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太阳鸟

到S大学的第一个星期,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在美国的生活情况:我的学校,我的宿舍,写得更多的是我的实验室。我知道,我将在那里度过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在美国的前半年我一直处于认识的状态中,对环境的认识,对事物的认识。我在北加州的感觉就是“居长安大不易”。这让我想起上托福班时老师讲的一个故事。太阳落山之前,一头狮子自言:明天日出之时,我要追上跑得最快的羚羊;一只羚羊自语:明天日出之时,我要逃脱跑得最快的狮子。所以,无论你是狮子还是羚羊,日出之时,要做的都是奔跑。

个个都是人才,努力加努力。

——陈天舒

1全是我们的人

S大学位于北加州的海湾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天舒刚入校时参加过一次中国学生迎新会,大约有五十来人到场。由此推算,在S大学就读的中国大陆学生约有一两百人。

1981年,父亲留美感触最深的是:“我特别想听相声,可惜听不到;特别想说中国话,可惜没人可以说。”在校园里见不到什么中国人。后来,遇见一个台湾学生,这是父亲见到的第一个来自海峡那边的中国人,而父亲也是对方认识的第一个来自大陆的中国人。

那时候,两岸关系比较保守,他们没有多讲话。时间久了,也因为同处一个开放发达的国家,他们才开始有交往。

发现对方与自己有一样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竟然有一些吃惊,稍后才意识到一句话“PEOPLEISALWAYSTHEPEOPLE(人民总是人民)”。父亲说你们吃香蕉皮吃得很健康嘛!那个台湾学生发现大陆人并没有像台湾宣传的那样在吃树皮。两人哈哈大笑说,那些政治啊。

父亲尚好,去的是大城市,又懂英文。父亲的同事老何去的是美国中部的一座小镇,加上英文不过关,在天高皇帝远、人少动物多的偏僻小镇找不到一个中国人。一次偶然遇见一个刚来的访问学者,他抱住人家哭了起来。人家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不幸,半晌后他才解释——太寂寞了。

二十年后这种情景已经转变了——也许美国对中国还很陌生,但中国对美国已经不再陌生了。具有戏剧性的是他们的下一代——天舒和老何的孩子现在都在美国读书。

天舒读的是生物化学专业,系里中国人不少,东方面孔更不少。天舒在美国上第一节课的教授就是一个东方人,四十来岁,从他的气质和口音可以判断出是大陆人,再认真看了看教授发下来的SYLLABUS(课程表)上的名字——ProfHONGWEICHEN(陈宏伟),便确定无疑了。多么典型的一个时代的大陆人的名字。

天舒有点高兴。美国大学里的教授,就是比自己早几年来美的留学生。天舒的父亲当年留学S大学,作过助教,有一次在教授的办公室里看见注有“SECRET(保密)”的信封,教授不回避地说,这是学校发的调查表格——征求他们对中国助手的意见。显然,美国对隔阂了三十多年的中国大陆非常陌生。而现在这些年来,从常春藤名校到普通的社区大学,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中国教授。他们教授生物、物理。

数学……甚至教授英文。

第一节课通常没什么可做的。教授点点名,介绍一下自己,讲一些有的没的。

陈教授点到“TIANSHUCHEN”时,笑道,我们同一个姓。他显然猜到天舒是“又一个”中国留学生。每学期初收到学生名单,看见学生的姓氏以“CHEN”(陈)

“LIU”(刘)开头,“李”的拼法,不管是“LEE”还是“LI,他都有一种骨肉至亲的感觉,常想这里面说不定哪一天就出个人物,只是时间问题。

下了课,天舒去实验室,在走廊上看见陈教授,天舒用英文向他问好,他笑着说了句“你好”,是中文。

校园里,一些华人教授不敢和华裔学生多说话,尤其不敢说中文。陈教授不管,说这是我的母语。

陈教授八十年代中期来美留学。有人说,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留学生是真正优秀的一批。太太一年后带着一岁半的儿子来美陪读。他们这一代人,插完土队,再插洋队,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勤劳刻苦,天舒觉得他们太热爱生活了。

到了实验室,见到了更多的中国人,唐敏、小马和访问学者邝老师。老板JOHNSON教授这些年用了不少中国人。

JOHNSON教授曾经说过,哪个国家能做到教育这一代中国人,哪一个国家就能由于这方面所付出的努力而在精神文明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的收获。

天舒说:“这么多中国人啊,从先生到学生。再这样发展下去,这里早晚要被我们占领了。”

小马笑了:“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中国学生总是这么多的。好拿奖学金,中国学生自然也就多了。电子系的不仅中国人多,印度人也多。”

唐敏说:“我看有些课都可以改用中文上了。有一次上课,两个中国人在讲话,PROFESSOR急了叫NOCHINESE(不要讲中文),他们也知道中国学生多。”

甚至连做卫生的老伯都是中国人。那天在走廊上,老伯见天舒与唐敏讲中文,笑眯眯地用英语问:“中国学生?”

天舒点点头,用中文回答:“对,我们是从大陆来的。”

老伯很抱歉地笑笑,还是用英语说:“我也是中国人,可我不会说国语。我是从香港来的,只会说广东话。”

天舒更是点头了:“我会讲广东话。我是广州人。”

老伯眉开眼笑。用白话讲起他自己。他姓黄,广东中山人,十岁随家人去了香港,三十岁移民来了美国,在美国三十年了。

“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麻省理工读电脑博士,一个在哈佛读法学博士,他们都很厉害。”讲起两个儿子,老伯神采飞扬,言下之意很清楚:别看我是个清洁工,可我有两个博士儿子。一派中国父母以子为荣的喜悦。

天舒太理解这种情结了,连忙点头附和,让老人高兴:“哇,了不起,了不起。”

“他们这个学期毕业,等他们毕业了,我也就轻松了。

我就要回家了。“黄老伯看了天舒一眼,补充道,“我要回去看看。”

天舒问:“是回香港还是回广东?”

“现在不是回归了吗?”

老伯随口的一句话让天舒好生惭愧:“是啊,是啊。”

“香港一定也是要看看的,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但主要是回家,回老家,回广东中山,我十岁离家,五十年了,都没回去过。我这一生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一直想回去,可一直没有机会,在美国这些年不容易,现在总算是捱出来了。我快要回去了。”老伯越说越动情,两眼发红。天舒对这一辈的海外华侨在经历上很难想象,但在情感上是完全可以沟通的。

“我哥哥已经回去了,他来信说早上与一帮老人家喝早茶,中午睡个党,醒来下下棋,过得像神仙似的。唉,中国人就是这样,我早已经是美国公民了,还是想回家,就是烧成灰,还是中国人。”天舒在美国时间久了,发现许多中国人即使人了美国籍,在情感上也从未有“美国人”的心态。

越老越想家。

临别,天舒一直想着老伯“我快要回去了”的那句话,回头看看他携带着清洁工具的矮小身影,顿时感慨良多:乡音无改鬓毛衰,少小离家,只可惜老大了还未回……

天舒想家了。她打了个电话回家:“爸,我们开学了。”

父亲问:“情况怎么样了?”

父亲这么一问,天舒想起小时候看的一部影片,记不得什么片名了,说的是游击队的故事。一个目光炯炯的人跑进门,拿起桌上的大碗水就饮,另一个浓眉大眼的人问:“情况怎么样?”那个目光炯炯的人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放心吧!全是我们的人。”

天舒身临其境,对父亲说:“全是我们的人。”

这也就是她初初进校的感觉,听得父亲一头雾水。

父亲问:“图书馆前的那几棵大树还是那么茂盛吗?我以前常在那树下看书,舒服极了。”

树还是那么茂盛,却换了一批坐在下面的读书人。

2小小联合国

有一次,天舒半夜醒来,睁开眼四周一望,我妈什么时候把我房间里的家具给换了?再一想,噢,这不是我家,我在美国了。

最早找房子的时候,管理人员带她看样板房。天舒对宿舍颇为满意,只是卫生间里没有镜子,一面落地镜却是装在衣橱的门上,便不无遗憾地问管理人员怎么回事。人家极认真地回答:“不是不装,是不能装,特别不能在女生宿舍的卫生间里装镜子。你知道,女孩子一上带镜子的卫生间,使用时间就要延长。宿舍,我们注重的是SHARE(共用)。所以我们不在卫生间里装镜子。”

天舒笑了,看来天下的女生都一样。

宿舍分各种等级:有钱的可以自己住一套,没钱的可以与人合租。天舒既囊中羞涩,又不舍得花钱,只能选择最便宜的一种。一套TWOBEDROOMS(两室一厅)住了三个女孩。天舒和一个十九岁黑人少女LAKETA一间,每人每月四百二十元,十八岁的白人少女MEG自己住一间,每个月付五百元。

天舒一住进来就乐,这下好玩了,白、黑、黄人种全齐了,猛然一看,小小联合国。相处也算融洽。天舒刚搬进来,MEG就送她一盘CD《BUTTERFLOVERS》以示友好。看这个盘上的标题,天舒以为是《蝴蝶夫人》、《庄园夫人》之类的歌剧。一听,她热泪盈眶,竟然是中国著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两个比天舒小的女孩子都是自力更生,靠打工解决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费用。

MEG十八岁就从家里搬了出来,那一年她父母把自己的卧室装修了一下,而她的房间还是老样子。父亲对她说,要想过上好日子,自己努力去。后来她就搬了出来。虽然十九岁了,房间布置得像儿童乐园,哪儿都是公仔娃娃。

MEG是一个又贪吃又爱美的姑娘,喜欢吃“31”店卖的那种很油腻的冰淇淋,吃完了又怕胖,就去跑步,吃了跑,跑完又吃,吃完再跑,折腾得很。

她常常在校园附近的小咖啡厅里唱歌,也没有什么人捧场。那些歌手上台就说要把这首歌献给最漂亮的女朋友、最好的男朋友,而不像国内歌手说“献给大家”。MEG的专业还未定,现在只在学一些公共课程。她想学音乐。

天舒说:“哪是找不到工作的呀。”

MEG说:“我知道。但去学别的专业,我会恨自己的。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爬人人在爬的阶梯,我讨厌纯物质的生活。”

天舒佩服她的勇气,也许这就是美国人的可爱。

与天舒同房间的室友LAKETA讲话有黑人口音,名字也起得怪。她头上满是小辫子,她说因为黑人发质蓬松,扎成小辫子好料理。

LAKETA学的是文学,每天制造诗歌,且批量生产。

她制造诗歌用的电脑,爸爸付了一半的钱。她常常说,我爸爸真好,替我付了一半。天舒想,你要是有个中国爸爸,他就全付了。

美国孩子好像从大学才开始读书学习,以前是玩大的,个个是“PARTYANIMAL(派对动物)”,周末一定穿梭于各种派对。LAKETA也是,但她平时学习非常勤奋,她说她的三个姐姐都是在二十岁之前做了妈妈,没有上大学,她是他们家最后也是惟一的希望。她一定要大学毕业,要上研究所。

LAKETA喜欢说话,常常与天舒聊天。LAKETA打喷嚏,说了句“对不起”,天舒就说“上帝保佑你”。有一次,天舒忘了说,LAKETA就很大声地说:“上帝保佑我。”天舒听了,连忙说:“上帝保佑你。”LAKETA咧着嘴笑:“谢谢。”

她常常教天舒一些俚语,讲一些她的故事。在国内时,常听说美国人不说“私事、收人和年龄”,可天舒发现许多时候,没有问,她们就自己说出来。天舒对她们有过几个男朋友、发展到什么地步都知道,因为她们没事就说这些。

三个室友相处还算不错,彼此包容。MEG和LAKETA周末常在宿舍开PARTY,天舒就自己躲到实验室去。天舒平日常在家里开灶,两个室友也表现得相当宽容。

照理,公共场所像客厅、卫生间、厨房每人各占三分之一。可就这个厨房,天舒已经占了百分之六七十。美国学生一般多在外面吃,不怎么做菜,做也是简单地热一下半成品。他们才懒得去买、洗、切、煮,一个经济实惠的蔬菜罐头就解决了。冰箱里,室友们只放些冰淇淋、奶酪什么的;天舒放了肉啊、青菜啊、水果啊,占了一大半空间,就像居家过日子一样。

有一次,MEG从超市回来,告诉天舒,她今天遇见了~个中国人。天舒忙问,你怎么确定是中国人?因为她告诉过天舒,她分不出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在她看来都一个样子。MEG解释说:“一开始我是不能确定,可在排队付账时,我看见他买的食品跟你买的完全一样。”天舒说,其实亚洲人买的食品都大同小异,只是“做”法上不同而已。MEG难过了:“我还以为终于找到如何区分东方人的线索了。”仿佛天舒做什么都成了中国人的注释,如果天舒喜欢躺着看书,她就以为中国人都喜欢躺着看书。她们对中国的长城、熊猫感兴趣,而政治,对于这些自在轻松的美国大学生显得沉重了。

天舒厨房使用率最高,做饭又煎又炒又炸。美国人用的抽油烟机吸力很不足,搞得乌烟瘴气。难怪一些美国人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中国人。室友们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天舒后来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于是改成每星期二下午趁室友们都不在时大煮一番,放进冰箱,要吃时取一些,热热就是一餐,这样反而省下了不少时间。

天舒曾经也学室友们,两片烤面包抹些果酱,两片菜叶加一点调味汁。她一边吃一边想:这些东西如何能坚持吃上一辈子?不靠毅力恐怕做不到。更可惜的是她们损失了多少美食享受。她没吃几回,肚子就闹意见了。再看看室友们吃得津津有味,且个个牛高马大,越发不解了。

两个室友都是好相处的人,大家会聊许多事情。聊到最新上映的影片,天舒能谈;聊到十年前的影片,天舒就聊不出什么;聊到二十年前的影片,更无话可说。天舒还是很感谢她们对她破英语的宽容,LAKETA和MEG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天舒说什么,她们都明白。只是天舒与她们的交往总是隔靴搔痒,始终无法和她们“BUDDY,BUDDY(把兄把弟)”。

像室友们热衷的派对什么的,天舒从不觉得自己真正介入过。宿舍楼这一阵子流行“枪战”——每个宿舍成员都得到一把水枪和一个信封,写了你的射击对象和将射击你的对象。在那整整一个月里,宿舍楼沸沸扬扬,每个人出门都担心被射击,又千方百计地打对方的主意。月底的获胜者——打死敌人又不被打死的人,就能获奖。

天舒是全楼第一个被打死的人。那天她刚出门上学,被二楼的墨西哥学生当场就地解决了。而天舒的敌人却久久不见天舒前来挑战,后来实在等得着急了,自己跑来说,你到底打不打我?再等下去,我会发疯的。其实天舒根本不感兴趣,只觉得简直像一群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月底,天舒也得了奖——最笨敌人奖。

3实验室里的中国人

天舒没有车子,通常坐学校的SHUTTLEBUS(校内巴士)从宿舍到学校。BUS司机很有意思,每个人上车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天舒从他那里得到足以维持一天的好心情。

后来天舒迷上了单车,就骑车上学。单车是她花二十元钱从法国学生那里买来的。买来后,又花五元钱从TARGET买了个车胎换上。天舒在广州时也是骑车上学的,只不过那时候单车是交通工具;在美国,单车更像运动器材。常常有一些头戴帽盔身着单车装的骑车人经过,那一定是去锻炼身体。

每天早晨,她骑车经过相同的路径。北加州白天晴空万里,夜间湿气稍重,清晨草坪上满是露水。她从草坪的边缘行驶而过,腿脚总是湿漉漉的,她却感觉清新美妙。

最漂亮的大楼总是属于最富有的院系,像商学院的大楼在哪所学校似乎都是最气派的。医学院的大楼也是体面的,气霸一方地屹立着。

医学院大楼前面是一片草坪,绿得很纯粹。四周有一些木制的椅子。这种原木制品在雨后、在阳光下,常常散发出淡淡的木头清香,很特别。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总是吸引来许多松鼠和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松鼠不怕人,在人前跳来跳去,找到了果实,也在人前坦然地进餐。天舒常常好奇地看着它们。同实验室小马说,你看久了,也挺烦它们。松鼠跟老鼠没有什么两样,有一次我去倒垃圾,一只松鼠从上面跳下来,吓了我一跳,就想起国内倒垃圾常碰见的老鼠,一点也不觉得它们可爱,它们不就是尾巴大点吗?

天舒刚到时,鸟儿看她走近,就飞了。天舒很委屈地问唐敏,我又没有怎么样,只是觉得它们很可爱。唐敏说:“哦,可能从中国移民来的鸟儿告诉它们你是中国人,所以就吓跑了。”时间长了,鸟儿也不怕她了,天舒被它们的善待感动了。

天舒站在草坪外,望着这座气派的医学院,她大概将在这里度过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五年岁月。想想,自己不能像别的年轻女孩一样穿漂亮衣服、享受青春,不敢说一点遗憾没有。可是,她也清楚,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美国的,她就是冲着那顶方方的博士帽来的。她承认自己和父母还是挺看重这个的。五年后,当她戴着那顶方方的博士帽从这里走出来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她能让世界刮目相看吗?

想到这儿,“年轻的她笑了。

天舒是实验室里最新的,也是最年轻的。同实验室的中国学生小马、唐敏和访问学者邝老师看着天舒,都只觉得她精神可嘉。几年美国真实的生活,他们已经不再做梦。

三十岁的唐敏高且瘦,五官虽不出众,却又挑不出毛病,平常得很是寂寞。她丈夫董浩还在国内,拒签了三次。

大家都认为唐敏心情总是不好,是因为夫没有在一丈之内,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小马,江苏人士,三十出头,胖胖的,属鸡,又是处女座,这两个属性一下子便把小马整个人概括了。他热心憨厚,讲起话来常是“我需要去新陈代谢一下”、“中午吃了点辣的东西,现在肠胃正在蠕动”,带着专业名词,带着一点点的苏南口音,越发显得厚道。

小马来美国已经五六个年头了,最近刚和老板谈好今年底毕业。他本来可以早一点毕业的。一开始,他与甲教授合作,遭到从事类似课题的乙教授的排斥,因为甲、乙教授只有一个资助来源,你的资助多了,我的资助就得少了。两位颇有名气的专家,就在钱上暴露出人性的阴暗。小马想:你们爱怎么争怎么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后来就跟了JOHNSON教授。

小马至今未婚。他的全名叫马东,可他总对别人说,叫我小马就行了。对二十来岁的新生也这么说。以前只听说女人在乎年龄,小马这么在乎,看来是没有太太闹的。年初起,他就扬言要带家属来。这个暑假,他回了一趟国,说是去“INTERVIEW(面试)”,婚姻大事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在美国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对象,那些女孩子有困难的时候一定想起他,困难解决了也就把他忘了。经历多了,他也就放弃了,后来宣扬起另一个观点:学位要在国外拿,太太要在国内找。小马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太大志向的人,他的志向就是找个漂亮老婆,有份稳定工作,周末带着老婆孩子去爬爬山,在后花园里铲铲草什么的。“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为国争光,说到底就是为自己争个名和利。中国人就是一个“比”字,好像比人家好一点点就是成功。比完了学位,比工作;比完了这一代人,比下一代人,真所谓“祖祖辈辈打豺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小马嘴上那么说,工作却丝毫不含糊,被称为实验室里最聪明的脑袋。

除了这几个中国学生,还有一位访问学者邝老师,五十来岁,指甲很长,还有黑边。他来美国好多年了,跟他太太一直分居。太太在北京,他在北加州。邝老师留在美国,完全是为了儿子。邝老师的儿子在中部读大学,自费,他得打工帮儿子交学费。邝老师以前在中部,和儿子在一起,后来转到S大学做访问学者。那一年,他把很少的家当塞进车厢便上了路。餐风宿露,直奔北加州。不知情的猛然一听,还以为多么浪漫潇洒,殊不知有时浪漫潇洒就是落泊。

天舒在美国的最初半年,小马和唐敏给她的帮助很大,别的不说,每个星期天下午,总有人带没有车的她去买菜。

天舒表示感激,他们只是说:“以后遇见比你晚来的留学生,你也帮帮他们就行了。”

作为老留学生,帮助天舒这个新留学生,自在情理之中。大家对邝老师帮得也多,因为年轻人看着他,常想起自己的父辈。

与留学生比起来,访问学者是相当轻松的,无学业压力。刚到美国时,N老师每天都去学校报到一下。后来,他发现去不去其实没有太大关系。可是他还是每天去学校——因为去餐馆打工要路过学校。

一些访问学者不太愿意告诉别人自己赴美的身份,即使说,也用“J1”代替。因为“访问学者”这四个字实在太气派太阔气,到了让人受不了的地步。像邝老师,很多时间是在餐馆里“访问”,更恨不能隐姓埋名了。

邝老师说,“美国是天堂”的感觉,他只维持了十几个小时。看着飞机直冲云霄时,他真有要上“天堂”的错觉。

下了飞机,才知道自己到了地狱。他对青年人说,美国适合你们年轻人,不适合我们啊。

邝老师是第三种症状,不生病也不健康。常年不注意营养,经常饿上一天,就等着到餐馆打工时猛吃一顿。省吃俭用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儿子。人到了老年,越来越现实,只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中国人就是这么一代代走过来的。

邝老师也是江苏人,和小马算是老乡。小马看着他,就像看到父亲。有一次小马看见邝老师在做一些很基础的实验,心里不由得发酸,因为这些工作是他们都不屑做的。小马常想劝他回国,回国当个大学副教授,轻轻松松的,有什么不好?非得到餐馆打工,受一个小学程度的中餐馆老板的气。“还不是为了儿子。”邝老师脸一沉。

邝老师有时会说些他的经历给年轻人听,讲出来全是苦故事。一会儿冒出一段他下放农村的故事,一会儿说他的母亲在文革中自杀了。讲起美国的经历还是苦故事。有一次打完餐馆工步行回家,遇见一个壮得像棕熊般的家伙,冲着他嚷BUCK。邝老师不知道BUCK就是钱,那人又喊MONEY,N老师这才听懂,赶紧把钱都给了他。否则可能连命都没了,那家伙手里有枪呀。

天舒忍不住问,邝老师,您这一生就没有快乐的事吗?

那还是有的。像我看着你们,我就觉得中国将来有希望,这就是快乐的事啊。

我是指您个人的快乐。

那也是有的,只是我们这一代人受的苦比较多,做了许许多多违背正常人情的事。

4天天午餐会

实验室的几个中国人常在一起吃午饭。有一个休息室,几个实验室共用。从气味上不难识别,这个休息室已经被中国学生占领了。美国学生多半在外面吃个汉堡,再灌下大大杯的可乐。实验室里中国学生多半自己带便当,既卫生营养又经济实惠。吃的东西与国内没有什么两样,臭豆腐、榨菜和咸蛋什么都吃得到。中国能买到的,这里基本上都买得到。北加州中国超市开了一家又一家,东西比美国店便宜。

最妙的是,在附近的中国超市常遇见S大学的中国同学,平时凑不到一起,反而在中国食品面前不期而遇。有一次天舒竟然在中国超市里邂逅到断了联系的大学同学。那场面奇妙极了,犹如两个地下工作者接上了头。中国超市成了联络点。

天舒出国时,父亲回忆说:“‘哦,美国买不到太白粉。”

当年他留学的时候,想买一包生粉,到处买不着。他周围几个台湾学生也不知道,他们用的太白粉是托人从台湾带来的。其实是父亲不知道CORNSTARCH就是中国人用的太白粉,美国店里随处可见。现在的留学生即使不知道,也可以在中国店里买到中国的太白粉。父亲又回忆,当年在美国超市里看见鸡肉切好装好一盒盒的卖,心里想,这方便多了。而现在国内超市也早都这样做了。

出国前,父亲说了一些他当年留学的事情给天舒听,什么美国人怕鱼刺,只敢吃大鱼,切成块卖,什么美国的米不用洗就能下锅。天舒说,爸,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光记住这些吃呀住呀的,没出息。父亲说,嗨,人是物质现实的,这些看似小事,不能说没有诱惑力。这种诱惑力可能比所谓的“民主自由”更大。中国人到底是奔着独立宣言去的,还是冲着美国的大房子去的?像美国二十四小时冷、热水,冬有暖气,夏有冷气,这些,中国未来二十年内都无法全国普及。

父亲的这番话,天舒到美国一段日子后才有所体会。

起先,很少有人固定时间来休息室吃饭,谁忙完了谁去吃饭。

小马比较固定,十二点半就会来。他人挺逗的,常常把自己奉献出来娱乐大家。虽然讲出来的笑话不太好笑,可是精神可嘉。小马号召力没有,亲和力很强,天舒觉得。于是大家都尽量赶着那时辰去吃饭。天舒刚来时不知道,后来发现这条不成文的规则,到了十二点半,也赶紧到休息室与大部队汇合。大家有时彼此还交换一些饭菜。天舒刚来,还不太会做饭菜,常常都是她吃人家的。

小马说,留学几年,厨艺进步不少。

唐敏说,你两三年下来,也能摆酒席请客了。留学生是上得科学殿堂,下得餐馆厨房。

天舒吃着师姐师兄的饭菜,想,共产主义社会大概也就这样吧。

交流交流经验,联络联络感情,当然也会说说老板坏话,这些都是共同语言。

再后来,隔壁实验室的王永辉也慕名而来。王永辉是他们实验室惟一的中国学生,他的老板好像不喜欢用中国学生,说中国人没用之前说得很好听,用了之后做的远不如说的好。

王永辉每次吃饭前先谢饭祷告,这让天舒尴尬,不知是动筷还是陪着祷告,后来发现唐敏、小马已经动筷了,才依样学样。

王永辉是个基督徒,他说他受洗重生了。天舒却说,你真的拿去洗了。来美国真真假假信教的中国人不少。初来的留学生时常会受到教会弟兄姐妹的各种帮助,送你家具,教你开车,这些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对初来乍到的学子都是温暖,接着参加教会的查经班、布道会,等一切安定了,他们的身影在教会里就不太见得着了。

王永辉来美国头一年发生许多事情,资助出现问题,母亲又病了,教会的人对他说祷告。王永辉想如果上帝听他的祷告,他就信,果然,没多久,母亲康复了,他的资助也解决了。王永辉是真信,这连几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也能感受到信仰的力量,辨识出人格的光辉。相信当人的心智追求美德时,美德也会垂青于他。只是他们在一起时,他就传教,大家受不了。

王永辉带着南方人的口音,讲英文有口音,讲中文也有口音,永远地分不清声母F和H。他的口音让人感到温暖而亲切。有一次他看见一架直升飞机在上空做花样飞行,就叫:“看呀,有一架灰(飞)机灰来灰去,在黄(房)顶上打轰欢(空翻)。”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王永辉被笑得莫名其妙。

以后天舒常常不太客气地在别人面前模仿王永辉的“灰来灰去”。王永辉就是带着“灰来灰去”的口音传讲天国的事情,他一开口说上帝,另外几个就说:“又来了!”“我看你都可以布道了。”“以后我们叫你王牧师好了。”王永辉笑笑,也不恼,最后就说:“我会为你们祷告。”

中国人对别人有没有撒谎有着特殊的敏感,大家觉得,王永辉是真的想把一个好东西与人分享。只是他讲的东西,别的几个人不信。什么上帝造了万物,那么上帝是谁造的?

什么神造了男人,见男人独居不好,又从男人身上取出一根肋骨造了女人。什么童女生了主耶稣,五饼二鱼喂饱上千人,这些真像是神话故事。

小马讲些不好笑的笑话;王永辉凡事感恩;唐敏动不动叹气;天舒像许多刚到美国的人,口头禅是“我发现美国……”;最有意思的还是邝老师,他话不多,别人说什么却是句句在耳,偶尔插一两句,语出惊人。这样,一顿饭就快快乐乐地吃完了。

二月的第一天中午,天舒在休息室与小马、王永辉、唐敏、邝老师四个人正吃着午饭,突然意识到自己到美国已经半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到这儿有这么长时间了吗?自己不觉得。”

他们逗天舒:“今天你又发现美国什么了?”

天舒正经八百地说:“不骗你们,今天我还真发现了一点,美国人好像都蹲不下去。”

上午在实验室里,天舒蹲在桌子下面检查电脑,美国学生ERIC看见了,惊讶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天舒问:“可以怎样?”ERIC模仿天舒蹲下来,还真是蹲不住。

小马说:“你快成了发现家了。”

唐敏说:“你的状况很好,我刚来时有一段日子蛮难的。”

天舒听了,以为是表扬她的为人和处世态度,不好意思地笑笑。

唐敏又进一步补充:“说到底,还是年轻好办事,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

小马说:“你们还比较幼稚,国内大学一毕业就往这儿跑,对社会完全没有了解,所以感觉也比较良好。”

听来听去,天舒的状况良好,似乎与她自身资质无关,相关的都是什么年轻啊,阅历少啊,有全奖呀。言语之中,天舒太天真了。

邝老师说:“天舒还是一个孩子呀。大家要帮帮她。”

小马笑了:“留学生一批比一批小,一个比一个精,精神面貌不一样。我们刚来的时候买辆两千块钱的车开开已经很高兴了,现在的留学生一来就买新车的有的是。我们都觉得像狼来了一样。”

“主要是国内变化太快,在美国呆久了,不太感觉时间在动。”唐敏说。

“说到国内,”邝老师说,“我在报纸上看到,国内某城市,新装了路灯,只亮了前半夜,以后再也没亮过。原来,那天后半夜起,路灯全被偷光了。中国人忍不住就想占点小便宜。当然这与贪官污吏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天舒说:“这种现象不是没有,但绝对是十年前。现在没有人会去偷不值钱的路灯。中国跟你讲的、想像的是两回事了。”

邝老师不信,认定了他离国前的印象。比如学校有一些从深圳、上海等大城市来的全自费本科生,邝老师无论如何相信不了现在中国大陆的孩子,可以像台湾、香港孩子一样在美国不用打工读到毕业。他认定他们的父母是贪官。气得其中一个学生大叫,我父母是合法商人,我用的钱是干净的。天舒说,这是完全可能的,我表妹就是父母供她在美国读书,一天工不打,没事去旅行呀什么的。

天舒父亲九十年代初又曾两次访美,他说,美国跟他十年前留学时候差不多,甚至连物价也没有什么变化,而中国年年在变化。所以许多在国外呆久的人,往往容易进入一个误区,认定他们昔日的中国。他们往往容易主观上浑然不觉地相信一些走偏了的消息。邝老师话虽不多,但年轻人聊天,他常常插上几句,可谈出来的“时事”全是老掉牙的内容。邝老师说,还是在国内舒服呀,一杯茶、一张报的日子很惬意,哪一天没看上报纸,就说今天忙得不得了,连报纸都顾不上看了。

天舒说,您说的这些又是老皇历了,国内现在谈的都是竞争上岗问题。有一个公益广告说,今天不爱岗,明天会下岗。还有一个广告说,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不可能再一张报纸一杯茶地混日子了。

5ABC学生

TIM饭正吃着,他们实验室的ABC学生TIM像中了“乐透”

头奖一样蹦进来,嚷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篮球队赢了。美国大学以能有一些出众的球队为荣,特别在篮球和棒球方面。S大学各项运动都不错,曾经得过美国大学篮球正式校际比赛NCAA的总冠军。NBA球队有时也会从NCAA中选拔新球员。每次重大比赛时,学校里面和附近的街道根本找不到停车位,打胜了当然是举校同庆。

有一次,S大学赢了前NCAA冠军得主T大学,所有的人都疯了,通过电视转播得知消息的学生对着电视大呼小叫;现场的球员当时就喝起酒来庆祝。不一会儿电视新闻又报导,那些球员喝醉了,有一个球员还坐在篮球架子上,很丢人。

没过几天,S大学被另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小篮球队打败了。

一物降一物,一队克一队。

TIM指的不是学校篮球队赢了,而是一些学生报名组成的篮球队赢了。这支队员都是在美国长大的东方人,以中国人和越南人为主。虽然也吃面包、喝牛奶长大,个子却不高,只能以灵活、速度取胜。每一场都打得很辛苦,屡战屡败,屡败还屡战。尽管如此,他们以自己成长在篮球第一国为荣,有点瞧不起后来才来美国的东方学生,称他们是FOB(FRESHOFFBOAT),刚下船的。这些学生有自己的圈子,穿自己的品牌,只会说英文。TIM虽不是该队队员,却是忠实球迷。赢了球,比考试得了A还高兴。

休息室里的几个中国FOB反应冷淡。TIM觉得这些学生都是NERDS(书呆子)。可这几个中国学生觉得赢一场校内球赛不过如此,有什么好兴奋的,又不是中国女足赢了。

美国女生NANCY这时也进来,闻到一股异味,叫:“是什么东西?”

“哦,”小马说,“这是从越南店里买的。味道是重了点。”

小马说的是实话,是在越南店里买的,可确实是中国腐乳。小马不想人家对中国食品有误解,就这样低层次“爱国”了一下。

天舒在一边笑,她完全理解。因为初到美国时,她也做过类似的事。她要用自动取款机,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用,就接在后面,像在国内排队一样。老太太回头看看她,与她打招呼,她也与老太太打招呼。一会儿,老太太又回头与她说“晦”,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提醒——你离我太近了。可天舒却是傻傻地再回人家一声“晦”。老太太实在忍不住了,说:“你可以往后面退一点吗?”天舒恍然大悟,美国排队都在两米以外,连忙后退,说:“对不起,我刚来这里。”

老太太取了钱后,笑着问她:“你是从日本来的吗?”天舒笑笑,没有说话,倒像是默认,她只是不想在她的不良行为后说她是中国人。后来认识了一个日本朋友,得知他也这样过,气得天舒挥挥拳头:“你到底这样过几次?”一次与实验室的美国学生ERIC说起,ERIC说:“你们还真麻烦,要我,就直接说是我室友干的,他借我的CD到现在还没还呢。”

小马的话,几个中国学生都理解,可TIM并不知道这么多来龙去脉,一本正经地纠正:“不对呀,这是中国食品,当然在越南店可以买到,但这是中国食品。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知道,因为我妈妈有时候会买这个。可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小马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不说话了。

单纯的美国女生NANCY当然就更不知道这么复杂的回肠九转了。

TIM立刻告诉NANCY,他们球队赢了。

NANCY笑:“是,但你知道这次是怎么赢的吗?”

“不知道。我没看。”

“因为对方球队没有到场,所以胜了这场比赛。”

TIM耷拉下脑袋,他白高兴了。别的人都笑得不可收拾。

TIM是美国出生的华裔学生,所谓的ABC。他不会讲中文,也不了解中国。TIM父亲出生于大陆,1949年随TIM的爷爷到台湾,TIM的叔叔在台湾出生。父亲七十年代留美,叔叔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也在美国读书。那个时候,父亲和叔叔都需要勤工俭学,到下一代留学,就一点工都不用打,而且生活阔绰。台湾的经济由此可见一斑。

父亲读完书留在美国,叔叔回到台湾。二十年后,叔叔再次来到美国,用现金买房子,且把女儿送到美国读书。父亲很羡慕,说当年叔叔的成绩不如他,但现在叔叔成就比他大。看来回去是回对了。

其实TIM小时候会讲一些中文,父母教的。五岁上幼稚园时,老师拿一幅鱼的图片让小朋友看图识字,别的小朋友说:“FISH。”TIM说:“鱼。”小朋友们笑得前俯后仰。

TIM又恼又羞,从此不学中文,且拒绝华人圈子。因为他父母常常在朋友面前把他谦虚得一无是处,作为美国长大的孩子,永远理解不了中国父母那种贬意之下的对儿子的得意与炫耀c比如说“犬子”一词,父亲对他解释,把自己的儿子称为小狗是表示谦逊。TIM听后愤愤大叫:“我可不是你的狗!”

又有一次,他与父母到父母朋友家,朋友留他们吃饭。

TIM说好,父母摇头说不用。父母是好意,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人家只是客套;TIM也是好意,他们请我们,我们答应,是对他们的尊重。

回来后,父母和他,谁也说服不了谁。父亲最后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主人是中国人,我对中国人的了解比你多太多了。”

这些情形一来二去,TIM越来越少出入华人圈子,直到遇见天舒,对天舒一见钟情,TIM才重新跟华人交往。

TIM追天舒追得很辛苦,选了中文课,又学中国历史,TIM后悔当初把中文扔了,现在再学已经不易。不过他现在很愿意参加中国人组织的活动。他说完全长大后,对自己的民族又会有新的认同。

天舒每次看见他、都会想到自己。

如果父亲当年不回国,而是她与母亲来美国,她今天可能和他一样了。背过身去,听TIM讲英语,就是一个美国佬,转过身一看,标准的东方面孔。天舒有时候看着TIM,真希望自己就是在美国长大的,那样,她就不需要花那么多年的时间去学美国人个个会说的英语,而可以把精力直接地投人工作当中,那样她就可以像TIM一样说着一口漂亮的英语,像TIM一样彬彬有礼地待人接物。

“真想像你一样,说一口漂亮的英文。”

TIM说:“你现在不是更好,是BILINGUAL(双语言者),噢,不,你是TRILINGUAL(三语言者),你还会广东话。”

天舒说:“双语言者叫BILINGUAL,三语言者叫TRILINGUAL,那只会一种语言的人叫什么?”

“叫美国人呗。“TIM说。

天舒笑,问TIM:“你认为自己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TIM笑道:“为什么你们这么爱问我这个问题?”

天舒知道美国人把TIM当中国人看,说“那个中国人”;而中国留学生则把TIM当美国人看,说他们是香蕉,外黄内白。

TIM不以为然地说:“如果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是香蕉,那么在中国长大的美国人就是鸡蛋了!”

“你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天舒对TIM很好奇。

“我爸爸常常告诉我们,你和美国人在一起,要觉得自己是美国人,你有能力与任何人竞争任何事;你和中国人在一起,要觉得自己是中国人,那是你的根。”

天舒笑:“那万一没有搞好,跟中国人在一起时,觉得自己是美国人;跟美国人在一起时,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那不成了既不是中国人又不是美国人了吗?”

她来美国后,见到比父亲晚几年留美的父亲同事张叔叔一家。张叔叔女儿KATHY比天舒小两岁,四岁时来美国,中文已经不太会讲了。虽然规定在家里必须说中文,而讲出来的中文总让人三思才解其意:“这个衣服很细啊。”大家半天才明白,是说衣服很薄。张叔叔讲话很有意思,他半开玩笑地说:“在家里不说中文能行吗?要是说英文,我们都说不过孩子,说中文,他们这辈子说不过我们,那就得听我们的。”

天舒和KATHY两个年轻女孩子只能用英语交谈,谈的也都是美国的事情,美国的电影,美国的教育。天舒突然想,KATHY跟她的室友MEG和LAKETA有什么区别呢?

她会背的《水调歌头。游泳》,KATHY不会,KATHY不知道天舒名字的由来。而KATHY问天舒,喜不喜欢GUMMYBEAR?天舒在想是一个熊的种类还是什么?等KATHY捧着一袋五颜六色的糖果过来,天舒才知道这种酸酸甜甜的小熊形态的糖果叫GUMMYBEAR。

对于同实验室的TIM,天舒也好奇。唐敏对天舒说TIM这孩子不错,应该和他交往。天舒说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用英语谈恋爱。

唐敏若有所指地说:“人生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而天舒觉得,TIM就像自己的一面镜子。如果有哥哥,一定是像TIM这样的。她想。

缘分这种东西,终于有一天得到了确定。

那是二月初的某一天。那天天舒正在实验室里工作,杨一打来了电话,请她看电影。说起杨一,天舒话多了。她发现她周围的人都是人物,一会儿听说某某曾是数学、物理奥林匹克金牌得主,一会儿又听说谁得过什么大奖。杨一就是个人物。