材料;动用一切宣传工具来大造声势。

当赵振涛、高焕章和市委宣传部长汪建东驱车赶到盐化东里乡黄金洞村的时候,柴书记已经把秦本贵的展室布置好了。本来是由村里团支书做讲解员的,柴德发却抢着给领导介绍。柴德发平时话不多,可到了该说话的时候绝不含糊,他向市里领导讲解秦本贵先进事迹时,口才出奇地好,边讲边用手绢抹眼泪:“我先说说,村里给秦本贵老人送葬的场面。庄稼人心实,想谁敬谁就豁出金贵的眼泪砸,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人了,几乎人人都流泪了。男女老少的送殡队伍整整排了一里地,从这里路过的一位海港工人间:好大的场面,村里死了啥大人物?村民们动情地说:不是大人物,是一位老党员。工人目瞪口呆,眉毛弯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说: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党员?他是不是特有钱?村民们摇了摇头:他没钱,他死时只有一条羊皮褥子、一根拐杖、一件狗皮袄和人民币二十三块九毛七。这是老人的全部家当。二十三块九毛七被老人交了最后的党费。”柴德发又抬手擦了擦眼睛。

赵振涛和高焕章等人都被震撼了,赵振涛禁不住问了一句:“乡亲们来送葬,村委会没有进行组织吗?”

柴德发说:“赵市长,完全都是自愿的。我和县里领导们没有打招呼就贸然赶来了,赶上个尾声。秦本贵老人的棺材,是被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运往火化场的。村口有一个老太大门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酒壶、茶水和香烟。灵车到跟前了,老人就端起酒杯一板一眼地念叨:他老叔哇,你帮俺做了那么多年的事,连水都没喝一口哇!你太累了,喝口水,抽棵烟再上路。然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那几个被老人从大火里救出来的孩子追着灵车哭哇!那场面简直让人受不了。”

赵振涛眼睛也发涩了,他看见高焕章也红着眼睛。

柴德发边说边观察着领导们,见真的奏效了,继续动情地说下去:“秦本贵老人,生于1919年。革命老区的斗争生活,磨炼出了他的铮铮傲骨,他几十年来担任过村农会主任、治保主任。保管员和宣传委员等职,还——”

高焕章见柴德发开始耍起官腔,就扒拉了柴德发一下,沉下脸说:“柴书记,你让村里的同志们讲——”

柴德发尴尬地点点头,让女团支书接着讲。赵振涛顺着团支书的讲解杆,看到了秦本贵老人的相片。这是一张慈祥和善的面孔,弯曲的皱纹网在他苍黄的老脸上,像一堆燃烧过的树根。这张面孔告诉他,死去的是生命,活着的是传说,但这不是传说,这个平凡质朴的老人离我们很近很近。当他接到柴德发的电话时,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能找一个典型,遮一遮北龙港的丑,能给明天北龙的工作寻找一个突破口。但现在,他对老人有了一种敬畏,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惭愧。他极其认真地听下去了。

团支书用清脆圆润的盐化口音说:“三叔是在1945年抗日时入党的,那时他以卖皮影人儿为生,就为八路军写脚本刻影人,宣传抗日。后来被日本鬼子抓去入了狱。1945年鬼子投降后,三叔在盐化城里搞地下斗争,组织了个皮影班子。那年老蟹湾的风暴潮驱赶着背井离乡的饥民推着独轮车闯关东,村里人死气白赖地拉他闯关东,三叔不走,说要留下搞斗争迎解放建家园。1948年的秋天,盐化解放了,区干部把一本(土地法大纲)交给他,说村里党员就他识文抓字,让他向群众宣传。三叔高兴地答应啦!从此三叔就撑起了宣传工作的重担,1965年还被北龙地委宣传部评为党的优秀宣传员。他常年住在村委会,几十年来,为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宣传了合作化、婚姻法、学雷锋、计划生育,直至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他共写有三百多万字的宣传稿。五六十年代,他拿着自制的铁筒喇叭走街穿巷做宣传,后来村委会有了有线广播,他就在大队部里广播,村里人如果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就空落落的。有他的宣传,这些年,村里无一人进拘留所,小偷儿、赌棍、神汉、巫婆站在村头望而生畏;村里人情笃厚、夜不闭户,连年被评为文明村。他还为村人做了无数的好事——”

秦本贵老人所做的好事,给赵振涛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三个感人的细节。村里有一家人,四个儿子不养老母亲,逼得老太太去跳村头的大坑,被秦本贵老汉救了。老汉臭骂这几个不孝的儿子,见说服不了他们,就带着老太太去乡法庭告状,解决了老太太的养老问题。还有一个是乡里砖窑乱取土,挖了村里的耕地,秦本贵老汉就躺在取土车底下,愣是制止了他们。还有前不久,他负责招待乡文化站放电影的同志,用公款买了一盒石林香烟,放映员抽完后还剩下九支,他又保存起来,他死后才被发现。团支书满怀感情地说:“三叔最爱吸烟,可他不吸村里一支烟,他说吸了公家的烟,自己的嘴就会烂掉!”赵振涛心里一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来。他觉得应该告诉雷娟把那些腐败分子都叫到这里来,让他们面对这个老党员的灵魂仟悔吧!盐化出了腐败案,同时也涌现了这个秦本贵,难道这不让我们执政的共产党人深思吗?

高焕章眨着湿巴巴的眼睛说:“这是一个好教材,盐化的跨海大桥被风暴潮冲垮了,可今天又有秦本贵老人给我们竖起了一架精神的跨海大桥!老人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这点点滴滴的小事,更能考验一个共产党员!盐化县委抓住了一个活生生的好教材,要向全市宣传,向全社会宣传!学习秦本贵,树人间正气!”

走出村委会展室的时候,大门口有一个村妇正与村干部争吵,村干部想阻拦村妇不让她进来。赵振涛和高焕章不由扭头望去,柴书记有些发慌,急忙问乡长出了什么事?没等乡长反应过来,村妇就颠着碎步跑过来了,嘴里嚷着要见市里的大官。高焕章走过去说:“这位大嫂,我是市委书记高焕章,你有什么事啊?”

村妇哀求着说:“高书记,我叫秦翠梅,秦本贵是我爹。我娘让我来找大官,求求你们别拿俺爹当典型,他不是典型,他就是那么个人,愿意做这些事。”

赵振涛一愣:“啊?你们娘俩儿为什么不愿你爹当典型啊?这是好事呀!让别人学习他有什么不好?”

秦翠梅说:“俺娘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年头像俺爹那么傻的人不多了,张扬出去,没人相信的!更主要的是俺爹不是图名图人表扬才干好事的!他骨子里就愿意做好事。他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了,还不埋怨死俺们啊!”

高焕章仰起脸笑了:“有意思,有意思!秦翠梅同志,你带我去看看你的老母亲!好吗?”

秦翠梅摇着头说:“不用,不用!”

柴德发笑着说:“翠梅,你就别客气啦!”

秦翠梅不依不饶地说:“不,不是客气。我娘不欢迎你们!”

领导们尴尬地站着,村支书急了,拽住秦翠梅的胳膊:“翠梅,你咋这么不懂事儿呢?市里县里的领导们多忙啊,不着你爹咱请还请不来呢!你劝劝你娘,偷着乐去吧!”乡长让村长带着众人走了。

赵振涛走着心里又是一番感慨。如今很多人不相信有雷锋式的好人存在,从秦本贵的事迹来看,这个老人是真实的。可他家人的这番祈求,难道不让人深思吗?秦翠梅和她的母亲或许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不能责怪她们,应该质问社会道德堕落到了何种程度?当他面对秦本贵老妻断断续续的哭诉时,心里更加沉重了。

晚上回到盐化宾馆,高焕章与赵振涛会见了市里派来的跨海大桥审计组的同志们。高焕章依然被秦本贵的先进事迹鼓舞着,慷慨激昂地说,你们要用秦本贵的精神搞好这次审计。赵振涛却是很冷静,心里有一种预感,对秦本贵的宣传不会是长久的,却是热烈的、急风暴雨式的,可能会是很快席卷北龙大地的另一种风暴潮——

后来事态的发展简直出乎赵振涛的预料,学习秦本贵的风暴潮不仅席卷北龙,而且快速蔓延到了全省全国。2

自从赵老巩和他的徒弟们撤出葛老太太的造船场,葛老太太船场的景象一下子就衰落了,船场冷冷清清的。姑爷李广汉一倒,她的所有生意几乎都走了败势,拥有三十辆运盐卡车的车队也断了财路,只好把车租了出去。赵老巩觉得是自己的船场把活计从葛老太太那里抢过来了,尽管他在大船合茬时跌了一跤,腰眼儿上筋骨错位,可他心情却是格外地快活。老天爷是得杀杀葛老太太的威风了,不然这老骚货就成精了。赵老巩躺在家里吃药,赵振涛还从城里带了按摩医师来,每天给他捏拿。

赵老巩不能翻身转腰,板板地躺在炕上接待前来看望的亲朋好友,平静地接受着情真意切的问候和安慰。四菊每天给他擦虚弱的身子。赵老巩仰脸躺着,目光又落在了墙上的板斧上。这是祖传下来的“太极斧”,共有阴阳两把。

那一把用黑铁打就的阴面斧,如今埋在村头的赵家祖坟里。那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的赵老巩才六岁,爹娘都叫他小巩。黄河岸边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一百零七天,懵头懵脑地走进了北龙平原一望无际的大芦荡里。这是大海与陆地的交接地带,他们像是遇到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样完了吗?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族人,小巩不知出了啥事,也跟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企盼老祖在最后的时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任族人叩头、跪拜和祈唱,老祖也没有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祖传的太极斧的阳面斧,脸上红胀的血脉就像斧头上的斑痕,风干了似的绷紧着。在夕阳落下去的最后时刻,老祖让小巩的爹抱来三对太极斧,拿红绸子裹好,他干瘪的嘴唇颤颤索索地蠕动着:你们往三个方向走吧,从此往后不管走到哪,有这太极斧的就是咱赵家的血脉!俺给你们送行!说着,老祖抄起一把阴面斧朝自己的脖子砍去。鲜血如注,老祖的血竟然是蓝的。蓝蓝的血浆将芦荡里的芦苇染得失去绿色,小旋风将芦苇一片片压倒,老祖直挺挺地倒下了。

小巩跟着族人们大哭,匍匐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脸上身上的蓝色血痕。这蓝色血给了小巩父亲一个暗示:往蓝色的地方去!尽管他还不知道那蓝色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黎明到来的时候,族人掩埋了老祖,相互依依惜别,三支人就奔着三个方向去了。小巩跟着爹娘,推着独轮车,十分艰难地往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没有一点吃的,仅有两把太极斧、一把老锯和一只刨子。走到一片水洼里,三口人实在走不动了,娘对爹说,俺们就认命吧!喝饱了水咱就抱在一起死。父亲摸着小巩的葫芦头,心里替儿子难过。他说,小巩娘,为了小巩咱也要再试一把。小巩和娘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吃力地爬到独轮车前,缓缓地解下红绸缠裹的太极斧。父亲说,俺将这老祖传下的太极斧抛向空中,阳面斧朝上俺们就再走一段,要是阴面斧在上咱就认命吧!也像老祖那样用这斧自尽吧!母亲点点头,抱紧了小巩的脑袋啜泣着。她和小巩跪着,父亲抛出太极斧之后也跪下了。太极斧落地的声响很大,他们不敢抬头,心里颤颤的不知吉凶。突然有一道蓝光闪过,乌云被蓝光驱远了,雷声在远处滚动着,越来越远。是小巩先抬的头,他一眼就看见太极斧是阳面在上,狂喜地喊了一声,扑了过去。阳面斧在空中划过的地方,拱起了一道艳丽的彩虹,他们就按着阳面斧劈出的方向走了。太极斧真是神斧,他们昏天黑地挣扎了七天七夜,后来终于听到老蟹湾的潮音了,看见老蟹湾的海水就像老祖身上流动着的蓝血。

从此,他们这一支就在老蟹湾安营扎寨了。隔了一个月,他们还是没有听到那两支人的消息。后来父亲听当地人说,这片芦苇荡叫十八魔,进了十八魔的人能活着出来真是奇迹了。父亲越听越害怕,在当地一个叫十八咳的算命先生的带领下去十八魔找亲人。他们找到的是一堆一堆的白骨,两支共十九口子人啊!尸体上的肉都让老鹰叼走了,父亲象征性地把他们的骨头捡回来安葬。

太极斧啊,赵家的救命斧!太极斧的传奇在老蟹湾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人们都想看一看,摸一摸,都想得到它的福佑。早期父亲造船的时候,都用太极斧的阳面斧开第一块木板。有的人家,甚至生孩子难产也把父亲叫上,抡几下子太极斧,一来给产妇带来力量,二来使生下的小崽儿好活。

杀人越货的人是配不上太极斧的,老祖早就说过。后来,葛家海霸看中了太极斧,抢去太极斧。想起葛家,赵老巩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里的恩怨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

赵家与葛家的仇牢牢地种进心里了,也正是复仇心理驱动着赵老巩将逃往海上的葛家人捉了回来。葛老太太也不会忘记,她的仇恨是记在骨髓里的。

病好起来的时候,赵老巩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极斧拿到铁匠铺去重新淬淬火,抛抛光,这毕竟是一把阳面斧啊!阳面斧是不应生满铁锈的。还有,赵老巩盼着明年的龙帆节呢,龙帆节挥舞太极斧砍断缆绳的场面是很气派的。赵老巩扛着太极斧神神气气地去了铁匠铺,孙铁匠给斧头抛光的时候,有一颗铁屑飞进了老人的眼睛里。老人没有去翻眼皮,他觉得这是老祖对他的警告。太极斧是有神灵的,后人万万不可亵渎了它——

赵老巩回到船场干活还是费劲,徒弟们就让他坐着指挥,说,您把把关就是俺们的福分了。就是很怪,赵老巩坐在老河堤上吸烟,就有人来订货。他戴着小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裹的喇叭筒旱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老人吸起来,就像一个大老板吸着粗筒的老板烟。老人时不时地往河对岸葛老太太的船场张望,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使他的眼睛迷离。赵老巩站累了就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来——

“老巩头,又造船哪?”行人跟他打着招呼。

赵老巩应着:“啊,听说黄金洞村出了个模范?”

“是啊,叫秦本贵,都学习他呢!俺看应该学习你赵老巩!人者心红造大船!”行人笑着喊。

“玩蛋去!”赵老巩骂着。

行人说:“你老人家有得吹,儿子当市长,三姑爷当县长。俺看你们家就把官位都承包算啦!”

“那不关俺的事!”赵老巩摆摆手。

傍晚日落,赵老巩坐累了,就蹶跶蹶跶地朝老河口走去,他要找赵小乐的机帆船。晚潮,拢船的号子悠悠不绝,老河口荡着腥气,不少鱼贩子蚂蜂似的拥上去,闹闹嚷嚷充溢着交易的畅快。老人几乎看不清哪里是小乐的船。路灯全亮起来时,赵老巩终于看清儿子小乐正跟一个姑娘在说话,姑娘身后背着一块绿色的夹板。姑娘从小乐手里接过一兜儿螃蟹,笑模笑样地走了。这姑娘不是朱朱,赵老巩不认识这个姑娘。难道是这小子新搞的对象?“小乐,小乐!”赵老巩眼眶子抖抖地叫起来,深沉的老脸天真地笑着。

小乐没有听见,没精打采地躺在甲板上,一个大字朝天写着。赵老巩看见白茬子船下,有潮水一拱一拱,船头像是被浪头咬瘪了,飘忽的水声泣泣诉诉地拂来。老人几次催促小乐,把船刷成深灰色的桐油漆,小乐都不愿意,说一个女画家喜欢画这艘白茬船,气得老人骂他好几天。赵小乐觉得挨老人骂也是值得的,因为这些天里他与米秀秀老师混得很熟了,多少还有了一些感情。但不是爱情,小乐知道这不是爱情。这个姑娘不仅有文化,有女人的一份韵味,还有着女性的温存和情调,他不敢奢望米老师能成为自己的老婆。那就把米老师当成一个酒肉朋友吧。不对,她不爱吃肉又不爱喝酒,怎么会成为酒肉朋友呢?无论怎么讲,老天的的确确给他安排了一个接近她的好机会。

那天天气不好,米秀秀跟随海港的科研小组去了很远的雾抬岛。她是为了画画,而她的姑夫熊大进却是为了破译风暴潮。当时上岛的还有海港技术员高天河。听说这个米秀秀在中专毕业之前,是明国县大山里的姑娘,赵小乐算是领略了深山出俊鸟儿的俗语。山里出来的姑娘胆子真大,熊大进一再叮嘱她不要到水上去,可她在岛上画腻了。就独自爬上了一条舢板船。开始舢板船并没有移动,可是浪头却把它一点一点冲走了。中午熊大进到海边给她送盒饭的时候,突然发现米秀秀和舢板船都不见了,被冲到远海里去了。熊大进和科研组的人跟海港要了一艘汽艇到处寻找,眼瞅着天要黑了也不见米秀秀的踪影。夜幕降临时,科研组的人还在寻找。

赵小乐赶夜潮时,意外地发现了米秀秀的舢板船。他接近米秀秀时,听见了米秀秀绝望的哭声。由于风浪,小乐的机帆船不好接近她的舢板船。不知是他的大船把她的舢板船顶翻的还是风浪把舢板船掀翻的,总之米老师被扣在了水里,赵小乐跳进海里把她拖上了船,自己还有点英雄救美人的骄傲。后来熊大进知道赵小乐是赵市长的弟弟的时候,还打电话给赵振涛表示感谢。赵振涛回家看跌伤的老爹时,刚要向老爹夸奖小乐,小乐就向赵振涛眨眼睛,赵振涛就咽下去了。与小乐单独说话时,赵振涛觉得这个最让家人操心的弟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赵小乐确实没有看见老爹,他的心里只有米老师,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米老师影影绰绰地跟他笑着,楚楚动人。肚子咕咕地叫了,他马上感到了一种饥饿和空凉。刚才他是眼巴眼望地瞅着米秀秀提着他送的螃蟹回家找她的姑夫去的。他躺在船板上,面对黑沉沉的暗夜,发泄般地吼了起来:

天黄黄,海泱泱

赶海爷,多情郎

等妹妹,闹虾荒

口儿干,心儿凉

大腿根,乱痒痒

梦醒来,讨婆娘3

九月下旬,新加坡维天财团的总裁李克栋先生携夫人与部下到北龙考察,市委市政府组织了一个以赵振涛市长为组长的接待班子,负责新加坡客人在北龙期间的所有活动安排。新加坡客人是省委潘书记介绍过来考察北龙港的。在这之前,潘书记和博省长陪同中央领导到北龙,参观秦本贵同志的事迹展览,还拿出一整天的时间专门听取了高焕章和赵振涛对北龙港的汇报。

省委对赵振涛求稳务实的策略是认同的。破译风暴潮的专家小组已经拿出了新的治理方案。北龙港何时再次启动?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看着赵振涛。赵振涛陪着新加坡客人看了北龙港,向客人们介绍了北龙港的投资环境和市政府的优惠政策。李克栋总裁对港口很感兴趣,亲自到停工的港池考察。他问赵市长这么大的工程为什么停下来?赵振涛很久不能正面回答。说风暴潮的侵袭?说压缩建设规模?还是单纯地说没有资金?赵振涛左右为难的时候,李克栋先生心照不宣地笑了。赵振涛没有弄懂李总裁的意思,继续介绍刚刚规划出的北港铁路项目。李总裁摆了摆手说,北龙港的前景是无与伦比的,可眼下北龙港还没有落实,谈何铁路?他没有说得更深,只是对当前的投资大气候深表忧虑,也对中国人大张旗鼓地学习一个秦本贵老人深感不解。赵振涛向李总裁做了必要的解释,但新加坡客人还是带着遗憾走了,他们认为北龙港的自然气候和建设气候都还不成熟。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盐化的柴德发书记却一天比一天风光,他带着秦本贵老人的家属和知情人到处演讲,省电视台还派来了《好人秦本贵》电视剧组,赵振涛和高焕章也经常接待外地的学习参观团。盐化终于招架不住了,参观团经常是一天来三到五拨儿,县宾馆的招待费严重亏空。常务副县长齐少武十分焦急地对赵振涛诉苦,再这样学下去,又要把一个跨海大桥吃掉了。赵振涛开始与高焕章商量这个问题,这场学习风暴还是很见成效的,干部群众的精神风貌有了改观,大大提高了北龙的社会知名度。但也有一些负面的声音:北龙历来出经验不出效益。这声音让赵振涛怦然心动,胸中就像有一个气团堵得难受。他们心自问:你赵振涛跑跑颠颠地都忙了些什么?还有一个使他惶惑的事情,那就是给盐化造成了一俊遮百丑的局面。跨海大桥的审计被柴德发完全控制,草草收场,卢国营和李广汉腐败案也没有进展。雷娟对赵振涛说,这是她办案过程中最无奈的时期。葛老太太还真扳动了北京的老部长马天水。马天水是北龙的老书记,是盐化人,与葛老太太有着二厘五的亲戚关系。马天水直接找高焕章说话,因为是他把老高从煤矿提拔上来的,高焕章就向雷娟施压。因为雷娟照样起诉了李广汉,尽管他那十三万元无法落实,可落实了他五千元的罪恶。她估计他可能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监外执行。赵振涛在关键时候支持着雷娟,终于将李广汉的案卷提交了市检察院。赵振涛忽然发现了雷娟的一个秘密:卢国营的案件依然不结。这个铁女人很可能是有秘密行动。

第一场凛冽的寒风扫过,就把老蟹湾带入了初冬的季节,海湾一夜之间就消瘦了,封海的渔船也露出了一条条弯弯的脊骨。赵振涛顶着寒风赶到老蟹湾的时候,天空就落下今年的首场小雪,小雪使大海变得纯粹和宁静。赵振涛路过赵老巩的船场,让司机停下车,独自朝船场走去。船场空空荡荡的,船垛被大雪披满了,远远近近都是一个白。几只野兔溜着船缝儿跑来跑去。他在船下站了一会儿,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

后来,他又来到北龙港,当他看见被白雪覆盖的港池和挡沙坝时,心里就沉重多了。这里不愧为不冻港,还能听到迟缓厚重的涛声。他想起自己与妻子孟瑶恋爱时来到老蟹湾,好像就在这个地方,孟瑶天真地朗诵着普希金《致大海》的诗句:“为自由之神所悲泣的歌声消失了,他将自己的桂冠留在世上。阴沉的天气激荡起来吧,大海呀,是他曾经将你歌唱——”他这时才真正觉得,北龙港的现状使他没有资格歌唱大海了。他给孟瑶打电话时就这么说的。孟瑶知道他近来心情低落,是因为北龙港的资金问题。尽管高焕章不抱指望,可赵振涛还是把金山水泥厂利润暂不纳入财政的请求跟省委潘书记和博省长说了,当时省领导就哑了口。后来,潘书记说这个你要找傅省长,傅省长说回去再研究吧。他真正给省领导出了个难题。如果不是他赵振涛有老岳父的那点背景,谁敢这样跟省领导讲话?一向胆大的高焕章都为他捏着一把汗。赵振涛决定为此事再到省城跑一跑。

“赵市长,大雪天,你怎么来啦?”熊大进听说赵振涛来了就赶过来了。

赵振涛见是熊大进,笑着说:“熊老总,你是不请自来呀!我正要找你呢!”

“赵市长,明年开春,工程能不能重新开工?这样拖下去,解冻后的淤沙,会使我们前边的工程毁于一旦哪!”熊大进一脸的焦虑。

赵振涛没有马上回答,两眼紧盯着熊大进,说:“老熊,我今天还是要问你,风暴潮的问题到底解决了没有?”

熊大进说:“怎么跟你说呢?上次的报告,还不全面。我们又有了新的突破!”

赵振涛眼睛一亮:“你快讲!”

熊大进擦了擦被雪花挡住的眼镜片,呼着哈气说:“我的大学专业是学的地球物理。形成风暴潮的原因,是海上风暴造成的,就像北部的沙暴。老蟹湾的地理条件属于恶劣顺风带。当年孙中山先生考察时,并没有形成这样的顺风带。我们不能怨古人。这个八十海里以外的雾抬岛,与雾抬岛相对应的蛤蜊湾形成了顺风带,而我们的防潮大坝,设计出现了错误,误导了顺风带,使顺风带在老蟹湾形成了一个潮漩儿,在跨海大桥的位置上犹为强烈!”

赵振涛有些气愤,问:“连这个都没弄清,违反自然规律的工程,还能不受到惩罚?有治理潮漩儿的好办法吗?”

熊大进说:“我是胡市长从威海港挖来的,胡市长与我是朋友。我来的时候,北龙港的勘查设计基本结束啦!现在看来,我们是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小的错误!解决这个潮漩儿的办法,是在雾抬岛设立海洋气候观测站,还要在岛上种树,在蛤蜊湾砍树,再挖出一个人工泄潮的浅河,直通大凌河,往北部山区泄潮。不知这个工程,市政府能不能批准?”

赵振涛踌躇满志地说:“为了北龙港,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现在所付出的代价,是为了将来——”

熊大进有些激动地说:“赵市长,开始我想调走,一是胡市长的感情,二是我怕你这个新市长在北龙港上下不了决心!你记得吗?那天的协调会上,我熊大进一句话也没说。是你说服了我,你虽说不懂风暴潮,可你懂得人心里的风暴潮。我所接触的地方干部,大多是既得利益者,目光短浅,只管自己任期这两年。你就不同了,一个全新的北龙港会在你手里立起来的!”

赵振涛说:“不,不能说我,是我们——”熊大进微微地笑着。

赵振涛听雷娟说过,她在办案时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施英民所负责的工程,因所进材料不合格,在风暴潮里垮掉了;而施英民所主管的工程基本无损。这就把人格的卑微与高尚截然分开了。

米秀秀穿着红色羽绒服正在雪地上写生,不时朝姑夫熊大进挥着手。赵振涛望了米秀秀一眼,说:“她就是我们小乐救下的你的侄女米老师吧?”

熊大进点点头说:“是啊。她多亏了你这大市长的一支笔呀!已经算是海港小学的正式教员啦!女孩嘛,当个老师也是不错的,可她不安心做教师,一心想当画家。画画消遣可以,当画家就没那么简单啦!”

赵振涛说:“你可别小瞧了人家,她在这样的环境里,说不定就能有独特的创造呢!你在北龙港创造奇迹,人家为什么不能?”

熊大进见赵振涛对侄女一番夸奖,就朝米秀秀招招手:“秀秀,你过来一下!”

米秀秀大大方方地跑过来了。熊大进说:“秀秀,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赵市长,你的工作就是赵市长的一支笔签来的。他还是救你的赵小乐的大哥。”

米秀秀笑着说:“谢谢赵市长啦!”

赵振涛鼓励她说:“秀秀,刚才我跟你姑夫说了,要支持你。希望你能成为咱老蟹湾的大画家。你别光画海啊船啊,还要画一画咱北龙港的建设工人,从他们身上挖掘劳动和创造的美。这里张扬着生命的诗意和激情啊!”

米秀秀点点头,腼腆地笑着。

熊大进说:“你都听见啦?”

米秀秀说:“我记住啦!”

熊大进说:“你继续画吧!”

米秀秀蹦蹦跳跳地跑了。赵振涛望着她远去的影子,就像一个红红的火球在雪地上滚动。这红,瑞雪里的红,是不是严冬的一个好兆头呢?

凉风裹着雪粉,猛砸着他的眼镜,他闭着眼睛却落泪了。他也有了风泪眼,眼泪一次次翻涌上来,又一次次地咽回肚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擦擦眼睛问:“老熊啊,我想了解一下你的个人生活,你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熊大进叹了一声,拉着赵振涛进了窝棚。

窝棚里生着煤炉子,炉火挺旺,烤得人脸很舒服。熊大进想起赵市长的司机,就让人把司机叫到办公室喝茶,他也给赵振涛沏了一杯茶。赵振涛觉得熊大进的脸相越来越老了,他有着与高焕章一样的大脸膛,黑瘦,大嘴岔,鬓角上的白头发遮着青筋。他知道熊大进一辈子没有结婚,为什么?这在他心中一直是个谜。他曾忽然间产生过一个有趣的想法:熊大进比雷娟大五岁,能不能把这两个人撮合撮合呢?雷娟在办案中对熊大进的印象极好,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赵振涛试探着说:“老熊,人这辈子光拼命干工作是不全面的,还得成个家呀!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生理上不行?”

熊大进望着窗外的白雪,心里被这白色逐渐充满。

赵振涛以为熊大进生气了:“老熊,你可别生我的气呀!”

熊大进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说:“我不生气,生哪家子气哩?我得先告诉你,我在生理上是正常的,而且十分的正常!年轻的时候,我有过一段爱情的坎坷,说给你也无妨啊。”

赵振涛说:“谢谢你的信任!”

熊大进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发黄的半截火车票递给赵振涛看,微眯的眼睛红了。半年多来,赵振涛经常看见他这熬夜熬红了的眼睛。他这双眼和这张脸,是多么的熟悉?他工作起来是不要命的,常常是通宵达旦,疲倦了就歪在沙发上打个盹儿,分不清睡着了还是在思索。

熊大进平静地说:“这张火车票是十六年前北龙大地震留下来的。那年我三十二岁,刚刚从知青点返城,跟我同是知青的王秀荣也一同返城。我与王秀荣在那个小山村里就谈恋爱了,我不跟你说虚话,我们爱得很深很深。地震的前三天,我们领了结婚证,秀荣虽说是北龙人,可她是在山东威海的姥姥家长大的,她提议要到威海旅行结婚。我答应了。她是个好女人,她向我提什么我都会答应!前往威海的火车票买好了,还没上车,我们的心就飞往那个城市啦!因为是从吉林通化开来的路过车,在北龙上车是后半夜四点,就还差二十分钟,火车没有进站,地震就发生了。我们被砸在候车室里,记得在那一刹那,她扑向了我,她是为救我砸成重伤的。在废墟里,我俩挤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喘不上气来,她为了把仅有的一点空气留给我,自己屏住呼吸憋死了。挖出她尸体的时候,我发现她手上还摸着两张火车票。我悲痛地扑向她,想取下她手里的车票,可我取不下来,她依然攥得紧紧的。最后我将车票撕断了,掩埋了秀荣。我只身来到威海,继续完成了我们的结婚旅行。”他轻轻地叹息着,又像是在无声地呼唤。

赵振涛尽管没有被砸在北龙的废墟里,可他对地震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怖。这使他又想起了他与孙艳萍的婚姻变故。

熊大进完全沉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没有在意赵振涛的表情,继续说下去:“我本来是想在威海呆到我们震前的约定时间,十二天。可到了十二天的夜里,我梦见秀荣朝我走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笑笑就消失了。我恍惚觉得,秀荣已经到威海啦,我也就不想走了,不想走了——”

赵振涛见他不说了,呆呆地吸烟,就有了想跟他说说自己与孙艳萍的婚事的欲望。他讲完了一切,熊大进忽然就笑着说:“咱俩的情况不一样啊。你活得多实际,多潇洒?可我总是走不出秀荣的阴影,恐怕这辈子就交给她啦。我是个傻子,没有懂得爱就去爱了,可懂得爱了就不去爱了。这就是我的命,没有人比命跑得更远——”

赵振涛说:“老熊,你们的情感真让我敬佩!不过,你都到了这把年纪,心里不忘秀荣是对的,可也该成个家啦!你建了几十年的港,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家就是咱男人的港!”

熊大进说:“我不配有港,命里就该这么飘飘荡荡的!”

赵振涛摇了摇头说:“不,你听我的,我很想给你老兄保个大媒!这个女人厉害,可她是个好女人!”

熊大进间:“谁呀,得到你这么高的评价不容易呀!”

赵振涛说:“这个女人你认识,是雷娟,好吗?”

熊大进说:“赵市长,原谅我不会给你面子!”

屋外的雪下疯了,冰天雪地里才会知道炉火和女人的臂弯是多么重要。赵振涛还想要再说服他,简易窝棚的电话响了。是海洋科研小组的小许从工地打来的,他急切地告诉熊大进:工地上提供科研数据的井管儿给冻住了,眼瞅着就要报废。这可是几十万元的损失啊。技术员高天河带领几个人用火烤化了井管儿,还用防冻瓦围住了,可当高天河拧开阀门想提取数据的时候,井口突然喷起了黑沙子,一下子把高天河的眼睛喷坏了。熊大进放下电话,将情况跟赵振涛一说,赵振涛就要求跟熊大进一同到工地的现场看看高天河。

大雪纷飞,狂风怒号。今年的大雪出奇的慷慨,慷慨得过分了,让人抱怨甚至忍不住要骂几句牙碜的脏话。赵振涛和熊大进坐着汽车来到工地,走着走着汽车就无法开了,因为前面是一条羊肠小道。熊大进和赵振涛下车在雪地里挪着碎步走,一会儿就看见几个小伙子抬着高天河急匆匆地往这里跑。到了跟前,熊大进问了问伤情,赵振涛就让汽车把伤员送到盐化医院去。望着工人们把高天河送进自己的汽车,赵振涛说,这个高天河名字怎么这么熟呢?熊大进说这孩子是个孤儿,海洋大学毕业后就分到水产局,现在调到海港指挥部了。这孩子很聪明很敬业,这次的科研成果,他立下了汗马功劳呢。

赵振涛马上想起四菊说过高天河。朱朱退亲的时候,小乐误以为高天河抢走了朱朱。后来高天河在盐化县科委搞了一个海洋与养殖培训班,四菊参加了这个培训班。四菊的养殖场还聘请了高天河作技术顾问,帮了四菊不少忙。海港与老蟹湾百姓的亲情关系是值得提倡的。赵振涛想马上给四菊打个电话,告诉她高天河眼睛受伤了,让她抽空去盐化医院看看他。

赵振涛临离开港口建设处,与熊大进分手时,熊大进一再叮嘱他不要把他讲的婚事说出去。赵振涛满口答应,同时感到他无法改变熊大进的生活。他把米秀秀带到海港就是对自己的养老做了准备。赵振涛相信这个世界有真正的爱情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却不浪漫。

临走时,熊大进说:“赵市长,今冬过去,我就等着大干一场啦。雪天就是歇着睡觉的好时候,我就喜欢睡觉做梦。岁数大了,争不过了,就做个梦安慰安慰自己吧!”

一句话说得赵振涛有些伤感,他说:“老熊,别大悲观,我们老蟹湾的渔民有句土话:风暴时抛锚,风和时扬帆!”

熊大进没再说话,雪落满了他的头。

赵振涛冒雪步行来到家里,看见赵老巩正在用柳条子做灯笼。雪花一飘,赵老巩心情就好,老人很有兴致地告诉赵振涛:大冬天的没事情,村里组织一个雪灯会,到时你把男男也从省城里接来看灯吧。赵振涛点着头,想起小时候闹灯会的情景,恍惚就在眼前。老蟹湾是个喜灯的地方。他听父亲说过,当年日本人到老蟹湾建港,是因为老蟹湾芦苇荡北边的土地能种稻子,日本人想建设后方粮食基地。村里好多人都被抓去做劳工种稻子。渔民哪里会种稻?日本鬼子找来农民指导,渔民就学会了种稻。风暴潮把日本人打懵了,再也不敢建港,可渔民们的稻子却长势喜人。赵老巩他爹是拿灯抗日。一天夜里,他们做了无数的灯笼悄悄挂进稻田里,夜半时分统一点起来。灯笼一亮,螃蟹就都爬上来,就像老蟹湾历史上的蟹乱。河蟹海蟹忽忽涌涌上来了,一夜之间,齐刷刷的稻子就被螃蟹咬平了,气得日本鬼子举着战刀将螃蟹劈成了螃蟹酱。

赵振涛边想着边看爹做灯笼,一边在家里等着司机。不一会儿,赵小乐抱着一个乱哭的孩子走进来,伴着孩子的哭声埋怨道:“真倒霉,偏偏碰上四菊,大雪天给人家看孩子!”

赵老巩问:“谁家敢让你小子看孩子?”

赵小乐看见赵振涛,打着招呼,就把孩子放在炕头。孩子包裹得很严实,小乐解开孩子的小被说:“小狗日的,你可别尿啊?爹,你说四菊这人有意思不?她听说海港高天河那小子眼睛被沙子喷坏了,就把邻居二嫂子叫到县医院去了。她说娘们儿的奶水能洗好眼睛,这不,把二嫂子的小崽儿扔给俺啦!”

赵振涛笑着说:“我知道,高天河眼睛被沙子喷了,是我告诉四菊的,那小伙子不是四菊的顾问吗?哎,我还刚知道,奶水能治眼睛?”

赵老巩说:“用奶水洗眼,特别是洗咱老蟹湾的黑沙喷坏的眼睛,是再好不过啦!”

赵振涛说:“四菊还挺行啊!”

赵小乐撇着嘴说:“行啥?人家刘连仲都吃醋啦!俺看四菊是喜欢上了姓高的那小子。”

赵老巩瞪了小乐一眼:“你胡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