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民做了一个梦。马民午睡是从不做梦的。他平常午睡的时间总是四十分钟的样子,有时一个小时,有时只是坐在车上打一个盹就可以了。马民睡午觉的习惯是他那个以酒为友并喜欢发号施令的父亲从小培养的。他的父亲喜欢睡午觉,当然就希望儿子也躺下来睡午觉,于是就养成了每天中午都要睡一下,下午才不会脑壳疼的习惯。马民在这个午睡里梦见了自己小时候因考试只打了七十几分,被父亲勒令跪在门坎上的事情。他父亲是个怀才不遇的男人,年轻时候是梦想当诗人的。他母亲就是倾慕丈夫的才能,把自己的美貌和青春交给了他。那时候他还不喝酒,还没被打成“右派”,他们结婚一年后,因嘴巴爱说话,而且说话的口气总是把矛头直指他的那个唯我独尊的领导,于是这个自以为满腹才干的年轻人,自然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从此就阴着一张疙疙瘩瘩的马脸,一蹶不振了。
当马民长到能记事时,他的父亲呈现在他眼里的形象就是酒鬼加法西斯主义者了,动不动就是拳头打下来,落在他身上还真有点份量。小时候马民最害怕的就是父亲,这个在世人眼里东倒西歪的男人,在马民眼里却是一尊神。他的一双鼓鼓的乌龟眼睛不但让马民害怕,还让马民的母亲也害怕。在父亲的嘴里,母亲的名字是“刘扫帚”,所谓“扫帚”,当然是倒霉的意思,父亲认为自从和这个女人结婚后,命运之神就没对他笑过。他戴上“右派”的帽子不就是他结婚一年后的事吗?马民读初中后,父亲嘴里还在念叨这事,认为他命运不济是妻子命里的“扫气”(晦气的意思)带来的。马民梦见自己跪在门坎上,低着头,父亲却坐在房里喝酒,苦皱着脸。他跪了很久,直到父亲把酒喝完,才叫他起身吃饭,而这个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父亲睁着两只猩红的眼睛瞪着他,厉声说:“以后认真读书不,你说?”马民说:“我认真读书。”父亲指着他的鼻尖说:“我只警告你,你期末考试没有九十分,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滚开去!”马民就走开了,马民的膝盖已经跪肿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母亲含着泪看着他吃饭,马民眼睛里也含着泪,母亲对他说:“快点吃,吃了好睡觉,明天还要上课。”马民吃完冰冷的饭——马民的母亲本想跟他热饭,父亲严厉地阻止了,打水洗脚,裤子挽到膝盖上时,好几处地方都红红肿肿的,手触上去就觉得钻心地疼。母亲见他含着泪不说话,就对他说:“好好读书,不然你爸爸打断你的脚的。你只晓得打篮球,你爸爸说打篮球没用。你爸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呢,不是打篮球就是看小说,把数学成绩都拉下来了,”马民嘴唇动了动,他想小声说:“我长大了要报仇。”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样说,又会招一场打或者罚跪。他那天晚上梦见一条蟒蛇缠着他,而蟒蛇忽然又变成了他父亲,父亲睁着两只眼睛瞪着他,身体却成了只会爬不能走的蛇身。这是梦里面做的梦,这个梦是真实的少年时代的生活的写照。马民小时候经常挨打,他的父亲发起火来,整个房子里就只有父亲的吼声,他的母亲只有缩在一角静待事情结束的份儿,任威严无比的丈夫干着他想干的事情。马民懂事后,可以同暴怒的父亲抗衡的时候,曾对天发誓,结婚后绝不对妻子和儿女这样。
马民醒来的时候,妻子坐在床边,看着他,说:“你醒了?”马民觉得她是说废话,他不是已经睁着两只眼睛了吗?马民在梦里面看见的母亲那双忧怨的上眼睑皮很厚的眼睛,此刻在妻子脸上复活了。马民的母亲在四年前去世了,生前没享一天福。马民非常爱她那个善良的母亲,她的母亲从来不对他指三道四,一切都表现出了菩萨心。现在,他觉得妻子这双眼睛有点像他记忆中母亲那双眼睛,甚至眼形都与他母亲的眼形挂相,都是双眼皮,并且都是一种形状。马民想起母亲说:“我其实最爱的就是我母亲。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我们小时候,爸爸打我们,我母亲每次都是眼睛含着泪。你的眼睛有点像我母亲的眼睛。”
“是吗?”妻子笑了下,笑得脸上出现了一个大括号,肉勉勉强强地往两边扯开去。
马民心里一阵厌恶,觉得自己的爱心无处表达。妻子仍然坐在他一旁,好橡守护神坐在他一旁一样。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挨了父亲的打,母亲就坐在一旁守候着他的情景。他心里就一阵难受。
“你去看看书,”马民望着妻子,“没有事就看看书,你现在正好提高提高自己的修养。我劝你看看书,不要一天到晚不搞一点学习。
看什么书都可以。”
“我是在看书,”妻子说,又是那样地一笑,笑得脸上的肉往两边横扯,接着又恢复成了扁扁的甲虫形状的脸,“我没事是在家里看书,不过我看久了就感到脑壳好疲劳的。”
“当然,每个人看书看久了都有疲劳感。这没什么。”马民坐了起来,他不想再呆在家里与自己无法面对的女人说话。“我到公司里去一下。今天会计会来。”
天马装饰公司在劳动路,在一幢大厦里租了两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旁挂着天马装饰公司的招牌,招牌是周小峰设计的,很漂亮。办公室里搁着四张写字桌,上面都积了一层灰,显然是几天都没有人进来。马民以前聘了一个姑娘专门守在公司里,后来那个姑娘嫌工资低,就让她另谋高就去了,马民来公司是等女会计,女会计已经说下午来公司里做帐。马民扯过挂在门背后的一块抹布,将平时自己坐的办公桌上的灰抹掉,又把椅子上的灰抹了抹,心想还是应该请一个姑娘坐在公司里,叫她每天打扫卫生也是好的。他坐到椅子上,把脚架到桌子角上,点上支烟抽着。小廖走了进来,手上拎着头盔,脸上淌着汗。“马老板,”小廖叫了声,望着他笑笑。
马民吐口烟,瞥着这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的女朋友马民看见过好几次,长相并不是很漂亮,但很性感,身材很好,也很会打扮自己。马民还觉得小廖的女友有些骚劲,说话的表情和在男人面前有意无意地扭几下屁股的动作,都体现出了这是个天性风骚的女人。马民心里想,小廖又怎么能守得住这样的女人呢,这样的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他还乐滋滋的可能不知道呢。想到这里,马民说:“会计还没有来,也没打我的手机,不晓得她搞些什么,又约了我的。”
小廖说:“那她可能等下就会来罢,她约的你,又不是你约的她。”
马民想起小廖的女朋友,一笑,“坐一下,你那位做公关小姐的女朋友售楼的情况怎么样了?”马民说,“她应该很能干罢?”
“我不晓得她的事,”小廖说,脸上表现出年轻人那种无所谓的神气,“我从不问她的事,她的事我不管,我的事她不管。我们各赚各的钱。”
“那你们都很现代嘛。”
小廖显示出他是个大丈夫的神气说:“我们是你不干涉我,我不干涉你。合不来就分手,合得来就结婚。女人有的是,到处都是,她不在乎我,我不在乎她。”
马民觉得他说得很对,何必那么你在乎我我在乎你呢。马民将烟蒂按灭,望一眼窗外,窗外不远处立着一幢白色的大厦,马民望了几眼那幢大厦,想起彭晓,想起小廖的女友,她们都是头脑健全的女人,而妻子却是个精神病人,他回过头来说:“我想离婚。”
小廖是个机灵的家伙,一双眼睛总是含着一种自以为聪明的光泽。脸黑黑的,嘴巴较大,喜欢时不时一笑。马民别的都喜欢他,就只不喜欢他笑,因为他小小年纪,笑时却带着一种嘲讽且还有一点狡猾的意味。“马老板想离婚?”小廖笑着瞅他。
马民瞥他一眼,对他的笑容很讨厌。“你可以不笑不?”马民对他说。
小廖又笑了笑,“马老板哪里不愉快罗?”
“你莫问不愉快,”马民说,一种无名火升到了头顶,“你一问,我没有脾气都变得脾气好大的了。我想离婚,可是我那个老婆……想起就烦躁,脑壳疼。”
“嫂子蛮好的,”小廖换了个姿势站着说,脸上当然没笑了。他看出了马民一脸的烦恼。“我觉得你妻子是个好人,对你百依百顺。”
马民本想说“她是个神经”,但话到嘴边他又改了口,“你不晓得罗。”马民冷冷一笑,“反正我越来越不喜欢她了,烦躁。你去银行打个转身,”马民吩咐他,“看装修的钱付到帐上没有。再不付我就要打电话骂人了。刘厂长说第二天就付,到现在还没看见钱来。”
小廖拿起桌上的红头盔,转身走了出去。谁站在我面前我都烦躁,马民心里说,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他当然就想起了彭晓。我已经有五天没同她联系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她。我已经彻底掉进爱的泥坑里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几天他拚命控制着自己不与她联系,现在他觉得他应该跟她联系了。他拿起了手机,三下两下地按了她的传呼机号码,当然没忘记加“96”的代号。其实他知道不加代号她也知道是他打的传呼,她已经记住了他的手机号码。上次他在王经理家打“三打哈”时,她就打了他的手机。彭晓的记性很好,不会忘记他的手机号码。他加代号,是要提醒她,他们的关系是那种纯度很高的96标号汽油,这种汽油当然是好汽油,是长沙市,甚至是湖南省地区内任何一个加油站都没有的。这个代号这样解释当然就很美好。马民想。
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马民拿起手机,是王经理的声音,“搞点活动不罗?”
马民一听就清楚对方是指玩“三打哈”,马民那一瞬间想当国家干部就是他妈的好过。“我要有事,”马民回答说。
“什么事?”王经理说,“我们这里三缺一。刘局长也在这里,刘局长要你来,业务的事……你清楚不?”王经理在那边威胁他说。
马民想起这些个国家干部真他妈什么事都可以搁在玩的一旁,这个国家又怎么能搞上去?他真想一口拒绝王经理的邀请,但一想这一拒绝就可能把那一笔几百万的装修业务一起拒绝了。王经理曾明确地告诉他,他有几个搞装修的朋友,马民只是其中一个,而这个业务——头枕北脚踢南的刘局长是非常相信他的,私下已经对他说了,回扣的钱王经理代他拿,他就不露面。因为他怕留下把柄影响他的仕途,他预感他是要当市长或者什么厅长的,曙光在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呢。王经理已经私下向马民透了底,吊着马民的胃口,让马民总能看到一点希望。“好罗,”马民说,想起彭晓,“那我可能打不了好久,我确实有事。但是我还是来陪你王经理和刘局长玩几把,嘿嘿嘿。”他心里想他妈的,这些当干部的已经烂到骨头里去了,摆着自己单位上的事情不管,却躲起来赌博。手机又响了,马民以为是彭晓打来的,结果是周小峰。
“你这杂毛有什么鬼事?”马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很快活地骂道。
“你才是个正宗的杂毛。”
“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说!”马民又兴高采烈地骂道,“有屁就放。”
两人斗了一气杂嘴,马民问周小峰有事没有。
周小峰回答说:“硬要有事?没事打个电话玩玩,关心你就不可以?”
“谢谢你,嘿嘿嘿,你的关心越少越好。我受不了你这一套。
好罗,再见,我还有事。”马民合上手机,正想走,手机又响了。
马民想这可能是彭晓打来的了。“哪位?”
“我还没说再见,你怎么就关手机?”周小峰指责他,“你读了大学,对待朋友怎么这样不礼貌?雷锋是怎么做的晓得不?”
马民懒得同他对开玩笑了,“我还要有事,我让你说再见罗。”
“我现在还不想说再见,嘿嘿,你急着想摆脱你的冤家对头是罢?”周小峰在手机那头快活地说,“你有什么事,告诉我看?我最会替人排忧解难了。”
“我打了彭晓的传呼机,”马民说,“你挂电话吧。”
“你就是这样重色轻友?对待朋友这样不耐烦?朋友找你谈心,想把点烦恼传染到你身上,让你分享一点,你就急着要朋友挂电话……”“你到底要说什么?我挂电话了埃”“我还没说再见,你就想挂电话?我晓得你现在是非常想听晓晓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甜吧?她说话同唱歌一样好听吧?你这重色轻友的杂毛!”
“别人要我急着去打‘三打哈’,”马民恨不得骂他一句“你这婊子养的”,话到嘴边开口道:“好罗,别人在家里等着我,再见,明天见。”
女会计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式样很好看的花裙子,一张尖脸黑黑的,背着一只绿色的小皮包。“才来罗?”马民瞥着这位多处兼职的女会计。
“我到处都是事情呢,”女会计说,“街上又堵车,你怕我们出门像你们当老板的,自己一台车开来开去,威武得很。街上好热。”
马民笑笑,把一大堆发票什么的都扔给女会计,随便向女会计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向门外走去。他迈出大厦,拿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刚刚坐进去,手机又响了,他想这应该是彭晓打来的了。
“哪位?”他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几分温柔地问了声。
“我还没说再见,你又关手机了。”周小峰说,“你这重色轻友的杂毛。”
“周小峰你今天没吃错药吧?”马民建议他说,“要不要我送你到神经病医院去检查,涂家村精神病院最近没什么生意,你想去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不?”
“是的,我正好脑壳疼,想去看看玻你来接我我崽不去。”周小峰说。
“我真的怕了你,你说再见罗。”
“我现在还不想再见。嘿嘿。”
马民真的有点恼他了,“你这个杂毛,再见。”马民合上手机,发动了汽车,将汽车驶上马路,朝王经理家飙去。手机在他身边又响了起来。马民心里想周小峰你这个杂毛,你真的是吃饱了撑的。马民一只手把握着方向盘,一只手又拿起了手机,真的来了脾气地大叫一声:“你这杂毛发神经罢!”
“马民你怎么回事?”彭晓的声音。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马民慌忙解释道,“我以为是周小峰那个玩把戏的,他缠着我不放。我关了手机,他又打进来,我关了手机他又打,你看烦躁不?”
“难怪我打不进来。”
“所以我刚才以为又是他打进来吵我的,结果是你。”
“难怪你一开口就骂杂毛。”
“我跟周小峰是二十年的朋友,是骂不散的冤家朋友,经常相互骂。”
“那很有味啊,格格。”她笑了两声。
“嗯罗,有时候骂人是很愉快的。”马民笑笑说,心里很高兴她回了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见面不骂反而没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怪。说不清的。”
“好朋友,骂儿句才不会见怪。”
“是的,反而增进了友谊。只有玩得好才会寻着吵。”马民也嘿嘿一笑,“我有时候想想我和他的一些事情,自己都觉得很有意思,很有味。”
彭晓格格格笑了笑。
“我打你的传呼机,想约你出来吃晚饭。”马民说,“有时间吗?”
“在哪里?”
马民想了想,“六点钟在超达餐馆可以不?”马民说,“那里的菜味道不错。”
“六点钟在超达餐馆?”
“是的。你一定要来,还不准迟到,我会提前十分钟到,等你。”
“那我提前十五分钟到。”她在那边笑着说,“我怎么能让老板等我呢。”
“我现在在马路上开着车,不好多说话。”马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