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分房睡。大卫没有回卧室,住进了他的书房。接下来的几天非常滑稽。三个人谁也不和谁说话。在庞大的红木餐桌上,大卫突然冒出句:麻烦把番茄汁递一下。两个肃静进食的女人的头抬起,心想大卫是不是有和好的意思呀?我妈妈正想把她前面的番茄汁递给他。大卫把头一转冲我道:拜托了,海伦。我妈妈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番茄汁放回原处。一言不发的中国少女伸长个手臂去拿,再伸长个手臂递给大卫。大卫感觉自己这些年对这个女孩子的拉拢还是卓有成效的,至少他看不到一个中国帮。我的嘴唇紧抿,像一起谋杀案幕后的知情者。
我的父母吵架,谁也不主动和好。就以孩子作和解的话题,一方问孩子今天怎么样,小歌今天这样了那样了。另一方这么一答,两人就算和好了。我是他们最安全的话题。现在我又成了妈妈与大卫的纽带。
海伦,麻烦你去叫大卫听电话。
海伦,你去告诉你妈妈今天我不回家吃饭了。
他们的交流还在,只是以我为渠道。我看着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与一个小腹微起的女人之间的争吵,觉得滑稽。他们一定是寂寞难耐了,才找个事情来吵吵,消除寂寞。
当然有些事情光靠我是不行的,他们只能自己面对。比如我妈妈以为她怀孕了,因为她的月经晚到了一个星期。她终于敲响了书房的门,尽管敲得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也觉得像是不速之客。那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当年她就是这样敲响了系主任的门。
我需要和你谈一件事情。
我知道,我在等着。他的表情相当严肃。
她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只可惜我想谈的事情大概不是你想听的那件。
那是什么事?
我……怀孕了。她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合时宜,这个孩子来得有点不合时宜。
不会吧,果然大卫惊奇道,后来也感觉自己的表现太明显了,哦,我的意思是你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女人了,海伦都已经十八岁了。
她说:可是我的经期非常准时。
大卫叫了一声上帝,就开车出去了。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只测孕器,递给他太太,催促道,快试试,快试试。
她并没有马上去接那只测孕器,而是说:你看起来相当紧张。
我只是有点吃惊。你不觉得我们这个年纪有孩子让人吃惊吗?
不,你的表情不仅吃惊,那是害怕。你在想我们现在这种关系,如果我真的怀孕了事情只会更复杂。
我根本没有说这话。
但是你是这么想的。
你想得太多了。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怀孕了,我的反应都还不是反应。
正因为不知道,我才看到了你最真实的反应。
让我们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说吧。如果是真的,我们不得不面对。
不得不?她重复。她想他对她两次怀孕的态度真是大转弯。大卫,听着,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得不的。
测验的结果是两人虚惊一场。
现在有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她听见自己说这话时有些意味的轻笑。
大卫看了她一眼:我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让你满意。
她也不回避道:对,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它发生。
你想它发生吗?大卫又看了一眼她,我承认如果你现在怀孕,我会有点招架不住。我现在连我们之间的关系都招架不住。但是不意味着我们以后不会有孩子。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改善以后。
不可能了。你不用担心了。
大卫仍然回到书房去过夜。大卫刚走,我又和她发生了一场关于怀孕的争吵。
是这样的:
我照例走进他们卧室对正在洗漱的妈妈道晚安,我说:妈咪,大卫还不回卧室睡觉吗?
她摇摇头,一会儿后她又说:大卫很计较。
她说的是英语。平时只有我们母女二人时,她只对我说中文。只有在她的美国丈夫在场,为了让他不觉得见外,才与我用英语对话。现在她改用英语,以为英语为她燃起了另一轮希望。她的目光满是期望。她知道如果是六年前,那个上海小姑娘会幸灾乐祸地说:活该,谁叫你嫁的呀。现在该少女只是懒洋洋地答道:嗯——哼。
她接着说:犹太人在金钱上就是计较。这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我看啊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犹太人标准不再是信仰了,而是他们的金钱观。不是有这么个笑话嘛,一个犹太银行家的儿子在取得博士学位后,改信了基督教并讨了基督教信徒为妻。银行家伤透了心。一天他看见他的两个孙子在玩剪纸游戏,就问他们玩什么,两个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在玩银行家的钱。老银行家一听,顿时心花怒发,说:我的孙子还是犹太人。
嗯——哼。
她又补充道:海伦,你别看是他每个月发你零用钱,可像买钢琴这些大块的开销他一点儿都不愿意帮忙。像你大姨要给你外婆寄钱,那你姨夫根本没有二话,问都不会问。好嘛,我这要给你外婆寄点钱,那个费劲儿。还有,你阿姨有一年跟我借点钱,他说借是可以借的,不过利息要算上。要搞清楚呀,她是我姐姐啊,人家开这个口肯定是有困难,我管人家要利息,这以后还怎么做姐妹。
嗯——哼。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中国人最容忍和忍让,所以才容忍出每四个人就有一个中国人的强大生命力来,过分地忍让也就显得太软弱了;犹太人很认真,讲信用,可是认真过了分,就是计较了。
嗯——哼。
你怎么光嗯哼嗯哼的,你是嗯哼是的,还是嗯哼不是?
我的嗯哼只是代表我听到了。
难道你不说些什么吗?你不是对任何事情都特有看法吗?
不要再告诉我这些事情了。
怎么了?
没怎么。
她叹道:以前和你说什么,你还反驳几句,现在连反驳都懒了。
天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不关心。我已经不是六岁了,你要和大卫怎么样我根本无所谓,你要和他离婚,或者再结婚我根本不在乎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而我自己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我要升学要工作,现在我爸爸又出事。可你和我讲的全是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别说他是犹太人了,他是人都会恼的。
她认真地把这话想了一下,说:那不一定。中国男人最大方,他们就不介意老婆存私房钱。
她又认真地想了一下,又说:至少上海男人是这样的。
我想她大概想到了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