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太阳鸟

突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如果以前发生的事情可以用意料中与意料外来归纳,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则有些突如其来,甚至可以说是晴天霹雳。

——陈天舒一、这就是幸福昨天晚上,苏锐没有到。今天上午,天舒心灰意懒之时,TIM来了电话,问她怎么样。“还好。”天舒说。

TIM说他在实验室等她。天舒说她不能去,与杨一、大森约好,上他们家玩。

TIM想了想说,你什么时候来都行,接着又说了一句:“IWONTLEAVEUNTILYOUCOME。”他会在那里等直到她来。这句英语的意思接近中文的“不见不散”。这是天舒常对苏锐说的话。

很快,大森来接她,正要出门,电话又响起。天舒一听到苏锐的声音,心里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

“对不起,昨天临时有些事,不能去见你,哦,一个朋友的电脑坏了,我帮忙修电脑去了。”

天舒说了句:“这样啊!”口气中满是讽刺。

“对啊,他很急着用电脑,所以……”

“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了。”天舒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难过。

“对不起……”

“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没去。我本来就不想去。”

“你怎么了?今天有空吗?”

“……”天舒不说话。

“你还在听吗?”

“嗯。”

“我想见见你,和你说话。”

“我约了人。”天舒说完挂了电话,自言一句,“笨蛋。”

只是不知她指的是自己还是苏锐。

在去杨一家的路上,大森故意大声地说话,说他已经找到了工作,他们已经开始买股票了。气氛上渲染着天舒,让她的思路跟着他走。天舒看着他发亮的眼睛,想:他就是这样追上扬一的吧?这双眼睛让女人对自己和别人都有信心。

“杨一怎么样了?”

大森用一种很得意的声音说:“杨一呀,她现在就喜欢在家里做饭。”

“不会吧。杨一如此自甘堕落?”

大森笑,用更得意的声音说:“经过我精心调教的。”

“如何调教的?”

“我每天都对她说夫贵妻荣的道理呀。”

大森认真地对天舒说:“我和杨一交流过,我们都有一个共识,以前,我的想法是,等我事业有成,至少也得等我三十岁,年薪上个十万,各方面条件成熟后,我再居高临下地挑个好的。我相信许多男人都是这么想的。现在我就不这么想了,我和杨一什么都没有,但感情是真实的。就像两个乞丐抱在一起,却是非常的SWEET(甜)。现在我们定下来了,我们可以专心做事业上的事。”

杨一和大森住在硅谷,大森是学电子工程的,在这里好找工作。硅谷的中国人很多,多是工程师,打电话到任何一家公司,就有好几个Mr。刘Mr。王Mr。李,他们来自台湾、香港,更多的来自大陆。有人给硅谷的华人工程师编了个歌,很形象:一进硅谷,双眼发毛。

二手旧车,东奔西跑。

三十出头,白发不少。

四尺作坊,跑跑龙套。

五彩屏幕,键盘敲敲。

六神无主,天天操劳。

七夕牛郎,织女难找。

八万家当,股票套牢。

九点回家,只想睡觉。

十万头款,房抢不到。

百事不成,上网瞎聊。

千辛万苦,乱寻门道。

万般无奈,只得跳槽。

亿万富翁,凤毛麟角。

这时,杨一已经在硅谷的一家中餐厅等得不耐烦。这家餐馆的老板就说过:“在这里,用不着说英语。我们八十年代初来时,根本没有什么中国人。现在这里是中国人和印度人的天下。”在这一带吃饭,感觉有点像在北京,生意好时,每人手里拿个号码,叫着号入座。大森、杨一常来,了解行情,于是一个去接天舒,一个去排队,不会耽误时间。

“好久不见了,天舒。”杨一大叫。

今日一见,只觉得杨一越发出众,以前只是单纯的丰满伶俐,现在平生出小妇人的俏丽,韵味十足。真是很久不见了,到底有多久没见了呢?

天舒还没有来得及数算,杨一又说:“考完了,轻松一下。”

吃过杨一答应过八百次的饭,跟着他们小两口回家。进了家门,大森想亲杨一,杨一主动地把脸颊送上。天舒看见,心里难过,像看不得别人幸福似的,扭头避开。后来索性说了:“唉,你们两个注意一下好不好,你们当我是透明的吗?”

两人含笑分开,大森进了厨房,将打包的食物放入冰箱,天舒对杨一说:“不错嘛,你们两个。”

“是不错。我没有想到大森这样的人会对老婆这么好。

他以前懒得跟猪似的,现在也会主动做家务什么的。“杨一说。杨一喜欢看到他,喜欢与他吵不伤感情的小嘴,喜欢与他开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懂的玩笑,其实只要看到他,她就能从他的眼光中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戴着戒指在水里洗菜,水花溅起一闪一闪,戒指也在清澈的水中一闪一闪,就像星星亮晶晶。

“没办法,这就是幸福。”杨一调侃地叹道。

“是你把他培训成这样的吗?”

“对啊,我跟他说,成功的女人总需要一个伟大的男人,你总不希望我每天在家里做家务,十年后成了一个黄脸婆,咦咦叨叨,让你看见就烦的那种。”

天舒想,不对呀,这跟大森刚才在车上讲的版本不符啊。夫妻两人一人一套说法。

“我们觉得我们俩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对。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早结婚,以前都是计划三十岁后结婚,觉得早结婚的女人挺没劲的。后来合适就结了。天舒你要把握机会。”

“你对我说这些?”天舒委屈地说,“你觉得我还不够努力吗?我在想,我可能努力过了头,现在自作自受。”天舒看着杨一,“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为我做的一切。虽然结果不理想,但是我很感动,在美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大森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切好的橙子:“你们吃水果。”

天舒笑:“杨一呀,你也就在自己家里可以享受这种等级的待遇。”

杨一立刻接过来:“我来做,我来做。”

“没事,你和天舒说话,我来。”

天舒看到这,也就全明白——为什么版本不一样,过得还挺幸福。

大森、杨一还是吵。大森会修车,杨一说你怎么不亮相呢?我要是早知道你会修车,也不用把车子送车行了。大森说没有机会亮相,当初他就急着帮她解决个人问题了。

“你们两人真好。”天舒感叹,目光忧郁。

大森和杨一对视一下,既不好去说苏锐什么,又得安慰天舒几句,大森故作气愤,说出的话却很逗乐:“他妈的,我就是打不过苏锐。”

二、真是百感交集这时,苏锐越想越不对,就去天舒公寓找她。开门的是晶晶,晶晶圆圆的眼睛很气愤地盯着他,不说话。

“你表姐呢?”

“不在。”

“去哪儿了?”

“她和TIM在一起。”

“现在不要和我开玩笑。”

“这有什么,喜欢的人与交往的人并不一定是同一个。”

“请你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我需要见到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好让你再去欺负她吗?”晶晶口气坚定得近乎惩恶。

苏锐灰头灰脸地走了。

晶晶突然叫住他:“这个时候,我劝你别找她,除非你认为你心里有数。”

苏锐回头看看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难怪天舒会说,看见她们,觉得像狼来了,除了年纪上的优势,气势上也是高屋建领。

晶晶又说:“我真搞不懂你们,比我大这么多,却要我教导你们GROWUP(成长起来)。”苏锐被教训得一鼻子灰后回到公寓,接到杨一的电话:“苏锐,天舒在我们家。”

“那我现在去你家。”

“你和天舒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很想和她谈谈,可不知道怎么谈,我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就告诉她这种不知道,告诉她你的想法。”

“苏锐,我长这么大,终于有一个认识,千万别把人家当傻瓜,那结果是你最终会成为那傻瓜。”

苏锐点点头:“我知道了。”

很快地,苏锐出现在大森家门口。他们显然在说什么,苏税一进门,大家就闭嘴了。苏锐说:“在说我坏话吗?”

杨一笑着说:“你怎么知道?”

大森冲天舒济着眼睛,对苏锐说:“正在对你进行控诉。”

苏锐走近天舒:“我来了,要控诉就直接对我控诉吧。”

天舒说:“懒得理你。”

苏锐说:“我送你回家吧。你总不会在杨一、大森家过夜吧。他家这么小,怎么睡呀?”

大森立刻接道:“这还不简单。一边一个呗。”

“我打你呀。”苏锐骂。

“你才是有齐人之福的呀。”大森说。

天舒跟着苏锐走了。她觉得应该回家了,可杨一和大森显然没有送她回家的意思,故意把她丢给苏锐。

下楼时,杨一和苏锐走在后面,杨一递过来一个信封:“给你的。”

一路上,天舒不与苏锐说话,苏锐也是欲言又止。经过图书馆时,天舒看见前面的木头长椅,她想起与苏锐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一时间柔肠寸断、百感交集。

“你把我放在医学院,我想去实验室看看。”天舒这么说,因为她觉得她已经无法与他再多呆一分钟了。

苏锐点点头,到了医学院大楼,天舒下了车,说:“我们分手吧。”

苏锐随之下了车,叫住她:“你怎么了?”

“苏锐很适合问‘你怎么了’,问起来真的很无辜,可以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从一开始认识苏锐,我就在等,等苏锐电话,等苏锐喜欢我,可是我发现不行。苏锐,我不想再和你这样下去,不想再无休止地等待,不想再让自己伤心难过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日子。不喜欢,一点都不好玩。”

苏锐大声地说:“听我说好吗?我想告诉你,我的全部,我和林希,我和你。”

“已经没有兴趣了。”天舒摇摇头,眼光茫然,心一寸寸酸起来,“有兴趣的时候,可以在咖啡厅等苏锐一直到关门,可是你没有来。我想你已经有决定了。现在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苏锐,那你为什么要说谎?你是不说谎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林希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上次你去找林希,我可以等你吗?因为你说了真话,我喜欢别人对我说真话,这让我觉得还值得等待,现在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天舒,我也说不清楚……一方面,我想自己处理这件事,另一方面,我只能承认我有许多的软弱。”

“我在浴室里听到电话响,想大概是你的,都会冲出来接。我心里想的,眼里看的,都只有苏锐一个人。我要求你也这样对我,你可以做到吗?连我表妹都会说,找一个爱我的比找一个我爱的幸福。”这时,一种忧伤随之而出。

“林希不要你的时候,你就来找我。你把我当什么呢?

苏锐真不好。你这样太欺负人了。“天舒说完,要哭似的,”我也是有爸爸妈妈疼的人,我不是那么随便可以让你欺负的呀。“苏锐见天舒快哭了,连忙开玩笑:“是,别说你的家人了,就是你在美国的姐姐妹妹们也够多的了,她们也不会饶了我。你表妹今天已经把我臭骂了一通。”

天舒越发地生气:“请你在这个时刻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再见了,苏锐。”天舒说完,转身走了,脸上有泪,苏锐之所以知道,因为那泪光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这是苏锐第一次看见天舒哭,他的印象中天舒总是微笑着的。

天舒越走越远,苏锐没有去追她,不是他不想,只是他觉得自己现在毫无立场,也毫无理由。

三、总是失之交臂天舒到了实验室,竟然看见了TIM。其实她早忘了TIM在等她这回事。

TIM懒散地坐着,一个姿势坐累了,又换了个姿势。天舒一愣,感慨系之,苏锐,你会这样等我吗?

“你终于来了。”TIM说,仍是一副兴奋的样子——像每次见到天舒一样。

“你在等我吗?”天舒说,“我要是不来呢广TIM笑笑:“那我就做实验呗。”

TIM递给她一个礼物,天舒接过:“今天什么节日?”

边说边拆开,一副耳环。

TIM认真地说:“你生日的时候,我说要送你礼物。我看你心情不好,就帮你买了这副耳环,让你高兴些。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为了你快乐。”

“TIM。”天舒叫了声他的名字,再也说不出什么。

“把它戴上吧。”

天舒点点头,把耳环戴上:“好不好看?”

TIM说:“好看,真好看。”

天舒望着TIM说:“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可以这么任性地去爱苏锐,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会在我身边的。”

TIM一把楼住她:“那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苏锐回了家,疲倦地倒在沙发上,但是没有忘记杨一塞给他的那个信封。他掏出一看,是天舒写的“与苏锐分手理由”、“与苏锐和好理由”的纸片。纸张很皱很皱,看起来很吃力。但是天舒写的“爱他”两个字,像针尖似的刺着他的心。

以前多少个夜晚想起与林希相爱的日子,他常自问,如果他和林希不认识,那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当然这是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现在想来,林希只是粉饰了他年少时的梦而已。而天舒,却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攀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人们似乎愿意而且勇于承认自己的记忆力出了毛病,却没有人愿意而且勇于承认自己的判断力出了问题。在林希和天舒的事上,他觉得自己是判断力出了问题。

他冲出公寓,重新发动车子,向林希的旅馆开去。

“林希,这是不可能的。”这是苏锐看见林希说的第一句话,两人在旅馆前的小花园里散步。

林希看着他,对他突如其来的话表示不解。

“我已经没有信心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和你在一起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但只是回忆而已。”

“我不要成为你的回忆。”

“从我十八岁认识你到现在,整整八年了。就是抗日战争,也不过八年,和你这八年就像打游击战,我进敌退,敌进我退,这种疲惫战,我真是打累了。”

“现在可以结束了。我这次就是来和谈的。你知道我以前有过一些不好的经历,这些对我的性格有一定影响的。我对什么事物在没有确定的情况下都无法作决定。”

“但这不能成为你恶性循环的借口。林希,我累了。”苏锐声音疲倦地又重复一遍,“我累了。”

苏锐是累了。林希一遍一遍地想着他说的“累”,连他都累了,自己的任性瞬间毫无价值了。

林希只是看着他:“因为天舒吧?”

苏锐点点头:“是的。我不能再伤害天舒了,因为我……我知道那种感觉。”

林希是个敏感、细致的女人,自然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未讲出的话,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抱怨。她伤害过他。

林希自觉地转了一个话题:“天舒,她怎么样了?”

“天舒,说得好听一点,人很单纯很天真,说得难听一点,没有什么脑子的傻丫头,否则像她那种条件的,怎么会找我这个穷学生呀。我和她去吃PIZZA,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买一送一的折扣券,换了别的女孩谁干呀。她是一个很普通平凡的女孩子,会为生活的每一件小事忙碌,为一点点小事高兴,为一点点小事烦恼,看电视也能哈哈大笑,有时候也很任性,耍小聪明,看我E-mail什么的,但人特别的真诚、实在,有一般人的希望之火。我觉得这种人更适合我。”

苏锐说。与林希在一起,他体验到爱情的大喜与大悲,最后悟出了他想要的人是天舒。

“你爱她吗?”

“一开始只能说有好感吧,现在我可以说我爱她。她说这辈子她只想爱一个人,精于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像你我这样的人满地都是,像她那样活得执着单纯的人很少,我很感动。更让我感动的是,其实,在我对她的感情上,她并不太信任我,却义无反顾地和我在一起。她是一个很乐观、很善良的人。现在想想,上次我会与她分开,上去找你,这次又搞得这样不伦不类,我就是利用了她的这种品德。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总能看见她的笑脸,在她那儿,我可以得到永远的肯定,一个男人还能对生活奢求什么呢?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很成熟,可是对天舒任性的那个人是我。”

林希发现苏锐提起天舒,脸上带有一丝幸福的温存,她苦笑:“苏锐,不要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说另一个女人太多的优点。”

苏锐温和地说:“林希,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苏锐从林希身边擦肩而过,突然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一吸一顿地抽泣起来。

苏锐的目光从她的手再移到她的眼睛,果断地抽出自己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林希,到今天,我们是真正分手了。”

他就这样走了。

没走几步,林希在后面大声叫:“苏锐,你站住。”

苏锐站住,林希走上前,肩并肩地对他说:“不要离开我,让我离开你吧。”

说罢,林希离去,走了几步,停住,转身,对苏钱说:“也好。我终于被你拒绝了,我终于死心了。我终于可以和过去说再见。我终于要自己坚强起来了。”

“再见了,苏锐。”林希走了,在黑夜中消失了,她知道自己是彻底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第二天,苏锐起了一个大早,他的心情很好,他哼着小曲出门,找到天舒告诉她,他和林希彻底分手了。

天舒却很平静地说:“这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我很抱歉,以后不会……”

天舒打断他的话:“这些真的不干我的事。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和TIM在交往。”

苏锐点点头:“我知道。我和林希彻底分手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天舒看了他一眼:“太晚了。我决定接受TIM的感情。

寒假我会和他去滑雪。苏锐,我和杨—一样,我们上学早,一直都和比自己大一些的人相处,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有精力做许多事,可现在看到我表妹,我觉得自己也不那么年轻了。我想我也不能什么都率性行事。”

苏锐沉默良久,说了一句:“天舒啊,为什么我们总是这样失之交臂呢?”

天舒一听此话,黯然泪下。为什么她喜欢他的时候,他身边有个林希;现在他喜欢她了,她身边又有了TIM。失之交臂,这正是她天舒的体会啊。她应该比苏锐更有权利去说这句话,又偏偏让他先说了去。天舒觉得委屈,为什么连这个时候,她都不能比他理直气壮呢?

令她失措的是,她发现他的眼中也有泪。

四、晴天一个霹雳数日后的某天上午,苏锐在穿袜子,准备出门。董浩要回国,苏锐答应送他去机场。虽然不熟悉,总是同胞,帮这点忙义不容辞。他抬头看见天舒放在他家四面八方的照片,心里很不是滋味,走上前,拿起,凝视了很久,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去镜框上的灰尘。这时门铃响了,一开门,仍是林希。林希笑着问:“不欢迎吗?”

“进来吧。只是等一下我要去机场送人。”

“看起来气色不好。”

“没什么。”

“我要回西雅图了,临走和你告别。”

“要回去了?”

“对,”林希点点头,“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许多事情处理得不漂亮,最后的结尾,让我处理得漂亮些。你不是要把我当做回忆吗,结尾漂亮了,你的回忆也就美好了。”

“你并没有什么事情处理得不漂亮,只是你有你的想法。”

“还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吗?计算机系与历史系要进行公开辩论赛,历史系打出的口号是‘树木无根枝叶不旺,人无历史思想不深’,计算机系则打出‘计算机将改写历史’的口号。我说,可能吗?你说,可能呀,只要不断地UPGRADE(升级)就行了。果然是计算机系赢了。我对你说,看来,历史的创伤,只能由历史来解决了。这番对话,全应验了,想想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林希说完,松了一口气,像是对自己的总结感到满意,又像是对过去的如释重负。

“你还记得这些?”苏锐问。

“是啊。这些是我很美好的回忆。”林希说着又转了个话题,“苏锐,还是很有眼力,找天舒是找对了。”

苏锐惊诧地看着林希,何出此言?

林希看出他的惊诧,笑笑:“其实我见过她。就像她会查看你的E-mail一样,我也观察过她。”说到这,她抬头看看苏锐,低头说了一句,“我想女人的把戏都是大同小异的。”

苏锐微微一笑,林希接着说:“我去过你们学校,远远地见过她,就像你说的,她很快乐,挺好的。”

“她好也罢,坏也罢,人家都不理我了。”

“怎么被拒之门外了?”

“不仅被拒之门外,是拒之千里之外。”

“怎么会这样?”

“我想是因为我以前太伤她的心了,她决定和别人在一起了。我找过她好几次,她都不理我。”

林希看见桌角有两张回国的机票,心里明白了大概。

“找她去。感情的事,主动权在男方。像我和你分手怎么也分不了,你和我分手,就真的分手了。苏锐,有些人,错过了,就错过了一辈子。”林希说。

“是呀,她总是那么快乐,像是与生俱来的。让人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难关,这也是她为什么那么吸引我的原因了。”

“称这么想,就会像我以前一样,进入错误的判断。现在我知道,没有人的痛苦与快乐、软弱与坚强是与生俱来的,都是慢慢地让自己坚强快乐起来。”

苏锐想了想,点点头说:“谢谢你。”

“哪里,这些也是我这几天才悟出来的。”

“谢谢你,林希。真的谢谢你。”苏锐说。

“我说过,我要把结尾结得漂亮些。好了,我要走了。”

林希笑,调皮地说,“很多很多年后,我们比比你的儿子帅,还是我的儿子帅,好不好?”

苏锐忍不住笑了。

林希刚走不久,电话响了,董浩气吁吁地说:“苏锐呀,你快来小马家,出事了,邝老师的儿子死了,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这儿,我也在这儿,你来这儿接我吧。”

邝老师的儿子死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前天的下午,停止了一切。

邝老师要回国,邝老师儿子过来看他,也住在小马家。

小马非常的好,一手把邝老师父子的事揽下。

邝老师的儿子一直在中部读书,他说那是乡下,人们谈的是马和牛,到了西海岸,这才是城市呀。

儿子要去拉斯维加斯玩玩,邝老师在美国许多年了,也没去过。

小马说:“既然你们想去,我送你们去吧。”

邝老师说:“小赌恰情,我输个二十块就好了。”

邝老师的儿子说:“还没玩呢,就想着输了,没劲。我只想赢个一两千块就行了。”

小马说:“我只看看,不想输赢。”

到了赌城,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过马路。邝老师儿子在前,邝老师随后,小马走在最后。突然一辆车子飞驰而来,邝老师的儿子被当场撞死,邝老师则被小马拉住。

此刻许多学生都在小马家,还有教会的师母。

邝老师没有眼泪,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像黑洞一样死死地盯着素白的墙,表情是异化了的僵硬。

小马蹲在地上,望着老师:“老师呀,您要是想哭就哭吧。”

邝老师转过脸望着,神情茫然,头发像伍子前一样在一宿间愁白。小马猛然间无法相认,这就是为了儿子咬着牙挺下来的老人,这就是喜欢谈一些自以为时事其实老掉牙故事的长辈,这就是人格谈不上伟岸却也和蔼真实的老师吗?小马突然哭了出来:“邮老师,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老人开始哭出声来,老年人的哭声比任何一个年龄段的人都显得凄凉悲壮,让人心颤。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老天爷为什么对我这样呀?”邝老师哭叫着。

唐敏站在一边,陪着落泪。

人就是这样的简单。当人面对宇宙,只要敞开心灵,是会落泪的。这个巨大的神秘的宇宙就会变成一个深刻的预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活着为了什么?这些小时候就不断发问的问题再次回来了。这些年来,她早已经不问了,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也不是因为有了答案,正是因为问题深刻到她只能躲避,只能靠着本能和惯性活下去。为了名?为了利?名利到什么程度才能满足?有了名利又如何?

最后都是一个死字。

这时,董浩走近她。

“你来了,今天不用打工吗?”唐敏问。

“不用。再也不用了,我今天就要回国了。”

唐敏一愣:“你决定回国?”

“嗯。”董浩点点头,“想想,还是回去的好。”

唐敏只是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你以前借给我的钱,喏,拿好。”董浩递过一个信封。

大森感觉恍惚,他与杨一立在厅房的一角。

他记起以前曾看过一篇文章,作者1956年出生的,1978年上大学的时候,去参观毛主席在中南海的故居。他看见了毛主席用的马桶,当时,他十分震撼,猛然间悟过来毛主席也是凡人一个。大森与作者相差近二十岁,但他仍可以体会作者那一代青年当时的感受。

大森也有过一次类似的“震撼”。那是去年这个时候,下着毛毛细雨。他上附近的一家小市场买食品,刚把车停好,就看见他的教授从商店走出来。不少商学院的教授,一边在学校里做学问,一边身兼公司的董事、企业的顾问;同样不少电子系教授,一边在学校里搞研究,一边在商场上赚钱。

这位教授与人合开一家电脑公司,拥有几十亿资产。近年来美国涌现一批高科技富豪,他们多来自名校,成为亿万富豪时都只有二三十岁。

这位电子系教授三十四岁,有着令人垂涎且尊重的年轻、学识、人品、财富、名望,大森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教授一样。

无有些凉,又下着小雨,教授抱着一大袋食物,缩着脖子,有一个苹果从纸袋子里掉下地,滚着走,教授抱着大袋子追赶滚动的苹果,捡起来放人袋中,匆匆上车。

一时间,大森感慨万分。这么普通的一幕,大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震撼,是因为这种财富与行为的反差?大森认为不是,他仿佛从中感受到人生的轻与重,生命的厚与薄。

现在如此年轻的生命这样地过去了。大森想起王永辉给他讲的神造人的故事,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魂的活人,名叫亚当。看来,只是一气之差。杨一靠在大森的肩头,轻声地说:“我怎么感觉咱俩像是相依为命呀。”

大森抚摸着她的背,点点头。

五、你是我的未来苏锐刚刚赶到,他环视了一下现场,天舒不在。苏锐和董浩出了门,董浩赶着去机场。

苏锐随意抬头望天,晴空万里。这个景象他似乎见过,想起来了,是他十六岁那年,爷爷去世。出了殡仪馆,他也同时告别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站在一条普通的马路上,人流车辆穿梭不停,万里无云,一切如常。当时,他有一种强烈的震撼:人生短暂,人又是如此脆弱,他应该在短暂的生命中拒绝平庸,而选择承担责任与使命。

在美国的这些年忙得忘了抬头看天。今天再次抬头望天,记不起与他上次看的有什么不同。是啊,生活在地上的人们连地上的事都搞不明白,怎么可能搞明白天上的事呢。

苏锐倒吸了一口气。又有人死了,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里。

这些年来,他一直有一种执着,为的是这个责任与使命。这些年来,他一直有一种等待,为的也是这个责任与使命。他觉得他的生存有不同凡响的意义。突然间,他深刻地得知没有什么巨大特殊的使命等着他去成就,他是普通人,乞芙众生而已。以前,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死了,将是什么样子?现在知道,有一天,他死了,就像爸爸、爷爷死了一样,就像邝老师的儿子死了一样——仍是晴空万里。即使他成了一个人物,是历史上那些伟人中的一员,对于永恒深刻的宇宙而言,还是一个零。他死了,就像~切的人死了一样。平凡也罢,伟大也罢,大家都是一个活着和死去。想起以前有位诗人说过:人生啊,若不是你两头漆黑,人们怎么会爱上你灰色的中瑞。又想起一首歌《ASTIMEGOESBY》(时光流转),真是这样,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是永远长存的。

得知这一点,他清醒了,尽管这种清醒相当的冷酷,建立在绝望之上。人偶然地与这个永恒的宇宙共存,哪怕只是短短的数十年,对于无穷尽的时间,它一扫而过,却也因此,他感到生命的恩惠。他相信有一把天上的秤比世间的辞标准,他相信有一观天上的眼睛比世间的眼睛雪亮。平凡的人生也有它的意义。越是深刻的问题越要以平凡人的标准为标准。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正在活着,在这个晴空万里、有人死去的日子里,正在生活于这个异国他乡。他突然笑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微笑了一下,看着蓝天。庄子说,天有大美而无言。上了车,董浩说:“真佩服师老师,那么苦却一直努力着。”

“不要佩服别人,你也挺潇洒的,说回去就回去了。现在的中国人是可以活得潇洒一些了。”

“那是你这么想。可能在别人眼里,”董浩说到这,停顿了一下,苦苦一笑,“我只是一个逃兵。”

“不要这么说。留下好还是回去好,现在都很难说。像六七十年代的台湾留学生大多选择留下来,回去的很少。二十几年后,那批回去的留学生返回美国,用现金买房子,阔绰得让当年留下来的人羡慕。”

“那是留学生,我这算什么呢?说真的,我只恨自己争不来那口气。”董浩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丝惋惜。

苏锐知道他的惋惜是对唐敏而言。在美国这四年,离合聚散他见多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并不怪她。人活着都挺不容易的,何况在人家的土地上。她在外面应付自如后,不可能不把这股劲带回家,不可能在角色的替换上,处理得那么好。而我这个人,虽然本事不大,在美国的处境不如她,可就是接受不了女人的那股劲,好像我是嫁给她的。人生苦短,我得想开点。”董浩苦笑,“还是你们单身的好。”

而这时,唐敏仍在小马家里,唐敏觉得董浩的信封重得有点奇怪。凭着对钱的敏感,她直觉上知道,这绝对不止四干这个数目。里面还有一个字条:“敏,我走了。把钱还你。我还是打算回去,美国没有什么真正能吸引我的了。你保重。又:回国后,我会把离婚的事办好。

唐敏凄然一笑,这就是她的生活吗?生活像在剥笋壳,剥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赤裸裸地摊在她面前了。

送完了董浩,苏锐回到自己的公寓,看见BOB又坐在阳光之下。老实讲,苏税常觉得BOB活得没劲儿,每天躺在太阳下,日复一日。问他,他总说在享受阳光。

孔子问他的四个弟子的人生抱负为何。前面三个都说了自己的政治思想,远大的志向。惟有最后一个弟子曾点抱负与众不同,他说:“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后,说:“吾与点也。”一个人可以享受阳光雨露,就是一种幸福。

此刻,再看见这个老头,他早已经进入这种境界。苏锐觉得他是如此的智慧。

苏锐没有下车,接着开。一拐弯,竟到了天舒的公寓。

苏锐心里说,哦,原来我想来的是这里——天舒就是他的天空。

他上楼敲门,没有人应,门却是半掩着,他推门进去了。天舒端坐着,面朝阳台。他叫了一声天舒,没有反应。

他走上前,拍拍她的肩,她有点受惊般地反弹一下,回过头,苏锐吓了一跳,天舒的神情像一只惊弓之鸟,惊恐又茫然。

“你没去小马家?”

天舒还原回起先的姿势,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敢。

你们跟邝老师不熟悉还好,像我们都是一个实验室的,那种感觉真可怕。这人真是没用,只是一口气。”

苏锐点点头。他顺势看见一只打开的旅游包,空的。他知道天舒要和TIM去滑雪,就问:“什么时候动身呢?”

“这一两天吧。”

“东西还没收拾?”

“我知道。”

苏锐走到天舒的对面,蹲下来:“真的要去吗?”

天舒说:“是的。”

苏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递了一张给天舒:“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国看看。你还记得你问我想过未来吗,你在里面吗?现在我告诉你,你就是我的未来。”

天舒毫无表情地说:“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

“不。我只是在想,这种时候你也许会需要我,至少我是需要你的。”苏锐看着她。

天舒也看着他,不说话,又觉得有点不自然,避开眼神。

苏锐却又再次接住她的眼神,说:“我会等你的,我会慢慢地让你了解我的心意。现在看到你没事就好。我要回到小马那里帮着处理一些事情。”

苏锐走到门口,伸手开门时,突然停住,回头对天舒说:“我一路上在想,如果,如果今天走的人是我,会怎么样?”

天舒立刻往地上唾三口:“呸、呸、呸。”眼泪随着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落,打在她的浅蓝色的牛仔裤上,浸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深蓝色,“你,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天舒满是泪水的睑给苏锐一个无比深刻的安慰,苏锐连忙过去帮她拭泪:“我不是要让你伤心。我只是在想,我死了,天还是这么蓝,树还是这么绿。现在知道你会哭,也算有点安慰吧。”

苏锐走后,天舒仍呆坐在窗前。一会儿又是敲门声,来的是TIM。TIM说,他听说了邝先生的事,所以来探望一下她。

天舒说还好。

TIM也看见了天舒空的旅游包,问:“还没有收拾行李?”

“还没有。”天舒说着把旅游包开着的口拉上,“我会收拾的。”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TIM看到茶几上的那张机票。

“什么?”

“TAKEYOURTIME(慢慢来)。”

天舒不语,只是看着他。

“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但还不是事情的重点。事情的重点在于——你的想法,你的感受。”

“我确实有点乱,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答案在于你不敢问自己那关键的问题:你到底想和谁在一起。我们的车子会在原定的时间、地点出发。我不想你就这么来,除非你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