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刘局长-荒原上的阳光

那天傍晚,马民把彭晓送到邓经理需要她去应酬的地方,自己就开着车去会无家可归的周小峰。他一边开车,一边觉得自己很好笑,他觉得自己和她玩的游戏有点像恋爱游戏了,而且还是年轻人的那种恋爱游戏。他从来不在女人面前害怕什么的,事实上,他对彭晓撒了谎,他从来不看重女人的,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大大咧咧的神气,而且直奔主题。但是,他今天在彭晓面前,却没有胆子做进一步的事情。他妻子和他恋爱时,他马民却丝毫没有这么老实。妻子和他恋爱时,也不想同他发生那种事情,但他却强迫妻子与他发生了他现在为之后悔的一切。而在彭晓面前,他的手好像没有地方可去一样,他的手像妻子的手一样,只有抚摸她脸部和头发的份儿。他自己都弄不懂,他这只在很多酒吧女子面前都表现出热情奔放的手,怎么就那么害怕触摸她身上的其它部位呢?仅仅就是在她头发、脸蛋和肩头这些次要的部位上游移,连光明正大的大腿,他的手也不敢去抚摸。他想起一小时前,在周小峰家的沙发上,她的头枕在他腿上,她的两条腿搭在一起,搁在沙发的扶手上时,那土色套裙自然滑落到了她大腿的后部,两条白红圆润且优美的腿活鲜鲜地展示在他眼里,煽起了他的情欲,就仿佛油浇在燃烧的柴上一般。但他的手却不敢伸过去触摸那条优美性感的腿。他当时在保持着一种什么圣洁的形象,似乎他们之间的交往很纯洁似的。他还怕她以为他是色狼。这一切都表明我太爱她了,马民想。我不爱她,我什么都敢干。我太爱她我就很在乎她。这不好。这会害了我自己。我应该无所谓。

当马民坐在咖啡厅,把自己的感受对周小峰倾诉时,周小峰一万个无所谓道:“你搞这么认真做什么?这样下去,吃亏的是你。

这本来只是一种游戏么。”

“我晓得这是游戏。”马民瞥一眼走过来的服务小姐说,“来盘葡萄。”

“你晓得就好,”周小峰望着他笑道,“你早就应该这样,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周小峰说,“你是个有妻子的男人,你又不可能再和她结婚。你本来就不应该头脑发热。”

“我觉得谈爱使我变蠢了。”马民哀声叹气地说。

“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关键是把握好自己。”

“道理我都知道。”马民说。

“看见你这杂毛一脸苦相,我心里特别快活。”周小峰调侃他说,“这证明你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我在爱情问题上,从来就没如意过。”马民叹口气说,“有时候我想,真想挣脱什么东西去追求爱情,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

“你是个神经咧。”周小峰不同情他,“我不同情你了,你睡了没醒。”

马民感到在爱情问题上,他和他的看法距离很远,就不再说自己的苦恼,而是谈起了那笔N局的装修业务。“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刘局长办公室打个转身。”马民说。

“你自己去吧。”

“一起去好些,你负责设计一摊子事,你去摸摸他的底。”

次日上午九点钟,马民开着车载着周小峰向N局驶去。两人在N局门前下了车,马民递支烟给周小峰,对周小峰一笑,周小峰也灰暗着一张脸对马民一笑,笑得嘴巴一歪。两人就径直向二楼刘局长办公室迈去。“我现在想,这笔业务做完了,”马民说,“我就买辆凌志,或者公爵王开开,换台好车看看。”

“我看没有必要,汽车只是代步的工具,”周小峰说。

局长办公室的门关着,马民走上去敲了敲,一个人拉开了门,马民一看里面坐着四五个人,“你找谁?”那人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是天马装修公司的,找刘局长。”马民回答道。

“现在正开局长会议,你们在外面等一下。”那人绷着脸说,把门关了。

他们站在走道上等着,走道的墙壁刚刚粉刷过,雪白的。走道上没有椅子,他们就走到楼梯口旁,倚着刷着黑油漆的水泥扶手站着,小声说着话。他们等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局长办公室的门终于敞开了,走出来三四个男人,个个昂着头挺着胸,都是手上有点权的那种自高自大的模样。马民和周小峰待他们消失在几间办公室后,两人相视一笑,径直步入了局长办公室。刘局长正坐在办公桌前,向一个什么人交代事情。

“刘局长,”马民老老实实唤了声。

刘局长转过头来瞥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就继续同那个男人说话。

马民递支烟给刘局长和那个男人,便和周小峰坐在沙发上等着。事情交代完了,那个男人退了出去。刘局长轻轻关了门,转过来将一张肥胖的脸冲着马民和周小峰。“一天到晚都是事情,”他夸张地叫苦道,“什么事情都落到我头上,领导不好当咧。还是你们个体户好,只管好自己赚钱就行了,不要为公家的事操心。”

“领导是辛苦。”马民说,假模假样地表示理解地一笑,向刘局长介绍周小峰,“这是我们公司的副总经理,姓周,我的合伙人。”

刘局长打量了周小峰一眼,马上把视线落在马民脸上。“还是你们好,唉,我要是不当这个局长,像我的一个在物资局的战友一样去做生意,”他大白天讲梦话道,“那我早就发了,不说现在已经有了一百两百万,几十万是有了。”

他可能在哪里碰了颗钉子,马民想,领导也有不顺心的时候。

“您是不做,”马民恭维他说,嘿嘿嘿一笑——这种笑容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我相信您下海,比我们这些小萝卜头来说,钱来得快得多。”他心想,他以为是人都能赚钱,他以为街上有钱捡。他这猪脑壳下海能赚得到一分钱,我就不姓马。“您的脑壳比我们好用,您是局长,贵人。贵人是管人的。”

马民后面这句话让刘局长听起来很舒畅,那个栖居在衡山的,指点他头枕北脚踢南的算命老头曾告诉他,他属于贵人行列,是用不着操心劳力而自然会有人送钱上门的那种人。“你甚至是属于财到人不知的那种人,”算命先生用圆珠笔点着他的手心说,“就是说钱送到你家里来了,你还不知这是一笔什么钱,甚至都弄不懂钱来的原因。这就是阳世上说的财到人不知。”刘局长曾在玩三打哈的牌桌上,因为不断地赢马民的钱而自我标榜他说过。他当然是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的,让你只好跟着他哈哈一笑,但马民知道刘局长用那种开玩笑的口吻说话,实际上是掩饰自己的认真,因为他如果说得太正经了,反而会让人背后讥笑。他其实很相信那个算命先生给他描绘的蓝图,这一点马民感觉得到。

这会儿,他脸上很高兴,自然就又带着吹嘘自己的口气说开了——说话时边摇了摇自己的肥头,脸上还挂着自以为很能干的笑容:“我有个开酒家的朋友,几次对我说,刘局长,你还干什么局长罗?凭你的社会关系和能力,出来赚钱可以大显身手。今年过年时,我们碰了面,他还要我出来干……”“您要是一出来干,我们就没有饭吃了。再说您也是个好领导。”马民说,“您是个宽容大度的领导,很有工作方法。周小峰,”马民折过头来瞧一眼周小峰,又指着刘局长的耳朵,“周小峰,你注意看吗?刘局长的耳朵比我们两个的要大和长得多,一副贵人相。”

周小峰瞥了眼刘局长的耳朵,确实不小,忙点点头。

“刘局长,看您的相,您真的是个贵人。”马民把好话往他耳朵里灌,“到时候您到中央当大官去了,莫忘记我们这些跟着您提过草鞋的人埃”刘局长耳朵很受用地笑笑,“好吧,我们说点正事吧。”他收敛起了肥脸上那种不顺心的笑容,看着他们,“图纸我让办公室复印了几份。”他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建筑施工图放到桌上,“现在已经有九家装修公司来联系了,有五家是国家二级企业,其中有一家还是国家一级企业,牌子很硬。”

马民一听心里就凉了半截,这么多家公司在争这只馒头吃,他可不想徒劳,请人设计图纸是需要费用的,如果把人组织到宾馆突击设计,这笔住宿和设计费由哪个出?周小峰昨天晚上在咖啡厅里强调说,这至少要组织四五个人集中到宾馆里画,才能在半个月之内干出来。“刘局长,”马民和周小峰同时站起来翻看着图纸,马民硬着头皮说,边瞅着刘局长,“我这个人是一根直肠子,不会绕弯,您讲句老实话,我有希望做没有?我是个体老板,这组织人设计图纸,研究图纸是需要很多费用的。比如说这要住到宾馆里去,还要支付设计费,不管采用不采用,设计费都得付,不然别人会对我有意见。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得由我自己承担,如果希望不大,我就不想白忙。”

刘局长吐口烟,烟一吐完,官架子自然就摆了出来,一张脸于是就庄重得公事公办的模样了。“我也不能说你们没有希望,也不能说你们就一定有希望,因为这得由集体决定。你们自己看,你们觉得你们有把握就去设计,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干。”

马民犹豫着,瞧着刘局长,企图从这张肥脸上观察到一点什么。但刘局长已经很好地抹掉了脸上的那种情绪,变得领导味很足的模样起来。马民不想打没有把握的仗。“我拿回去研究一下”,马民笑笑,“反正各方面的准备我都会做好。”

“你不要一开始就问有没有希望,”刘局长抹着一张脸公事公办的神气批评他说,“这个事情是谁也不能肯定答复的。我说你有希望,到时候你的投标方案没搞得别人赢,我没给你做,那不是‘鲠’了你……你搞装修应该懂得这点。”

“这点我当然清白,”马民强笑说。

“老子口水都浪费了一公斤,”两人离开N局后,马民对周小峰抱怨道,“把什么好话都往他身上堆,嘴巴都说烂了,还是没有‘淹’死他。”

“你这杂毛刚才是一副奴颜卑膝的样子,”周小峰说,“其实没有必要。”

“很有必要。”马民反驳说,“得让他心里舒畅,让他高兴。”

“他又不是个宝,你怕他那蠢罢?”

“他们也不是那么聪明,如果他们都像你想象的那么聪明,那些溜须拍马的人就上不去。他们都喜欢马屁精,他们的耳朵只听得进好话,所谓忠言逆耳。这是当领导的通病,你不懂。你指出他的毛病来,他的脸就跌到地上去了。你还想从他那里获取什么吗?你还想在他们面前混?你还想在他们身上赚钱或者捞个一官半职?你回家去做你的梦去!连至高无上的皇帝都是这样,何况只是一般领导,你去想吧。”

周小峰一笑,“你今天可是充分的奴颜媚骨,你让我真的想笑。”

“那没办法,热脸贴冷屁股,我要赚他手上的人民币,只能这样。你怕我想?”

马民开着车把周小峰送到公司里(他去会邓小姐),就开着车向王经理家赶去。他要向王经理汇报今天上午的所获,从王经理那里探明刘局长的态度,以免白累。王经理正坐在招待所他那布置得很雅致的经理办公室里,办公桌周围摆了三件树蔸子根雕艺术品。王经理手上夹支烟,一张无限宽大的南瓜子脸落在报纸上。

王经理要马民把门带上,这才很关心地问他:“你上午去了刘局长那里没有?”

“我好像觉得没什么希望一样。”马民说,看了眼办公桌旁的一个奇形怪状的树蔸。

“怎么呢?”王经理坐正自己的身体,一张南瓜子脸很好地对着他。

马民就向他讲了刚才与刘局长碰面时的感觉。“刘局长话说得很活,”马民分析说,“不像你说的那么肯定,模棱两可。这又不是一笔小业务,请两个人在家里画,随便把两个钱就可以了结的,这要到宾馆里包房子,要组织一班子人搞设计,前期费用都不少。”

“你自己考虑罗,”王经理丢下他后面的话,抓住他前面的话说,“刘局长只能这么说,他不会那样没水平,开口就说给你做。

他毕竟是个局长,他当然只能这么说。”

马民觉得王经理说的是道理。“但是他说有五家二级企业,还有一家国家一级企业,我现在的这个公司连三级都没评上,在台面上比他们不赢。”

王经理一笑,“现在刘局长对外面说,这个商场和餐厅的装修,局里准备投资三百五十万左右,实际上是三百万的样子。那家一级企业造的预算接近四百万,这根本就不会给他做!你造个三百一十万的预算,不是在价钱上就矮于别的公司?道理不就到你手上了?你比别人便宜,台面上也说得过去,”王经理一副老谋深算的形容,“投标只是形式,一种对大家做个交代的形式。到时候说,你的预算比别人便宜,别人有什么屁放?”

“你说得对,”马民脸上有了喜色,心想他们的手段很高明。

“我已经把底透给你了,是三百万的样子,而除了你,别的公司都以为是三百五十万以上的业务,设计和造预算都在往三百五十万上面跑。你造个三百一十万的预算,投标时压个十万,这笔装修业务不就到你手上了?”

“是的是的。”马民更高兴了,装出茅塞顿开的模样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脸上布满了让王经理那张宽大的南瓜子脸上也很愉快的笑容,“我相信你,你说得对。我马上组织人马设计,今天晚上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