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太阳鸟

我的经历非常简单,虽然到了美国。别人常常笑我生活太轻松了。现在我也这样觉得,简直没有生活。小马对我说,以后会有的,每个到美国十年以上的人都可以写一本书。我说,我不着急,我不进入生活,生活也会来找我的。

可不是吗?生活总是进行着,除了意料之中的事情,还有更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在发生,比如杨一结婚了。每学期初与末,总会有些大的变化,小马毕业找到了工作,陈老师要回国了,邝老师也要回国了。

——陈天舒一、挑货的人才买货到了学期末,阿晴结婚没多久,刚刚恋爱两个月的大森和杨一也宣布要结婚。

他们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那天两人一起吃晚饭,大森说:“我们结婚吧。”他想杨一不好对付,所以时不时地要放一些风声,听其言观其行,为了争取最后的胜利。没想到杨一竟说:“好吧。”

结婚这个终身大事突然间就解决了,彼此都为之一惊。

就这么同意了?太简单了!简单得似乎在决定晚餐吃什么。

想象中的求婚郑重且繁琐,男的举一束鲜花,亮出一枚戒指,单腿下跪,讲一些很肉麻的话。

“你那个网友呢?”大森问,“不再缠着你了?”

“人家早就不缠我了。”

“那就好。算他有自知之明,懂得知难而退。”

“又来了。好像你是多强的竞争对手,人家又不认识你,怕你什么?人家不感兴趣了不行吗?他自己也说,我也许以为他是个白马王子,结果发现他又老又丑,还瞎了只眼睛,到时情何以堪?”

大淼呆住了:这话怎么“似曾相识”?我是在哪儿听过还是见过?回到家里,他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小船新发的邮件亮在眼前,猛然间想起:那句话是他这个渔夫对小船说的,于是恍然大悟——小船就是杨一啊。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了,像《地道战》里的那句话——“地道的秘密我探清了”……

自从有了杨一,他就很少上网找她了。后来小船说她交了个男朋友,大淼就说也好。他想小船虽有灵犀,总是画中人,可望而不可及,也不敢及,不知道真实中是个何许人也。网络上的骗局、闹剧比比皆是,以前他大森还会玩玩,现在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小船又给渔夫发来邮件,大森打开一看,心里乐开了花。

渔夫,我就要结婚了。未婚夫是我相识很久的朋友,到最近才发现自己爱的人其实就在身边。我们来自同一座城市,开着相同的玩笑,有着相似的梦想,我就要嫁给他了,嫁给这个看似玩世不恭,而本质上却认真负责的男人,他不是王子,也不是青蛙,他是个真实的人。不知道可不可以向你这个陌生人讨一份祝福。

小船大淼想他命中本该有她,生活跟他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大淼回了信,祝福小船和她先生,就是祝福他大淼与杨一,何乐而不为?小船找到了港湾,渔夫也钓到了金鱼。要不要告诉杨一呢?大淼想,会的,不过可能等到她做他孩子他妈的时候吧。

杨一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天舒她要结婚的事。只是这么一说,她就无法享受天舒后退三步、从外到内的惊愕之下产生的喜悦。于是她和大森给大家发了E-mail:亲爱的同学朋友们:我们要结婚了。

大淼杨一天舒着实吓了一跳。她周围这些貌离神也离的人们怎么说结婚就结婚:阿晴和大卫如此——阿晴常说宁可男大女一轮,不可女大男一天,最后,嫁给了比她小七岁的男人;杨一和大森也是如此——两人昨天还在吵架,大森说:“你怎么这么能吵呀,小心嫁不出去。”杨一则针锋相对:“宁愿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今天竟然要作“百年之合”!

发出去的E-mail都有了回复,都是同一句话:“你们在开玩笑吧?”

大淼看着电脑,对杨一说:“看吧,没人相信我会娶你。”

杨一笑道:“是没人相信我会嫁给你。”

以天舒为代表的亲友团前来探听虚实。

杨一说:“是。除了我,没人会要他了。你看看他谈了多少个女朋友,都不成。我完全是从人道主义角度出发,拯救他。”

杨一给渔夫的信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杨一此时此刻仍如此嘴硬,大淼就说:“是。凑合吧。这个找太太就像到市场买菜一样,一开始还细心地比较,到最后挑烦了,进了篮子就是菜喽。”

“噢,我就是那最后进到篮子里的菜啊?我告诉你,后面排队的人多了!”

“我不是这意思,我……”

“大淼,我告诉你,明儿个我就跟你离。”

“杨一,我怎么记得咱俩还没登记呢?”

天舒听了快乐地哈哈大笑,就当作听了一段相声。大森、杨一吵吵吵竟吵出了爱情火花。

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位女士走进一家服装店,比试着一件时装,挑剔地说:“收腰不够合身,做工也不细……”女店员见她如此挑剔,便不太理她,招呼别的顾客去了,而老板娘过来招呼这位女士。结果别的顾客都走了,只有这位挑剔的女士付钱买下了那件看似不满意的衣服。女店员好奇,便问老板娘。老板娘像传授祖训箴言似的说,挑货的才是买货的。

大淼和杨一大概也是这么回事吧。

他们商量着先登记,等寒假了,两家父母来美国或两人回国再举行婚礼。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结婚还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一是没有太多的亲戚朋友,二是不信教不需要进教堂。到一个地方,交点钱填个表就行了。

大淼故意很夸张地说:“还要我们交这么多美元买张纸,太贵了。”

杨一立刻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回家自己承认一下就行了。”

“想得美!”

那天天舒和苏锐陪着去。路上,天舒交代,我可跟你们说好,既然交了这钱,到那儿就别斗嘴,不然,人家以为你们来离婚呢。这个时候了大淼还说,没事儿,斗嘴也没事,反正我们讲中文,他们也听不懂。杨一听了嘻嘻笑。天舒想,香味相投也罢,臭味相投也罢,他们倒是很般配。

到了那儿,有几对新人排在前面,大家坐在椅子上等。

终于被叫到了名字,两人慌慌张张上前。穿西装的男子看到他俩的位置,食指挥了挥,意思是他们站错了,应该调换一下。两人调整好位置,穿西装的男子就讲了一大堆的话,为的是大淼、杨一各说一句“我愿意”。

西装男子微笑地说:“现在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

两人笨拙地将戒指往对方手指上套,不知道谁该先戴,一时间乱了阵脚。当然,慌忙之中戒指也是可以戴上的。

“你可以亲吻新娘了。”

完毕后出来,杨一自我解嘲道:“表现不佳,让各位见笑了。没想到还有些复杂。”

大淼立刻说:“没什么。下次一定改,总结经验,争取更大的进步。”

“你还敢有下次?”杨一叫。

“我是说让苏锐和天舒总结经验。”大淼自然有话说。

回到家,大淼脱了鞋就进去,杨一说:“穿上拖鞋,你可不可以有一点结了婚的样子?”

“结了婚就得什么样?”

“结了婚的样。不然,结婚做什么?”

“对,对,有了家就是不一样。”

大淼乖乖地穿上拖鞋,走到挂日历的墙前,在今天的日子上写了一个“降”字。

杨一见了,连忙过去写下一个“侮”字。

大淼瞪着眼睛看着杨一,气鼓鼓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一笑着反问:“你那又是什么意思?”

大淼拿起笔在“降”字前加了三个字,成了“喜从天降”。

杨一笑眯眯地也加了三个字,变为“绝不后悔”。

接下来,搬家、喜宴、改动各种文件。相信,留学生结婚的麻烦已经降到最低,还是把两人折腾了一番。家里很快就挂上了结婚照,两人打扮得像木偶娃娃一TOYS“R”

US里卖的那种嘴角笑得高高的新郎新娘玩具木偶娃娃。大淼戴了一副博仪式的小眼镜,新郎被摆在新娘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而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变。

几日之后,收到双方家里的来信,说,婚姻乃人生大事,无论是我们去还是你们来,等寒假了,你们再举行一次婚礼,以示庄重。

二、你打击不了我自从杨一搬走,房子一下子空下来。杨一结婚了,仍然照付房租,直至有新人搬进或学期结束后天舒另谋他处。

想当初,杨一谈起爱情一套套,分析周全,判断冷静,意气风发得很。谈到婚姻,甚至有一丝对儿女情长的不屑,临到自己头上,却一头栽了进去,义无反顾。说到底,是个性情中人。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结婚了,先是小马,再是表姐,后来是杨一,这个现象很正常,从一个到两个,最后一定是全军覆没,只是希望不要有人像小马那样。

天舒一个人光着脚,在两室一厅的公寓里踱方步。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这么宽敞的房子,一时间觉得很是奢侈,又带着寂寞。没了杨一好听的北京话,没了她率真爽直的笑声,更没了她精辟且自以为很精辟的见解,天舒才想起杨一的好。

杨一临走前,很动情地对天舒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呀,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天舒听了觉得很好笑。

果然,杨—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后来就改口说:“我会常常打电话给你的。”

现在连电话也不怎么打了,几乎都是天舒打过去。

再后来,杨一对天舒的政策又改了:“你要常常来看我呀,至少要常常打电话给我。”

大家都很忙。忙什么?忙学习、忙生活、忙工作,真的很忙。生活得匆忙而且潦草。天舒和杨一只在学校碰过面,一见面,杨一就说:“忙死了,你怎么样?”

杨一急促的语气给天舒巨大的压力,不忙都觉得对不起人家,连忙点头附和:“怎么不忙,忙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有空来玩嘛。”这竟成了她们每次见面永恒的向往。

“回头再打电话给你。”这是杨一临别必说的话,而事实上,每一次都是天舒主动打电话给杨一。

很快地,天舒的表妹晶晶从南加州来到北加州,就读S大学,成为天舒的新室友。

天舒表姐妹三个全在美国。听人说,在美国的华人圈子里,只要聊上一顿饭的工夫,一定会发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天舒觉得这话毫不夸张。她们家就有三姐妹在此,认识她们其中一个,也就认识了她们三个。

晶晶与天舒去年同一时间来美国。晶晶来美时只有十七岁,所谓的“小留学生”。现在中国大陆类似晶晶这样的小留学生开始流行,且越来越多。他们中学一毕业,甚至没有毕业,就来美国读中学或大学。当然他们的家境很好,远远地超过普通老百姓的水准。晶晶的父亲是个生意人,有钱。

晶晶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可以把她送去美国上大学。她在洛杉矶上了一年半的社区大学,修完了基础课程,现在转到S大学。晶晶自己开了七个小时的车子从南加州上来。

天舒猛然无法相认这位表妹:耳朵上一串耳环,黑红色的口红,手指上三个戒指,染了淡黄色的头发,完全是一派美国青少年的打扮,还是那种要帅比酷的青少年。

若不是中国人这几年在观念上已起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在审美观念上的变化,晶晶绝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是一个典型的广东姑娘,黑皮肤,高颧骨,大眼睛。现在,相信人们会认为她亮丽可爱,有个性。

“我要是在路上看见你,肯定不敢认你。变化可真大。”

天舒看着表妹,觉得一批一批的留学生确实大不一样,叹道,“我们实验室的小马常说,我们的到来,他觉得像狼来了一样。现在你往我面前一站,我也觉得是狼来了。”

晶晶得意地笑:“什么狼来了,我们是老虎来了。”

“对,老虎来了。”

“表姐,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成绩有多好!”

来美国后,晶晶开始努力学习。第一次数学考试,她得了一个A,把她乐得昏头昏脑。毕竟她连课都还没有全听懂呢,只不过中国孩子的数学底子好,她虽然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数字总是看得懂的,就这样“瞎猫捉到死耗子”得了个A。晶晶想: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呀。她的虚荣心与好胜心被激发起来,以后,科科拿A,她在社区大学的GPA(平均成绩)为3.95(满分为4分),这个成绩使她这个连中国大学都考不上的落榜生成为他们学校的“HONORSTUDENT(荣誉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发了言。

晶晶分析说,原因有三点:第一,我本来就不笨;第二,中国竞争太厉害;第三,教育方式不同。我在中国的时候,老师老说我不行,久了我也觉得自己不行。想想我很气那些老师,他们不尊重我们这些差生,他们要是知道我今天的成绩,他们应该做检讨,而不是一天到晚叫差生做检讨。

在美国,老师给任何人都是鼓励,一个教授对我说:“LISTEN,IKNOWYOUCANDOIT(听好了,我知道你可以做得来)。”美国老师常对学生这么说,其他人听惯了可能不以为然,可对我这么一个从小被批评惯了的人,就是一种精神鼓励。

天舒听了,除了感到“后生可畏”,她还能说什么?

美国孩子一生有许多机会,上不了大学,可以先上社区大学,然后再往大学转,只要他们努力,机会永远向他们敞开大门。绝对没有中国孩子一次考试定终身的现象。想到这里,天舒就为自己以及像她一样的中国孩子的童年乃至青春感到不易。

晶晶搬进来后,她们家再无宁日。

晶晶爱打扮,是个长得不漂亮,却以为自己很漂亮的那种女孩子。早上,她对着镜子进行长达三十分钟以上的自我陶醉后,对表姐天舒说:“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漂亮。”

天舒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相信我,晶晶,你不可能比你自己以为的还漂亮。”

“你打击不了我。”晶晶很自信地说,“我知道自己长得如何。”

天舒越来越受不了她亲爱的表妹了,用广东话说是“顶不顺”。她每天就为她那一丁点的漂亮拨弄着、快乐着、炫耀着。相貌、学识和财富都是一回事,“半桶水晃得最厉害”。晶晶早上问:“我这样子漂不漂亮?”晚上说有多少男生追求她,她回拒了多少人,之后他们是如何的痛不欲生。

除了这个,晶晶还一直占着电话线。要么上网,要么煲电话粥。她们安了一个插播,晶晶打着电话,有电话进来,晶晶换了条线:“哦,找天舒啊,我叫她等一下打给你。”

天舒问:“嗨,嗨,谁的电话?你把电话号码记下来了吗?”

“你看见我记了吗?”

“没有。”

“那你还问什么?”

气得天舒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又有一个电话插播进来,晶晶换了条线:“哦,找天舒呀,她在,你等一下。”说罢换回自己的线上,“不和你讲了,有电话进来找我表姐,她男朋友的电话。”

晶晶说完把电话递给天舒。天舒接过电话,声音软了下来:“嗨,苏锐……哦,是唐敏呀,我以为是……”天舒狠狠地瞪了晶晶一眼。晶晶却在一旁为自己的恶作剧挤眉弄眼,很是得意。

天舒上学早,一直与一群比她年长的人共事。在实验室里,看着小马和唐敏,除了幸运,骨子里难免有一丝得意——我在你们来美国的年纪,就将是个博士了。可是好景不长,她的傲气被表妹晶晶和那些正处在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的到来煞得精光。

晶晶自幼成长在高于中国普通民众生活水准很多的家庭中,被重视,并要求被重视。天舒几天不理她,她的意见可大了。晶晶对天好表示不满的方式,就是强烈抨击苏锐。于是天舒只好带她去玩空中飞车,转得天舒五脏六腑都快吐光。晶晶说,这是一份豪华的惊险。天舒不得不说,那我们真是有代沟了。

三、方顶帽与三副曲这个学期又将这样缓和地划过。天舒白天在学校,遇到那几张面孔,晚上回家,做同样的几件事,吃饭、洗澡、睡觉,有时间的话,再做一份明天中午的便当。月底等老板发薪水,月初按账单开支票。

天舒的生活依旧,而小马的生活今非昔比。

现在小马又活蹦乱跳的了,就像“REDLOBSTER”

餐厅里卖的龙虾,生猛得很。心宽跟着体胖起来,一个月重了十几磅。他说:“皮肤都胀痛了。”唐敏说这话让人听着害怕,女人怀孕时才有这种感觉呀。

小马说起MARY,就像在讲一个不相干人的事。他幸运这么早就离了婚,又能有生命了,要是她再待几个月,那就像身上绑了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搞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嗨,别提它了。”小马最后总是像京剧《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她爹那样说。

小马给顶尖级的《大自然》寄了篇论文,写了老板的名字,且放在前面,想着这样好发表。读书人嘛,要的不就是个名声!这件事情他谁也没告诉,录用了,给大家一个惊喜,不成,也不至于太丢脸。果然,该文给打了回来。小马想,幸亏没有告诉大家。他与老板讨论了半天,一致认为编审看走了眼。

小马又给顶尖级的《细胞学》寄了份论文,还是谁也没有告诉。这次被选上了,小马心情无比激动,不由得想起父亲每每讲起当年看到毛主席的那种神情:“毛主席就从我们身边经过,我看得很清楚,还和我握了手。”父亲这时的目光一定移到那双曾被毛主席握过的手上。小马常常为此笑话父亲,现在想来,自己比父亲好不到哪儿去,多读了这么些年书,面对名气、荣誉,一样没有抵抗力。

激动得差不多后,再看看刊出的论文,心里就有几分不自在,老板的名字排在他前面。再一想,当初寄论文时,自己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名次,反而想沾人家的光以利发表,现在成了,就……嗨,名气这玩意儿,害人呀。不过也好,让老板知道,他的那些学生,还是这个学生最给他争光,能在《细胞学》上发表文章的能有几个?

老板自然是欢天喜地。在《细胞学》上发表了论文,他的科研基金更足了。老板是大钱不放、小钱也抓的那种。

有了这篇文章,他找工作的信心更足了。

马先生六年后熬成了马博士。

小马硕士论文扉页写了一大堆,献给这个,献给那个,感谢这位,感谢那位。到了博士论文,扉页只是简单的两行“感谢导师,感谢父母”,原本还有“感谢妻子”,后来去掉了。老板对他说:“你做得很好。”那段伤心落泪的日子里,任何的表扬对他都是安慰。他越看这个圆鼻子老头越可爱,对天舒说,就跟着他干吧。

接着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年薪七万五。实验室的同学都为之一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天舒说:“好啊,好啊,我学得带劲多了。你一下子成了中产阶级。”小马说:“不算高了,没有七万怎么活啊。”这话是很让那些仍靠奖学金和打工度日的穷学生生气的,就像看见电视里富人不断在支票上添零的情景一样——让广大劳动人民活得垂头丧气。而这话出自小马之口,只会让人觉得他诚实、憨厚。小马说这话不是在张扬,是真这么觉得——无论今天他拿到七万年薪与否。

不能不说目前这种稳定对小马有吸引力。

他带着钓鱼竿,提着小水桶,与海边的钓鱼者闲聊几句。他们都十分友善,属于和平兼环保主义者。小马像他们一样,很随意地找个地方,抛下鱼竿,然后悠然自得地等待鱼儿上钩。美国的鱼就是好捉,见饵就上,美国的苍蝇也是一拍就死。中国的鱼儿捉不到,苍蝇拍不着。这不难理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会儿就看到鱼漂动了,他敏捷地拉竿,一条叫不出名的鱼儿在他面前活蹦乱跳,他把它放进了小水桶。

以前他们也去钓过鱼。秋冬季,是旧金山提螃蟹的季节,美国人捉到母的都会自觉地放回河里。三文鱼也是那个季节,但是没有人捉,中小学校师生们想做点研究,也只是站在岸边指手画脚。当时他们几个中国学生就说,要是中国人,那都在饭桌上“研究”了。

此刻不再像以前没有工作时,拿鱼当食品看。他回头看到水桶里的鱼儿央求着,想起《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于是起了恻隐之心,不求鱼儿感思,只以环保主义者的心态将鱼儿放回大海。

然后,还是提着空水桶,带着钓鱼竿,踏着小路回家去。

这种在安定中才能做到的返朴归真的日子,对于多年来一直无法安定的游子无疑是一种安抚与回报。

常听人家这么说,来美国有三部曲:“工作、车子、房子”。刚来时在实验室打工,与人合租个房子,开个二千元的破车已经满足。几年后,那顶方方的帽子一戴上,三部曲还在进行着,只不过提高了一个档次。工作,要上一个数目字才做;房子,从房客变成房东;车子,旧貌换新颜。

小马就这样开着他的新车,住着他的新房,做着他的新工作,典型的一个美国中产阶级。他个人认为,美国是非常适合小市民生活的: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有了工作,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就可能生活得很好。心态上也趋于美国中产阶级的悠然安闲,他只想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与社会消费准则中体会自我的价值。加上时不时地查一下股市,心潮澎湃一番,不断地为提高三部曲的档次忙碌着。

安定平静,是小马向往已久的,尤其对受过打击的人,要的就是这个安定,不想再经历什么大悲大喜。古人云:三。

十而立。现代人说:三十岁以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三十岁以后做什么的还做什么。意思一样,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小马过了三十,就这样按部就班,偶尔会觉得没有太大意思,像个“外国小市民”。而他的父母显然对他的现状相当满意,父母希望他留在美国,原因很简单,祖辈的命运与政治联系得很紧,一个运动就改变了;再看父辈,也是一样,一个文化大革命又改变了。他们受了一辈子的苦,希望看到下一代安定地过日子。自问为什么愿意在美国做一个小小的、勇往直前的螺丝钉,而不想回国?是没有看到什么成功的例子,还是担心连螺丝钉也做不成?有一个同学就说:“我在美国是给别人做儿子,可我担心,回国后得做孙子。”老实说,有时候想想,觉得挺对不起祖国的。虽然在这里得的博士学位,但基本功都是在国内打下的,思想也都是在国内形成的,现在却在美国为他人效力。小马个人对无论以何种形式回国服务的人都表示尊敬。

一时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只能先这么着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国内不是常说,摸着石头过河嘛。

工作有了,他以“特殊人才移民”办的绿卡也批了下来,大家都为他高兴。四周看看,发现老实人常吃亏,现在也算是老实人时来运转吧。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就是这个道理。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踌躇满志又回来了——他在一家中文报纸上登了征婚启事:觅善良温柔的正派女性。

至于前妻MARY,小马再也没有见过,倒是天舒有一次在MALL里遇到过她。她告诉天舒,她开的是BMW,许多男人追着她的车子叫“BEMYWIFE(做我的太太)”,周末高兴了就开个游艇出海。她不再去WAL-MART。ROSS这些地方,以前是没有写“SPECIAL”的东西看都不看,现在写了“SPECIAL”也不看,买东西多在电视的售货节目上ORDER(订购)。她还说,她现在交往的全是美国上流社会,律师呀医生呀国会议员呀什么的。

“你现在和小马他们还有联系吧?”天舒问完,自己也后悔,想来她不会与小马有联系。果然,MARY说:“我和他们没有联系了。”说罢,仍觉得表达得不够彻底,补充道:“我和中国人不来往的。”

最后MARY给天舒留了电话,且说,她一般不给中国人留家里电话,可她觉得天舒不错,“和许多中国人不一样。”天舒顿时糊涂,这是贬还是抬举?只是过后再也没有联系——MARY不打电话给天舒,天舒也没给MARY打过电话。

杨一听说到的关于MARY的故事,却是另一个版本,她混得不好,什么都是她编出来的。不久又有人替MARY辟谣,说中国人爱嫉妒,才说人家MARY是编的。一时间扑朔迷离,谁也不知道她真实的状况。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渐渐地,她被遗忘了。

四、为了发展而回国小马找到了工作,中国教授陈宏伟老师一家却要回国了。

开完本学期最后一次LABMEETING,大家坐在会议室里边吃边聊,议论起陈老师回国的事。天舒想:她来S大学的第一节课就是陈老师上的,现在他要回国了。

天舒与坐在她旁边的NANCY谈起陈老师回国、小马找到工作的事情。

NANCY说:“哦,很好呀。”

天舒说:“一个回国发展,一个留美工作,你没有评语吗?”

NANCY说:“只要他们觉得好就好。”

这就是大多数美国人的看法。而中国人会问个为什么。

陈老师为什么回国?哦,他三P(Ph。D、PERMANBNTRESIDENCE、PERMANENTJOB,即博士、永久居民。

永久工作)都拿到了,回去也行呀。

从小到大,学校、家庭的教育都是要“为国争光”,现在天舒才知道自己并不比人强。能够拿到全额奖学金留学的人,谁不聪明?谁不优秀?像她这样的学生比比皆是。她争的那点光能照亮自己家,替父母省点电费就不错了。

想想,系里那位名气很响、以自己高贵的英国皇家口音为荣、来美国很多年仍是离土不离腔的的英国教授,这个学期回英国去了,他说为了女)L的教育。大家也不觉得他这是爱国行为。

再想想,还有那位瑞士教授,算是个名人,可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不觉得他给瑞士争了什么光呀。

同样,陈老师回国,几个中国学生知道了,觉得陈老师回国是为了发展。

这么巧,天舒出了会议室,在过道上碰到陈老师。

“陈老师,听说你要回国了?”

“你消息还蛮灵通的嘛。”

“这儿全是我们的人呀。”天舒笑道,“回去开公司?”

“对,开家生物技术公司。”

“你们真是爱国呀。”天舒半开玩笑地说。

陈老师笑:“你这么说,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爱国嘛,一定是爱的。不过不可能仅仅因为爱国而回去,就像不可能仅仅因为绿卡而留下来一样。出国为的是发展,回国同样为的是发展。”

“有句话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是天舒刚从杨一那倒卖来了,立刻就用上了。

“这话说得有道理。我1992年回去过一次。当时我有一个误区:我是为国家回来的,我是专家,你们应该对我如何如何。像一些留学生一样,一不小心在国人面前露出优越感。回国的人对国内的弊病批评得面面俱到,而国内对一些留学生的讽刺也绝不含糊。在两种价值观都有偏差的情况下,我受了点挫折,又回到了美国。”

“那现在呢?”

“这次心理准备比较充分。想回国与人合伙开公司,做一点事情。”

“是啊,回国不可能教书了,那太清苦,在美国大学当教授,虽然不如公司赚得多,但是非常稳定,不可能口去赚一个月二三千元的大学工资。”

陈老师笑笑。

“现在回国的人越来越多。我看了一份报导:1996年以来每年以百分之十三的速度增长。不过四周看看,回国的人还是少数。”天舒说。

“这个现象,我个人认为完全可以理解。我现在要回去,也思考了很久。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这儿呆了十几年,对国内的事物已经陌生,回国好像又出一次国一样,会有一种REVERSECULTURESHOCK(反向的文化冲击)。而放弃的,可能正是国内不少人苦苦追求的东西。尤其我们这个年纪,考虑得更多了。比如孩子的教育问题。回国怕孩子功课跟不上,尤其数学。我看他们学校没事就放假,周末绝对没有作业,平时的作业二十分钟完成,为了这个问题,我和我太太讨论很久:是我太太带着孩子留在美国,我做空中飞人;还是全家回去;或者干脆不回去了?最后还是决定全家回去,带孩子回去生活一段日子也是一件好事。许多第二代以后的移民,容易失落,没有归属感,美国人把他们当外国人,中国人也把他们当外国人。”

“陈老师,那最后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的?”

“真正吸引我们的,除了发展机会,还是发展机会。现在正是极好的时机,再过几年,各方面条件一定会更好,可是竞争也一定更激烈了。回了几次国,感觉很不错,人的思想观念改变很大。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创业,并不容易。要是享受,就不回去了。”

“其实哪里都有哪里的问题,国内有国内的问题,美国也有美国的问题。”

“你现在对将来做出决定还太早,等你毕业了,甚至在美国工作几年后,你会比较清楚自己的目标。”

天舒望着陈老师,正想说些什么,陈老师又说:“留学生,作为个体如何安排自己的一生,完全是自由的,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作为一个群体,需要也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事情。”

“是的。老师,你一定会成功的。等我读完博士,到你公司去干。”

“好啊,看来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罗。”

五、不知深浅勿下水这时,唐敏和NANCY两人还留在会议室。

NANCY兴奋地告诉唐敏她订婚了。

唐敏说:“你的未婚夫是哪一个?是之前的那个,还是后来的这个?”

“都不是,是我最近才交往的,你没有见过。”NANCY说。

唐敏笑:“你换得很勤么,又是一个新的。”

“因为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唐敏问:“结婚对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NANCY不假思索地回答:“SEX(性)。”

唐敏笑笑。

NANCY追问:“你笑什么?不是吗?”

“也许是吧,只是中国人不会这么说。中国人不太谈性,现在好一些了,还是保守。即使谈‘性’,也说成谈‘性文化’。”

“中国人是嘴上不说罢了,他们只是做,不然哪儿来那么多人口。”

“这就是你们不了解了。性与生殖是两回事。”

NANCY笑笑。

这回轮到唐敏问:“你笑什么?”

“我在想中国人是真的性与生殖分开,还是为自己找一个说得出口的理由,不敢承认自己肉体的快乐。”

唐敏一愣,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也许两者都有吧。你对中国人越来越了解了。”

这时,NANCY说了一句话,听得唐敏很不是滋味。

NANCY说:“我通过你了解了不少中国人。”

听了这话,唐敏的感觉像咬了一口苹果,发现里面有一只虫子。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发现里面只有半只虫子。

为了搞清楚是半只虫子还是一只虫子,唐敏问:“你了解什么呢?说来听听。”

“中国氛围可能比较像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好女人保守。

性欲低,只有坏女人才开放,喜欢性什么的。“NANCY说。

唐敏与她共室过,她的事情,唐敏知道。记得有一次,NANCY从男朋友家回来,唐敏信口问,你们怎么样了?

NANCY一脸甜蜜蜜,说,THATWASGREAT(真棒)。唐敏虽是过来人,也没回过神来。NANCY见她一脸的诧异,过去拍拍她的肩,又说,SAFESEX(安全性行为)——像是安慰唐敏,别替她担心。唐敏一时间面红耳赤,叹自己虽然是个过来人,还是嫩了。不过她很快就“理解”了,这种理解建立于——她把NANCY当外国人看。如果一个中国女人像NANCY一样,回来手舞足蹈地说“那感觉好极了”,再说是“安全性行为”,那准是发疯了。美国人婚后倒挺正常,NANCY对唐敏说,当然,夫妻在上帝面前宣誓过。

NANCY问:“那你呢,你怎么样了?”

生活还是老样子。别人一问她怎么样了,她就说就那样。唐敏与董浩的离婚手续还在办。她这辈子都是受制于人。结婚,要单位开证明;董浩来美国,也要由领事馆批;现在闹离婚,还要托人在国内办。这样的人生叫她又怎么能够服气呢?

结婚没有给她什么好处,就像喝了一杯苦酒;离婚同样没有给她什么好处,回味起来还是苦。难怪有人说,结婚是失误,离婚是错误,而再婚就是执迷不悟。

真正难嫁的就是像她这样有过婚史的女人,比没结过婚的女人还挑剔。原因很简单,掉过跤的人更怕摔跤。在国外久了,她觉得中国男人都没劲,有劲的早结婚了,且一结婚就生崽,没有计划生育的限制,像得了便宜似的都生两个以上。嫁给一个离过婚带孩子的华人,心有不甘;嫁给西人,文化差异大大。她是一个心志极高的女人,孤芳自赏得厉害,也许应该找一个有钱人,可阿晴不是又跳出来了吗?难啊,已经离了一次婚,她才不想像上次婚姻那样,糊里糊涂。没有一鸟在手,众鸟在林,也挺好的。《红色保险箱》中有一句:“不知深浅,切勿下水”,其实就是她对人生的全部看法,包括婚姻、出国、事业等等。

老吕的太太回国了,他立刻打了个电话过来,不得要领地说着什么,一会儿说他的车子坏了,一会儿又说他吃了张罚单,听来听去,都是倒霉事,唐敏最讨厌倒霉事。这种可怜相兴许可以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一些廉价的同情,从唐敏这儿,只有厌恶。

“怎么样了?有空聚聚吧。”终于说了出来,这才是老吕的重点。

唐敏故意说:“董浩要回来了。”

““你们不是要离婚了吗?”

“那还是可以睡在一起。”唐敏气他。果然,老吕不敢再来打扰她。这些男人跟你上了一次床,好像就有权再跟你上床似的。他妈的。唐敏骂道。与董浩在一起,她从心里有点瞧不起他,可与老吕在一起,她打心底瞧不起自己。老日是J1,J1签证比较容易获得,却不容易留下来。听说访问学者们在一起,最喜欢谈的话题就是如何转换身份。老百比较幸运,办下了绿卡。“美国到底有什么好的?大家都往这儿挤。我是要回去的。”他以前常这么说,后来生活改善了,有了绿卡,话就改成:“国内有什么好的,今日不知明日事。”

“美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认为中国人愚昧落后。有一次在路上,有个白人冲着我骂YELLOWDOG(黄狗)。我不客气地回骂他FOREIGNDEVIn(洋鬼子)。一想,他听不懂,我又骂他WHITBPIG(白猪)。”老吕说起来,一副少数种族受欺负的可怜相。可一扭头,若听说某个中国人娶了嫁了别的少数种族人,他的话又变了,他怎么娶了个越南人?她怎么嫁了个老墨?唐敏只是奇怪,她怎么会和老吕有那种不清不楚的瓜葛,真让人扫兴。

唐敏与董浩有些日子没有联系了。日子还在过,就这样轻易地平静地滑过去。日子将她煎熬得毫无感觉,对任何事情没有激情,有的只是挥之不去的愁绪。家里来了一封信,给董浩的。他们的事家里并不知道。信还是寄到唐敏那儿。

唐敏打电话要董浩来取,董浩说过几天吧,这几天他很忙。

“家信,说不定是什么要紧事,你还是快来拿吧。”

“没什么要紧事,真有,他们会打电话,或者干脆不说。信都是让人们在茶余饭后看的。你要是担心有什么要紧事,你拆开来,念给我听。”

“你的信,我不拆。再说是你家的信,要紧事也要紧不到我头上来。”

“不拆算了。那就先放在你那儿,我有空再去拿。”

唐敏想干脆把信送过去,晚上餐馆快打烊时,她上餐馆找董浩。老板说董浩去别的地方干了。

“到哪里?”

“不知道。”老板不知怎么的,冒出一句,“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唐敏当时没有听懂,笑:“他是大陆来的。”

老板说:“他是从这里学会生活的。”

与唐敏找他的同一时间,董浩正行驶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

在美国这么多日子,他只在一个地方呆过——中餐馆,整天就是宫爆虾、甜酸鸡、葱爆牛肉。他已经是个跑堂的老手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干活,什么时候可以偷懒。那是没有思想的日子,早上十一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生活很简单: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两条短裤。一开始还有委屈,有斗争,有困惑,现在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白天打工,晚上回家看中文录像带,一二点睡觉。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又是打工。打了半年工,他从科长打成了工人大哥,被社会教育得任劳任怨。惟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晚上数小费那一会儿,觉得吃点苦还值得。一个月赚二千多美金,只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别说他了,就是餐馆老板都没意思。现在这家餐馆老板是个香港人,腰缠万贯,却开着破车,穿得像个捡破烂的,每天干得灰头灰脸,也要求别人干得灰头灰脸。有一天,老板的小孙子来店里,问:“爷爷,今天晚上我们可不可以不吃店里的菜了?”上一代的中国人就是潇洒不起来。

“回不去了。”董浩常听人这样说。起初不理解,现在才体会出它概括了一个中国人对命运太多的顺从和不顺从。在美国,生活上又能把人苦到哪去?只要你努力,生活都过得去,只是精神上比较普。他羡慕餐馆里的几个墨西哥人,知足而肯干,开着大大声的音乐,快乐地扭着身子洗着碗。他就是因为多读了几年书,多个思想,事实上他忍受不了的,就是那个思想。与他同室的是一个作曲家,他们在一起,什么都谈,女人、钱、身份,就是不谈思想和艺术。有一次,音乐家对他说,他不敢谈音乐,音乐太精神了、而他现在连物质都没有保证,离精神太远了。

他的车子行驶在公路上,看着灯光闪烁的城市,突然间感觉很难受,这是人家的美国啊,我在这儿干吗?外面的世界变化得这么快,我就在餐馆里进行重复劳动。来美国近半年了,得失寸心知。

他明白,是应该做决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