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雾中人

五天后,我从伦敦周围的几个卫星城转了一圈,回到了金技杖旅馆。服务台的职员交给我房间的钥匙。只见钥匙的环孔里插着一个折叠的纸条。上面写着:

方作家:

两次登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这次才知您出游到外

地去了。您嘱买的书已经买到。请周四上午来我家取。大

概您后天就要回国了吧!

简梅12日

看来只能和她见一面了。

明天,周四,可以去。

这几天好累!诺维赤、剑桥、牛津……会见、座谈、报告、访问、应酬、询问和解答,连嘴巴都累得酸疼!晚上来不及洗澡就倒在床上,好象无知觉地掉进一个软绵绵、没有边缘的大坑里。一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九点了。好在今天下午游览市容,上午无事。我没有吃早餐,就赶往简梅家取书,不然她就等急了。

赶到她家,穿过黑黑的走廊,敲敲她的房门,一次一次,直敲到第三次,以为她等不及我已经出门了,才要留个条子塞在门缝处,却听见里边简梅含糊不清的声音:

“谁?噢……等会儿,稍等一会儿,就来。”

她还没起?去俱乐部打了一通宵的牌?夜生活?我想到前几天在诺维赤市见到那个令人尊敬的戴眼镜的留学生,心里又涌起用话狠狠讥刺她一下的念头。

我站在走廊上等了片刻,门响后开了一条缝。露出简梅的身子,她穿一身浅色、碎花的睡衣,头发蓬松绦乱,她对我点点头说:“请进来,进来。”声音很轻,目光还带着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朦胧的睡意。

“对不起,打断了你的美梦!”我已经开始刺激她,“你把书给我,我就走。”

“不,你进来等等我。我有事要出去,呆一会儿,咱们一起走。进来呀,没关系!”

“不,不,我还是在走廊上恭候吧!”

她笑了:“你怕什么?英国人向来不说别人闲话的。你进屋坐,我去卫生间换衣服。怎么?马克思不是也反对孔夫子吗?”她已经把门敞开,但她说话声音依然很小,与她平时的声调不同。

我有些尴尬地进了她的房间,坐在那张特大的沙发上。屋里拉着半透光的窗帘,空气中有股一夜未曾流通的噎人的浑浊气息,还混着淡淡的难闻的烟味和酒味,在依稀的光线里,只见她脸上没有化妆,嘴唇颜色很浅,脸色更显苍白。好象给水泡过的画:光彩、色泽、亮度,都褪去了。她扭身从床边一张椅子上抱起一堆衣服,慑手慑脚走进卫生间,仿佛还有什么人在屋里睡觉似的。她又为什么不拉开窗帘、敞开窗子呢?在晦黯不明中,这个一半生活混在谜里的女人的房间渐渐显现在我面前:打开盖儿的空酒瓶,杯子,满是烟灰和烟蒂的烟碟;床中间一大团被子,床单揉乱。忽然我一惊!被子中间竟有一个男人的脑袋!由于面孔朝里,只能看见长长的黑头发,是个中国人!怪不得她刚才的声音和手脚那么轻。这人是谁?难道那个抛弃她的丈夫又回心转意了?这时,床上的男人懒懒地一伸胳膊,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推向前,露出赤裸裸、光溜溜的后背,从脖子一直裸到腰下,几乎露出屁股,看了很不舒眼,我马上把视线移向屋角。

这时简梅已经梳妆打扮完毕走出来。她还穿那身深红色的衣裙。擦过粉,描过眉,涂过唇膏,用过香水,又变了一副样子。她走到壁炉台上拿手表时,瞥见床上这个几乎裸体的男人,她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顺手一拉被子,给这男人盖上。然后从柜里拿出一包书递给我,又拿了围巾和皮包,轻声对我说:

“走。”

我俩出去。

从这憋闷的房间出来,感到伦敦的潮湿空气分外清爽,沁入肺腑。

走了一段路,我俩都没说话。我似乎有话难说,她好象无话可说,只字也不提屋里那个男人。我有些忍不住:

“你那位先生重返故林了?”

“哪位?噢,屋里那个?不是,那不是他。”

我吃惊不小,还有谁?她不是独身吗?未等我问,她就说:

“是我们老板。”

“老板?怎么?和你?”

一瞬间,从我心里爆发出的惊愕、关心和迷惑不解,她显然都感到了。她告诉我--又象是一种解释:

“他待我很好。他怕我寂寞,每次去俱乐部都带我去玩。家里那架录相机还是他搬来给我看的。”

呵,她家仅仅一件贵重的物品,也是别人的;那老板到底为了她,还是为了占有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独身女人,究竟为了什么样的生活才不惜任人……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我的头皮发胀,心里填满无名火,嘴巴止不住地抖索。

“他,他有家吗?”我几乎是用审讯的口气说话。

“大概有吧。如果有也只能是在香港,反正在这儿没有,他一直和我作伴。”她并没反驳我,回答得挺顺从。

“会长久作伴吗?”

“人生没有任何东西是长久的。”

“他会和你结婚?”

“我不会和他结婚。”

我完全不明白了,忙问。

“为什么?”

“我对你说过,我必须嫁给一个英国人,才能取得在这里久居的权利。”他也是从香港来的,连他本人都还没有入英国籍呢!”

“真实际。他也不想和你结婚?”

“我们在一起,从来没谈过结婚。”

“他喜欢你?”我问。

“可能。”

“可能之外呢?”我问得相当不客气了。

“那就是另一种可能,但没什么。说明自些,我需要他。”她说明了一切。

“需要?为了塞饱肚子,为了赚钱,就不惜--”愤怒使我无法注意说话的措辞和分寸了。

她突然扭头,脸色煞白,气冲冲地对着我的脸叫着:

“请你闭上嘴;我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这里不是中国。你可以惊讶,可以反对,但你无权干涉。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事。我不相信别人能够无条件地让我高兴,因此我活着只能为自己高兴。怎么高兴就怎么做。我跑这么远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躲开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生活的教师爷;再见!”

说完,她跳上一辆刚刚开来的公共汽车,把我摆在闹市街头,我双手抓着那包书,看看左右潮水般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时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我们在异国相逢就这样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