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犯人村-白纸门

海啸过去了。雪莲湾和沿线几个村受灾,老河口两侧堤坝冲毁,600亩虾池冲毁,盐场被淹,经济损失近150万元,村庄、碱厂和虾池基本无损……大鱼成了雪莲湾抗灾的英雄。他一下子出名了,电视台、报纸记者纷纷来采访他。他是个好典型,特别是从大狱里出来的人就更有意义了。那天,大鱼和珍子操办完老包头的丧礼,就被劳改队劳教科秦科长叫去了。秦科长在劳改队办公室接见了大鱼。秦科长原是五队队长,大鱼劳改时就在他手下,他对大鱼满好的,让大鱼当犯人组长。大鱼驾船堵豁口子的壮举让他格外激动了好几天。秦科长让大毛在劳改队演讲。

劳改队离老河口仅有5里地。大鱼搭运盐船回去的。他走到河堤的时候,天就黑了。风暴潮退去后,老天就开了脸。他仰看天空黑得干净,四周的景景物物也很鲜亮。大鱼心情很好,他双手叉腰在老河口的大堤上默默站了一会儿。瞑色悄然四合,海滩苍苍。航道如漠野。不知怎的,老包头的影子在在脑里闪来闪去的。“奶奶的,想那老鬼干啥?”他咕噜了一下喉咙,就欣欣走下河坡。他竭力用珍子的影子挤掉老包头的鬼影。他哼着歌子,扑扑跌跌到珍子那里来了,他想把好消息告诉珍子,也让她高兴高兴。远远地,他就听见珍子屋里晃动着三个人影,而且传出女人狼狼虎虎的咒骂声。大鱼愣住了。

“大白鹅跟俺说啦!你个浪货,他大伯活着时候,你就偷汉子!”

“你个老母鸡也想叼人?”珍子回嘴。

大鱼马上听出是石琐妈花轱辘的声音。花轱辘仰仗着男人庆武是村干部,在村里骂起人来又臭又损。她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的,拌着一身馊肉,身子扭来扭去,大而圆的屁股在裤里满满荡荡地柔韧着。她晃着大掌叫道:

“俺大伯留下的家当,都得由石锁继承!”

“俺也有一份儿的,你别张狂!”

“你个贱货,独吞了俺大伯的钱财!”

“你血口喷人,俺大伯是响当当的万元户,全村谁不知道?”

花轱辘又骂了。

“那老鬼,从没跟俺交底儿!”

“你放屁!你个白眼狼戴草帽变不了人儿!”

大鱼脑袋“轰”地一响,一兜火气在胸里窝着。他隔着窗子看着花轱辘张狂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给她两耳刮子。他胸脯了了抖了,手握成前后头嗄嗄响了。花轱辘又骂:

“不交钱,俺就让你们日子过不安稳!”

珍子一肚子委屈,哭了。

“哭啥,屈了你啦?”

“屈啦,就是屈啦!”

花轱辘撇撇嘴巴,说:

“哼,屈你啦?俺还给你们留面子呢!”

珍子讷讷问:“俺们没做过黑心事!”

花轱辘鬼声鬼气地说:“小婶,你放明白点。你爱大鱼,大鱼也爱你。可有人看见,大鱼在闯豁口子的时候,故意把俺大伯推下水淹死的!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他为了娶你去杀人,屁英雄,杀人犯!俺要告上去,不判他个死刑,也给他弄个无期!你就眼睁睁看大鱼二进宫么?你就再也得不到他啦!民不举,官不举,只要你们把俺大伯的钱交出来,大鱼还当他的英雄,你呢,尽管去做英雄太太……”

珍子捂耳摇头,失张失智地叫:“不,不,不……大鱼不是那样的人!”

大鱼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阵恶血撞头,想哭想骂想杀人。他疯子一般扑进屋里,黑旋风似地抓住花轱辘的头发,凶猛地恶摇着,象要把她掐折、捏碎:“你狗日的说,俺杀人了么?是老包头自己跳下去的,你再他娘胡诌一句,俺灭你全家!”他眼睛红得要滴血了。

花轱辘吓白了脸,身子狂抖不止。

“大鱼,大鱼,你不能……”珍子摇着大鱼。

大鱼松了手。

“俺要告你!”花轱辘披头散发象个夜鬼,拽上吓呆的石锁,灰溜溜地逃了。

大鱼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闷着嘴,喉管里咕噜咕噜响着。他很懊恼,老包头死了,本来他可以无忧无虑的娶珍子成家了,谁知又生出意外枝杈。“奶奶的!”他愤愤地咕哝了一句。珍子仰起泪珠点缀的脸,怯着眼神儿说:“大鱼,别生气,她是啥人你不知道么?让她嚼舌头去吧!咱别理她!”

大鱼来来去去随秦科到全省劳改分队跑了月把光景。走到哪儿都受到热情招待。人们都高看他一眼,与过去仰人鼻息过日子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大鱼地地道道地品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儿,心里开始弥漫一种复杂的情感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十分自信地觉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宣讲完了,秦科长把大鱼带进总队长的办公室。那里坐着总队和乡里的头头脑脑。在这个烟气腾腾又极庄严的气氛里,双方领导解开了秦科长留给大鱼的迷。原来他们让大鱼去西海湾的犯人村里当村长。

犯人村是一个奇特而神秘的村庄。由劳改释放犯自愿组成的村子,是司法部门寄予厚望的试点。好多不愿意回家的犯人,都可以在这里生活。村长和村民都是犯人。行政上由乡政府和劳改队共管。一切都是新的,无章可循,所以村长的人选极为重要。村长的官儿虽不大,但对大鱼来说是人生的一个天大机会。官不是马上就当的,大鱼是牵头负责人,试用一段考验。大鱼知道领导们是向着自己,客气几句就答应了。秦科长又把大鱼领进自己的办公室说:“大鱼,你是俺推荐上去的,日后犯人村的具体工作也由我代管!别的话,俺啥也不说啦!就嘱咐你一点,你要经得住考验!不能让俺和信任的领导坐蜡!懂吗?”大鱼憨头憨脑地点头答应。秦科长拿很复杂的目光在大鱼脸上纠缠好久,又说:“大鱼,人这一辈子好运不常有,有了就别放过去!我担心一样,现在对你已有了说法了。我相信你,了解你,可并不是哪位领导都这样。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千万千万!”他的脸相极平淡,表情也平平却在平淡中镇住了大鱼。大鱼心尖颤了一下子,讷讷问:“秦科长,你说对俺说法指的啥?”秦科长说你自己琢磨吧,就走了。大鱼心里如“哗”地散了把扎人的蒺藜,脑袋“轰”地一响,就想起珍子了。是不是花轱辘那套说词神神鬼鬼地张扬出来呢?他隐隐地生出一股惧怕。

大鱼怕过谁呀?可是,这次他怕了。

大鱼怔了一会儿,就风风火火走出劳改队大楼。天色灰乌乌的,就要黑了脸相。大鱼搭上运盐船回到老河口时,天就黑了。他糊里糊涂地登上了拦潮大坝。大坝黑蟒似地弯弯曲曲往暗处钻去,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坝下荡着十分狂烈的潮音。不远处有模糊的帆影和跳跳闪闪的渔火,“嗨唷嗨唷”的拢滩号子相撞又跌落海里。一群落在坝上的海鸟福大鱼“咚咚”的脚步声惊扰,纷乱地拍打着翅膀钻进夜空。大鱼忽然有种去看一看“豁口”的想法,就朝那边走去了。

远远地大鱼忽然瞧见他闯豁口的地方晃动着两高一矮的人影。三个人鼓捣着什么,就跪在堤坝上了。一篷火纸点燃,火苗子一明一暗地往上蹿,映得大堤恍恍惚惚。女人家嘤嘤的哭泣声就象一架木制纺车不停地摇动。大鱼紧走几步,近一些他才看清是珍子、花轱辘和石锁在为老包头烧火纸呢。冥冥暮色悄然笼罩着十里长堤,女人假眉假势地哭声使大鱼浑身起鸡皮疙瘩。大鱼猛然想起她们是为老包头过“七天”呢。雪莲湾的人死了七天都要家人烧火纸哭一番。大鱼觉得花轱辘哭相挺好笑,就不动声色地躲在暗处瞧着。

珍子的脸被火映红,脸上没挤出一滴泪,只是装装样子。花轱辘却哭得豪情满怀:“他大伯呀你死的好冤呀你的钱呀都啊啊啊叫那不要脸的勾搭野汉子呀呀呀吃了独食啊啊啊你哩去了阎罗殿呆在阴曹地府里也要追她们的魂啊啊啊……”尽管她故意咬字吐词含糊不清,大鱼还是听出来了。骚货,还在为钱咬仗呢!他心里骂。石锁跪在堤上觉得挺好玩,没哭,而戏耍似的拿一树棍在火纸堆里拨拨挑挑。花轱辘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天灵盖骂道:“没心肝的,哭哇!哭你爹,你爹他……”石锁哇地一声被拍哭了。珍子知道花轱辘是骂给她听的,她就把哭声弄响一些。过了一会儿,火纸烧光了,留下一片寂黑。她们三个都站起来下了大堤走了。大鱼看见珍子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他总想喊她,几次努力,又都缩回去了。大鱼瓮一样蹲在大堤上朝珍子她们走过的小咱张望了很久。他在心里等待她又在行动上抗拒她。她不晓得是啥玩艺在作祟,莫名生出惧怕来。老包头在地时候他啥也没怕过,他死了反到怕起来。他想把握自己。把握爱情,又把握不住了。人世原来就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迷,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摆出一副半痴半癫的样子在“豁口”的地方来回溜达。豁口改变了他的地位和命运。有了地位,人立时就变得体面了。日子就是这般熬人,许多事,不喜欢,反感,违心,怕,还得应付下去,多年媳妇熬成婆。他心里又觉得挺宽慰。

过了好长时间,大鱼站起身走了,

大鱼的脚步声在海滩上脆脆地响着。他来到小泥铺时,老河口的船已铺铺排排地挤满了。自从老包头死了老船被毁,他依旧没回家,就住在小泥铺里。大鱼的被褥都在豁口里泡汤了,现在用的都是珍子新做的。大鱼撞开泥铺的门,一头栽进黑洞洞的屋子里,没去点蟹灯,而是斜斜着身子在被垛上想事情。他忘记了很多少不该忘记的事情,又忆起了许多不该想起的事情。他闷闷地躺着,一支一支抽闷烟,心中涌起一阵悲怆。

“这泥铺谁住呢?”

“大鱼那狗日的!”

“俺可听说那小子早就跟老包头媳妇珍子有勾搭!”

“可不,听说没几天就该结婚喽!”

“老包头真会腾地方呀!”

“腾地方?你懂个蛋!”

“咋着?”

“哼,大鱼那小子一箭双雕啦!”

“你是说……”

“快别说啦,咱跟着瞎掺和啥?”

“大鱼不是那样人吧?”

“哼,劳改队出来的家伙有啥准儿!”

大鱼不断听到糟踏自己的话,很恼怒,身子抖抖的,一瞬间心里有恶物泛起。他想冲出去将那些扯嘴的家伙纷纷打趴在地。可一想起秦科长的嘱咐,又很泄气地塌了身架儿。小不忍则乱大谋呢。他又慢慢将心静住。他又想珍子了,想起女人的万般好处,心便乱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鱼偷偷转到珍子的窗前,怅怅地,眷眷地凝视着珍子的倩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守候了很久,大鱼才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大鱼背上简单的行李卷儿登上了运盐船。他没跟珍子搭上话,就不辞而别了。他怕珍子掩饰不住,就干脆先瞒着她,让她先糊涂着好了,等他站稳脚跟,就堂堂皇皇气气派派地接她走,让她惊讶,让她笑。

大鱼到了劳改总队,由秦科长领着去乡里报到之后,就与秦科长去西海滩的犯人村了。西海滩是雪莲湾西北部最荒凉的一片洼塌子,一片滩涂连着一片苇泊。几年前一些从劳改队出来的刑满释放犯不愿回家,偷偷摸摸委在这里混日子。渐渐地,人越聚越多,他们开滩涂,养鱼,养虾,造船,出海,晒盐……形成规模了。乡政府派人赶不走他们,干脆顺坡下驴,与劳改队共建犯人村。原来的村长不是犯人,上级搞试点,急需一个蹲过大狱的人当村长。大鱼歪打正着,糊里糊涂地走马上任了。

秦科长张张罗罗召集了村民跟大鱼见面,望着村民,大鱼很潇洒地讲了一通。秦科长一走,那群家伙就把大鱼围了。大海滩上的空气立时变得紧张了。大鱼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他与他们不是同一劳改支队出来的,但他清楚犯人的古怪的心理。他们仇恨人,尤其是他们的头儿。大鱼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力大无穷的样子看着他们。人们闹闹喳喳吼开了:“你狗日的只会堵豁口子,堵了大坝,再堵娘们儿豁口,你有啥本事当俺们的头儿?”大鱼忍着没动声色。又有个光葫芦头晃动着嗄嗄作响的拳头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头,俺日后给你当孙子都行,降不住,就鸡巴卷铺盖滚人!”村民们闹闹嚷嚷地哄着:“对,大头说得好!”大鱼顿觉身子在哄闹里丢了份量。他有些懊恼,吼了声:“狗日的,俺让你清醒清醒。”他的声音很重,在大海滩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他伸出一只脚,避开“葫芦头”的拳头,轻轻一勾,就将“葫芦头”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滩的黑泥里。“葫芦头”呼噜着喉咙说:“狗日的,俺服啦!俺认你当头儿。”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出水才看两脚泥呢!”大鱼喊了一句。果然给他说着了,出海、养虾、晒盐宗宗件件的活路,大鱼样样拿得起,而且一杆子插个漂亮。村民们服了,就象当时老包头船上的伙计们一样都高看他一眼。日子不长,他在犯人村就站稳了脚跟。等上边的一纸任命下来,大鱼就盖房子娶亲。

一提珍子,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劈成了两个人。有些日子,大鱼眼神虚虚的,整日无精打彩。那天上午,秦科长和乡里的司法助理来村里指导工作,秦科长看出大鱼有些异样,就拿目光仔仔细细研究他的脸,似乎寻找什么。大鱼有些慌,被看得心里阵阵发空。秦科长问:“大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大鱼摇摇头。“是有啥心里负担?有啥想法就讲出来,闷在肚里会生病的!”大鱼的目光与秦科长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开了。他能说啥呢?说要娶珍子?那不是给秦科长添乱么?那时谁愿意坐这根大蜡?他陪着秦科长他们到盐场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

远远地,大鱼就看见她了。珍子,珍子么,她怎么来啦?大鱼的心乱了,走路的脚步极为仓惶。她怎么变得这般狼狈?她的头发凌乱,惨白的脸瘦瘦的,呈着菜色。她好象哭过,弄糟的眼影和熊猫一样黑了两个大圆圈。纤弱的腰脚一摇一摆地朝大鱼走来。珍子远远地喊:“大鱼,大鱼——”大鱼朝珍子使眼色装没听见。秦科长也认识珍子,就收住脚捅大鱼:“嗳,老包头家的喊你呐!”大鱼小声骂:“骚货,不理她!”他说话时,珍子已喘喘地堵在大鱼前面了。珍子不马上说话,而是一眼一眼地看大鱼。大鱼脸色变青了,出窍的游魂就被这不和谐的沉默驱到别的地方去了。

珍子终于委屈地哭了,扑向大鱼:“大鱼,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哟!俺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俺不稀罕你这个村长了,俺只要你!”

秦科长在一旁愣住了。

大鱼见秦科长脸上表情了,心里烦躁不安,象是失去什么似的狂燥起来:“你滚,你个骚货!老鬼活着的时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还缠磨俺!俺……”他轻轻一抡,就将珍子推倒了。

珍子象被雷击一样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噜噜滚出老远。她“嗷”地叫了一声。大鱼晃了几晃,险些栽倒,额头冒起汗珠子。

秦科长急了说:“大鱼,你怎能这样?”他就奔过去扶起珍子。

珍子抹着嘴角的血,气得说不出话来。

秦科长耐心地说:“老包头家,你不要自讨没趣啦,不要影响大鱼的进步!你和花轱辘成天跟他过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

珍子嘴角的血象小红蛇一样爬出来,她疯了似地骂:“大鱼,你不是人!”然后眼一黑,轰轰然旋转着搅乱倾斜的一片蓝天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大鱼派两个村民将珍子送走,就躲进屋里哭了。他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夜里等“葫芦头”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来,骑上一辆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着脊赎罪似的背那苍穹。他不敢进去,怕露马脚。他心里念叨着眼就亮了,仿佛外在的荣光都俱到眼底来了。他沉入一个久久不醒的老梦里去了。

日子久了,山也会塌的。

半月之后,正式任命大鱼为犯人村村长的一纸批文终于下来了。小小犯人村都沸腾了。村民们喜欢大鱼。大鱼得到喜讯时,正在盐场里干活。他欢欢乐乐地朝村委会跑去了,他要亲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里就能落个踏实。村里的一切安排妥当,大鱼去劳改队找秦科长了。大鱼又吭哧吭哧挠头皮了,闷了半天才说:“俺请你喝喜酒!”秦科长瞪大一双眼:“你要结婚啦?新娘是谁呀?”

“珍子。”

“啊,老包头家?”秦科长先是一愣,继而就跟大鱼火了,“你小子,成心跟领导摆迷魂阵咋的?告诉你,你真要跟珍子结婚,花轱辘的咒语可就应验啦!领导还会重新审查你的!”大鱼一板正经地说:“俺没做亏心事,都是花轱辘胡诌的!”秦科长说:“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顶不过社会舆论哪!”大鱼心一下子凉了,胸口窝里象有一团东西死死压着:“那,你说咋办?”秦科长说:“天下女人多的是,凭你大鱼在雪莲湾搞不到对象?”大鱼连连摇头:“不,不,俺不能没有珍子,俺答应过她的!求求您,给俺做主吧!”大鱼“通”的一声给秦科长跪下了。秦科长惶惶惑惑地扶起大鱼:“好吧,俺给你兜着,不过这件事先跟头头沟通一下。”大鱼说:“求求您啦,成全俺们吧!”秦科长点点头。大鱼乐了。

大鱼走出劳改队大楼,天已经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极了。他在雾气里走着,胸膛里涌出一种思恋的焦躁,浑身热血沸腾了。他想极坦荡极快活地吼一嗓子渔歌。他张了几张嘴巴却吼不出词来,憋得眼里涌出泪来。他定定神儿,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拢船号子。老河口颤抖了,雪莲湾颤抖了。他的吼声就象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的恢宏的钝吼,传出远远的。他走着,好象看见珍子的笑脸了,她吃吃笑,脸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试想着当把喜讯告诉她时她高兴的样子。大鱼一路走得风快,不多时辰就看见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着大大小小小的蟹灯,明明暗暗、闪闪跳跳一片红火。他又看见跟珍子约会的小酒铺了,不由心里一热。他在书本里读到这样一句名言,好像是警告他的。“沉浸在爱情里的每个女人都曾是天使,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便折断翅膀坠落变成了凡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辜负爱你的女人,因为她已经没有翅膀飞回原来的天堂。”大鱼默默对自己说:“珍子,俺大鱼不会辜负你的,俺所有的过失都会补偿给你!俺让你幸福!”大鱼这样想着,脚步快捷起来,不长时间就怀揣着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静地喊:“珍子,珍子——”

屋里黄乎乎的灯影有些虚幻。没人吱声,又叫了半天也没见珍子出来,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锁来。

大鱼问石锁:“你婶娘呢?”

石锁歪歪一头扑进大鱼怀里,“哇”一声哭了。

大鱼浑身打了个哆嗦,使劲摇着头石锁:“咋啦?她咋啦?”石锁抽抽咽咽地说:“婶娘?她跳海啦!”

大鱼当下腿一软,立时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泪来。他懵着片刻,就象一头怪兽,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时候,小池子将大鱼拖回来。

小池子悲悲怆怆地向他诉说一切……

那天珍子从犯人村回来,就病了。大鱼哪里知道他怀上了,她肚里有了大鱼的根脉,不几天她就流产了。小池子招呼着将她抬到乡医院的时候人都昏死过去了。医生将她抢救过来,她嘴角垂下一滴血,象吊着一滴残忍的记忆,她只是清醒地说了一句话:“俺的天神哩!村里村外谁都骂俺,戳俺脊梁骨。俺不怕,可俺没成想,那么多作贱俺的话,竟是打大鱼嘴里传出来的!万般都是命哟……”然后,她就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泪流干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说话了。一个飘着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医院,悄然登上了拦潮大坝。她就在大鱼堵住的“豁口”处站住了。她抬起苍白的脸,悒怔怔地凝望着给大鱼带来荣光又给她带来灾难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来。她爱这个世界却恨这个豁口,此刻支撑她心灵大坝的支柱断裂、崩塌了。她忽然象泼妇一跌坐下来,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口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她忽然拿双手疯一般挖着泥土,一下二下三下……直到十个手指露出血乎乎的骨头来,大坝依然不可一世地卧着,象一条黑蟒。“豁口”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她绝望了。她一闭眼,滚下了大坝,溶入大海。她被捞海的渔人救了,再次将她送回医院。遗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爱恋以及她的体温都葬进“豁口”里,捞上来的,再也不是敢爱敢恨美丽迷人的少妇珍子。她坐在医院的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象个坐化的尼僧。

“珍子……”大鱼“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珍子一声不响,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大鱼,接你来啦!”

珍子的心思好像跟这里不搭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对她说:“你看呐。谁来啦?”珍子忽然举动古怪地抱起脑袋,疯疯癫癫地喃喃着:“俺的孩子,俺要孩子……俺要孩子……”

“珍子,俺是大鱼!”

珍子目光呆滞:“不,你不是大鱼,你是鬼!”

大鱼扑过去,紧紧抱住珍子,哭了:“珍子,为啥这样啊?”珍子没有表情。完了,完了,啥都完了。大鱼将满是泪水的脸埋在阔大的巴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残酷的现实葬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