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杨一那儿借了盘春节联欢晚会的带子,一首《常回家看看》不知哭坏了多少人。“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总操心就奔个平平安安。
——陈天舒一、世养大同指日可待天舒已经参加过两次中国学生会的活动。
一次是去年刚进校时的迎新会,到会的有五十来人,处境与天舒相似——初来乍到,想认识一些人,交一些朋友,寻求一些帮助。来美超过一年以上的同学基本上见不到——有的话,大概都是“领导阶层”。
另一次是进校两个月后,大使馆来学校放映纪录片《飞越太平洋》。天舒以为是讲留学生飞越太平洋的生活,就鼓动小马和唐敏一起去看。
小马颇为婉转地说,你刚到美国,去看看,认识一些人,我们就免了。
唐敏说,我的生活我自己最清楚。别人的生活真真假假,是好是坏,我都不感兴趣。
天舒自个儿兴致勃勃地去了。一看,原来是江泽民访美纪录片,看电影的人都为自己的失误笑了,因为这个片名太像时下留学生题材作品的标题了,天舒感觉不错。中国和美国,这两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的关系,比以前已经大大地紧密了。
后来天舒没有再参加过这类活动。阿晴表姐说,你不要一来就往中国人圈子里钻,要是这样,我们来美国干什么?
这次如果不是杨一当学生会会长,天舒未必会来。
这与天舒父亲留学的时代是彻底不一样了。
1981年,美国对中国很陌生,中国对美国也很陌生。
父亲出国前去安全部门上了几次课,牢牢记住“那是资本主义国家”。父亲赴美留学时已是一个三十七岁拉家带口的中年人,在国内靠组织靠惯了,在美国一下子没人管了,各方面都很不适应。一天在校园里遇见中国代表团和陪同的大使馆工作人员,犹如西出阳关遇故人,倍感亲切。代表团的人叫了他一声“同志”,又问候了几句,这些都给了父亲很大的鼓舞。
今天,天舒和她的两个室友五点钟准时到达礼堂。今天的人数比往常多多了。看来,吃饭的力量是巨大的,杨一的力量是巨大的。
LAKETA一进来就问:“哪一个是锐?”
天舒慌张地将室友拉到一边:“时刻注意你们的行为。”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四处张望着。
来者主要是初到美国的学生和访问学者,也有不少是探亲的父母和陪读的太太——家人在美国也很寂寞。男生比女生多。男留学生孤独,不然怎么会没事就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其实我很可爱”呢。
礼堂的右侧摆着几张长桌子,满是炒面、炒饭、炸鸡腿,还有从中餐厅订来的十几二十道菜。大人排着队取食物,遇见认识的谈话,遇见不认识的点头。小孩子们抓着炸土豆片,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与小伙伴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上蹿下跳。家长被惹急了,用中文说几句,小孩儿再顶几句英文跑掉了。真是“小狗叫,大狗跳,小狗叫一叫,大狗跳一跳”。家长摇摇头,对身进的人说句“在美国孩子难管”
后也就放任自流了。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还真喜庆。
陈宏伟教授一家也来了。陈教授是上海人,学术上颇有成就,陈太太在留学生中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太太、好师母、好女人。
陈太太现在就是个“HOUSEWIFE(家庭主妇)”。对于这一代知识女性而言,多少有点接受不了。可这是事实,她的所有资料都是这样填的。先生安慰她:“‘家庭主妇’总比”家庭妇女‘好,你好歹管着我和孩子。“现在的许多年轻女子反而乐于接受,对陈太太说:“有人养你还不好,非得自己出去累得半死才高兴?“于是陈太太就安心地做她的”家庭主妇“了。
大森常说找太太找到陈太太这样的,算是有福气了,她好得都不像上海人了。陈太太听了,笑着说:“现在表扬起上海人,怎么就剩下这么一句话了。”
这类活动她会来,为的是送菜、送盘子、送温暖。
礼堂里还有不少“对华友好人士”,ISO(国际学生办公室)的人员PAT笑着向每一个人问好。他大约四五十岁,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一个炸鸡腿在他手中缩到了可怜的小。
天舒他们实验室的NANCY面对美食,不是视觉、味觉上的反应,而是营养成分上的评估:这个饺子多少卡路里热量,那个宫保鸡丁多少克的脂肪,怎样才是最科学的,既不至于营养不足,也不至于营养过剩造成脂肪堆积。可怜的美国人,他们热爱享受,有时又不太会享受。杨一的男朋友。
天舒实验室的ERIC,一边向中国同学倒卖几句从杨一那儿零售来的中文,像“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结果却是除了他自己准也听不懂;一边忍不住咬一口锅贴,且不停地说“好吃,好吃”。标准的一副新好男人的模样。
ERIC二十四岁,在学校里学过一点中文。美国学生最多学点西班牙语,美国大学里学中文和俄文是冷门。ERIC想了想,学这两种语言都差不多,只不过去中国可以吃得好点,于是选了中文。
他爱吃中国菜,却也被吓倒。有一次,杨一、天舒和他去旧金山唐人街喝早茶,除了叫大家皆宜的点心,她们还叫了猪血糕、凤爪这些地道的中国东西。
ERIC指着风爪,苦着脸问:“你们,知道这是踩在什么上面的吗?”绝不动筷子。
杨一叫他尝尝看,最后,ERIC答应了,一边动筷子,一边对杨一说:“现在你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吧?”神情很是悲壮。
尝后。很坚强地说:“味道不错。只是我一想到它都踩过什么地方,现在又跑到我嘴巴里来,就感觉不好。”天舒大笑。这件事后,天舒对杨一说:“ERIC对你不错,都豁出命来追你。”
“HI,ERIC。”天舒先看见ERIC,向他打招呼。
ERIC连忙用中文应道:“春节快乐!”
中国人对外国人讲中文总是无比宽容的,天舒说:“你讲得很好。”
“SORRY(对不起),”没有想到ERIC马上全面撤退,“我听不懂。”
ERIC只会说他讲的那几句,也只能听懂他讲的那几句。
ERIC想了想,还会一句,就问天舒:“近来国父(伯父)可好?”
杨一告诉他,中国人重视家庭,如果他向中国人问候一句“伯父近来可好”,就可以拉到不少票了。
“什么?”天舒皱着眉头,奇怪地看着他。
ERIC解释:“国父,你的爸爸。”
“那是伯父,伯——父,记住了。杨一这样不是误人子弟吗?”天舒一边往盘子里放菜,一边又加了一句,“当然,你要管我爸叫国父,我也是没意见的。”
TIM一个劲儿地往盘子里放菜,他只会讲英文,也只喜欢吃美国人喜欢吃的所谓中国菜,像“古老肉”、“古老虾”
之类酸酸甜甜的东西。小马曾对天舒说,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质变”。
TIM正在追求天舒,一见天舒就追。天舒一见TIM就躲。
天舒捧着盘子,从TIM身边悄悄溜过去。TIM一把抓住她:“为什么跑?”
天舒回过头,脸上满是伪装的惊讶:“你也在这里?没看见。”
“算了吧,我要不抓住你,你永远看不见我。”
整个礼堂猛然一望,以为世界大同指日可待。
杨一代表大会发言。
“欢迎在场的每一位来宾,感谢你们的光临,也感谢在场的各国朋友,你们与中国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也没有联姻关系,”杨一说到这儿,也学美国人演讲——三句话就来一个玩笑,“当然,这是到目前为止的情况啊……”
果然逗得底下哈哈笑,杨一就接着说:“你们的到来,让中国的春节更加的热闹……”
看见实验室的小马、唐敏和陈教授他们,天舒连忙过去,这时那两个室友不知道已经吃到哪里去了。
“咱们实验室的人很齐嘛!”天舒端着盘子,笑嘻嘻的。
“是啊,就等你了。”小马说。
天舒笑。天舒总是笑,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其实不见得,她自己认为。这仿佛与她内心高兴与否无关,只是笑着,就像一些人一照相就咧着嘴乐一样,只不过她将照相的那瞬间化成了永恒,笑在生活的时时刻刻J唐敏常说她无忧无虑,真好。天舒说,不是了,我也是有烦恼的。唐敏冷笑,别在你大姐面前无病呻吟了,二十一岁,”你能有什么烦恼?有烦恼也是自寻烦恼,等你三四十岁了,你才知道什么叫烦恼。
天舒坐在一群小孩子中间。这些小孩子是访问学者和留学生的子女,正是“七八九,嫌死狗”的年龄,吵吵闹闹。
一个小姑娘倒出番茄汁在桌子上画了个“工”,天舒以为小朋友会写“工人”,之后再写“农民”,像她小时候一样。没想到小姑娘画的是:“ILOVEU(我爱你)。”天舒想,她真是“此间乐,不思蜀”呀。
天舒问这些孩子:“你们喜欢中国还是喜欢美国?”
有的孩子说中国,因为中国有爷爷奶奶;有的孩子说美国,美国学校功课少。
“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呢?”
一个访问学者的十岁儿子说:“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
另一个留学生的儿子说:“我要当总统。”妙就妙在还不说要当哪一国的总统。
大人们听了哈哈大笑,中国孩子就是如此胸怀大志。问任何一个十来岁的中国孩子,他们都会告诉你,他们将来要当“科学家”、“文学家”、“音乐家”,总之都是带“家”的。
问到陈教授女儿,这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的话出人意料:“我要当邮递员。”
儿女一出世,陈家夫妇就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将儿女培养成人中之龙、人中之风。儿子要像当年他们在国内看的译制片里有礼貌的一口一个“是的,先生”的外国小孩子一样,女儿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这个决定显然没有经过两个孩子举手表决。儿子是像外国男孩子,但不是他们当年看的译制片里的小男孩,而是现在卡通片里的小飞入。女儿比儿子更闹,琴棋书画毫无兴趣,感兴趣的是棒球、泥土和电子游戏机。一天早上,他们在厨房见兄妹二人吃的是牛奶面包,说的是英语,看的是美国卡通片,完全是两个小美国人,陈教授问太太,这是谁家的孩子?太太笑,我也正在想。
现在听说女儿要当邮递员,陈太太立刻说:“不会吧。父母为你创造了那么多条件,你就想当邮递员?”
陈教授只是笑。陈太太又对未来的科学家、总统们说:“她不想当邮递员,她只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而已。”
未来不知道。目前是“邮递员”领导着未来的“科学家”和“总统”们哈哈笑后就跑走了。陈太太对陈教授说:“看看你的女儿吧!”
陈教授笑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他们品行端正,孩子以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二、团结在你的领导下大家一边吃一边聊,从中国股市聊到美国股市,中国电影聊到美国电影,中国政治聊到美国政治,中国食品观到美国食品,一切话题都立足地球一角,展望两大国家。不这么聊,这学不是白留了吗?
唐敏是不屑于聊的。她早失去了“闲坐话玄宗”的心境。听人家开口“美国”,闭口“中国”,觉得像在听祥林嫂讲阿毛,唐敏说不出的烦。
她现在既不关心中国,也不关心美国,外面的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又主宰不了,她连自己都主宰不了。
她早已厌烦谈什么理想、将来、前程、事业这些无边无际的话题。活到三十岁终于明白,所谓奋斗只是给自己的贪求无度找一个响亮的借口。学电机、电脑的谈谈硬件软件,学生化的谈谈蛋白质,大家都很专业。她拿钱回家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吗?唐敏看着眼前这一群兴致盎然的二十一二岁由中国大学直接进入美国大学的新生,深感到自己与他们有不小的距离。生活中任何事情都很难激起她的热忱,而他们就像这个季节的树木蠢蠢欲动。毕竟他们受点挫折还可以带着童声发嗲道:“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三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说已不再年轻,她已经失去说这话的权利,所以她尤其害怕挫折。
天舒说:“等我五年之后把博士拿到,我也成了二十六岁的小老太太了。”天舒很是无心,在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眼中,二十六岁是个很大的年纪,大得足可以当妈妈了。
可到了那个年纪才知道也不大,任何人都会有此经历。只是天舒没到那个年纪不知道,唐敏过了那个年纪自然深有体会。知道的人觉得不知道的人做作,而天舒只觉唐敏值得莫名其妙。
唐敏显得疲惫、没精打采,在礼堂的灯火之下毫无生气。二十来岁时大概也是如此胸怀大志,可如今只希望胸脯丰满一点。她淡然地听着别人的闲聊,静观这帮年轻人以后如何跌得头破血流。《钟为谁鸣》里面说,无需问钟为谁鸣……因为人类共同承担着不幸。她觉得自己还没到那种共同承担历史与命运的境界,有时候巴不得人家出个什么事才好。
“唐敏,你还好吧?你看起来很累。”天舒问。
“年纪大了,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唐敏不过三十岁,却常常在小青年面前倚老卖老,有些故意,也有些无奈。
新上任的中国学生会会长杨一,端着盘子过来,脸上是夸张的灿烂,她总是这么精神。短短的头发,走起路来,头发随之飘扬,像个翩翩美少年,机智、开朗,有时颇具攻击性。这种女孩子,即使对她的情况无任何了解,也能知道她的自信或者说感觉良好从何而来。
她在天舒旁边坐下:“还是你们学生化的中国人最团结了,从教师到学生再到家属,来了这么多。”杨一真是觉得她与这个实验室有缘,她的男朋友和好朋友全在这儿。
天舒连忙说:“杨一你的号召,我们哪次不是积极响应的?”
唐敏讪笑道:“过奖,过奖,我们只是吃饭时比较团结。”
与天舒相反,唐敏是很少笑的,笑也是让人说不出感觉的,且失之瞬间。
接着大家就表扬这次活动办得挺好的,杨一听得脸上发光。又有人提出菜挺好的,就是油了点。
天舒说:“回家要吃点维生素,免得长痘痘。”
杨一说:“可以吃点维生素E,我常吃。”
在座的大多是学生化的,听后,窃笑。
杨一见了,问:“你们笑什么?”
人家笑得更欢了。在她软硬兼施的追问下,人家才说,维生素E的一大功能,是提高性能力。
一个年轻未婚的中国女子,面对众人“嗤嗤”的暗笑,杨一就是再伶牙俐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以为是保养青春的。”杨一说。
小马笑着说:“这不是一回事吗2”
“隔行如隔山嘛。”唐敏说。这句话对于都很有专业知识的学子来说,倒是合用。
“没有知识也要有常识,没有常识,也得学会装饰。”杨一自我解嘲地笑笑。
“不过难得,杨一也有不懂的时候”天舒。
“这次活动的经费是哪儿来的?”小马抖着腿,关心地问。他习惯抖腿,“男抖财,女抖贱”,难怪小马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钱。
“ISO,学校总有那么一笔钱,要靠我们申请才能拿到的。”
“杨一,以后我一定团结在你的领导下。”天舒一直都是那种“好话多说,好事多做”的人。
“你先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杨一问唐敏。因为前一阵子,唐敏为办先生出国的事,向杨一借过一笔钱,暂时放入自己的账户让银行开出证明为董浩做经济担保。
“还在办的过程中。”唐敏轻描淡写地说。
对面的老吕看了她一眼。老吕,四十出头,是个访问学者,来美国的时间与她相仿。老吕整天琢磨什么中美饮食差异,中美婚姻差异,中美性文化差异,总之都是一些投美国人所好的东西。他的太太刚来不久,是个短小精悍的女人。
唐敏权当没有看到,故意加了一句:“我想是快来了。”
杨一又问:“你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好色之徒。”
几个人听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吕埋头吃饭。
唐敏见老吕的样子,暗笑在心,然后才不紧不缓地吐出:“他原来学的是美术,现在银行工作。但他对专业仍不死心,常搞点业余创作,弄得家里都是颜色。”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吕在别人的笑声中将头埋得更低专心吃饭。
“在国内收入不错嘛,到美国要适应一段时间了。”杨一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添加食物。
“多多祷告。”王永辉说。
唐敏觉得好笑。她被王永辉拉进教会几次,听的都是某某家庭不和,信了神,关系改善了;某某得了病,信了神,病痛减轻了,甚至痊愈了。这类见证让唐敏好笑,认为简直就是迷信。
三、谈婚论嫁好不热闹“这里有人坐吗?”
天舒扭头一看,愣住了,竟是苏锐和曹大森。
苏锐又重复道:“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可以,当然可以。”天舒连忙移了移椅子,等苏锐坐稳后才想起这是杨一的座位,这时哪里顾得上杨一!
“你们怎么也会来?我以为你们都是属于老油条一类的。”
苏锐笑笑:“我们哪敢不来,从杨一这个学期当了会长的那一天起,就为今天的活动准备上了,同时开始对我和大森软硬兼施,光今天她就在我们的ANSWERINGMACHINE(留言机)上留了七个MESSAGE(信息)。”
大森说:“我看教会的牧师向我传福音也不过如此。”
“你们别这么说杨一。我就觉得这次活动比以前的好,杨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时,天舒的两个宝贝室友过来了:“你们好。”
天舒连忙介绍:“她们是我的室友。”
MEG却接着说:“可她是我们的BABYSITTER(看顾婴儿者)。”显然始终没有忘记天舒“时刻注意你们的行为”那句话。)
LAKETA盯着苏锐问:“你叫什么名字?”
“锐。”
“噢,锐。”LAKETA叫了起来,“你是锐。我是LAKETA,天舒的室友。”
两个室友向天舒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笑着,把天舒笑出了一身冷汗。
室友一走,天舒连忙对大家解释:“小孩子,两个美国小孩子。”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一端着一盘食品回来了。
大森先看见,叫:“杨会长,我们报到了。”
杨一指着苏锐的位子:“你怎么坐了我的位子?”
“是吗?我以为没有人。”苏锐说。
于是两个人同时看天舒。天舒的眼睛不知藏到何处,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
杨一是聪明人,于是说:“你们两个这么捧场,那位子就是给你们留的。我再搬一张椅子来。”
杨一挨着大森坐,明知大森刚失恋,却故意说:“唉,最近又有哪个美眉用特殊的眼神注视着你了?”
“杨一,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之心呢?”
“同情?”杨一瞥了他一眼,“是指对那个姑娘吧?”
“我向人家请辞了。”
“她批了吗?”杨一逗他。
“这次,她批准了。”
都说留学的男生寂寞,办这些同学会也是为了帮助男同胞们速配。只有大森是不寂寞的,大森长得并不帅,却很酷,而且带有一点点邪气,聪明、爱玩、爱开玩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反而招蜂引蝶,总有女孩子围着他转。唐敏百思不得其解,问大森刚分手的前女友,大森到底好在哪里?前女友开诚布公地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大森他特别!唐敏越听越不解,她找对象时总想找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人。女孩子不急不慢地说,百依百顺,毫无性格,那多没劲啊!是找男友还是我男佣?唐敏像是进入永远的沼泽地,说,你们现在的女孩子是缺打的吧?难道要找坏男人?女孩子又说了,不是的,不是坏男人,是、是、是一种被征服与征服的感觉。好了,你是不会明白的了。我妈那个年纪没有人会明白的了。女孩子一句话就把唐敏给打发了。唐敏很气,居然拿我和你妈相提并论!不过自己也觉得,她比她们大不到十岁,却像年长了一个时代。
“谁找你,谁倒霉。”杨一说。
大森把脸凑过去,干笑两声:“杨一,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找了一个外国男朋友,中国人实在是没有一个敢要你呀!跟我姐一样。”
“到底人家是外国人还是你是外国人?”
小马说:“你们两个前嘀嘀咕地说什么?”
大森紧接着附上了一句:“我在向领导汇报思想。”
杨一讨了没趣,趁机换了一个话题:“小马,怎么样?最近。”
“刚刚登了记。”小马的声音很小。
“怎么不招呼呢?”
“这把年纪了,就那么回事。再说她人还在国内,等她人来了再说吧。”
“对呀,难怪最近神采奕奕——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上个暑假小马回了一趟国,任务是明确的,就是将安徽老农到陕西买媳妇的事件在美国上演。在亲戚、朋友的紧锣密鼓下回去两个礼拜就相了十几个姑娘。最尴尬的是一次在一天内相了两次,上午那拨人刚起身,下午那拨人就进门了。当时小马恨不得一头撞死,而人家两个姑娘相视,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落落大方,不差不恼。好像是来应聘工作,是智力、能力、相貌上的较量,而不是情感上的竞争。
中国开放、搞活,男人搞活、女人开放。小马着着实实地领教了。
“天舒,咱俩的事怎么样了?”杨一问。
杨一话音刚落,大森急不可待地说:“这话讲得让人奇怪。你们有什么事?我早看出你们两个有什么问题了。”
大森的“早看出”是指几天前,他在校园里碰见杨一和天舒。
天舒快乐地笑着,露出她可爱的酒窝。杨一说,你的酒窝真好看,是真的吗?
天舒笑,不是真的,是订做的。你要不要摸摸?
杨一刚准备伸食指去摸,大森经过,故意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两个。我观察你们很久了,在美国的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女生要去摸另一个女生的脸蛋,比看见一对男女还不可告人。”
今天,大森更是不放过这个数落人的机会:“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妥?”
“没有了。我们可能会搬家。”天舒说。
“这么简单?”大森怀疑。
杨一哈哈大笑:“俄不知道天舒。但我保证我是没有这个倾向的。”
天舒眨眨眼睛,然后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也是没有这个倾向的。”虽然完全是依葫芦画瓢的同一句话,因着她的认真,逗乐得很。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天舒自己浑然不觉,仍在努力地澄清。天舒稚拙得可爱就在此。
四、你得去看心理医生礼堂的喧闹一声高似一声,只有两个人未卷入其中。一个是天舒,她仍为刚才的难堪害羞着。另一个是唐敏,她冷眼看着大家,一副“楼下人笑卖风情,楼上人笑着风景”的漠然。
唐敏起身进了洗手间,恰好碰上实验室的美国女孩NANCY。她十分漂亮,和许多漂亮的西方女子一样,她们的美丽一览无余。如同林语堂先生说的:“美国女人,就如白话诗,一泻无遗,所以不能耐人寻味……”她们曾经做了一年的室友,关系不错。
NANCY一见她就说:“我得走了。”
“不吃了吗?”
NANCY很委屈地说:“我想吃,可我不可以。我不想变胖,真羡慕你们中国女孩子。”她与唐敏都是三十左右的女人,谈起自己和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是“这个女孩”、“那个女孩”的。
唐敏说:“中国食品不会变胖的,你看中国女孩子有几个是胖的?”
NANCY说:“可到了美国人的胃里就会变脂肪的。”
她们简单地聊了聊,NANCY得知唐敏的丈夫仍在中国,叫起来:“他为什么不来?”
不是不来,是来不了。这个问题对美国人解释起来不那么容易。唐敏干脆不解释。
“难怪你总是一个人,总是不开心。”“是啊,我也觉得好没意思地活着,觉得HOMELESS(无家)、HOPELESS(无望)、HELPLESS(无靠)。”唐敏有财会和NANCY说些心里话,一是由于年纪相仿,再由于NANCY是“外国人”,听过就完了,不像中国人,讲起话来七拐人弯,不知道真正想说什么;听起话来也四分五裂,不知道给你听出个什么名堂来。
唐敏还为自己信口吐出三个“H”暗里叫妙,可NANCY听唐敏的三个“LESS(无)”,觉得事情大了,立刻说:“MIN(敏),我想你应该看一下心理医生。”
唐敏禁不住笑了。美国人到底是美国人,打一个喷嚏,就以为病人膏盲;撒一个小谎,就以为能进国会。
NANCY却很认真地打开背包取出名片,递给她。
很少有中国留学生可以奢侈到看心理医生的地步,唐敏说:“不用了。”
NANCY像是对唐敏颇为了解,立刻一针见血地说道:“校内诊所,根本就不需要花什么钱。”
NANCY这么一说,多少让唐敏有一点别扭。她不知道NANCY到底了解她多少。她不否认NANCY有时候会说到她心里去,但更多的时候,唐敏觉得NANCY到底是NANCY,因为NANCY问她,中国人像蚂蚁一样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可为什么就是喜欢睡午觉呢?在NANCY看来,睡午觉是懒惰行为。只是现在唐敏见NANCY如此热心,名片又随身带着,也就接了过来,说:“谢谢,不过我想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疲倦和孤独。”
“我想你应该交一个男朋友。”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呀。”唐敏叫了起来。可话一出口,自己都为自己害羞。自己的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
“你们三年都没有见过面,也叫夫妻?单身女人,总是不容易的。”NANCY这么说,已经把唐敏归于单身女人的行列。想来也是,她虽然有先生,有家庭,但都远在万里之外。这些年来,她一直过着单身女人的生活。
“MIN,你看起来脸色不好。”NANCY仔细地端详着唐敏,掏出一支口红,“擦一点,看起来会精神些。”
唐敏照办了。唐敏自认是心志极高的女子,理应不顺从。此时的顺从,带一种精致的向往。镜子里的她,顿时不同凡响。NANCY说:“看看,不一样吧!看起来好多了吧!”
唐敏竟一句话没有。
NANCY走之前说:“如果你不介意,你就留着这支口红吧。”
唐敏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不曾相识。她是好看的。她说。
此时,她只想哭。她是好看的,她为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知道应该对自己好点儿呢?她又知道什么呢?过去不知道,现在不知道,将来还是不知道。唐敏强忍住眼泪,离开洗手间。经过礼堂,里面正要放电影。她望了一眼,就决定不进去了。大家仍饶有兴味地攀谈着,仿佛她不曾来过,所以也没有察觉到她的走。
等到看电影的时候,人数已少了一半,美国人基本上走光了,中国人也走了不少。在国内时总在报刊杂志上看到美国掀起中文学习热,中国某电影轰动国际什么的,以为普天下都对中国顶礼膜拜。事实上,美国人学中文的寥寥无几;对国际电影,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电影不感兴趣,大国意识很强。
在国内时,美国的新闻民主制度在杨一心目中顶天立地。到了美国,发现中国不见了,更夸张地说,除了美国,世界都不见了。
杨一与她的教授聊起此事,教授说,美国普通民众对国际事务,尤其对发展中国家的事务并不热忱,所以在普通的电视频道上看不到。要看国际新闻,就要看像《华盛顿邮报》什么的了。
唐敏回到工作了三年多的实验室里,四周一望,很是陌生,不曾进入,如同她不曾投入到自己的生命。她生活在别处。六十年代的法国青年只是将“生活在别处”的标语四处乱贴,而她此刻正处于这种状态,从小到大,从中国到美闷。
从结婚到出国,她一直处于被动。
唐敏二十七岁结的婚,当时董浩的母亲说你们差不多该结婚了。唐敏想,是差不多该结婚了。当时她已二十七了,董浩与她同岁。如果她要嫁人的话,她是会嫁给董浩的,因为他是她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人,而且,而且他们已经有了性关系了,结婚也就成了迟早的事。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领了结婚证出来,唐敏跟在董浩后面,盯着他的背影,想:我就是这个小男孩的妻子了吗?真奇怪。她觉得自己心中没有一点神圣的感觉。而且当天就为了一件事情吵得不可开交,现在绝对想不起是因为什么事,却记得那个受伤的心情,唐敏气得扭头就跑,跑了一圈,还得回他们共同的家,池已经是她丈夫了。
她与婆婆处得也不好,婆婆三天两头到他们小家来视察工作,她觉得他们小家快成了婆婆的殖民地。
她与婆婆倒从来没有红过脸,就是冷战,自己母亲虽然常与她吵,吵完,谁也不记得,与婆婆吵一次,会记一辈子。
结婚不到一年,唐敏就来美国读书。当时她怀孕,他们决定把孩子拿掉,说是还没有条件要孩子,其实唐敏是害怕。结婚可以离婚,朋友可以断交,工作可以辞职,人生绝望了甚至可以自杀,可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不能做,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一别就是三年,鸿雁传情。起初,唐敏是一个星期去~封信,什么都写,连吃了什么都详细汇报,末了写“想你”,有头有尾,很像回事。渐渐地,爱情像是乌龟,有点缩头缩脑。爱情以外的事情越来越多,对爱情的感觉也就越来越纯。
信越写越短,越写越艰难,时间越拖越长。只剩下末了的“想你”两个字摆在那儿,像假花。写的人别扭,看的人也别扭。再后来主要是打电话了,美国三家主要电话公司AT&T、SPRINT、MCI,不知道从留学生身上赚了多少钱。
唐敏打起电话开场白千篇一律:“噢,是我啊。怎么样?”
唐敏想起那支口红,她翻出口红,打开,盯着看。回顾这些年来的海外生活,全是不堪回首的得与失。
老吕一直都说自己很会做菜,事实上,他的生活确实料理得比她好。上个圣诞节,因为过节,她买了好多菜回来,他到她家里做菜。她看着他在厨房做菜的身影,就想到那种事,心里有点渴望又有些害怕。老吕的身材相当体面,她不喜欢瘦男人,瘦男人让她觉得像生了肺痪病。后来,两个人只是十分平常地吃了饭,他说他要走,她心里有点轻松,也有点失落。
送到了门口,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其实她也抓住了他的手臂,只不过他的力量大些,感受明显些。主要的是,她希望是他抓住她的,她是被动的,甚至有点被迫的,这样,就无辜了。事实上不是这样,她心里很清楚。之后的事情很简单,在黑暗中,他们行了那事。
他走后,她坐在床角,痛哭不已,大脑一刻不肯放松地放映刚才的一幕,没有想到,她的生活就这样由她改写了。
她思想保守,行为大胆。她更没有想到,那种肉体的嗷纵带来的除了羞耻,更多的竟是失望。
这些事情对以前的她来说,不可思议,现在她竟在鬼不知神不觉的状态中进行了。在美国久了,她的性观念也越来越开放。这些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是不齿的,难听的词会一个接一个地按上去。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却百般体恤和怜悯起来,派生出无数的理由,每一条都是那么的理直气壮。他们年纪都不大,出了事,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她想起了奶奶,那位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老人。她想,奶奶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也想到了老吕和他的太太,只是没有想到董浩。
什么是好女人?好女人应该像《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那样,苦守寒窑十八年,等回丈夫,也等回了丈夫的新太太,做了几天皇后,就死了。有意思的是,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薛平贵是个好人。
以后在公共场合见了老吕,既不过分亲密,也不刻意回避,说些一语双关的话,也得到一语双关的回应。事后,唐敏想想这些只有他们俩能品出其昧的言语,觉得回味无穷。
她机械地扭转着口红,转出来,再转回去,心里一种酸涩之感,她的生活是无法扭转回来的了。
她知道她并没有把董浩看得很重,没有把她与董浩的关系看得很重,所以才发生与老吕的一幕。后来老吕的太太来了,她才想到董浩,觉得对不起他。这种对不起夹杂着更多的是自我的惋惜与哀怨。
突然想起董浩,她并不常想起董浩。她几乎记不起他的样子了。他的头发是怎样梳的?是左分还是右分?好像是左分,再想想又像是右分。对,是右分,一定是这样子。唐敏这样说服自己,为求得心安,却又心安不得,因为她确实不记得董浩的头发到底是往哪边分的。
她从包里取出董浩的申请材料,一念之闪,也许,也许她根本就不想他来,否则申请材料早可以寄给董浩了。想到这儿,唐敏害怕了。她是一定要把董浩办来的,他一直很想来。如果董浩先到的美国,也一定会把她办出来。
她把材料封好,明天一定要寄了。
董浩的头发是往哪边分?唐敏又想。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惦着董浩,却是因为头发引起的。唐敏盯着口红看,她的人生不曾如此鲜艳过。
此时的礼堂,电影放完了。有火吞吞口水:“菜太成了。”有人接着说:“这种活动应该备点饮料。”有人扭扭腰:“活动时间太长了。”有人接着说:“中国人的时间观念还是不行。”大家边说边退场,最后总结了一句话:“中国人的事儿到现在都做不好。”
大部分人拍拍屁股就走,只有杨一和几个同学开始收拾整理。相比之下,台湾、香港同学会好许多,彬彬有礼,学长学妹,叫得亲热。听说他们还互相传递旧考卷。
这群等革学子许多时候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却又许多时候让别人感觉不那么良好。
这学期开学,又听说有个新留学生同时请了好几拨人接机,结果让许多人徒劳而返。杨一父亲1993年随中国招聘团访美,采访中接触了不少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父亲印象甚佳,认为他们有思想有见解,所写出的采访报道也是洋洋洒洒。杨一此时想,如果在采访间里,我也能高谈阔论,动不动就讲几句“划时代意义”的言论,猛一听,让人为之一震。如果父亲在这时见到这群辜辜学子们,大概另有所感。
他们回不回去也罢了,留了洋,怎么骨子里的坏毛病还在?
刚到美国时,觉得美国人非常“INDIVIDUALISM(个人主义)”,后来发现,中国人这一套学得很快。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天舒这时看见唐敏的衣服仍挂在椅背上,说:“唐敏一定在实验室,我去给她送衣服。”
杨一对此及时地进行了肯定:“天舒最好。没有车,还想着运输。”
天舒说:“哪里,反正设事,我想回实验室,顺道嘛。”
杨一问:“过春节也不休息?”
“嗨,在美国哪里顾得上过春节呀,实验室一大堆事没做呢,再说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陈天舒到了实验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哭声。她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见唐敏伏在桌面上,哭泣着。
“唐敏,你怎么了?”天舒轻轻地走近她。
唐敏抬头见是她,欲止,抽泣了几下:“噢,是你。没什么。”
“我是来给你送衣服的。你忘拿了。你真的没事吧?”
唐敏突然又止不住了,索性抱着天舒大哭起来。
她的手里仍握着那支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